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令我想起一个故人。”
“你那故人也须一直戴着面具的么?”
“倒也不是,却是个制作面具的人。”
“制作面具的人…倒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确实有意思。”说着,见朱珠转身欲走,便又道:“姑娘知不知这面具上藏着些东西。”
“藏着什么东西?”朱珠闻言下意识往自己脸上碰了碰。
“一时倒也看不出,但若姑娘能将它取下给在下一看,或许能看出些什么。”
“这却难了…”
“为何?”
朱珠没有回答,因见到载静正从园子另一头往这方向过来。
一边走,一边双眼朝树下的碧落径自望着,直至到了近前,视线方才转向朱珠,道:“还有心思在这里贪玩么,你阿玛来了,这会子正在老佛爷的宫里请她准你回去。”
“…准我回去?”朱珠下意识捏了捏掌心,一股不安自心头腾地升起:“好端端的,为何突然来接我回去…”
“你哥哥快不行了。”
第258章 番外 画情十
半年前,朱珠的兄长斯祁复突兀染上了一种怪病。
也不知究竟是怎么给染上的,最初只是发烧,以为是着了风寒,便只当风寒治了,谁知不久之后身上就开始起了一块块疹子。疹子又红又痒,使劲挠后破烂出了溃疡,之后再次发烧,烧了几天几夜不退,万不得已请了西洋大夫来,打了针喂了西洋药,方才将那高烧强行压了下去。
之后数天,似乎都较为稳定,于是所有人都以为他快要被治愈了。谁料就在斯祁复下床到外头走动了一圈后的当晚,他身上原本消褪了不少的红疹竟突地又发作了起来,且比上次来势汹涌,整个上半身都几乎肿成了馒头,且又痒又痛,稍一用力抓挠便破溃出水,打针吃西药再不管用,几乎活活把他给折腾死。
于是忙去宫里请了太医院的王院使。这位年近七旬的老医士饶是见过再多的病症,在见到斯祁复后,却也被斯祁复的症状给吓得一跳,因为实在从未见过这样的情形,便也无法从古书中寻得解决的方子,只能按着症状斟酌着配了些敷用和服用的药,又以无比珍稀的老山灵芝连着数天给他喂着,终于把他这条命又给吊了回来。
却终究也无法将他彻底治愈。总是反反复复地发作,好一阵坏一阵,以致不出两月便体无完肤,且长满了硬痂。原本多俊朗清秀的一个年轻公子,生生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
为此,斯祁鸿祥将驱鬼的道僧巫婆也偷偷请到府里做法过,以为是中了什么邪术,但同样无效。最后只能四处张贴告示,出重金寻觅浪迹在江湖各地的民间良医,抱着一线希望,看能否可以寻得真正治愈斯祁复的人。
但迄今,赏金已增至黄金一万两,连朱珠的终身大事也一并押了上去,却仍未等到这样一位高人的出现。
直至近日,更是突然间连最好的灵芝都已经无法再将他的命吊住了,因为他身体的状况在朱珠入宫的第二天,骤然变得糟糕至极,以致当朱珠匆匆赶提督府,奔至斯祁复的房内时,猛一见到他的样子,竟突地被吓哭了。
因为那张床上躺着的哪里还是个人,分明是个活鬼。
斯祁复已被病折磨得完全没了人的形状。
原本一头浓密的黑发全都脱落了,跟身上一样长满了红斑和硬痂。一张脸瘦得跟骷髅似的,身体却肿着,在被窝下高高隆起,好像个十月怀胎的孕妇。
他裹在被窝里不停蠕动着,喊热。
明明屋外吹着冷飕飕的风,他却一个劲地喊热,满头不停渗出的汗让人疑心他体内的水都快被这样流干了,一旁嬷嬷愁苦着脸时不时给他往嘴里送点水,但喝进立刻吐出,然后嘶声喊着:“烫!烫啊!烫!”
但那水半点儿热气都是没有的。
明明是凉水,为什么喊烫?无人知晓。因而只能束手无措地在旁看着他,看他在备受折磨的痛苦中奄奄一息地挣扎着,闹腾着,各自悄悄抹着眼泪。
朱珠万没想到自己才离家两天,她哥哥竟变成了这副模样。
当即边哭边问床边的嬷嬷,“哥哥他怎么了?怎么突然间变得那么可怕…两天前不还能起床走动的么?!”
嬷嬷跪下哭道:“姑娘有所不知,昨夜少爷还好好的,今早天没亮突然间身上肿起一大片,痛痒得他直叫唤,奴婢们便跟往常一样给他送来了止痒去肿的汤药,谁想他一喝完,没多久就喊热,之后汗出如浆,身上的痂子也一块块往下掉,不多会儿人就彻底虚脱了,好一阵连醒都醒不来,险些以为他已经…已经…”
说到这儿再无法说下去,嬷嬷伏在地上痛哭失声,引得一旁侍女们也都大哭起来,以往总是被这大公子照应着的,谁都不愿眼睁睁地见他这么受苦,所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见状,朱珠倒是止了哭,一边冷静地吩咐那些奴婢们先退下,只留自己贴身丫鬟小莲在一旁候着,随后将嬷嬷搀起,让她坐到一边安抚了几句,要她不要吵到了自己兄长的清静。
嬷嬷总算在她安抚中停了哭泣,却已令原本昏昏然的斯祁复睁开了眼,随即见到了一旁的朱珠,便立即从被窝中挣扎出一条瘦骨嶙峋的手臂,朝她伸了伸:“朱珠…朱珠…你回来了么…”
朱珠立即奔至他床前跪下身,由着他那只被伤口腐蚀得腥臭的手慢慢在她发上抚摸着,一寸一寸,随后眼泪从他浑浊的眼眶里滚了出来,他使劲朝朱珠看着,用他细若游丝的声音道:“我还以为你这一去我便再也看不到你了…朱珠…若你在宫里我就已经去了,可怎么办…”
“哥哥说什么胡话…”
“今后不要再走了…好歹…好歹让我在死前能一直看着你…”
“朱珠必然是不会走的,哥哥也断然不会死。阿玛说今儿就给哥哥再请位神医回来,总能治好的!”
“不成了…”他笑笑。嘴角一牵,便牵扯脖子上一块硬痂簌簌落下。紧跟着一片脓血从里头涌了出来,痛得他一阵颤抖。过了好一阵,才侧过头,望着朱珠再道:“我自个儿的身子,自个儿清楚,能熬过三两天已是最多…只是想趁这时间再多看看你…你切莫再往远处跑了…好不好…朱珠,好不好…”
边说,眼泪边再次滚落下来。朱珠望着他径自哭泣着,却不敢吭声回答,因一道人影慢慢从她身后走了过来,绕过她身边,在床上轻轻坐了下来。
随后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床上的斯祁复,一双秋水般好看的眼睛轻轻一眨,两行泪便无声无息顺着她白净的脸庞滑落了下来。
“嫂子…”见状朱珠抬头叫了她一声。
她没回。只是将目光转向了床上的斯祁复,见他重又陷入昏迷,便轻轻道:“你且出去吧,由我看着他便是了。”
朱珠低头起身。
正要转身离开,听她嫂子又轻声说了句:“他被这病折腾的整日胡言乱语,你切莫放在心上。”
“…嫂子也是。”
“倘他走前念着的名字是我,这辈子总也算是没有白嫁给他。”
“嫂子,哥哥只是病糊涂了…”
“你且走吧。”
说罢,便朝斯祁复身旁的被褥上轻轻伏了下去,嘴唇用力咬着,咬到微微发白。
朱珠见状便默默退了出去。到门外不由得再次哭了出来,却不知究竟是哭自己哥哥的病,还是嫂子那番哀痛的神态,只觉得有万般的苦闷无法宣泄而出,一时,便又仿佛回到了过去某一阵她极不愿念起的时光来。
朱珠原确实不是斯祁家所亲生的女儿。
两岁时亲生爹娘便先后去世了,被母亲的兄长斯祁鸿祥接入府中,当做亲生女儿一般抚养长大。
因而所读书里最中意《石头记》,因书中黛玉的身世跟自己何其相似,便是连姓都是一样的,在朱珠还未住入斯祁家时,她便是姓的林。
所幸她身子骨不像林黛玉那么弱,也不会同她那样计较这些那些,又没那么多堂表亲戚家孩子在周围攀比,因而黛玉所有的苦闷,朱珠倒是没有,整日快快乐乐地在新家里待着,斯祁复有的她不缺,斯祁复没的她倒会先有,因斯祁鸿祥总对这个妹妹所生的女娃子格外疼爱些。
直至后来家中出了档子事,被请来的算命先生一望,朱珠的命运才突生改变。
他说朱珠这孩子竟是天命孤星。所以出生不多久就克死了自己的爹娘,而一进斯祁府,不出三年又克死了老太爷和老太夫人。长此下去,恐怕被她克死的人会更多,这孩子的命实在是太硬。
闻言斯祁夫妇自是害怕,不知该如何是好,便想将朱珠转送去乡下。
却被算命的阻止道,这孩子奇就奇在,虽然命硬,但洪福无量,乃日后大富大贵之人,十三年内必出一人能压得住她这硬命,只需在这些年里用顶面具将她脸遮了,直至到她成亲那天,由那大富大贵之人亲手将之摘除,那么此后阖府不仅风调雨顺,更能因此带来更多享不尽的富贵荣华。”
于是朱珠得以继续在斯祁府中留了下来,也继续当着她的斯祁小姐。只是无论抗拒还哭闹,那副面具是必须带着的,最初她也极力抗争,极力地质问斯祁夫妇,为什么要这样。斯祁鸿翔答不上来,反是他夫人,后来哭着对朱珠说了一番话,令朱珠心甘情愿从此将那面具当作了自己的第二张脸。
她说:朱珠,我的儿,你若不戴,我们全家便要死在你手中的了。你便是天命孤星啊。
如此直接,如此不加以隐瞒。
一个五岁的孩子纵然还不懂事,这总是听得懂的。便只能默默地整日戴着了,无论周围人疑惑也罢,笑她也罢,她也只是笑笑。
只是每次面对那大她十岁的哥哥斯祁复,总是心生黯然。年幼时不知道这是为何,等稍稍大了点,明白了些,便知原是对这并非亲生的哥哥有了情愫。却怎敢被旁人知晓,只能小心在心底藏着,却未料想,这哥哥竟也是对她暗自怀着感情。
那感情打小就已有着。随着一天天见她长大,一日日在身旁伴着,便更是深厚,即便从她五岁时起就见不到她长相,感情却从未消减过半分,直至二十岁时见额娘开始给自己张罗婚娶事宜,终忍不住同自己额娘袒露了心事,言明非朱珠不娶,要等她长大,便正式娶了她。
他额娘自是决然不允许的,因为她自知,自己的儿子绝非是算命先生所说的那名能压得住朱珠的命里夫婿。算命先生说,那夫婿命自连天,而她儿子只是区区一介官员的血脉,无论品阶再高,又怎能连得上那天?
但以此为由,同斯祁复作了一番解释后,非但没能说服他,反只惹得他嗤之以鼻。
他怎样都无法相信那个算命先生所言,更为自己爹娘仅仅因了一个算命先生的话而让朱珠日复一日戴着面具而大发雷霆。
无奈,斯祁鸿翔只能搬出祖宗家法一遍又一遍地训责他,送他离京去读书,又遣他在京城外跟着他朝中的友人当差。如此,直到朱珠十五岁,斯祁复二十五岁,方才允许他回府,以为他应是将当年那段模糊的情愫给忘却了,并为他订下了同大理院正卿的女儿曾韶卿的婚事。
那之后,斯祁复也确实像是将过去那一段情愫给忘却了,朱珠则更是早已淡却,毕竟年纪比他小太多,对初时朦胧的情谊便忘得更为容易,两人便如一对真正的兄妹般共同相处,稍后不多久,斯祁复就在他爹娘的安排下,择黄道吉日,将曾韶卿娶进了门。
婚后夫妻俩倒也琴瑟和谐,相敬如宾,总算令提督夫妇那一刻总悬挂着的心落了地。这样不知不觉中平静过去了三年,岂料一场噩运竟骤然降临到了全家的头上。
斯祁复不知怎的染上了一种怪病。
怎样都治不好,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严重,重到人有时候清醒,有时候糊涂,仿佛被鬼缠身了似的。而他清醒时候,尚且同往日没有任何异样,一旦糊涂时,便总是唤着朱珠的名字,非要朱珠陪着她。见此情形,即便是傻子也看出端倪了,曾韶卿怎会看不出,只是默默忍着,背地里偷偷哭泣。
见状,朱珠自是心里也苦不堪言,但一边哥哥病到这种地步,怎能不顺着他的心意,另一边嫂子的模样又着实凄苦,要想宽慰,却又怎样去宽慰?刚好蒙慈禧宣召,便借着进宫伴驾的机会,想去别处避上一阵,好让哥哥嫂子独处。岂料突然间他的病症竟又恶化了,当真是一腔苦水渗到了骨子里,却无论怎样都排遣不出的了。
当下遣了小莲离去,自己一个人躲在屋后无人的长廊内失声痛哭着。
那样哭了好一阵,忽感到有双眼睛在默不作声望着自己,不由吃了一惊,慌忙抹了眼泪抬头看去,便见原来竟是早先还在紫禁城里的碧先生。
此时卸了朝服,一身简简单单的汉服打扮,提着只木箱站在廊外那条小径里,恍惚间好像是从前朝画像里走下来的神仙人似的。朱珠忙再将眼泪抹了抹干净,起身揖了个福道:“我道是谁,原来是碧先生,这会儿到此,是来寻我阿玛的么?”
“便是应你阿玛邀请而来,为了你兄长治病一事。”
“先生是专程来替我兄长治疗的么?”
“是。之前在你阿玛书房听他详说了你兄长的病症,这会儿他有事脱不开身,故而我先行一步,到斯祁公子房里想预先探个究竟。但见姑娘此时在此…不知公子现下状况究竟如何了?”
朱珠正要回答,猛听见屋内有人啊的声尖叫,不由惊得哆嗦了下。随即一阵哭声骤然从里头传出,见状她慌忙转身往屋内冲去,一边对身后的碧落急道:“先生请快随我来!先生请快快随我来!!”
第259章 番外 画情十一
进屋就看到嬷嬷跪在床边张开着两手嚎啕大哭。
曾韶卿则在一旁呆呆站着,脸色煞白,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失魂落魄望着床上直挺挺坐着的斯祁复。也不知他是哪来的力气这样坐着,被子被踢翻在地,露出他整个身体,巨大肿胀的上身让他那张脸显得格外瘦小,双目紧闭,牙关咬得死紧,看胸口处没有一丝起伏,竟好像是断了气一般。
朱珠吓得立刻朝他直扑过去:“哥哥!你怎么了!哥!”到他近前又不敢轻易去碰他,只立即回头尖叫“快来人去叫阿玛!快啊!”
无人应她。
因在场所有人都被眼前斯祁复的样子给惊呆了。
就见他两眼和鼻耳中好像下雨似的开始滴起水,最初水是清透泛黄的,之后不消片刻就开始变得浑浊,紧跟着一团团粉色浆状物随之滚滚而出,空气中立刻充斥着一股剧烈的无法形容的恶臭,让一旁小丫鬟哇的声呕吐了出来。
“哥…”朱珠见状慌忙抽了帕子出来往斯祁复脸上掩,但手还没碰到,却被身后的碧落一把扣住:“等等。”
他本一直不动声色在旁观望着,这会儿突兀伸手抓住朱珠往他边上带了带,朱珠不由自主便随着他手中力道被牵入了他身后。
及至站稳脚步,就见他身子一斜,一下将原本朝着朱珠身上扑倒的斯祁复顶在了他肩膀上。从斯祁复眼中滴下来的水顺势将他肩头打湿一大片,而水迹所过之处嘶嘶声响,就见那棉纱纺的衣料一下子无火却燃烧了起来,眼看轰的下火焰就要直窜而起,在众人的一声惊呼中,却见碧落抬手往肩上轻轻一掸,那原本高昂的火舌倏的下就熄得烟消云散。
可把周围人看得再次发了呆。
眼睛直愣愣盯着床前那两个人,不晓得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房里因此而鸦雀无声,就在这时斯祁鸿祥在随从搀扶下跌跌撞撞冲了进来,见此情形以为儿子已经去了,当即啊的声大叫脸色一阵发青,径直朝地上瘫了下去。
见状朱珠赶紧冲上前去搀扶,岂料却被他扬手一巴掌甩开。似乎所有绝望和哀痛一下子在他体内醒转过来,他以从未有过的暴戾指着朱珠,大声喝道:“走开!若不是引你这天煞孤星进门,克到了复儿,复儿怎会出这样的事!!”
朱珠整个人一下子便僵硬了。
从前,无论多少知情人明地里暗地里说起她这一命格,她都能坦然处之,淡然笑之。却没想到时至今日,这个一向疼她爱她,被她已完全视作了自己亲生父亲的男人,竟会指着自己的鼻子亲口厉声说出那四个字。
天煞孤星…
他在说出这四字时眼中的憎恶更是显而易见,如刀子般一下下戳进朱珠眼里,叫她看得发慌。慌得喉咙发紧全身一阵阵发抖,却又完全不知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只惶惶然在原地呆站着,直到身后传来淡淡一道话音,将笼罩在这屋内如坟墓般的死寂轻轻打破:“斯祁大人,令公子所困病因虽属罕见,却同所谓命格之类毫无干系。若要非说出个异端来,那便是他身上症状并非单纯因疾病而起,所以光靠着治疗疾病的方式,自然是对此束手无策的。所幸还算看得及时,没在病入膏肓之际才寻得在下,否则一旦过了时辰,便是大罗神仙在此,只怕对公子也是回天乏术了。”
话音落,斯祁鸿翔的眼睛不由蓦地一亮。
当即打起精神再往自己儿子身上看,就见他靠在碧落肩上的身子果真在以一种几乎细不可辨的动作微微起伏着,所谓一息尚存…便立即在随从搀扶下站起身,急急走到碧落身旁,追问道:“先生的意思…是复儿这病竟还有救??”
碧落没有回答。
径自伸出左手摸到斯祁复的脖颈后,沿着颈骨一阵揉捏,到接近腰椎处,突然猛一使力。
就听斯祁复喉咙里咔的声响,他一下子将那原本紧闭着的嘴张了开来,随即从嘴里喷出一团红黄掺杂的东西,臭不可闻,却又仿佛隐隐透着一股植物被烧灼后的焦香。那样伏在碧落肩头上哇哇吐了很久,直至吐出物体变稀变清,方始一口气往嘴里吸进去,随后身子朝后一仰,以着一种长久未见的轻松神情往床上躺倒了下去。
“公子是中了蛊毒,”见状碧落站起身,边将身上被污衣物卸下,边转身对一旁的斯祁鸿翔道,“因而累及数种病症在他体内淤积扩散,缠绵不绝,且随着时间的流逝,在各种药物和他自身情绪的恶变下,渐渐滋生出异端。”
“蛊毒…莫非是传说已久的那类苗疆蛊毒么??”
碧落沉吟了下,摇头:“倒也不像,苗疆蛊毒多以虫蛇等活物为引,而此种蛊毒…”他低头朝地上那堆红红黄黄的浆液看了一眼,挑了挑眉:“此种蛊毒,却似乎是以某种植物为引,当真罕见。”
“这么说…复儿的病,是人为所置…”
“空口无凭,碧落也无法确证些什么,大人今后凡事注意着些便是了。而公子的身体此后也仍要多加小心,我今只是打通了他腰间几处大穴,在毒未走入前以猛烈的法子吊回了他一线性命,又逼出他体内最浅显的蛊毒,让他能暂缓上一口气。但若要继续往下诊治,还得等他慢慢将这一副残破身子调养回来,有了足够的体力,才好放手用药。”
“先生当真如活神仙一般…”闻言斯祁鸿翔由衷叹了声。
碧落笑笑:“大人折煞我了。不过在江湖上走动时间久了,侥幸见识过这类蛊毒,所以知晓些偏方。要说活神仙,当还是太医院的王老才是。”说着拱了拱手:“眼下且让公子尽情歇息,待明日他苏醒,我自会再来为他调方,现碧落先行告辞了。”
说罢便朝屋外走去,斯祁鸿翔忙道:“先生留步,今日天色已晚,先生一身衣着又已被弄污,如不嫌弃,不如留在府里住上一宿,将衣服交予下人们清洗干净了,明日再走。否则,只怕老夫的待客之道要被旁人都耻笑了去。
“如此,碧落恭敬不如从命。”
说话间,两人相伴离去,屋内也瞬间空了空,因丫鬟婆子都急急出门去备水冲洗了,原本人头挤挤的房间一下几乎空无一人,唯留一室浓重的异臭仍在房内缭绕不去,朱珠朝床畔望了一眼,想回到兄长身旁再去看看他状况,见嫂子曾韶卿已在他身旁坐下了,知是不应再去打扰,便轻轻跟她道了个别,转身默然往外走去。
一路上,夜色已经低垂,各处管事的将灯笼点了高高挑起,亮在花苑树丛间闪闪烁烁。
她沿着小径边走边望,原是想趁此散散心,却随即想起之前斯祁鸿翔看着她的那种神情,以及说出的话,不由再次心酸起来,因而本已走着走着将要到达额娘的住处,却眉头皱了皱,转身径自往自己那屋慢慢走去。直至望见屋里隐隐绰绰亮着的一盏孤灯,不由又暗想,所谓自己的住处,也无非是寄人篱下,终不是自己的爷娘,也不是自己的家,突然间一下子明白了书中黛玉的心酸,眼眶不禁一热,呆呆站在离自己屋子数步远的林子里无声抽泣了起来。
没想到小莲在屋里久等朱珠,一直没见她回来,所以搬着张凳子在门外坐着。
此时听见林子里细碎的哭声,立即朝那方向望去,一眼见到朱珠的样子,忙起身急急朝她跑了过去:“小姐,一会儿不见您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哭成这样,莫非少爷…”
朱珠立刻摇头:“哥哥没事,太医院的碧落先生来了,刚给哥哥治疗了阵,看似好了很多,想是应有办法可以医治好哥哥的了。”
“真的么?碧落先生…便是那位好看得不得了的年轻郎中么?”
朱珠被她这话说得不由噗嗤一笑,随后用力揉了把自己的眼睛,吸了口气道:“是啊,是那位好看得不得了的郎中。阿玛还将他今夜留在了府中。”
“真的??小姐,他住哪屋呢?我们去瞅瞅?”
“瞧你这色样,口水都快落到领子上了。”
听她一说小莲立即低头往领子上望,随即听见朱珠的低笑声,方知是被主子调侃了去,忙嘟了嘟嘴,道:“好容易见到个这样标致的人,自然是色的。我俩若现在不色,等会子被其他那些丫鬟婆子探听到住处一同色了去,到时偷偷在人家窗外,什么春色都瞧见了,独独我俩什么也见不着,多闷得慌。”
“那你尽管去瞧好了。”
“小姐就一点也不想去瞧?”
“我是不想。”
“也是。自得了静王爷回来的消息,又在宫里见了静王爷的面,小姐便整日古古怪怪的了,连那样好看的男人都不愿去瞧,看来静王爷不单是小姐心里头一个吓人的妖,简直是占了心的魔了。”
“你胡说些什么!”
见主子的神色沉了下来,知是玩笑开得过火,小莲慌忙垂下头,乖乖立到一边:“奴婢多嘴,奴婢知错了…”
“你知错。知不知道在太后老佛爷面前,若只说错一句话,便是要人头落地的。”
小莲脸色一僵,吐了吐舌头:“小姐莫要吓我,小莲胆儿小,吓不起的…”
说罢,想起了什么,便又道:“对了,小姐,之前怡亲王府中遣人送来些物件,说是小姐遗落在宫中忘记带回的,小姐要进屋看一下么?”
“忘记带回?”朱珠不由皱了皱眉。她不记得有什么东西遗落在宫中,但既然回来时行动匆忙,或许遗落下一两件物什。只不知为什么还要特意遣人送到这里,转而想想也无旁事,便跟着小莲一路往屋里走了进去。
屋里圆桌上摆着的东西出乎朱珠意料的多。
以至朱珠在一眼望见时不由怔了怔,回头问身旁的小莲:“这都是我遗落在宫里的物件么?”
小莲点点头。一边坐到桌边托腮望着面前那只锦盒内一团色彩斑斓的绸缎料子,意味深长道:“我倒不知小姐去宫里时,还把这样一匹新布料子也辛苦搬了去,是打算在宫里闲着无事,给自己做几身衣裳么?”
“你又多嘴。”
小莲吐了吐舌头,嘻嘻一笑,捻起边上的贡橘:“倒是这橘子,小姐真真不该以往了,小莲长这么大还从未吃过那么甜的橘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