秦婈眨了眨眼道:“盛公公?”
盛公公背过身念了一句谢天谢地,一句不够,又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眼前这位要出点什么事,别说皇帝,就是连他都想抹脖子跟去了。
宁院正重新诊脉,随后对盛公公道:“娘娘脉象回稳了,下官先去开药。”
皇后如今有了身孕,太医院开药方是谨慎再谨慎,几个太医捏着方子在坤宁宫外争执不休。
宁院正厉声道:“红兰珠也敢写?不知道这有活血的功效吗?”
孟太医道:“红兰珠性温,不仅有滋补之效,还能解头晕,下官以为……取少量,应当无事。”
宁院正骂了句猪脑,低声道:“应当、应当,那是皇后!肚子里还怀着龙嗣,出点事,你孟家十个脑袋都不够赔的。”
孟太医低声道:“大人说的是。”
秦婈好半晌才缓过神来。
回想梦中一切,心脏猛烈地撞击着胸膛,耳畔风鸣声不断,两只手都在抖。
好,真好。
她答应他好好过,便竭尽所能同他好好过。
但他呢?
这便是他说的以诚相待。
这便是他说的再不会骗自己。
秦婈阖眸就是他眼角的皱纹。
怪不得他身子会差成那般,和四年前一样,心里一难过,小腹也跟着隐隐抽痛。
秦婈抬手擦了擦眼底,倒吸一口气,朝外面道:“扶……竹兰。”
竹兰连忙走过来,躬身道:“奴婢在。”
秦婈道:“给我拿碗粥来。”
竹兰眸中闪过一丝喜色,道:“娘娘可是这会儿有胃口了?”
秦婈点头,“嗯”了一声。
正是烦闷之时,坤宁宫突然闪进来一道影子。
“阿娘!阿娘!”萧韫跑了进来。
秦婈缓了口气,朝他伸手,“过来让阿娘抱抱。”
萧韫行至她身边,小声道:“嬷嬷说阿娘病了,还怀着妹妹,不能抱。”
秦婈哭笑不得地看着他,道:“你怎么知道是妹妹?”
萧韫诚实道:“阿娘,我梦见了。”一定是妹妹。
秦婈只觉得他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不禁揉了下眉心,道:“那若是弟弟怎么办?”
萧韫小脸一怔,似是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殿门发出“吱呀”一声响,竹心走过来,笑道:“宁太医说药味太苦,让奴婢往粥里放点糖,娘娘快尝尝合不合胃口。”
萧韫伸手去接,一本正经道:“给我吧……母后生病了,我来喂。”
竹心小声道:“太子殿下,这粥有些热。”
秦婈捏了捏儿子的脸蛋,自己接过,萧韫在旁边关切道:“阿娘难不难受?”
“没事。”
萧韫大摇大摆地脱衣上榻,去拉秦婈的手,“我陪母后睡。”
别说,肉团子确实不白疼,夜里还知道给秦婈盖被子,盖肚子。
转眼就是一个月,内阁收到了战报,坤宁宫收到了家书。
盛公公笑道走过来道:“娘娘,这是陛下给您的。”
秦婈看着信,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她伸手接过,放到一边,心里隐隐发酸。
盛公公又笑道:“娘娘不瞧瞧?”
盛公公笑的让人无法拒绝,秦婈思忖片刻,抬手拆了信。
男人手口一心,所谓家书,也不过只有短短几句。
阿菱,见字如晤。
前方战事一切安好,军饷充沛,粮草有余,你安心养胎,不必挂怀,若诸事皆顺,春日便回。
信上还有风沙,她轻捻了一下,仿佛能听到如雷的马蹄声,和营帐前连绵不断的火光。
盛公公又道:“娘娘可要回信?外面有人等着。”
秦婈手放到小腹,道:“盛公公,我头有些晕。”
一听头晕,盛公公也跟着头晕,立即躬身道:“欸,奴才这就退下,娘娘您快歇息。”
坤宁宫大门一阖,外面士兵道:“公公,可有回信?”
盛公公摇头,“你先走吧,没有。”
二月初时,边关战事连连报捷。
秦婈又收到了他的第二封家书。
阿菱,荏苒月余,然迟迟未见来音,殊深驰系。
宫中可有琐事以烦心否?身体康宁否?
吾身甚安,也未见伤于兵事,惟惜不能共游于上元,勿忧。
秦婈看着“吾身甚安”四个字,心口下意识便疼。
“娘娘可要回信?”盛公公在一旁笑道:“外面人说,上回空手归那个,还险些挨了训。”
秦婈握了下拳,念了两句,家事国事,不能乱,有什么事回来再说。
“回。”
盛公公立马备笔墨纸砚,弹指的功夫,皇后咬牙切齿地停了笔。
——
夜露深重,城门已闭。
只闻马蹄声阵阵,将士拉紧缰绳,喊了一句,“吁——”
营帐外,有人高声道:“报——”
银灯闪烁,男人英朗的面容,半明半暗。
“何事?”
士兵作辑道:“微臣来送皇后娘娘给陛下的信。”
萧聿喉结微动,沉声道:“拿过来。”
士兵立马双手奉上。当晚还得了赏。
萧聿独宿主营帐,待夜深人静时,把信缓缓打开。
闻边关报捷,妾心甚喜,不禁祝贺之。春寒料峭,最难将息,妾恨不能如鸿雁长飞,送寒衣于千里。
妾与子俱好,盼君、兄长早日凯旋。
男人眼眶微红,反复读之。
第110章 暮色 花开满街。
翌日晌午,鼓声雷动,前后千里,旌旗蔽空。
乌泱泱兵马立于无垠旷野之上。
阵前方,忽然有一个将士调头跑回来,“前方加急的密函,还请陛下过目。”
萧聿转过身,一目十行地扫过,递给了苏淮安。
“镇守业州的,是齐国将帅常青戈,领兵四万。”
须臾,苏淮安拿起长剑,低声道:“臣去会会他。”
阆州总督方恕道:“臣也一同前去。”
萧聿点头道:“三日后,朕将与吉达汇合,继续北上,你们万事小心。”
苏淮安作辑道:“臣领命。”
苏淮安与方恕即刻前往业州,兵临城下时,天色已深。
天空闪过一道银白,只听雷声轰隆炸响。
大雨倾盆,火光摇曳不熄。
苏淮安骑在马上,拉紧缰绳,对方恕道:“听闻方总督府上喜添千金,握珠之喜,可庆可贺。”
提及家中妻儿,方总督眼眶微红,不由想起了五年前。
延熙元年六月,是他带着清州失陷的战报,指控苏家通敌叛国。
方总督哽咽道:“五年前方某有眼无珠,辱苏家先烈名声,方某欠苏大人一句对不住。”
苏淮安抬起下颌去望黢黑一片的城墙,悠悠道:“当年之事,不怪方大人,我的家仇在眼前。”
方恕道:“打完这一仗,方某回京亲自向苏大人赔罪。”
苏淮安朝天拉满弓,连射三箭,厉声道:“列阵——”
方总督拉紧缰绳,手持长枪,大喝一声:“齐国侵我疆土,杀我六万大周儿郎,今日不踏平业州,绝不回头!”
众将士眸中涌起愤恨,高举铁枪,呐喊声如惊涛骇浪。
业州城门紧闭,城外架起云梯,兵不畏死,一批一批地冲上去。
号角声骤起,箭如雨下,爆炸声接连响起。
又是火光一片。
++++++++++++
转眼,时令入了三月。
昨日下了一夜春雨,宫中桃花更胜几分,微风拂过,簌簌作响,花瓣接连飘落在了黝黑的鹅卵石上。
秦婈的肚子已经高高隆起。
宁晟否照例来坤宁宫请平安脉,抬手时,松了口气。
皇后失眠多梦,常常在夜里惊醒,月份越大,脉象越是不稳当,甚至还有个几分早产之象,愁的他这几个月来大把大把地脱发,双鬓高高吊起,瞧着愈发光滑油亮。
思及此,宁晟否又抬手压了压官帽。
秦婈道:“如何?”
宁太医道:“娘娘不仅脉象有力,气色也照前些日子好了不少,万金之躯已是无碍,娘娘放宽心便是。”
秦婈道:“还需继续喝药吗?”
“自然不用。”宁太医偏头看向窗外,笑道:“眼下天气渐暖,娘娘每日可以多走动走动。”
秦婈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
宁太医退下后,竹心端了杯热茶过来,道:“今日阳光正好,无风也无雨,娘娘可要听宁太医的去外头逛逛?”
秦婈沉吟半晌,“扶我起来吧……”
竹兰本以为秦婈会去御花园走走,谁料她竟直奔养心殿而去。
盛公公正在同几个小太监说话。
余光看见一道绯色,连忙转过头去。
春光葳蕤,皇后娘娘比春光还明媚。
宫人齐刷刷躬身道:“奴才见过皇后娘娘。”
“免礼。”
盛公公上前一步,躬身道:“娘娘今儿怎么有雅兴来养心殿?”
秦婈道:“我来养心殿取点东西。”
盛公公面露难色。
除了皇后,皇帝明令禁止任何嫔妃踏入养心殿,眼前这位,按说他是不该拦着的,但思及养心殿里面放着的东西,他又不敢放人进去。
“昨儿有个没睡醒的奴才,照常在养心殿里烧了香,娘娘有身孕,也不知道那香料犯不犯忌讳,娘娘想取什么,不然奴才给您拿去?”
瞧瞧,这就是皇帝身边人的话术。
秦婈道:“那就叫人把香炉搬出来吧。”
这是执意要进养心殿了。
盛公公心里有了数,回过头,不慌不忙道:“去,你们几个,把里面的九鼎香炉端出来。”
几个小太监立马将养心殿的香炉挪了出来。
盛公公笑着推开了养心殿的大门。
秦婈跨过门槛时,轻声道:“我会向陛下禀明此事,公公不必担心。”
盛公公道:“多谢娘娘。”
秦婈抬头环顾四周,盛公公用身子挡住了一个紫檀双屉箱子,默不作声地往柜子底下踢了一脚。心道:这紫檀双屉箱子,万不能被人发现。
盛公公心里稍安,只见皇后朝龙椅左侧的紫檀嵌珐琅多宝阁走去。
多宝阁放着大铜鼎二对,数十方宝砚,各色的笔筒,以及一个上了锁的木箱。
盛公公瞬间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多宝阁的箱子都上了锁。
秦婈抬手摸了摸锁头,这把燕子铜锁,她在梦里见过。
盛公公这口气还没喘完,只见秦婈极快地扭动着锁头上的纹路。
“嗒”地一声。
开了。
她把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
一个桃木匣子。
一支金花嵌红珍珠步摇。
一套几乎没穿过的里衣,和一摞与养心殿格格不入的奇闻异录。
秦婈怔在原地好半晌。
离开时,拿走了皇帝碰都不让碰的书。偏生盛公公还没敢拦着。
傍晚时分,外面又下了一场雨,掩上楹窗,依旧能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
秦婈屏退下人,翻开了这些包含天地万象的书籍。
书中记载不甚详尽,又或者说天机本就无法窥得全貌。
她只知道,转生续命分为三个阶段,即招幡、起咒、还魂,即便那日凌云道长破了阵,可燃灯招幡时消耗的帝王元寿,还是回不去了。
而今,他年几何矣?还有多久?
秦婈深吸一口气,把手放到了小腹上。
——
辛丑年三月初,大周拿下业、琼两州之后,与蒙古一同攻入齐国都城阳,阳地处平原,易攻难守,士兵士气高涨,势不可挡,一路平推,如入无人之境。
齐皇室自知无力回天,先一步渡船而逃。
边疆的战报第一时间传回了京城。
打了胜仗,那便意味着皇帝要班师回朝了。
可竹兰和竹心却是一脸苦闷。
秦婈放下手中的点心,蹙眉瞥了她俩一眼,这两个天天盼着皇帝回来,没道理突然愁眉苦脸。
她们没说,她也就没问。
傍晚,用过晚膳,秦婈实在不看下去,她俩欲言又止的模样,便道:“说罢,有什么事瞒着我呢?”
竹兰和竹心面面相窥,连忙摇头,齐声道:“奴婢不敢欺瞒娘娘。”
秦婈叹了口气道:“有什么话,直接说便是,你们藏着掖着,我反倒是睡不好了。”
一听这话,竹兰和竹心到底立马交代了。
如今坤宁宫的大宫女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就没有她们打听不着的消息。
她们本想打听陛下何时回朝,但万万没想到,竟打听到了宝音公主随军回京的消息。
蒙古这回出了大力,听闻宝音公主是来和亲的。
竹兰低声道:“娘娘天姿国色,非那宝音公主可比,陛下的心一向都在娘娘身上……”
竹心见皇后蹙了眉头,立马跪下,打断了竹兰的话,“娘娘,这都是奴婢们胡乱打听来的。”
竹兰也跟着跪下道:“娘娘,外面人多嘴杂,三人成虎,说的话都不能信。”
“奴婢多嘴。”
“奴婢认罚。”
秦婈看着她俩愧疚难当的目光,不由笑道:“行了,快起来吧。”
就在这时,坤宁宫大太监高声道:“娘娘,陛下先一步回宫了,正朝坤宁宫来呢。”
话音甫落,秦婈嘴角的笑意瞬间顿住。
他回来了。
竹兰竹心连忙扶住她起身。
斜阳挂枝,虫鸟啾鸣。
坤宁宫殿门大敞,秦婈扶着腰,朝前望去——
走时雪落满头,归时花开满街。
那男人颀长的身影,踏着暮色归来。
他们四目相对,时光交错,身影重叠。
他阔步来到她面前,扔下长剑,卸下胄甲,长开双臂,将他的妻,紧紧拥入怀中。
“阿菱。”
“我回来了。”
秦婈回抱住他的腰身,道:“恭喜凯旋。”
皇后身姿本就曼妙,这有了身孕,更是了不得,山峦软软荡荡,呼吸间都是惑人的芬芳。
他喉结微动,情不自禁地深喘一声。
坤宁宫的宫人匐身退了个干净。
“受伤了吗?”她轻声道。
“没有。”
五年前没听到关切,如今听到了,萧聿忍不住眼热,他抬手护住她的肚子,复埋首于香肩,急迫地吻着她,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人情窦初开,血气方刚,年十八。
秦婈抵住他火热的胸膛,低声道:“你先起来。”
萧聿知道他身上味道不好闻,但仍是不想撒手,他俯下身,与她鼻尖对鼻尖,呼吸变得又急又低,“嫌我?”
秦婈看着他眼角的细纹,道:“确定没受伤,是吧。”
男人嘴角勾起,咬了她一口,“嗯。”
秦婈目光微变,低声道:“那正好,我有话问你。”
第111章 闭门羹 别落泪就成。
秦婈目光微变,低声道:“那正好,我有话问你。”
萧聿的手还放在她的腰身上,来来回回摩挲着她的肚子,“你问。”
秦婈问第一句,语气还算轻柔道:“陛下以前见过凌云道长吗?”
“见过。”
秦婈抬眸看他,“什么时候?”
只见萧聿像追思往事那般,蹙了蹙眉,面不改色道:“延熙二年,湖广那边灾情不断,钦天监曾上书请凌云道长在宫中做过祭祀,那时见过一次,已是很久了,你问这事做甚?”
秦婈透过眼前漆黑瞳仁,想起了他们去凌云道观的那天。他明明记得路,却硬要装成亟亟奔走,又不知前路的模样。
还真是严谨缜密,毫无破绽。
秦婈眸色稍暗,语气也沉了几分:“你可有事瞒着我?”
萧聿用指腹点了点她的肚皮,忽而一笑,“阿菱,又胡思乱想什么呢?”
秦婈攥了攥拳,眼睛蒙上一层水雾:“那转生续命一说,陛下可信?”
一句话,犹如轰雷,在男人耳畔蓦地炸开,响起阵阵蜂鸣之声。
“这便是你与我说的今后坦诚相待?”
他张了张嘴道:“阿菱……”
“你到底要瞒我到什么时候……陛下如今,年几何矣?嗯?”
秦婈的嗓音隐隐发颤,含在眼眶中的泪珠子直直滑落,白皙的小脸洇出一道浅痕。
一滴泪滚落,压了几个月的情绪,瞬间崩溃,眼眶仿佛决了堤。
萧聿抬手,慌乱地擦她的眼底,“别哭、别哭……”
秦婈挥开了他的手,“从前是这样,如今还是这样,真是半分都没变,可是你把话与我说清楚,就这么难吗?”
萧聿的目光犹如碎裂的冰,他深呼一口气,才道:“阿菱,这件事说来话长……”
他话还没说完,秦婈忽然背过了身子。
萧聿正准备去拉她的手,只见她一点点蹲了下去,小脸煞白,泪珠子还在睫上挂着,低声道:“陛下,我肚子疼,唤、唤太医……”
唤太医。
皇帝瞳孔一晃,连忙上前扶住她,朝外面戾声道:“盛康海!”
听到唤声,盛公公抖了抖袖子,回身推开门,见皇后面色不对劲,立马道:“奴才这就是唤宁大人来。”
“阿菱,阿菱、你别吓我,怎么了这是……”
宁太医顾不上半分宫中礼仪,一路飞奔,跑的官帽都掉在了地上,给秦婈把脉的时候,手都在抖。
宁太医抬手擦了把额间虚虚的汗水,迅速抓了把药,然后交给竹心道:“娘娘这是早产之兆,赶紧去煎药,两个时辰内服下,片刻耽误不得。”
竹心点头道:“欸欸,奴婢知道了。”
听闻是早产征兆,萧聿手臂上的青筋都起来了,薄唇抿着,屋子里仿佛结了冰。
宁太医立马安抚道:“陛下莫急,坤宁宫眼下有四个产婆,便是提前胎动,也不会有事的。”
坤宁宫的奴才个个都机灵着,一听宁太医这话,竹兰立马回过头对宫女琥珀道:“去叫产婆准备,一旦有动静,就叫她们过来。”
琥珀道:“是。”
秦婈喝了药睡下,一夜风平浪静。
月影移墙,日上树梢,再醒来时,已是翌日早上。
秦婈迷迷糊糊地看了她一眼。
竹心双手合十,立于胸前,来回摇晃,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总算是没事了。”
竹兰道:“娘娘且等着,奴婢这就去跟盛公公说一声。”
秦婈虚虚道:“先别去。”
竹兰不解道:“陛下上朝前,一直守着娘娘,走时还不放心,特意交代,只要娘娘醒了,立马过去通报。”
秦婈想起他那张脸,手不由放在小腹上,一字一句道:“叫几个人去坤宁宫守着,谁也不许进,就说我要静养。”
竹兰楞在当场。
——
萧聿甫一下朝,就朝坤宁宫走去,可坤宁宫不仅楹窗紧闭,门口还多了两个小太监。
萧聿蹙眉道:“怎么回事?”
竹兰和竹心谁也不想传达皇后的话,暗地里你推我攘,最后还是竹心硬着头皮行至御前。
竹心捏着指腹,轻声道:“回禀陛下,娘娘今早儿醒来后,仍是腹痛不止,说是要静养……这才让奴婢们在外守着。”
“静养?”萧聿脸色一沉,冷声道:“她还说什么?”
竹心斟酌好半晌,才道:“娘娘还说……陛下劳心朝政已是辛苦,不必日日来瞧她,不然见您着急,娘娘更急,这一急……肚子就该更疼了。”说完,竹心感觉自己三魂飞了两魂。
晌午的太阳,斜斜打在皇帝僵直的背脊上,
盛公公冷汗都下来了。
这话听着还算过得去,可细细一品,直白点,那就是——臣妾瞧见陛下就腹痛难忍,若为我好,就别来了。
盛公公眼看这位刚打了胜仗的九五之尊被皇后关在了门外。
萧聿空握了一下拳头,转身离去。
——
皇后一连几日不见人,萧聿也不敢硬闯,他知道她的腹痛不是装出来的,也知道她这会儿是真的不想见他。
至此,紫禁城的气候一分为二,后宫柳叶吐绿,春意盎然;前朝却是寒风凛冽,严冬腊月。
虽说皇帝也没真的迁怒于谁,但看人的目光,却是跟要抄人家似的,这两日来养心殿的大臣,无一不战战兢兢。
养心殿外。
青衣小太监拿着香料正准备进去换香,被盛公公叫住,“慢着。”
小太监道:“怎么了公公?”
盛公公蹙眉道:“咱家怎么教你的,里面什么天儿还瞧不清楚吗?还往上凑呢?这两日你少在陛下跟前儿晃,溜边儿。”
小太监点头,又低声道:“公公,陛下到底怎么了?”
盛公公敲了他一下,“这是你该打听的吗?”
小太监道:“公公恕罪。”
傍晚时分,盛公公推门,本想问句可要用膳,却见皇帝的目光再一次落在那被开了锁的木箱上。
看着那木箱,盛公公也是悒悒,皇后闯入养心殿的当晚,他便派人给皇帝传了信,却不想皇帝先一步回了宫。他一路小跑准备去坤宁宫门前提个醒,可那时皇帝早已丢盔卸甲,投怀送抱。
哎。
盛公公走过去道:“陛下可要用膳?”
萧聿顿了一下,道:“用。”
用过晚膳,批过折子,已是亥时,萧聿从养心殿出来,脚底生魂,自己走到了坤宁宫。
守值的宫人躬下身道:“陛下万安。”
夜风浮动,檐角上的灯火摇曳几瞬,把男人的身影被拉的老长。
竹心连忙走出来,“奴婢见过陛下。”
萧聿沉声道:“皇后如何了?”
男人的嗓音一如曾经那般低醇入耳,不轻不重,倘若里面的人没睡,该是能听见的。
“回禀陛下,娘娘刚歇下。”竹心听着皇帝微弱的叹息声,不由多说了两句:“娘娘胃口好了许多,晚膳也用了不少,宁太医说,暂且没事了。”
萧聿朝楹窗看去,透过烛光,仿佛能看到她同自己置气的模样。
别落泪就成。他想。
半晌过后,皇帝径自离去。
竹心推开门,走到皇后身边道:“娘娘,陛下走了。”
春日的夜里还凉着,秦婈裹紧被子,阖上眼,淡淡道:“知道了。”
竹心如今对自家娘娘简直是佩服的五体投地。
她本来还想全娘娘一句,不论发生什么事,都莫要把皇帝往外推,毕竟这是后宫,不是只有一处地方能安置,真要是给人推走了,后悔都来不及。
寻常人家都不敢把自家郎君关门外,更遑论是皇帝。
但显然,她想多了。
皇帝是真的处处由着她。
转眼便是十日。
坤宁宫那头一切如常,萧聿见不着人,眉间显然更烦躁了,他的脾气本就算不得好,这会儿指尖落在桌面叩击声,听得让人打颤。
盛公公没了法子,只好将除了皇后以外最受宠的淳南侯搬过来。
陆则在养心殿外跟盛公公低声掰扯,“帝后吵架,你找来我有何用?”
盛公公早就同他没了耐心,摆了摆手道:“陆指挥使能耐,进去吧。”
陆则平摊手道,“我不去,我都没成婚,这怎么劝?”
盛公公:“咱家去势去的早,陆指挥使不行,咱家就更不行了。”
陆则咬牙切齿地看着盛公公。
得。
他输了。
盛公公高声道:“淳南侯求见——”
“进来。”
陆则推门而入,讨好地笑了一下,“陛下。”
萧聿抬眸看他,“何事?”
陆则道:“臣有事禀告。”
萧聿道:“说罢。”
锦衣卫查办的事那可太多了,要想没话找话,陆则能在养心殿住半个月。
比如,兵部右侍郎郑南去教坊司嫖,逼的一个前官家小姐跳了楼。
比如,三日前京城出现一个神医,卖长寿丹,骗了不少银钱。
再比如,薛襄阳三十春心荡漾,和庄生迷上了同一个戏子。
……
萧聿顿了一下,蹙眉看着滔滔不绝的陆则道:“你先坐下吧。”
陆则摸了下鼻尖,“谢陛下。”
盛公公思来想去,端了一坛好酒送了进去。
陆则同皇帝一起长大,情分自然与旁人不同,美酒入杯,两人仿佛置身在昀里长街上的酒楼。
萧聿倒满一杯酒,仰头猛地灌下。
烈酒入喉,将一股火送进了心口。
陆则也是奇了怪,陛下前一阵还把宝音公主弄得五迷三道,又是出兵又是出力,恨不得夜里去营帐帮他纾解,这会儿骗的人家连何子宸都肯嫁了,怎么到皇后这儿就失了灵。
第112章 哄人 何二郎,何子宸。
圆月高悬,草天鸣蛩。
淳南侯陪皇帝在养心殿喝酒,前两坛入腹,陆则还算清醒,说的都是朝堂之事。
到了第三坛,殿内四散的龙涎香,已是有了云山雾绕之感,说着说着,便说起了风月事。
跟皇帝聊天,纵然心里目的明确,嘴上也得迂回,总不能拿当朝皇后说事,于是苏淮安就被拿来做范例了。
“陛下,长公主的府门去年关的也严实,可也架不住苏淮安会翻墙,三翻两翻,臣看那锁头也撤了……”
虽说长宁人不在,但陆则提到她还是不免放低了声音,这话若是让她听见,锦衣卫所就要热闹了。
萧聿向后靠了靠,举杯酌饮。
星眸染醉,嘴角噙笑,暗紫色的龙纹长袍开了两颗扣子,自是风流恣意,这幅样子,怎么瞧,都不像是会独宠一人的皇帝。左拥右抱都不意外。
到了第六坛酒,陆则彻底喝高了,胡言乱语不断,就连话本子里的故事都搬出来了,很快,说话声低如蚊蝇,“咣”地一声倒在了桌上。准确来说,是砸在了桌上。
萧聿捏了下鼻梁,扣下杯盏,对盛公公道:“叫人送淳南侯回去。”
盛公公伸手去扶已经不省人事的陆则,道:“陛下放心。”
浓浓月色中,萧聿披上氅衣,慢慢走出养心殿。
他许久没喝这么多酒,这会儿醉的有些厉害,就连天上的那点月光都觉得晃眼。
他恍然想起许多年前。
做皇子时,逢年过节要打点的关系属实不少,有实权的朝官,总是互相拉拢关系,场面其乐融融,举杯敬酒,是不喝也得喝。阿菱总是一边嫌弃他身上的酒味,一边照顾他。
而他一沾她,便困意袭来,每一夜,似乎都是他一生少有的好眠。
他不知不觉走回了坤宁宫。
守值的宫人躬身道:“奴才见过陛下。”
萧聿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竹心和竹兰面面相窥,虽说娘娘下令任何人不得进坤宁宫,但这宫里最大的显然是皇帝,皇帝真想硬闯,她们谁也没有脑袋敢拦着。
门发出“吱呀”一声响。
晚风轻拂,青色的幔帐微微晃动,拔步床上的人已经歇下,背对他而卧,似是早已睡下。
但他知道,她应是醒了。
若说不想她,那一定是假的,迢迢千里,漫漫数月,一封家书翻来覆去读了又读,他没有一刻不念着她。
哪知回来头一天,她便给了自己一个下马威。
他走过去,将幔帐扬起,撩袍坐在了她身边。
“睡了?”他的嗓音低沉,语气却莫名有些荡。
她呼吸清浅,没回头,也没应声。
他慢慢躺在她身后,伸手抱住了人,掌心覆在她的肚子上,轻轻摩挲,开了口,“肚子,还疼不疼了?”
秦婈想躲躲不开,身后的男人彷如铜墙铁壁,不由分说地黏在她身上,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颈处,她皱了皱眉。
男人一身的酒气,他一靠过来,她就闻到了。这架势,定然是没少喝。
小小一方榻,呼吸声都变得格外清晰。
萧聿沉吟半晌,只觉有些话实在难于启齿,可见她如此,心便又软了一层。
“之前种种,皆是我错。”
他道,“我也自知欠你良多,可唯有此事,我确实不想叫你知晓。”
“啪——”
秦婈将覆在她肚子上的手打掉,依然背对着他一言不发。
萧聿无奈,低头亲了亲他的肩膀,低声道:“菱菱……”
他若不这般唤她,秦婈尚且忍得住,可他这般一唤,她便再忍不得,忽地坐起身子:
“别这么叫我——”可话说到一半,已经泪盈于睫,“前事你欺我瞒我,罢了;可如今,你又瞒我……这哪里是你亏欠我,明明是我亏欠你!不过是孤魂一缕,如今白白得了几十年的寿岁,可你……”
话没说完,已经泣不成声。
萧聿不忍,慢慢将她搂入怀里,吻吻她的发顶,一字一句道:
“阿菱,不是亏欠,是私心。”
秦婈仰起头来,眼中还挂着泪珠。
四目相对,萧聿看懂了她心中的愧疚,慢慢道:“世人皆说为帝王者,当死社稷,保家国,安世抚民,可你不在的那些年,我忽然想,纵天下太平,海晏河清,也终有遗憾。”
“是我捱不过这心中悔憾,是我自私,与你无关。”
秦婈含着泪,犹如隔雾看他。
眼前一片模糊,可他的轮廓却格外清晰。
萧聿与她头额贴着额:“三十过半,配你,是大了些。”
“陛下!”
秦婈不意他开起玩笑,捶了他一记,他装痛似的倒在她肩膀,“阿菱,唤我声三郎吧。”
须臾过后,她慢慢抱住他。
她还计较什么呢。
时间总是用一厘,少一厘……
皇帝进屋后好半晌没动静,外面的宫人便知道帝后这是和好了。
竹心低声道:“行了,总算是得救了……”
竹兰长吁一口气,道:“这些天我只要瞧见陛下,腿都跟着发软,话都不敢讲……”
竹心瞥了他一眼道:“哪回不是我去说的?”
……
——
自打帝后和好,绿树啼莺,雕梁别燕,淅沥沥的细雨声都仿佛成了云回一曲。
下了早朝,萧聿回坤宁宫陪她用膳。
秦婈见他步履匆匆,雨水淋湿了袍角,忍不住道:“你若是前朝事忙,不必特意回来陪我。”
“无妨,养心殿例你这儿本来就近。”
通过午膳,盛公公又端了一碗血燕来。
萧聿看着她的肚子,道:“你这一胎还没起名呢。”
她看着他道:“不着急吧,这还不知是皇子是公主呢……”
萧聿道:“若是公主,单子一个菀,封号为安乐,如何?”
秦婈没想到他也这么想要女儿,居然连封号都想好了,叹了口气道:“那要是皇子呢?”
萧聿微微提眉,似是不太相信会是儿子,应付道:“那就……字吧。”
夜半时分,两个沐浴更衣,一起上榻,正是其乐融融时,秦婈忽然在他耳畔道:“陛下。”
萧聿闭眼低声道:“嗯?”
秦婈道:“臣妾听闻,宝音公主随军回京,宫里可要腾个地方出来?”
一听宝音公主四个字,萧聿心里一紧,但仍是若无其事道:“近来朝廷与蒙古关系甚好,宝音公主又喜欢中原,朕便做主,替她觅了个出类拔萃的才俊,此事就不劳你费心了。”
秦婈蹙眉看着他,一时间觉得甚是奇怪。
宝音公主哪里是喜欢中原,她喜欢的不是你吗?
她忍不住好奇心,又道:“觅良婿……不知是何家的儿郎?”
萧聿以拳抵唇,略重地咳嗽了两声,声音有些低:“嗯……何家的。”
语罢,又是一阵如疾风骤雨般的咳嗽声。
秦婈连忙起身给他倒了杯水,轻抚他的背脊道:“好点没?怎么咳的这么重……”
萧聿举杯,一饮而尽,心刚落下,只听她又道:“陛下说呀,到底是何家的儿郎?”
刚咽下去的水险些没呛出来。
“是京城何家。”萧聿心虚,故意用手捏了一下她近来的膨胀,亲了她一口,“阿菱,安置吧。”
可今日并没有往日的娇嗔,秦婈扬起小脸,看着他,一字一句道:“何家哪位?”
萧聿压着心跳,蹙眉严肃道:“你问这做甚?”
秦婈立马接:“你为何不说?”
显然,这男人现在除了面相生的冷,已是再也唬不着人了。
四目相对,秦婈又道:“谁啊?”
萧聿面色不改,语气尽量波澜不惊:“何二郎,何子宸。”
就是你信里,天天念着的那个,二哥哥,子宸哥哥。
“他……还没成婚?”
萧聿看着她震惊的目光,冷声嗤笑道:“怎么,还念着呢?”
第113章 生子 三郎,我要生了。
五年前,他错过了她的孕期,所以这一回,萧聿除了处理朝务,几乎是不离身的守着她。
眼瞧着要到四月了,秦婈胖了一圈,又赶上天气热,时常睡不好,夜里恨不得要醒三次,萧聿无奈之下,接下了夜里打扇子的苦累活。
秦婈脸颊绯红,嘴上说着哪里敢劳烦陛下,推拒又推拒,但转眼,睡得比谁都香。
萧聿看着躺在臂弯的人,真是懒得接话,她这演技愈发差了,和入宫那时比,真真是应付了事。
这睡的好了,食欲也就跟着好了。
萧聿不止听一个人提起过,她上回生子时已是极瘦,所以他总想给她养胖些。
秦婈喜欢吃酸的,小厨房就换着样的给她做醋溜鸡、鸭、虾、蟹,此外,光禄寺还特意给她熬制了解暑的酸梅汤,她每日至少喝两杯。
若不是太医院含蓄地提醒了皇帝,孕妇吃太多反倒不容易生,他就差给她变成一日五餐。
美人长了肉,浑身都跟着丰盈璀璨。
萧聿自然领略到了丰盈的好处,
被子一盖,便是夫妻二人的喁喁私语。
秦婈看着他的掌心恣意搓弄,忍不住低声道:“你轻一点啊……”
萧聿毫不留情地戳穿她,“轻点你就哼唧。”
秦婈又拿那双漂亮的眼睛瞪他,可她的热情他又不是没见识过,是嗔是怒,一眼就望到头了。
摩挲的动作沾了黏,端方君子变了模样,双眸瞬间暗了下来,男人锋锐的喉结上下滑动,秦婈立马道:“不行,我快生了……”
他轻笑着晃了晃她柔然的手腕,“菱菱,你手不是还闲着?”
嗓音低沉暗哑,语调放纵怠惰。
秦婈咬了咬下唇,也没说不,正犹豫着,他便按着她的手往下压。
他衔着她的耳垂呼吸,又急又重。
秦婈偏头去躲,“你别,你别……”
未尽之语,断在颤颤的嗓音深处。
——
一晃又过了半个月,宫里的木槿花开了。
两人和好以后,秦婈似乎变了许多,她哪怕嘴上不说,他也能瞧出来,她有些依赖他。
是他丢失许久了的依赖。
四月初的一个晚上,夏风浮动,垂柳摇曳,秦婈忽然醒来,下意识用手拍身边寻身边人,萧聿向来浅眠,稍微有动静便会醒。
他看着她的动作莫名心酸,她离开的那些年,他也不知这样寻她多少回。
他半支起身子,环住她道:“阿菱,我在。”
“我不走。”
事实证明,孕妇的情绪总是风云突变,让人猝不及防,萧聿本以为她要睡了,她忽然低声道:“可是以前你一走,回来时,满身都是兰花香。”
李苑喜欢兰花,长春宫上上下下都是兰花香。
每每萧聿从长春宫回来,再凑过来亲她,秦婈便觉得窒息,不是她故意要给他冷脸,是她真接受不了他刚幸完别人,就来亲近自己。
提起长春宫,皇帝似乎只有双手投降的份,生怕再多说一句,又扯出什么陈年旧事。
萧聿把手伸到她的脚边,直接转移话题:“阿菱,你的小腿好像有些肿了……我给你揉揉,你睡吧……”
——
四月十八,晴空万里,鸟语花香。
午后用过膳,萧韫端着酸梅汤,颠颠地走过来,放到秦婈手上。
然后又伸手摸了摸秦婈的肚子,道:“妹妹是不是快要出来了?”
秦婈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袁嬷嬷在一旁笑道:“娘娘若是真生了公主,日后太子还不知道会怎么疼她。”
秦婈低声道:“你说那要不是公主……”
话还没说完,萧韫就爬上榻,用小手捂住了秦婈的嘴,一字一句,认真道:“阿娘,是妹妹。”
秦婈提了提眉,她忽然觉得,论对公主的期盼,儿子比爹还吓人。
这天朝中发生两件大事,其一是大理寺卿郑百垨致仕,大理寺正式由少卿苏淮安接手。
其二是陕西山西一带出现了名为“涑河教”的邪教,先已集结了八千多男丁,萧聿在养心殿处理正文,回来的稍微晚了些。
亥时三刻,坤宁宫外传来了跪安声。
萧聿掀起帘拢进殿。
她回头看他,“回来了?”
只见那乌黑柔顺的长发垂在她身后,鬓发微拢,落在耳畔几缕青丝,衬的她愈发白皙柔美。
萧聿恍了一下神,唇角展露一丝笑意,道:“嗯,回来了。”
他行至她身边,摸了摸她还有些潮湿的头发,道:“我先去净室,你这头发还得再擦干些,便是夏天也不能……”
秦婈连忙点头,并在嘴边竖了个食指,示意他不要再说了。腻了。
萧聿轻嗤她了一声。
再回来时,秦婈已经快睡觉了,他悄然无声地躺在她身侧。
下一瞬,她额头朝他肩膀微微一靠,呼吸便匀了。
月影沉沉,更漏滴答作响。
秦婈睡的正好,小腹突然来了感觉,她到底生过一次,立马有预感这是要生了……
她深呼吸,缓了片刻,肚子开始隐隐作痛。
肚子一疼,她立马就害怕了,前世她疼了整整两日才把萧韫生下来,那股撕心裂肺的恐惧,瞬间涌上心头。
她捂着肚子摇萧聿的手,“三郎,我要生了。”
要生了。
萧聿愣了一下,随即便是醍醐灌顶……
四月十八,子时三刻。
萧聿给她换了衣裳,将人打横抱去了暖阁。
殿门踢开,萧聿道:“来人,皇后要生了。”
盛公公打了个激灵,拍了拍腿,连忙去叫人。
太医院院正宁晟否一连上了半个月的香,用官帽盖住光秃秃的额间,朝坤宁宫走去,身家性命都抵在今夜了。
皇后有孕,坤宁宫准备了大半年,虽然是在夜里发动,但宫人丝毫不慌。
热水、稳婆、剪刀,火盆、还有催生汤,早就备齐了。
秦婈肚子疼一会儿就停了,没正式生前,萧聿一直陪着她,来来回回地重复着一句话,没事的、没事的。
显然,帝后两人对生孩子这事,后反劲了。
半个时辰后,阵痛一次比一次疼,秦婈红着眼眶,情不自禁地跟他说了一句,“我、我有些害怕……”
说是有些,但皇后的嘴唇都白了。
萧聿的脸瞬间就黑了。
五年前那股窒息的感觉重新回到了心头。
他忽然觉得,不该让她生的。
真不该让她生的。
稳婆张氏对坤宁宫的大宫女竹心道:“竹心姑娘,这热水得不停地烧,千万别断。”
竹心道:“早就安排好了,您放心便是。”
张氏点了头道了声好,随即便朝皇后走去。
此刻在他生躺着的女子,是所有人的脑袋,张氏握着皇后的玉足,道:“娘娘,把腿弓起来吧。”
秦婈下意识抖了一下,照做。
这时皇帝拉着她的手还没放开,看着她的姿势,面露不忍,产婆又一次低声劝道:“产房污秽,陛下得回避了。”
秦婈朝他摆了摆手,“快出去吧。”
萧聿低声道:“阿菱,我就在外面陪你。”
一听这语气,几个产婆都不由对了个眼神。
忽然明白,这位大周继后,虽不是帝王发妻,但也是住在皇帝心尖上的人。
稳婆张氏看皇后紧张,一边帮捏着虎口,一边道:“皇后娘娘放心便是,不疼的,一会儿您千万不要大声喊,得留着劲儿,一会儿就好。”
秦婈咬了咬唇,忍不住腹诽:不疼,你也就骗骗没生过的。
“看到了,看到了,娘娘再加劲儿,马上就要出来了。”
“再坚持坚持,再用力,快了,这回真快了。”
虽见不到人,萧聿却能听清里面的动静。
产婆说的每一句话都让他头皮发麻。
一门之隔,秦婈在里面疼得哭红了眼睛,萧聿在外面如坐针毡,气息重的跟要杀人了一般。
一个时辰之内,皇帝问了三次,还需要多久。
也许是肚子里那个被爹催烦了,便忽然决定快一点来到人世间,去见他的皇兄。
萧韫紧张地一直在原地转圈,盛公公看着太子不由得眼晕。
月影渐渐稀疏,熹微的晨光穿透乌云。
日高烟敛,黄鹂开喉,随着一声哭啼,坤宁宫上上下下的心算是落地了。
“生了!”
“生了!”
还没道辰时,就听稳婆出来道:“恭喜陛下,母子平安,是个小皇子。”
母子平安。
萧聿瞬间松了一口气,长腿一迈正准备进去,竹心连忙道:“陛下且等等,里面还没收拾完,娘娘还睡着,太医说,怎么都得半个时辰才能醒。”
萧聿轻咳两声,道:“坤宁宫上下,赏半年的俸禄。”
坤宁宫瞬间跪了乌泱泱一片,“谢陛下隆恩。”
唯有太子愣在原地。
盛公公笑道:“恭喜太子,得了一位皇弟。”
萧韫的小脸皱在一处,下唇微微抽搐。
皇弟,那就是说……不是妹妹?
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写满了不可置信四个大字。
萧聿知道他想要妹妹魔障了,特意开口嘱咐道:“太子。”
萧韫回头作辑,低声道:“父皇。”
萧聿道:“一会儿你母后醒了,不得再提妹妹的事。”
萧韫抿唇点了点头,恹恹道:“儿臣明白,儿臣记住了……”
记住归记住,但他盼妹妹盼了好几个月,突然告诉他其实是弟弟,心里头难免接受不了,袁嬷嬷接过萧时,萧韫不死心地掀开了小被褥。
盯着弟弟的弟弟,看了好半天。
隔了半晌,再瞧一眼。
还在。
袁嬷嬷很想同他说一句,太子爷,您要是还想要妹妹,只能求娘娘再生一个了……
第114章 大结局 尊中绿醑意中人,花朝月夜常相……
秦婈醒来时,皇帝和太子都在她身边。枕侧还有她刚出生的幺子。
萧聿拉过她手,搓了搓她的指尖,低声道:“醒了?”
秦婈点头,仰头去看襁褓里的皱巴巴,一眼,心就软成一滩水。
上辈子她难产而亡,只看了韫儿几眼便撑不住了,当时她只是想,人生一世,早木一秋,也许本就多有遗憾。
她都不敢奢求,还能再抱到自己的孩子。
秦婈伸手摸了摸二宝的脸蛋。
“太医瞧过了,哥儿身子很健壮,哭得也响亮,阿菱,辛苦你了。”萧聿淡淡笑了一下,“果然如你所说,是个皇子。”
秦婈眼眶微红,眼下注意力全在刚出生的小皇子身上。
小孩子的拳头粉嘟嘟的,皮肤又嫩又薄,让人不丝毫不敢用力,秦婈嘴角噙笑,凑上去,亲了亲他的手。
这一幕太过温馨,萧聿忍不住低头吻住了她的额头。
独独太子站在一旁,久久未语,一时他也形容不出那是什么滋味,只是不敢上前。
过了好半晌,他才低声道:“母后。”
秦婈这才看向自己的大儿子,“嗯?”
萧韫低声道:“母后,儿臣以后会照看好二弟的。”
这一句话,说的秦婈心都碎了。
她这才想起,方才忽略了仅有四岁的长子。
宫里碎嘴的人很多,太子乃是元后所生这样的话本就是事实,瞒也瞒不住,哪怕萧韫从不理会那些,慢慢长大,心里也难免不会多想。
秦婈朝他伸手,轻声道:“韫儿,过来……”
太子走过去道:“母后累不累?”
秦婈对着他的脸就亲了一口,一顿,又亲了一口。
小太子的拳头一抖,瞄了一眼他的父皇,不好意思道:“阿娘……”
秦婈摸了摸他的脸颊,“阿娘答应你,日后再给你添个妹妹。”
话音甫落,四周雕梁画栋瞬间褪色,太子仿佛置身于上元佳节的灯会,三千明灯正在冉冉升起。
灯上写着四个大字——吾爱吾妹。
他眼神一亮,“阿娘!真的吗!”
秦婈点头,“嗯,真的。”
这斩钉截铁的语气……
萧聿眉宇微提,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太子殿下脚底生风,整个都飘了,绝处逢生,大抵也就是这滋味了。
傍晚时分,萧韫回到暖阁,走到二皇子身边,道:“二弟,阿娘说了,我们还会有一个妹妹。”
萧眼睛都没睁开,手就抄萧韫晃了一下。
太子举起拳头,与他对碰了一下。
继后生子,朝野上下又多了许多声耐人寻味的感叹。
他们仿佛都在等着,两位嫡出皇子未来同室操戈,当朝皇后恃宠生娇,干涉朝政的一幕。
哪知这继后根本无心朝政,就知道用狐媚手段勾引皇帝,三宫六院形同虚设,选秀的折子一律驳回,同贤良淑德的苏后,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皇后不中用,也就罢了。
可朝上的老狐狸们料定会反目成仇的太子和豫王,也并未如他们的意,兄弟阋墙没等来,爬墙倒是等来了……
太子自幼勤学苦读,严于律己,俨然是皇帝的翻版,是老太傅心中几乎完美的下一代明君,偏生豫王这个不学无术的天天勾着他哥出宫。
老太傅前脚刚走,豫王就倚在门口道:“哥,走啊。”
太子握笔不语,只听豫王又道:“走啊!戏要开唱了,苏令仪和苏佑临都去,你真不去啊……”
太子握笔,太子不易,太子叹息。
豫王又道:“你不走,那我去抱安乐去了。”
“啪”地一声。
太子放下了手中的狼毫书卷,跟豫王跑了。
老太傅是吹胡子又瞪眼睛,只想日后早早就把豫王赶去封地,再也别回京城。
哪知这豫王椅子一靠,腿一翘,扇子开开合合,勾着唇角道:“我就在京城,哪儿也不去,太傅趁早死了这条心。”
什么乱七八糟的谏言,太子亦是充耳不闻。
直至很久很久以后,大周边界横生霍乱,京城魔头豫王则是头一个自请出征的。
他说,他一生不求功名禄利,也不为青史留名。
但若为他的兄长。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其实把豫王比成京都魔头,倒也不甚准确,毕竟还有一个安乐公主骑在他头上。
那是豫王唯一得罪不起的人。
安乐公主,生与延熙七年,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
从后宫内廷到长公主府,从长公主府到镇国公府,从镇国公府再到承恩侯府,从紫禁城到勋贵云集的昀里长街,她可以打通了,横着走。
安乐公主选驸马的那天,堪比某帝某年选妃。
当然,这都是后话。
——
夕照庭院,梧桐叶落。
一到秋天,萧聿身上的旧疾便会隐隐作痛。
因转生而损失的元寿只是其一,最重要的,还是以前出征时留下的旧伤。
秦婈回想再入宫那年,听到他咳嗽就跟听外面莺啼一般,内心毫无波澜,但和好了以后,就彻底变了一幅样子,这管家婆不禁每日都要盯着皇帝添衣喝药,甚至萧聿一进屋,她就要过去检查手凉不凉。
爱与不爱,是如此的浅显直白。
不得不说,谋天下的男人,心机城府总是远高于他人。
平日跟盛公公那股刚强好生之姿,一旦入了坤宁宫,可谓是烟消云散。
比如此时此刻。
萧聿下朝回来,第一步,喊阿菱,第二步,以拳抵唇,轻咳两声。
秦婈走过去,把放的不凉又不热的药端过去,等萧聿喝完,她还会像哄儿子那样,给他塞个蜜饯子。
傍晚时分,两人盥洗过后,一同上榻。
秦婈靠在他身上,摸着他胸口的疤,柔声细语道:“三郎。”
萧聿乜了她一眼,“又想做甚?”
秦婈道:“以后……陛下每日下了朝,不如打套拳吧。”
萧聿眉宇微蹙,道:“阿菱,那些战后老兵,活到耄耋之年的也不少。”
秦婈软软的指腹在他胸口游荡:“可他们又不日夜操劳……”
萧聿低头亲了她一口,“你就别折腾我了,为夫在此谢过。”
软的不行,是吧。
秦婈抬起手,指腹蹭过眼角,热泪滚滚而落,低声哽咽道:“可我才十九。”
萧聿屏息看着她,不置可否。
秦婈又道:“虽然陛下姿容犹在,可入了秋,明显身显老态,政务堆积如山,还是早日保证龙体为好。”
后面的话男人根本听不见了。
秦婈朱唇开合,吐出身显老态四字时,他的目光就不由落在了自己下面。
秦婈推了他一下,拿出了一套拳法,“试一下。”
皇帝放下手中的折子,扔了她的拳法。
他忽而一笑,一个翻身,就把人压着了身底下。
他单手桎梏着她两个小手,解了腰封,秦婈小腿一晃,“你干嘛?”
皇帝咬着她的脖子,低声道:“口口你。”
——
绮席落叶,窗前掩雾,又是一年八月十五中秋圆夜。
庭院深深,萧聿屏退宫人,坐在紫檀嵌汉白玉案几前,抱着妻子,同两个儿子喝酒赏月。
兴意盎然,其乐融融。
只是皇后的性子是越来越厉害了,连酒都不让他喝了。
萧聿刚提起金樽来,秦婈就亲了他一口,“三郎,换茶吧。”
男人笑的很好看,薄唇抵在她耳畔,低声求她,“只喝一杯。”
只一杯。
愿,尊中绿醑意中人,花朝月夜常相见。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