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阳神君没想到,竟然来了这么个悍鬼,上来就将他的计划全盘打乱!
他被气得哆哆嗦嗦的,出来了之后凤如青一看,竟是个看上去人模狗样的中年人,颇有些沛从南的风范,果真败类都长得一般模样?
“你……”金阳神君看着自家已经被拆得不成样子的宫殿,气血上涌,也顾不得什么神仪,对着凤如青吼道,“你如此擅闯神殿,定会遭到天谴!”
“呵,”凤如青冷笑,“我乃黄泉鬼境之王,有人试图在我大婚当日,以他人李代桃僵,还令神仆趁乱送罪神入轮回,你说我该不该尽职责尽责地追责拿人?!”
金阳神君早就是个十分不要脸的老东西了,凤如青这一番话根本威慑不到他,“你不过区区一个黄泉鬼君,竟敢如此对我说话!拆我宫殿,又对我这般的胡言乱语不知所谓,你真当天界是你的黄泉么!”
金阳神君说着便神威大显,他到底是个老神仙了,不似那些神仆空有神名,凤如青瞬间被震得后退,但她如今好歹是个半神,又功力深厚,并不很怕这神威,“我既然敢来,自然是有证据!”
凤如青说着,朝着一处一抬手,那三个被捆成一团的便摔在她脚边,她用脚抬起南婆的脸,对准了金阳神君,“你的好忠仆,认识吗?”
“你竟将正神位殴打致此,天兵何在,给我拿下这个恶鬼!”
弓尤冷冷地抱着手臂,站在碎裂的金玉门边上看着他,天兵无人敢动。
“好啊,好啊!”金阳神嘴一歪,“天界太子勾结鬼界鬼王,这是要翻天了,众神难道便这般看着,坐视不理吗?!”
围观的众神并无插手的意思,但被这般说,也无法视而不见,有欲出声的,还未开口,弓尤和他身后众位天兵便已经齐齐拔剑。
“众位何须着急相护,金阳神若当真清白,众位还怕泰安神君处置不公?还是害怕天道处置不公?”弓尤说完,看向众神之后的泰安神君。
泰安神君满身的神光,看不清真容,不过他站在那里,没有插手,众神便自然没有插手的理由。
金阳神君眼中终于出现了片刻的波动,只不过还不是慌乱,凤如青继续问他,“企图入轮回的罪神,现如今就在我身上的布囊之中,金阳神君不若和他对峙一番?”
凤如青说罢将布囊里面的福寿神君倒出来,但他却已经双目发直,口不能言,吓得已经疯了,只是嘴里絮絮叨叨地咕哝,“别杀我别杀我别杀我……”
凤如青见状皱眉,金阳神君顿时一甩袍袖,怒道,“好一个黄泉鬼王,不知在哪里抓了个神志不清的罪神,便来栽赃陷害于我!”
凤如青神色阴鸷下来,盯着金阳神道,“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她说着,直接将手附着在南婆的头顶,强行抽取她的神魂。
众所周知,没有鬼魂能够在鬼王的面前说谎。
南婆痛苦得如同嘶哑的老鸦一般啊啊直叫,众神面色剧变,“这太过残忍了!鬼王如此乃是触犯天规!”
“鬼王上界本就是触犯天规,她如何过十二道激烈罡风上天来的!”、
“还一声不吭地拆了金阳神君的宫殿,我天界当真没有人了吗?”
“她还要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之下就强取神魂,黄泉鬼王这是要逆天了么!”
众神欲要动手,却万万没有想到金阳神君先动手了,他运起神力,一掌极其阴狠地打向凤如青。
凤如青正在抽取神魂,试图读南婆的神识,纵使防备着他突然出手,抬起了沉海格挡,也到底在这种无暇分心的时候,敌不过一位真神全力一击!
幸好弓尤时刻注意着凤如青这边,及时出手接下了金阳神君的阴招。
但他也才列神位不久,敌不过如此浩瀚的神力,招式接下一半,眼见着剩下的要落到凤如青的身上,情急之时,他只好将脊背变换出坚硬的龙鳞作为铠甲,抱住了凤如青,替她挡下了剩余神力。
“弓尤!”凤如青侧头看他呕出了大口的血,顿时半跪在地。
“尤儿!”内殿里面顿时传来了焦急的女声,出口两字而已,却已如世间最美妙的乐章,好听极了。
内殿里面冲出了一个人,焦急地朝着弓尤扑来,同时在金阳神的身后抽出了一鞭,将他再度续起的招数给散了。
“母妃……”弓尤看向从内殿冲出来的空灵如山雨靡靡般的美人,第一反应便是关心,“您没事吧?”
“尤儿,你,你吐血了。”这美人急忙扶起弓尤。
她不是别人,正是弓尤找得焦头烂额的母妃,红嫣夫人。
凤如青只看了一眼,便继续她手上的事,她顺利地将南婆的神魂抽出,接着以鬼气朝着半空一撒——虚幻却又真实无比的南婆神魂画面开始在这鬼气当中重现。
“两个神仆被打回来了?连轮回台都没有到,真是废物!不过那鬼王好大的威风,还想做什么天界太子妃,真是好笑至极。”说话的正是金阳神。
但接话的却是如刚才一模一样的美妙女声,“金阳神不必动气,此事尤儿并不知情,我阻截下来了,只是尤儿一心想要娶下界之人,连神女都不肯多看一眼,怕是这婚礼势在必行。”
这不是红嫣夫人又是谁?!
“太子殿下还年轻,糊涂而已,古往今来天界太子乃至帝君,正宫位只能是天界神女,若那鬼王他一定要娶,那就让他娶。”金阳神在这幻想之上笑得极其邪恶。
终于,他对神魂记忆视角的正主说话,“南婆,你掌天界规制,已经身为正神位了,多年来也仔细周至,你带着这两位神仆重新下界,去鬼王殿稳住鬼王,至于婚礼的规制……便按照侍床来吧,我族神女和下界之人一同成婚已经很委屈了,侍床已经是高抬她了。”
“是,神君,尽管放心!”这话是南婆说的,“我与太子身边筹办婚礼的人是故交,若他为太子向黄泉传信,我定能截下来,定然让那鬼王丝毫察觉不到异样。”
“很好,”金阳神对着南婆点头,“你下去吧。”
视角中南婆走出门了,所有人以为都结束了,金阳神确实是如鬼王说的一般,卑鄙地试图以神族神女李代桃僵,却并没有印证令神仆去送罪神入轮回的大罪。
不过众人依旧没有说话,视线也没转移,因为画面虽然变黑,但声音还在持续,南婆出门之后,趴在门上并没有走。
金阳神对着红嫣夫人说道,“夫人切莫忧心,这么多年夫人隐忍吞声,假意侍奉帝君,不就是为了让人鱼族崛起吗?”
“当初为情势所逼,不得不将全族献祭,我知你身为王女,心中含恨至今。如今人鱼族重见天日,太子殿下被您教养的很好,只是承袭了人鱼族情痴的恶习,只需调教一二便好。”
红嫣夫人叹息了一声,说道,“那鬼王其实也相助良多,我日后定会重谢,只是若尤儿娶了她,当真对登上帝位全无助益,还拖累良多啊。”
“她助太子殿下,自己不也得了半神之身么,若没有太子殿下,她也不过是个邪祟,”金阳神说,“反倒可怜了福寿神君,这些年一直在协助你们母子不说,如今落得个罪神下场,也不知能不能经由神仆之手,顺利投胎。”
“合该无事,那两位神仆,是我举荐给尤儿的,尤儿很信任,那鬼王对他更信任,虽然打回来了一次,但她想要嫁给尤儿,定然不会过分苛责。”
红嫣夫人的话说完之后,便听闻一个细声细气的女声问,“南婆,你在这里做什么?”
鬼气凝成的画面猛地散开,在场所有人无一人出声,金阳神也已经无言可辩,只是面色尤其的难看,狠狠地盯着凤如青。
而弓尤看了这一切之后,慢慢地,一点点地转头去看扶着他的红嫣夫人,还未出口,眼泪便已经落下来。
“母、妃?”他似乎不认识他多年来熟悉的母亲一般,一字一顿,字字泣血。
“是您……”弓尤声音哽了片刻,陡然拔高,“你竟与这些人算计于我?!”
他这声音一出,红嫣夫人便顿时被吼得一哆嗦,松开了弓尤,又赶紧抓住他,“你听母妃说,不是的,你真的不能娶鬼王,你可是天界太子啊,你怎么能娶个下界之人?!”
弓尤难以置信道,“母亲,你忘了,你也是下界之人吗?”
红嫣夫人霎时间面色煞白,双手被弓尤挣脱,举在空中不知所措。
凤如青看她一眼,充满悲哀却无怜悯,她便是被天界这“忘川”所同化之人。
弓尤早就同她说了,蓝银曾告诉他,人鱼族的传承中,他的母妃并不是一味只知情爱的王女。
当年,人鱼族因为太强,是被天裂影响最厉害的一族,最先变得残忍弑杀,也最先触怒了天道,被天界所制。
彼时天裂的影响并未完全显现,他们一族如此,便是被天下诛罚的罪人。
她身为人鱼族王女,并不相信自己的族人生性残暴,因此蓄意勾引天帝,用尽办法,让人鱼族不至于在最开始便被屠杀。
正是她劝说族人,“自愿”被封印在冥海之下,世代与天裂之中的熔岩兽斗争,至少能够存活。
而她以人鱼族的魅惑之能,将天帝迷住,生下龙子,多年以来对外作一副痴情无能女子的模样,暗地里勾结神族,蚕食天帝势力。
她又潜移默化地令弓尤对人鱼族始终难以释怀,告知他天界众神的罪孽,以及被封印在冥海之中的族人如何可怜。
几千年,一切的一切都在她的计划当中,弓尤甚至按照她的意愿长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好孩子,逆骨亦是向善。
但红嫣夫人什么都做到了,熬死了天帝,令自己的儿子成了太子,却独独没有料到,她自己早在这几千年中,成了自己曾经最最厌恶的那种人,甚至为了所谓的权势,算计起了自己的儿子。
“弓尤走到如今这一步,步履维艰,他要做的是惠泽天下之事,惠泽的便是你看不上的那个人间下界。”凤如青说,“那是你曾经花了无数的时间,为他灌输的炙热故土。”
红嫣夫人看向凤如青,还是那个姿势,却仍旧迷茫,不知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明明一切都是按照计划来的,明明待到弓尤坐上了帝君之位,她们人鱼族就彻底成功了。
她不知,她精心创造木偶的时候,丝线勒入了她的皮肉,木屑裹满了她的皮肤,她在终于完成最后一刀的时候,自己便也成了活着的木偶。
弓尤短暂地崩溃之后,便立即去看凤如青,“对不起……”他骄傲至极,从不会在人前哭的,却不知到了如今,他还能如何替自己的母亲跟凤如青道歉。
凤如青摇了摇头,她提着沉海,走到了金阳神的身边,在他憎恨的目光,恶毒的诅咒当中,丝毫没有预兆地,一刀斩下了他的头。
以至于连金阳神都没有想到,他最后一个意识,是察觉自己的人头落地。
鲜血迸溅到距离金阳神不远的红嫣夫人脸上,炽热腥甜,一如当年人鱼族的血,她剧烈地哆嗦了一下,掩面痛哭起来。
而凤如青也被喷了满脸的鲜血,但落在衣袍上的血,却很快便被阴魂骨鱼给吸取了。
满殿皆惊,金阳神族的其他人哭得撕心裂肺,却无人敢上前,连被迸溅到一点血的弓尤也被凤如青此举给惊到失语。
弑神。
“她竟然弑神!”
有人喊出声,却无人应和,凤如青转过头,用白皙纤瘦的指尖,抹去脸上的血迹,却因为看不到蹭得到处都是,更吓人了。
她此刻才是真的来自地狱黄泉的修罗,鬼王亲手诛杀的人,无论是妖魔还是人神,都是灰飞烟灭,消弭于世间。
她看着众人,语气寻常地说道,“又不是第一次了,有什么好惊讶。”
凤如青便这样在满殿皆惊的众人视线中,将南婆和剩下两个神仆的脑袋全都砍了,血喷得到处都是,四个人的脑袋咕噜噜地落下,神魂俱灭,连带着已经痴傻的福寿君魂魄,一并敲碎。
凤如青这才一手持着沉海,一手还胡乱抹着半边脸上的血,幽幽开口,“我乃天道亲封黄泉赤焱鬼王,此四人,在我黄泉作威作福。伤我鬼君,戏耍于我,毁我婚礼,又试图趁乱送罪神福寿神君入轮回。”
凤如青说,“我赤焱王在此宣判,此四人,金阳神君,神仆巴文巴牧,南婆,干扰轮回,罪无可恕。叛斩头灭魂之刑,承天道所授之权,即刻执行——”
凤如青话音一落,天雷滚滚,紫电汇聚,满殿神君皆抬头仰望,天殿之上,浓云汇聚。
“你弑神……你要遭天谴了!”金阳神族有人哭喊道!
弓尤要朝着凤如青的方向来,却被凤如青甩出沉海,“铮”的一声,他的长袍和地面死死钉在一处。
便是这瞬息之间,天罚自天宫顶端汹涌而下。
凤如青闭眼准备承受裂骨腐肉之痛,却不料这天罚携着滋滋电光自她的方向而来,却在即将触及她头顶之时瞬间调转方向,劈到了旁边金阳神君的尸身之上。
尸身在天雷之下瞬间灰飞烟灭。
众人齐齐抽气,天雷一共劈下四次,次次偏离凤如青身侧,将她承天道之命诛杀的罪神尸身劈成飞灰,而后戛然止息,浓云散去。
“天道……认可了她的裁决。”人群中有神君喃喃地说出了这句话。
凤如青走到弓尤的身侧,却没有拔出沉海,而是半跪在地上,伸手再度为他扶了扶歪掉的玉冠。
“太子殿下,”她半跪在满殿的血污当中,对他道,“这条路,满地荆棘,我能够为你做的,便只有这些,剩下的路……我不能再陪你走了。”
弓尤泪如雨下,紧紧抓住凤如青的手腕。
凤如青闭了闭眼,将他手腕掰开,转头对红嫣夫人道,“你参与其中,人头之所以还留在你的脑袋上,并非是因为我对你儿子旧情难忘,姑息于你。而是你身负拯救人鱼族的厚重功德,罪不抵功,当真幸运。”
凤如青说罢起身,环视了一圈众神,再没有停留,径直越过残桓断壁,朝着天界的出口飞掠而去。
而弓尤在听到凤如青说“旧情”两个字的时候,便开始战栗,待到凤如青身影消失,他如梦初醒一般地爬起来,撕裂了衣袍也不顾地,朝着凤如青极速追去。
凤如青已经骑着金鹰下界,她上界用了很久,但下界之时,她将本体附着在金鹰的羽翅之上,速度快了十倍不止。
不出半个时辰,便从天界回到了人间。
她落在黄泉的赤沙之上,将金鹰放走,还没等进入黄泉,便被紧随而来的弓尤拉住了手。
“青青!”弓尤拉住了她,“你听我解释,对……”
“别说对不起了,”凤如青转头看他,“你说了太多次了。”
她对弓尤道,“既然来了,就进来说吧。”
她堪称平静地将弓尤带入了黄泉,在众鬼的惊愕视线中,带回了鬼王殿内,然后设下禁制。
但是站在门口的两个人相顾无言,弓尤除了对不起,不敢开口。
他不敢开口问她是什么意思,问她是不是不要自己了。他不敢。
他是太急切了,他确实是性情刚直,不能够好好地将天界处理妥当。
他确实很多事情都做不好,确实像她说的,机谋半点不如白礼那个看上去柔弱无能的人王。
他也十分的心力交瘁,但他是真的急着娶她,他怕天界的事情无休无止,他总是没有时间,终有一天要耗尽彼此的情感,他怕死了。
可弓尤好容易弄好了一切,他千算万算也没有想到,他母亲竟会同金阳神君一起诓骗他,坑害他!
“我……”
“我们的婚事算了,从此你是你的天界太子,我做我的黄泉鬼王。”凤如青堪称平静地干脆道。
“青青……”弓尤抓着她的肩,满面狰狞,“别这样……再给我个机会,我保证不会再发生这种事情,我保证!”
凤如青对上他血丝密布的脸,心确实软了那么片刻,说道,“那你不要做天界太子,来给我做鬼君吧。”
弓尤猛地愣住了,张了张嘴,没有马上回答,凤如青便道,“所以算了吧,你有你的鸿鹄志,我只想要安乐窝。”
“我愿意!”弓尤说,“我回去便去跳落神台!你别……”他终于哽咽出声,语气卑微地抱住凤如青,“你别不要我……呜呜呜青青,你别这样。”
凤如青抱着他好一会,等他哭得差不多了才说,“那你曾经说的要彻底废除天界等级,为人间做的那些谋划,全都不管了?”
“跟着你上天界的人鱼族,你的母妃,你辛辛苦苦收服的那些神族,这一切都不顾了么?”
弓尤只是哭,不说话,凤如青便道,“别傻了,你不是白礼,不是个会为了女人抛弃一切的人,即便是短暂抛弃,我若强求,我们必成怨偶啊。”
“不会的……我不会怨你,我,你相信我!”弓尤紧紧抱着凤如青,急切地解释。
凤如青并不反驳。她只是细细地,一条条地,将他们之间现在和未来会有的阻碍、自己的底线、自己绝对不会现在去天宫等等一切,都摆在他的面前,要他看得清清楚楚。
“天上那些乌七八糟的神仙不坠落干净,”凤如青说,“我便是功德圆满,也绝不入天宫为神。”
她说的并不如承天处决金阳神那般决绝,但弓尤知道,纵使他再说什么,他们之间也没有挽回之地了。
他同凤如青在一起这么多年,他最了解她了,她决定的事情,便是如和他去冥海那般的凶险,也不会反悔。
为白礼逆天是,为开海阵献祭自己是,现如今说不要他了也是。
弓尤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抱着凤如青哭到跪在地上,她都没有松口,没有给他余地。
弓尤离开的时候,已经把自己一辈子的眼泪都哭尽了。
他从鬼王殿的门口走到黄泉之外,逼迫自己一次也没有回头,这是他在分别之时,留给自己最后的自尊。
凤如青站在鬼王殿门口,一直看着他走出黄泉,最后幽幽地叹息了一声,便回到殿中倒头大睡。
自此,他是他的天界太子,她是她的黄泉鬼王。
道不同,便不必撕心裂肺地拉着彼此,走得步履维艰,不若放手,循着自己该走的路,才能不迷失,不被同化。
无论人间还是天界,没有什么不同,总是有那么多的无可奈可。
凤如青始终没有怨过弓尤,她知道他为了和她一起走,已经竭尽全力了,她抱着他的时候,他那瘦成了一把骨头的身材就是证明。
可她也确实不能跟他走了,她有她的人间,而他不属于人间。
凤如青送走弓尤,蒙着大被便开始昏天暗地地睡起来。
待到她醒过来已经是三日之后,整个鬼境的人都没有打扰她,甚至为她挡掉了妖族魔族,和悬云山来的人。
待到凤如青终于出鬼王殿的那一日,她听到一阵吵嚷,是小鬼在叽叽喳喳,“仙君留步,鬼王大人不在,鬼王大人真的不在!”
凤如青正想着自己要不要躲一下,抬头便对上了她无数次的温情梦中,都反复重温的双眼。
“你们都下去吧。”凤如青没有以鬼气遮面,也没有再紧张回避,她缓步走向来人,令小鬼都散去之后,微微提了提嘴角,笑道,“大师兄,你出关了。”
穆良静静地看着凤如青,眼中的光亮随着黄泉的业火流动,好似这些年什么都没有变过,又好似一切都不再相同,包括面前的这个,他苦寻了六百多年的小师妹。
凤如青带着穆良进了鬼王殿,在殿中,凤如青正想着说些什么,解释她没有第一时间相认的事情,解释她活着也没有去悬云山的事情。
穆良却坐在桌边,率先开口:
“我听说你和天界太子分开了。”
“莫要伤怀,情爱是人生中很美的一部分,却也是人生中很少的一部分。”穆良对着凤如青温柔无比地笑了笑,“赤焱王大人。”
他早在那日黄泉鬼境,见她抱着衣袍目送他的模样,就已经认出了她。
凤如青这么多天一直沉溺在梦境之中,醒来也觉得自己其实不太在意,是不是太绝情了。
但穆良没有责问她为何不相认,或者为何不回去,而一如从前,无论她闯出什么样的祸,都先关心安慰她。
凤如青撇了下嘴,突然间眼泪就下来了。
她扑到穆良的怀中,头枕在他膝盖上,没什么鬼王形象地抽泣起来,哭得很丑。
弓尤哭成那样她都觉得自己无泪,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是绝情的,可是她不是不会伤心不会哭,只是无人能够如穆良一般,一眼便明晰她的悲喜而已。
摔倒的孩子,若是没有人扶,是不会哭的。


第94章 第三条鱼·师兄
凤如青总觉得自己已经成长成了十分强悍的人, 她敢于对抗天道,敢于弑神,能够在看清前路艰难险阻最终必将反噬的时候, 选择决绝放手。
她该是个多么潇洒又坚韧的人, 她甚至自己都摸不到自己的柔软之处。
她以为无心就能够不受伤, 但直到这一刻, 她如从前一般伏在穆良的膝上,被他轻轻地摩挲着头, 她才知道,她其实和弓尤没有两样。
弓尤的逆鳞生在龙颈, 而她不可触碰之处, 被她深深地掩藏在她自己都找不到的地方。
她以为自己带着一身铠甲战无不胜,却被她在这世上最最依赖的人轻轻问上一句, 触碰一下, 便会原形毕露。
凤如青蹲在地上, 把头都窝进穆良的怀中,哭到打嗝,不仅仅是和弓尤这几十年的感情, 亲手挥刀斩断的疼痛, 还有从前。
她得知大师兄将她忘了,她从悬云山上下来,她死在极寒之渊旁边, 她跌落深渊的六百多年。
凤如青还想到了她曾经经历的各种被天雷劈,和熔岩兽战斗被火灼伤的痛苦。
甚至连喝个水被呛到的难受, 她都想到了。
山洪爆发一样, 凤如青将她这六百多年的委屈, 都哭给了穆良看。
穆良衣袍都被打湿, 他叹口气,被她感染,眼中也微微湿润。
等到凤如青终于把两只桃花眼哭成两个桃子,才抬起头来,抱着穆良的腰吭吭唧唧,“大师兄,我把你衣服都弄湿了……”
穆良腿都有些木了,伸手把她鬓边被眼泪湿贴在脸上的碎发理好,“没事,一会就干了。”
凤如青本就生了一副艳若桃李貌,这一哭,又眼尾染红,满眼都是未被泪水冲尽的委屈,诉不尽的经年别离和想念,任谁看了也要怜惜到心都疼了。
穆良一错不错地看着她,眼中水雾弥漫几次,又被他强行压下。
他捏了捏凤如青的脸蛋,多年未曾相见,却如昨日她还在他的身后撒娇一般,没有半点生疏。
“既然在外如此难过,为何不回家?”穆良温润秀丽的眉目如一副宁静的山水画,凤如青却被这一句话问得再度泪水涟涟。
没她想象中的尴尬生疏,也没有任何的责问,有的只是几百年从未间断的寻觅。是她一直在畏惧各种各样的因素,慢待了这份情谊。
“我害怕……”凤如青委屈至极,“我才当上鬼王没多久,之前……之前我只是个邪祟,连魂魄都没有。”
凤如青说完就已经后悔了,因为穆良的眼神已经告诉了她,她无论是黄泉鬼王,还是一个无魂邪祟,对他来说,她都是他的小师妹。
她羞愧地低头,露出细白的颈项,穆良指尖在衣袍上轻轻地蹭动了一下,才慢慢抬起,附着在那片温热细腻的颈项上,轻轻捏了捏,“好啦,现在肯见我也是一样。”
凤如青腿也蹲麻了,却舍不得起身,穆良捏了她后颈几下,便似乎知道她的想法一般,拉着她的手臂起身,同时自己也起身,“腿麻了吧。”
凤如青抿唇笑了笑,在地上跺了几下,十分的不稳重,穆良伸手给她整衣冠,又询问了水在何处,拧了个布巾给她擦了脸。
凤如青老老实实地站着,微微仰着脸,在穆良轻柔的动作之下,像个废人一样。
她嘴角慢慢勾起。
真好啊。她闭着眼睛想,这比沉浸在梦中美多了。
穆良温热的指尖时不时捏在她的下巴上,调整她脸的方向。
凤如青好似瞬间回到了许多年前,她还是个小废物的时候,每每跟穆良一起出去历练,都格外受他的照顾,那时候她贪生怕死,为了活着什么事都敢做。
穆良一直都知道她的卑劣、包容她的卑劣、矫正着她的卑劣,是他精心修剪,才让她长成了如今的样子。
“大师兄,我现在可厉害了,连天界的太子都打不过我了。”凤如青没忍住,显摆了一句,然后还没等穆良接话,她就自己脸红了。
穆良低低地笑了声,不带任何的嘲讽意味,收回了布巾,看着她,慢声细语,“我知道的,荆丰都跟我说了,你很厉害。”
凤如青又脸红羞耻,又忍不住被穆良这样带着赞赏意味的语气弄得想要翘小尾巴。
她心里唾弃自己,这么些年也没有跟谁这样故意炫耀,却忍不住想跟穆良说。
“也没有多厉害……”凤如青又补救了一句,但还不如不补救。
穆良彻底被她逗笑了,他生的是一副谦谦君子如玉莹润的模样,这般笑起来,便如彩色的画卷徐徐展开,令人见了也不由心生欢喜。
两个人对着笑了会,凤如青都后悔拖了这么久才相认。
这时穆良突然来了一句,“什么时候空出时间,随我回悬云山?”
凤如青笑容顿时凝滞了片刻,说道,“啊?大师兄,我不想回山,我这鬼王做得好好的,再说我……”
“我是说,随我回山去尝尝五谷殿新出的乳糕,我还有些东西想要给你,都是这些年在凡间随手买的。”穆良说,“你如今已经身为黄泉鬼王,我又怎会强求你同我回山。”
凤如青松口气的同时,又羞愧起来,“我也不是不想回,我主要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