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骊山三年,曾梦见过无数次这两个孩子被人发现的场景。
太后皇上震怒,百官骂她丢了皇家脸面,她不论怎样争辩,说这两个孩子是傅荀的,都没人信,所有人都要处死这两个孩子以平民愤。
每次,她都是惊醒。
倘若苏家没有翻案,倘若那人没有回京,一场大火过后,到底会怎样,她想都不敢想。
真是幸而如此。
苏令仪虽有些胆小,但戒备之心却不强,一顿饭的功夫,她就跟大皇子混熟了,一会儿一声哥哥,一会儿一声殿下。
秦婈养的一直是儿子,见苏令仪实在惹人喜爱,便将人抱起来,轻轻掂了掂。
苏令仪眨巴着大眼睛,抱住苏菱的脖子,把脸贴了上去,奶声道:“娘娘。”
秦婈抱了她好一会儿,才把人放下。
临走时,苏令仪还朝萧韫特意作礼,礼毕,也不知从哪掏出两个被她捏的皱皱巴巴,完全无法下咽的蜜饯子,放到了萧韫手上。
苏佑临想了想,也把自己藏的蜜饯子送到了萧韫手上。比苏令仪还大方,他给了四个。
长公主赞赏地看了他俩一眼,真不愧是她的孩子。
不仅出手大方,还聪慧过人。
这么小就知道贿赂将来的太子爷,比之她当年,可谓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长公主牵着两个孩子转身离开,萧韫目光怔怔地看着门口。
“瞧什么呢?”秦婈拉起他的手往回走。
“没什么,阿娘。”萧韫默默把目光投向秦婈的肚子。
——
晌午过后,萧琏妤离开景仁宫,朝承天门走去。
公主府的马车早就停在角门外了。
午后阳光刺眼,萧琏妤怕晒,甫一出宫门,头上便出现一把油纸伞,脚下瞬间多出一片阴影。
“殿下小心路。”傅荀低头看着走路一晃又一晃的苏令仪道:“小殿下也小心。”
萧琏妤看着傅荀额间的汗,叹口气,道:“都说了你不用站在外面等我的。”
傅荀规矩道:“谢殿下,这是卑职的本分。”
就在这时,她身后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早朝过后,等候私下召见的众臣工陆续从角门走出来,他们互相作辑,依序返回各自所在的衙署。
大理寺卿郑百垨看着苏淮安,笑道:“镇国公可还有打算回大理寺任职?”
苏淮安虽恢复了爵位,但身上却并无官职,今日上朝也是一身白色的常服,配着国公爷的腰封配饰。
依旧是那个玉树临风的端方君子。
他笑道:“老师要是还收留我,我立马就回大理寺。”
郑百垨双鬓已白,早就起了辞官的心思,但皇帝不放人,天天同他画政治清明的大饼,他又馋,故而只能提着一口气撑着。
他们一边走,郑百垨一边道:“景明,我已到耳顺之年,确实想回家享天伦之乐了,去年得了个乖孙,忙得都没抱上几回。”
苏淮安认真道:“老师身子骨还硬朗,这么早就要辞官?”
郑百垨板着脸揶揄他:“怎么,娶了天家公主,心也要偏到天家去?非要榨干我这老家伙不可?”
苏淮安倏地笑道:“景明不敢。”
“你且先回大理寺吧。”郑百垨看着他,又玩笑道:“怎么也比回刑部强,是不?”
虽说朝中都传薛襄阳与苏淮安关系不一般,但郑百垨心里却是一清二楚,这薛襄阳灿灿的笑容里,总是阴风阵阵。
苏淮安点头,笑道:“好,那明日景明便去向陛下请命。”
左一声景明、右一声景明。
明明离的也不算近,偏偏就是入了公主的耳朵,她面无表情地放慢了脚步。
天家公主出门奴婢侍从环绕,旁人想不注意都难,大理寺的同僚们瞧见了,忍不住朝苏淮安挤眉弄眼。
挤眉弄眼还嫌不够,几个主薄又开始咳嗽。
轻轻重重,一个个跟得了肺痨似的。
苏淮安只能回头去看——
其实她在,他一早就知道。
傅荀替她掀起马车的幔帐,萧琏妤提裙上车,车夫回头道:“殿下,走吗?”
萧琏妤不答,故意掀起帘子,对傅荀道:“你上来。”
傅荀一愣,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公主这唱的又是哪一出。
长公主看着他,旋即,把袖中的帕子递给他,柔声道:“都是汗,你擦擦?”
这语气,令傅荀下意识回头——
四目相撞,心中不由道了一句,果然、果然,又开始了。
苏淮安朝马车走过去,步伐不紧不慢,似是知道他不过去,她也不能走一般。
绿头箍怀思伯戴了就戴了,他苏景明定然是戴不得。
他行至公主府的马车旁,朝她轻声作了个礼,不等她答,便弯腰上了马车。
他抱起大眼一闪一闪的苏令仪,给自己腾出来个地方,挨着她坐下。
萧琏妤立马开口道:“谁允许你上来了?镇国公的马车呢?”
“来人!”
侍卫面面相觑,也是一脸尴尬。
这让他们怎么管?
他们是能把镇国公、准驸马、两个小殿下的生父撵下去,还是能拔刀相向?
再有,长公主您方才快走几步还用得着喊人吗?
苏淮安拉过萧琏妤的手,握住,轻声对车夫道:“回公主府。”
萧琏妤冷哼一声,偏过头,看向窗外。
苏佑临和苏令仪齐刷刷扭头去看阿娘。
奇怪。
阿娘明明生气了,手为何还放在苏大人手里?
马车踩着辚辚声,驶过昀里长街,停在长公主府门前。
苏淮安松开她的手,先一步下了马车,随后转身去扶她,最后才将两个孩子一一抱下来。
苏佑临、苏令仪小声道:“多谢苏大人。”
阿娘说了,叫苏大人也行、镇国公也行,就是还不能叫爹爹,他们是皇亲贵胄,不能坏了规矩。
苏淮安摸了摸他俩的头。
萧琏妤冷着脸,拉着两个孩子回府。
身后的脚步跟了上来,她站在府门面前回头,“镇国公且留步。”
苏淮安看着她,眉宇轻蹙。
萧琏妤一字一句道:“上一任驸马怀荆,说起来,你应该也认识,他擅闯公主府,话没说上几句,就与我府中侍卫动了手,损我名声,惹我不喜,镇国公还是……”
她还没说完,苏淮安便道:“我没想擅闯。”
萧琏妤一噎,“那是最好。”
苏淮安上前一步,从袖中拿出一支珠钗,斜斜插在了她的发髻上。
他低头与她四目相对,倏然一笑,又道:“我这就走了,你别生气。”
此时阳光落在他清隽的侧脸上,孔雀开屏也不过如此。
萧琏妤屏息,先一步转身回府,从门口到扶澜堂那几步路,明明宽敞又平坦,她却险些左脚绊右脚。
——
初秋,朝中便有了新动向,皇帝在早朝直言要立太子,苏淮安一朝变成镇国公站在朝堂之上,承恩伯秦绥之站在他身后,任谁也提不出反对之言。
可朝野上下最不缺的便是暗地里的闲言碎语,有人暗喻秦家这是给苏家当□□,还有人说待秦昭仪日后有了自己孩子,还不知会是怎么个心思。
可秦绥之和苏淮安时常相约吃酒,显然是一个鼻孔出气,这流言根本掀不起个风浪。
处理过政务,萧聿回景仁宫用晚膳。
近来他一直如此,哪怕不在景仁宫过夜,也一定会在此用晚膳,就连光禄寺的人都习惯为景仁宫加菜了。
不过光禄寺的饭菜一向难以下咽,尤其是换节气的时候。
比如现在,立秋起便要吃莲蓬、藕、付姜等。
萧聿从不挑食,他自幼在宫中长大,吃的一直都是光禄寺的膳食,且他幼年时,还没有眼前的丰盛。
母子两个口味基本一致,他俩咀嚼着不香不甜、不脆不软的藕片,同时蹙了眉头。
食不言寝不语,自打萧聿教训过小皇子一回,萧韫吃饭就再不说话了。
秦婈同小皇子低声道:“不想吃就不吃了,阿娘一会儿给你拿莲子羹喝。”
萧韫眨了眨眼睛,点头。
萧聿揉了下眉心,放下金箸。
已是一国之君,万没有“苦”着他们娘俩的道理,他轻声道:“不然……在景仁宫给你设个小厨房吧。”
“设小厨房?”
秦婈看着他,细眉微提,颇为意外,想当年,坤宁宫她都没有小厨房。
萧聿不等她答,便偏头道:“盛康海。”
盛公公连忙走进来道:“奴才在。”
萧聿道:“道与司礼监,给景仁宫加设个小厨房。”
盛公公也不由顿了一下,道:“奴才这就吩咐下去。”
用过晚膳,萧韫一直围着秦婈转,一脸的有话想说,但又说不出口似的。
这模样像极了某些人,秦婈不由道:“怎么了?”
萧聿也看他。
萧韫盯着秦婈的肚子,握了握拳,好半晌才道:“母妃。”
秦婈“嗯”了一声。
萧韫慢吞吞道:“我也想要妹妹……”
第99章 机缘 封她为继后?
萧韫慢吞吞道:“我也想要妹妹……”
秦婈看着他巴望的眼神,不由想起了长宁进宫那日。
那天,他便是这样眼巴巴目送苏佑临和苏令仪离宫的。
怪不得……
怪不得这两日他一直盯着自己的肚子打转。
坐在一旁的男人眉宇轻提,并不言语,只偏头去看秦婈,似乎想听她怎么答。
四岁的小皇子已经渐渐懂事,正是求知欲最旺盛的时候,秦婈没法随意应付他,不然即便今日应付过去,明日他还是会重提。
秦婈思忖片刻,忽然觉得凌云道长的话,用在此刻甚好,便柔声道:“韫儿,这事阿娘没法答应你,妹妹……这是要等机缘的。”
“妹妹”这两个字,已小皇子的脑袋瓜里嗡嗡作响多日,萧韫拉住秦婈的衣角,认真道:“母妃,那我该怎么做?还要等多久……”
萧聿嘴角带了点笑,一把将儿子抱起来。
萧韫坐在父皇的手臂上,低声道:“父皇……”
萧聿道:“朕答应你便是。”
在小皇子眼里,他的父皇无所不能,父皇答应了,他的妹妹便有着落了。
萧韫嘴角也带了笑,道:“多谢父皇!”
秦婈看着表情一样,又一唱一和的两人,下意识捂住了自己被盯上的肚子。
萧聿偏头对袁嬷嬷道:“眼下何时了?”
袁嬷嬷道:“戌时三刻。”
萧韫立马接话:“儿臣这就跟嬷嬷去净室洗漱。”
萧聿把他放下,袁嬷嬷忍笑牵起小皇子的手。
得了承诺,两条小短腿,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殿内。
如今景仁宫女史的眼色不是一般的好,烛火一燃,立马匐身而去。
萧聿坐回到她身边,用手去缠绕她柔软的发丝,呼吸瞬间近了。
秦婈偏头问他,“陛下喝药了吗?”
萧聿点头,胡乱地“嗯”了一声,随后便自己动手解了腰封,衣裳接连落在帐外。
事实证明,这男人对于生孩子的过程,总是热情又积极。
夜风浮动,芙蓉帐暖。
他伸手替秦婈卸下金钗,乌黑柔软的长发散落下来,衬的她愈发莹白娇娆,纤长笔直的腿落在男人手里,弯成了心爱的弧度。
他俯身去亲她,轻轻又浅浅,指腹来回试探。
帐中虽无柔情蜜语,但在这事上,他从不对她硬来,与彤册上一笔一划记录的秦昭仪侍寝不同,萧聿待她,一向与寻常夫妻无异。
她疼了他会停,她要是哼唧,他也会笑着快些。
事毕,他还得给她拿水喝。
正如此刻。
秦婈握着杯盏,眼睛雾蒙蒙地看着他,“我想去沐浴。”
萧聿从她手中接过空杯盏,放到一旁,回头认真道:“不是说好了要个女儿,等会再去。”
秦婈忍着黏腻感,失力般地躺回去,萧聿用手掐了掐她的腰,凑过去,轻啄她的耳垂。
秦婈以为他还要再来,立马躲开,抬起手,满眼防备地抵住了他的胸膛。
“不要了。”她小声说。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就跟看不够似的,但嘴上却故意笑道:“你想什么呢?”
男人的坏心思显而易见,秦婈懒得理他,干脆闭上了眼睛。
良久之后,他将她打横抱起去了净室。
人被他圈在怀里,肌肤相贴,秦婈的手刚好贴在他胸口的疤痕上,凹凸不平的触感让她缓缓睁开了眼,她看了好一会儿……
在净室折腾了好半晌才折返。
熄灯上榻,四周陷入一片漆黑。
秦婈抬起手,柔软的指腹抚过大小不一的疤痕,轻声道:“陛下是因为这些旧伤,才喝的那些药?”
轻柔的语气入耳,萧聿身子一僵,喉结跟着滚动,“是,也不是。”
秦婈看他,疑惑道:“这是什么话?”
萧聿轻声道:“带兵打仗的人身上哪有没伤的,但你也知道太医院那些人,向来喜欢夸大其词,我喝那些药,无非是为了耳根子清净。”
太医院那些人,秦婈心里也有数。
她思忖片刻,又问道:“那逢阴天下雨,还会疼吗?”
他揽过她,若有若无地吻了下她的发顶,“不疼。”
秦婈道:“当真?”
萧聿正要答,就听外面传开一阵敲门声——
盛公公道:“陛下,急奏。”
话音甫落,秦婈立马坐起身子。
眼下已过亥时,若无大事,以盛公公性子,是绝不会影响皇帝歇息的。
萧聿低声道,“你歇息吧,今夜我就不回来了。”
说罢,他便披上衣衫离开了景仁宫。
——
陆则已在养心殿门外等候多时,脚步声渐近,他拱手作辑,“臣见过陛下。”
萧聿道:“礼就免了,进来说。”
走进养心殿,陆则将手中两封急报递了上去。
这两封急报,一封是薛襄阳通过驿站递回来的,一封是阆州总督快马递回京城的。
边关军报大过一切,萧聿先拆了下面那封。
大概两年前开始,萧聿陆续往齐国安插了些眼线,那些人都是商人身份,虽说接触不到齐国权臣,但也都有本事能打听到一些风吹草动。
齐国近来频频练兵,许是有意开战。
陆则道:“这齐国还是贼心不死啊。”
萧聿道:“这些年,到底是给了他们休养生息的机会。”
提起这些年,陆则不由道:“四年前若亏了陛下英明,逼退他们就撤了兵,真要是听那些谋士话乘胜追击,还不知会如何……”
陆则十分清楚,延熙元年,当皇帝把旌旗插入清州角楼时,大周的后备力可谓是弹尽粮绝。
那年的大周本就军心不稳,再加之内帑空虚,八万战兵行不到一月便需要近三十万石粮食,光是辎重自身消耗就已是吃不消。
萧聿压了压手上的白玉扳指,“言清,大周与齐国,迟早都有一战。”
陆则点了点头,“臣明白。”
若非为了这一战,皇上不会大费周章与蒙古修好,澹台易亦是不会存心挑唆两国关系。
从周、齐、蒙古的地形来看。
大周在下,蒙古在中,而齐国在上。
四年前蒙古赶上政权更迭,正逢内乱,无暇坐收渔翁之利,如今已是大有不同。周齐一旦开战,握有草原雄兵猛将的蒙古,偏向谁就变得格外重要。
萧聿此番在骊山救了吉达一条命,便有挟救命之恩,诱老可汗出兵的意思。
萧聿看着陆则道:“近来吉达如何?”
想到吉达,陆则不由苦笑道:“陛下,那二王子受伤时还算消停,这伤一好,天天拉着臣陪他喝酒,这几日他走街串巷,臣都吐了三回了,这二王子是个性情中人,提起齐国此番行径,也是恨之入骨。”
他堂堂锦衣卫指挥使,都已沦落成了陪酒的小官?
萧聿又道:“他们打算何时返回蒙古?”
“十日后。”陆则轻咳一声道。
萧聿道:“盛康海。”
盛公公匐身走过来,道:“奴才在。”
萧聿道:“立即派人道与鸿胪寺、光禄寺,准备给二王子设宴送行。”
盛公公道:“奴才领命,这就吩咐下去。”
萧聿捏着急报,掂了掂,与陆则又道:“时已入秋,就算齐国想起兵,最快也得是秋末,北地苦寒,这场仗不会比四年前容易,步兵的棉服,也该提前预备了。”
陆则道:“陛下准备调遣何处的兵力?”
这些年,皇权与世家剑拔弩张,朝堂上文官的乌纱帽换了一批又一批,但武官却仍是四年前的那些人。
老的老、少的少、不中用的不中用。
也就阆州、禹州两个总督还算是可用,但齐国将领用兵诡诈,方恕为人鲁莽,何子宸又未与之交过手……
陆则见皇帝沉默,心里咯噔一声,道:“陛下莫不是还想亲征?”
萧聿低头捏了下鼻梁,“此事再议。”
说罢,萧聿拆开了薛襄阳的密函,里面罗列着楚家私运的罪证。
刑部尚书亲自去戌州查证,自然人证物证俱全。
默了许久,萧聿才道:“你继续盯着楚卢伟,切勿打草惊蛇。”
“是。”
——
入秋的几场大雨,令楚太后的病情越发严重。
太医院整日往慈宁宫跑,谁都不能眼瞎当瞧不见。
萧聿一连去慈宁宫请安七日。
皇帝给了态度,楚太后那震天的咳嗽声才弱了下去。
章公公笑着道:“要奴才说,太后娘娘之前实在是多虑了,娘娘待陛下如亲子,陛下怎可能不念仁孝二字。”
楚太后捏着手中的佛珠,嗤笑,“仁孝,他若真仁孝,四年前就该让潆姐儿入宫,他处处防着楚家,这是与哀家隔着心呢。”
提及自个儿的侄女,楚太后不由深吸一口气。
楚潆从十二岁,等萧聿等到了十九岁。
眼下太子已立,这悬着的后位,只怕皇帝心里也早有打算。
一个区区五品小吏之女,不到一年的功夫,转眼成了承恩伯府的长女。
这是真要封她为继后不成?
第100章 情分 养育之恩。
时值霜月,烟林翠减,叶落便知天下秋。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太后的身子却渐渐有了“起色”。
瑟瑟秋风至,幕帘生凉气。
今日是打骊山回来后,头回得太后召见,众嫔妃郑重其事,皆是身无亮色,素淡如新荷。
这天色还未大亮,就聚在了慈宁宫门前。
五妃依序互相福礼,依旧是同样的嘘寒问暖,但眼神和语气,显然与一年前大不相同,少了几分锐气,多了几分和睦,要说丁点不羡慕秦昭仪得宠,那必然是假的,但争宠的心思确实是大不如前。
后妃皆是高门贵女出身,哪个也不是傻的,皇帝因何会提拔整个秦家,她们心里自是有一杆秤。
说白了,谁也不会跟皇帝心中继后的人选对着来。
须臾过后,章公公将五妃引进内殿。
太后斜靠在贵妃榻上,穿一身素常缎子,气色确实比以前差了很多,这才刚入秋,手里就端起了手炉。手炉用一块软缎垫着。
“臣妾等给太后请安,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五妃们不约而同地行礼。
太后抬抬手道:“免礼,都坐下吧。”
太后抿了口香茗,揉了揉太阳穴,柳妃见之,立马起身,殷切道:
“太后娘娘玉体欠安,怎能不叫臣妾等侍奉左右,臣妾心中实在愧疚难当。”
太后看着她笑:“这些日子你将后宫管理的井井有条,已是替哀家解了忧。”
说到玉体欠安,徐淑仪便接了话茬儿,并叫婢女呈了一樽佛像上去,紧接着,薛、柳二妃和秦婈送了手抄的佛经,何淑仪则是绣了一卷经文。
太后收到各宫的心意后,这才松了松眉,转头提起下个月中秋宴的用度,说着说着,她忽然抬头与章公公道:“对了,待会儿记得把光禄寺送来的荔枝给各宫分下去。”
章公公连忙躬身应是。
太后回过头带了丝体恤的笑意道:“这些荔枝啊,可都是从四川快马送来的,壳红似火、肉白如雪,香甜可口,正是新鲜的时候,回去赶快吃,不然三两天味道就变了。”
“臣妾多谢太后赏赐。”
妃子们起身应赏。
说起来荔枝确实是新鲜物,也就这时节能吃上一两回,因本地吃不着,还需快马送来,寻常人家压根吃不起,也就太后、皇帝那偶有赏赐,众妃自然感激。
太后说完这些,便像是乏了,众妃也不是那讨嫌的人物,见此便相继告辞离开慈宁宫。秦婈也跟着要告辞,还没转身,就听身后太后道:
“秦昭仪先留下吧。”
秦婈心里一惊,也不知太后找她何事,不过还是应了声“是”。
楚太后叫了她,也不说话,只在椅上作闭目休息,秦婈在一旁侍茶,道:
“太后娘娘请用。”
楚太后没接。
秦婈知道,太后必是听见了,只是想晾一晾她,也就没再出声,一直这么端着。章公公在旁边瞧着,心中暗叹,这秦昭仪不说样貌如何,仪态、礼节却是没得挑的。
奉了这许久的茶,碗沿竟是没抖那么一丝儿。
两厢沉默半晌,楚太后才接过茶盅,喝了口,淡淡道:
“方才看了你抄的佛经,字倒是不错。”
“太后娘娘谬赞了。”
说罢,秦婈攥紧裙摆,直直地跪了下去。
“你这是作甚?”
秦婈拱手低眉,轻声道:“禀太后,自打骊山回来,臣妾一直想来同太后赔罪,可又怕扰了太后清净,幸而今日有了机会。”
秦婈心如明镜,像太后这样经历两朝的女子,想拿礼法拿捏后宫,她也只能受着。
楚太后握着杯盏的手紧了紧,道:“陛下都说那日救火你是立了功,赔的这是哪门子的罪?”
“不论是何缘故,哪怕十万火急,臣妾也不该顶撞太后。”秦婈低眉顺目跪在地上,一字一句道:“还请太后娘娘责罚。”
这话一出,章公公不由多看了这位秦昭仪两眼。
入宫时做小伏低,那幅出身低微却安分守己的模样,如今想来,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
又是半晌,楚太后才像缓过神来,倏然一笑:
“哀家没怪你,章公公,快扶昭仪起来。”
章公公忙不迭去扶秦婈起身。
秦婈在慈宁宫又待了一会才在,等她走后,章公公行至太后身侧,将指腹放于她太阳穴,慢慢揉起来,楚太后闭眼喃喃:“再这么下去,一旦她肚子里有了消息,皇帝便会封后了。”
章公公掐着嗓子道:“这位昭仪娘娘,心思也可不是个浅的,骊山那场大火,奴才至今心有余悸。”
楚太后长吁一口气道:“去给楚家递封信,让阿潆进宫一趟。”
章公公一顿,起身要出去。
“等等。”
楚太后叫住他。
“娘娘还有何吩咐?”
章公公躬身。
“哀家听闻薛襄阳离京了,他到底去何处了?”
章公公连忙道:“刑部的嘴现在越来越严,外面的消息只说去江南一带了。”
楚太后手在手炉上一下一下地抚:
“确定是南方?”
章公公头垂得低了些,道:“两个暗桩,都说是南方。”
楚太后长呼一口气,肩膀略松了松,却还是道:
“哀家这两日心神不宁,总觉得要有什么大事……”
“娘娘这是多虑了。”章公公一笑,“自古以来都是孝治天下,陛下若动了楚家,史书又该如何评说?”
楚太后看向窗外,一片黄叶被风卷着落下,她叹:
“但愿吧……”
七月二十,天色沉沉,乌云翻涌,宫墙的柳树被疾风吹落,发出簌簌声响。
太监宫女们皆在檐下低头守值。
楚潆跟在小宫女进了内殿。
门“吱呀”一声响起,章公公回首打了个手势,示意她不要出声惊动太后。
层层幔帐后,楚太后面容憔悴,闭目斜靠在榻几上,像是睡着了一般。
楚潆悄然无声地过去,缓缓跪在了太后榻前。
两个时辰后,炉中歇神的药香燃尽,楚太后才缓缓睁眼,待看清脚前跪着的楚潆,勾了勾嘴角:“你来了啊,阿潆。”
楚潆目光微红,立马又将头伏下:“阿潆见过太后娘娘。”
“见哀家怎么还拘着礼?快起来。”楚太后笑着将人拉起来,让楚潆坐到榻边,并握住了她的手。
楚潆是楚家唯一一个待嫁的女儿,照理说,楚国公嫡女、当今太后的亲侄女,这等身份早就该说门好亲事了,但偏偏就是留到了现在。
而现在,萧聿也有接楚家女进宫的心思。
楚潆见楚太后面容憔悴,不由低声道:“太后娘娘这到底操劳了多少事,阿潆上次来看望您,您还没这么瘦……”
楚太后笑了一下,摆了摆手道:“哀家无没事,就是这些日子没歇息好罢了。”
楚潆情知太后一向好强,此时这样怕是有事,只也不知如何宽慰,便与太后提议,用完晚膳后,陪她去散散。
太后自是乐意,两人吃完晚膳后,就去慈宁花园里转了一圈。
“若不是哀家压了你这么多年,你早该嫁人了……”楚太后捏了捏她的手心道:“你心里可有怨哀家?”
楚潆惶恐道:“娘娘这是哪儿的话,您这么说,那阿潆成什么了?爹爹与太后娘娘劳心累神,为的不就是守楚家百年昌盛,阿潆乃是楚家女,自幼便知肩上有该挑的胆子,又怎会生怨?”
楚太后瞧自家的姑娘,自然是怎么瞧怎么舒坦。
“今日叫你来,其实是有话对你说……”楚太后怜爱地摸了摸她的脸。
楚潆笑道:“太后直说便是。”
楚太后道:“这两日哀家会找机会让你见皇帝一面,你自己把握,若还是不能进宫,哀家亲自出面给你说亲,不会委屈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