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明月递给他一囊水。
高僧布达抿了抿干燥的嘴唇,却没接她的水囊,只捻着佛珠打了个问讯:“奈何老僧大限已至,与小施主无由。”
“若真是大限已至,何故生殓?”朱明月冷笑一声,“布达高僧,你怀揣秘密一死了之,可想过余下那百众僧侣?即使你提前将他们遣散暂时保住他们性命,那些来找秘密的人却发现你已死,一气之下难道就不会去找他们泄愤?”
她说着,硬是将水囊推到布达怀中,有心激怒他,“身为七级阿戛牟尼,却自私若此,布达高僧,你就是这么秉承佛祖宏愿参修佛法大德的?”
接连四个质问,换成昨日,高僧布达闻言早就暴跳如雷与她理论得唾沫横飞,现在却只是摇头,再摇头:“老僧心意已决,小施主不必出言相激。”
哀莫大于心死。
“布达高僧忘了,小女曾说过是来救你命的。既然是要救你命,自然送佛送到西,又怎么会让你死在眼前!”
“原来真是你。”布达深深一叹,颓然泄气。
没错,是她。
是她在他自焚前救了他,也是她安排他安然在化身窖中呆到现在。
可身为七级高僧的布达为何突然做出如此激烈又决绝的举动?
大厦将倾,独木难支,是选择力挽狂澜于既倒,还是识时务者为俊杰随波逐流?当身负重托的高僧布达意识到秘密无法隐瞒下去,他走了第三条路:宁向直中取,不向曲中求。他选择以身殉道。
在情理之中,也是她最坏的打算之一。
而朱明月到底没有估错这出家人执拗倔强的脾性,在她昨日离开若迦佛寺时,就防备着事情生变,留下了一部分影卫。于是,这些依照她的交代和布置,悄然藏于暗处严防紧盯的影卫们,在晌午太阳最盛的时候,亲眼见证了若迦寺中突然着起大火的全过程
眼见着一众僧侣莫名离迁,眼见着布达指使放火,随后又跟着布达和那个武僧一起来到了后山竹林深处的这座大葬场。在布达坐进化身窖之后、武僧点火之前,影卫们方知沈家小姐所言非虚,即刻现身,干净利落地放倒了武僧后,又抽走了缸底的石灰和柴草。
但是影卫们并未将高僧布达移出化身窖,而是将缸顶的气孔打开了。
因为若迦佛寺的大火,引来了其他人。
那九幽亲自带着人来了,这是朱明月没料到的。火光冲天的佛寺让望烟赶来的百姓和僧侣迅速投入到了手忙脚乱的救火中,跟着那九幽来的几个随扈也不例外,当然,他们的主要目的是在灭火后在寺中大肆搜找,可就算他们将整座寺庙翻个底朝天,也找不到要找的人。
事实上,按照朱明月之前推测过的,无论是谁都不太会找到荼毗场,或者,就算找来,依循摆夷族的南上座部佛信仰,也绝不会去碰化身窖。而谁又能料到,会有僧侣在活着的时候坐进化身窖,要被活活生殓!
高僧布达就这样被悄然藏到了现在。
待朱明月道明始末,布达又是一声长叹,合掌道:“小施主你小小年纪,却聪明绝顶,不仅能料得先机,还能根据无端的变数做出应对之策,逐一将计就计,渡过危机,老僧自愧不如。”
不是她聪明,而是她谨慎,习惯留有后手。
“布达高僧可愿听小女一言?”
两人的对话没继续在竹林里的荼毗场,而是移步到了佛寺大殿。
这是大火之后保存完好的唯一一座佛殿。
整座大殿的殿基高约一丈余,清一色石砌,殿基之上紫红色的漆柱支撑起精巧的宇厦,殿厅南面是供奉佛像的两座台基,台基座的正中,是释迦牟尼佛金像。金像的左右及前面,又供奉着十四尊高不过半丈的诸佛,基座下面,大小佛像又九座。
殿内只有两扇天窗,很小,透进来的月光微弱,将成百上千盏油灯一一点亮,火光摇曳,闪烁欲灭,映照着佛像金身、佛龛莲花,营造出一种光怪陆离、幽邃神秘的气氛。昏暗中高大的佛像四肢匀称,面容和谐,雍容华贵,嘴角微翘,流露出高高在上的悲悯和洞察一切的睿智。
屏退了两个影卫,整座佛殿,甚至连同整座院落内,只剩下布达高僧和朱明月。
两人对坐良久,跳跃的烛火打在身上,映衬得布达的一袭僧袍红得神秘,片刻,他开口道:“小施主想说什么,老僧坐化之前,洗耳恭听。”
朱明月道:“布达高僧,小女之前曾说小女知道你的秘密、你们的秘密,并非弄虚扯谎,实际上,小女也知道这座佛寺的秘密。”
布达道:“老僧不信。”
“是不信,还是不愿信?”
“小施主不妨直言,向老僧来证明。”
朱明月仰面看向释迦牟尼金佛,轻声道:“若迦佛寺修建的时间不超过七年,建寺之初,寺内就流传出‘洗眼神泉’的传言,这也是引来山下众多善男信女香客的重要原因,鼎盛时期,若迦佛寺的受戒和尚就曾达到千余众。然而不知为何,几年之后,身为阿戛牟尼的布达高僧你突然对外宣称,‘洗眼神泉’一说纯属虚假,若迦寺因此一度衰落,香客们失去了精神依托,终因那三千八百磴石阶望而却步,致使若迦佛寺香火惨淡至今。”
布达道:“这虽是事实,却不算是秘密。”
朱明月道:“那么小女换一种说法,关于若迦佛寺这七年间由盛入衰的始末,只消前后一细推敲就会发现,若迦寺始建于洪武三十年,香火最盛时是建文二年,逐渐衰落则是在两年前,也就是建文末年、永乐元年。”
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随之而来,高僧布达霍然抬头,火光照耀下少女的面容宛若一只鬼魅,檀唇如血,声若靡音,“至于那所谓的‘洗眼神泉’,又称为‘斛泉’,并非是北法堂外的那一处,真实地点应该在后山荼毗场西侧的小筑旁边。之所以不再对外开放,是因为在那泉眼一侧、两棵菩提树的中间,立着一块碑,上书:有梦难圆,尘世着魔迷木性;无风易醒,洞泉悟道静凡心。”
低柔的声音犹如撞钟一般响在耳畔,高僧布达的心蓦地被狠狠刺穿,在那一刻,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然而,并没有,当少女后面的话再次娓娓道来,他觉得又死了第二次。痛苦而悲怆。
是的,斛泉,石碑。
还有石碑上的文字。
那是建文帝的亲笔。落款,是癸未年六月。
永乐元年六月。
这就是若迦佛寺的秘密。
在朱明月的认知中,建文四年的那一场大火,让一个年轻的帝王从此消失,江山改朝,又成就了另一个踌躇满志正当盛年的新帝。但是民间对于那场皇权政变、宫闱大火的传言,却附加上了太多传奇的色彩——比如,洪武三十一年,太祖就预知建文不能善终,赐给他一方锦盒,交代他非到危难关头,不能打开;比如,建文四年六月,燕王篡位夺权,兵临城下时,宫中莫名燃起大火,马皇后不幸葬身火海,建文帝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打开太祖当年交付的锦盒,赫然发现盒内放有度牒、剃刀、袈裟、僧袍等出家人之物,度牒也填好了法号,建文帝于是剃发披上袈裟,从地道潜逃;再比如,据说,当年陪伴建文帝出逃的,还有两个身边近臣…
空穴来风,未必无由。
没人知道当年皇城被围四面楚歌时,那位年轻的帝王是如何九死一生最终逃出生天的,正像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一个小小的女官在这其中曾经推波助澜起到过怎样关键性的作用。但是作为这一切的见证者,朱明月也不曾想到,早在太祖爷还在世时,远在西南边陲一度被放逐在勐海的那氏九幽,就打起了某些主意,而这些主意在后面几年中又阴错阳差,最终促成了建文帝一路逃难来到了勐海。
佛堂大殿的壁画上描绘的是善恶报应,是天道、人道、阿修罗道、地狱道、恶鬼道、畜生道这“六道”之中的升降沉浮、生死相续、轮回不已;也刻画着白象投胎、树下降生、离家出游、禁欲苦修,以及禅坐、降魔、说法与涅槃“释迦八相图”。
佛陀说:修行正念,知苦断集。一个人如果没有足够的智慧去普度众生,那么就独善其身度化自我,如果连自我都无法救赎,苦难只会因循往复,凡人堕入泥淖挣扎不息。所以,佛陀告诫善男信女们要作为佛的虔诚信徒,这样才能渡过苦海到达彼岸。
彼岸,究竟哪里才算是彼岸?
良久之后,朱明月从怀中拿出一个小布囊,展开来,里面裹着的是一柄小小的桃木梳子。
朴素的錾刻,梳齿处摸起来很圆润,原主人应该时常梳发,很爱惜自己,上面还髹了一层清漆,在幽幽烛光的映衬下温润生辉。
桃木梳心。
“这是…”
高僧布达见少女轻缓而珍视地将桃木梳子拿到他面前,不禁微怔。
这是当年建文帝从密道离宫前,亲自交到她手上的信物,又被她在离宫后原物奉还给应天府城南胭脂铺的掌柜。朱明月不知道在那时候自己就急于将这桃木梳子归还是不是个错误,乃至于误打误撞碰到了姚广孝,遇见了沈明珠,这才造成了后来这一连串的颠沛坎坷。
但是当连翘将建文帝身在勐海的消息从姚广孝口中转述给她,当张晓谶在临走时给她留下了一块锦衣卫象牙牌,当阿姆告诉她,这柄桃木梳早已被取回又从应天府辗转送来了勐海,朱明月终于了悟,靖难之役后的宫中初遇,姚广孝为何会跟她说——皇宫只是其中的一个劫,她的路,恐怕还长着。
原来这本就是她的债,她终是要为她一手造成的这些后果负责。
“这是当年旧主离宫之前,交给小女的信物。烦劳布达高僧将它再送到旧主手中。”
朱明月将桃木梳子连同裹布一并交到高僧布达手上。
布达闻言愣愣地抬起头,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表情是愕然的无措,“小、小施主是说…当年,旧主他,你…”
布达懵住了,以至于他都忘了说,他不知道她说的那位旧主身在何处,他只是守住若迦佛寺的秘密,守住那位旧主的秘密,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出声拒绝!可他又突然明白过来,她其实早就知道他知道;突然明白了,她为何会对若迦佛寺的这些秘密了然于胸;也突然明白了,昨夜她说会再见面的缘故——原来她竟是有这么重要的东西,而这么重要的东西,当然不会在第一次见面就带在身上。
一柄桃木梳,堵住了高僧布达的口,揭示出他心中的所有谜团,更硬生生地将他从赴死的路上拽了回来。
事实上,高僧布达永远不会知道,在昨日之前,朱明月并不确定他当真知晓内情。
“为什么?小施主就如此信任老僧?”东西很轻,却又仿佛千斤重。
“布达高僧不惜让若迦佛寺的香火衰败,如今更是以灭寺为代价,以死明志,小女想,布达高僧是一个足以托付的人。”朱明月说罢,又轻声道:“但是在那位愿意见小女之前,小女不会强求,小女会一直等,只希望布达高僧帮小女带去一句话——”
“什么话?”
“石湖居士的诗,君可还记得否?”
与当年之事有密切关联的高僧布达,忽然有很多话想问她,更有心去拒绝,但他是方外之人,清楚地知道作为守护的力量存在,不应置喙太多,更不能凭一己之念让事态变得更复杂。尽管他曾一度自持,自以为这个秘密会因为他的离世而相安无事地隐瞒下去。
就是这么一个少女,一出手就将他逼到绝路毫无招架之力,然后在看似两败俱伤的残局下,又以收势不动声色地攻破了他的心防,让他不得不怀揣秘密继续苟活于世。
后生可畏。
“至于吉珂小师父,”朱明月道,“在目前的情形下,他在小女身边会远比跟着布达高僧安全许多,布达高僧放心,小女会负责护他周全。”
在以绝对优势完全掌握了主动的情况下,朱明月并没有强行要求高僧布达将建文帝的下落告诉她,更未尝凭借影卫的存在蛮横逼迫高僧布达将人交出来,或是直接命令他带她去见那位,反而对布达照顾有加,因为对于一个连死都不在乎的大德高僧而言,威逼只会适得其反,让他宁可牺牲一切也要带着秘密下黄泉,却绝不再对她透露一丝一毫。
更重要的是,其实朱明月仍不能断定,勐海的这位,是否真的就是建文帝。
根据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设下、北镇抚司的缇骑在这半年内查到的消息,针对从洪武年间一直到改年号为建文之后、又改元永乐之前将近十年来的线索分析,建文帝身在勐海的可能性很大。
这一切的缘由,都要从一个大乘教的老和尚说起。谦禅师,福鼎人,曾在昭明寺出家,洪武十六年奉钦命任灵谷寺主持。与太祖私交甚笃,曾收徒洪正映,号洁庵。
洪武二十七年,那九幽跟随那氏土司那直来朝觐见,在应天府逗留期间,以南传上座部佛教的受戒高徒身份,结交了当时的应天府外城神乐观主持王升,通过王升,很快结交到了高僧傅洽。后经苦心钻营,再一次通过傅洽的关系,如愿以偿又结识了谦禅师的爱徒洪正映。这样的交往直到那九幽离开帝都回到元江府,建文登基后傅洽荣升为主录僧,几人以书信的形式来往一直都不曾断绝过。
洪正映因为谦禅师的关系,对建文帝一直照顾有加,而高僧傅洽又是建文帝的主录僧,君臣三人之间关系很不一般。建文四年七月,北军兵临城下时宫中起火,洪正映不顾个人安危匆匆赶来,替建文帝作了僧人打扮,在朱明月的襄助下,从密道出了皇宫,又在北军兵力最薄弱的地方突围,趁夜出了应天府。作为宫外接应的王升,在乱军中不幸被箭矢射中,身死;傅洽则在燕王入京后被捕,拘禁至今。
当时跟随建文帝一起逃出应天府的,除了洪正映,的确还有两位近臣——钦天监少监王钺,御史叶希贤。无心插柳柳成荫,因为那九幽当年结交了洪正映,洪正映又对西南边陲的南传上座部佛教有过很深的印象,在走投无路之下,洪正映、王钺、叶希贤三人带着建文帝,颠簸辗转一路来到了元江府,后被那九幽收留在勐海。其间,洪正映在勐海有过短暂停留,为了引开追兵,也为了不引起那九幽的怀疑,洪正映很快就离开元江独自一人不远千里去了福州府。据传,他曾在雪峰寺待过一段时间。而叶希贤和王钺则削发为僧,立下誓言常伴在建文帝左右。
当然,洪正映并没有将建文帝的真实身份告诉给那九幽,而是将这三人托付给了若迦佛寺的七级阿戛牟尼,也就是高僧布达。
朱明月无法想象,如果那九幽一直都知道建文帝流落来了勐海,却始终对此不闻不问,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甚至还在暗中故意封锁消息施以保护,究竟是怀揣着怎样的图谋和打算?她只知道,关于建文帝仍在世的只字片言一旦流出去,就会使天下大乱,甚至令大明王朝再度沦陷于无休无止的战祸。
可若迦佛寺的这一场大火之后,有些事终将要瞒不住了。
“月儿小姐,奴婢不懂,你为何不干脆告诉那老和尚,其实小姐已然知道皇上的藏身地点就在般若修塔呢?他若不肯合作,咱们也有的是办法自己去找皇上。”
阿姆是后到若迦佛寺的,就在山门外等着朱明月。此时的天又下起小雨,阿姆见她出来,赶紧将竹伞撑起来,上前几步罩住她头顶。
“噤声!如今皇上尚且在位,那一位只是旧主。”
再次听人提起对他的称呼,朱明月几乎有一种透不过气的感觉。她在伞下静立了一瞬,环望四周凝神细听,直到确定周围除了细雨淅沥,再没有丝毫动静,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阿姆讪讪地抿唇,有些懊悔自己嘴快。
“你以为仅凭三言两语,就能说动一介高僧?”片刻,朱明月叹道。
“不然呢…”阿姆不懂。
不是已经让那老和尚松口了?再稍微强硬一些,就不信他不就范。何况除了跟她们合作,若迦佛寺别无出路。
“一个将生死置之度外却将信诺看得比什么都重的人,是不会轻易妥协的。”朱明月道,“而布达之所以松口,是因为你带来的那柄桃木梳子,证明了我曾是那位身边的重要之人,于情于理,他都会在将东西交给那位之后,让那位亲自来决定是否见我,却绝不会自作主张。”
事实上,高僧布达也没有权力在这件事上做主。
对朱明月而言,除了将桃木梳子托付给高僧布达等待消息之外,亦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否则,般若修塔只会成为第二个若迦佛寺,被一把火烧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很多利害关系都不用挑明来说,彼此心照不宣。
“可如果不是小姐先找到人,无论是谁,若迦佛寺也好,那老和尚也好,甚至是那位旧主,都没有好下场的…”阿姆喃喃道。
“等吧,”朱明月一叹,“只能等。”但她有预感,等不了多久。
坐落于中城之南的曼遮佛寺,东配殿内,此时此刻梵音袅袅。
僧人们裹着绛红袈裟,趺坐在大殿中央,四周都是莲花灯、红烛盏,围成十二品莲台盛开的形状。幽簇簇的火光照亮了大殿的雕梁画栋以及释迦八相图的丽彩绘饰,也照亮了这些殿内做晚课的僧侣。随着一下一下地木鱼敲动,庄严悠长的梵呗回荡在偌大的寺院上空。
大殿的中心位置,是一方蒲团。
蒲团上半跏趺坐的男子,合掌闭目,形相端严,宛若女颜的面容,如富贵牡丹悬枝旖旎,乍看之下,叫人有一种荡气回肠的惊艳,正与众僧一起敲打木鱼,唱诵梵呗。
派去外面打探的随扈在这时回来了,进了寺门,又穿过前面两道院落,一直走到东配殿前的广场。广场左右有高高的髹漆牌楼,牌楼前站着把守的武士,另有家奴小僮侍立,绝对的门禁森严,外面纵然有香客踏错一步误走近都难。
随扈们出示了竹牌,得以穿过牌楼后来到殿前,就在门槛外等候,没有人敢出声,更不敢出面打断。谁都知道,在这固定的早课、晚课时辰,除非天要塌下来,否则天王老子都不能来打扰。
直到晚课毕,一众僧侣走出配殿,随扈们这才跨进门槛。
那蒲团上的男子睁开眼,一双狭长双眸如星辰璀璨,眼梢微翘,在莲花灯的映衬下熠熠流光。
“你们回来得很早。”
“也是那人去得早,离开得也早,而且不出您所料,果真是她。”
打头的那名随扈俯下身道。
“看样子,咱们的这位娇客恐怕不是第一次去若迦佛寺。”
蒲团上的男子就是那九幽,被誉为摆夷族的“白孔雀”。
这只白孔雀没在上城的府宅,而是到现在仍留在中城的曼遮佛寺。自从曼腊土司寨来的祭神侍女出使曼景兰以来,那九幽一直都住在中城,之前因为有位重要友人忽然到访,让他来不及回上城,临时推迟了接见祭神侍女的时间,而后又是若迦佛寺的一场大火,倒是令他想回上城都不能够了。
“还是您有先见之明,早就派奴下等在山门外守着,眼见她只带了一个随行的侍婢,看步伐身手,应该就是曼腊土司府的影卫不假。”
随扈说到此,有些暗恨,前几日一个不查,居然让祭神侍女那一伙人钻了空子,这回可不一样,毕竟整座寺庙都险些烧没了,怎么可能不留下人戒备呢?即使白日里搜寺一无所获,也不打紧,一无所获就证明人还在寺中,只要守着山门,不怕对方不来自投罗网。
随扈的自信,源于曼景兰的实力,更由于无数看不见的家奴身处各个角落,形成一条无比巨大的锁链,足以胜任对城内上百佛寺乃至整个中城外围的全面布防。
“不过那祭神侍女倒也狡猾,让人把布达老和尚藏在了化身窖里。”随扈摇头,不屑地道,“还真是澜沧来的,连这都做得出来。”
那九幽一笑:“早与你说过,别小看她,能在那释罗眼皮子底下搞鬼,她本事也不小。”尤其,还是得到那荣青眼一顾的人。
随扈道:“那释罗管事办事不力,奴下已经按照九老爷的吩咐,给了他一些小惩。”
“那释罗还需要出面招呼那些人,不要在他身上留下露于表面的伤,至于其他,你看着办就是。”
那九幽似是没听清随扈的话,或者没理解“已经给了小惩”的意思。但随扈听懂了,低头道:“是,属下稍后就去办。”小惩恐怕还不够,而且不能留伤,也就意味着要从那释罗的家人下手的意思。
那九幽因过于妖娆的面容,且生辰八字冲撞了勐神,打从一出世就遭到澜沧族里人的猜疑和厌弃,养成了古怪而偏激的性子,孩童时期又被扔到勐海这曾经的放逐之地多年,荒蛮的环境、残酷的生存条件使他比普通人更暴戾、更多疑,也更残忍。
但他凭借自己的实力在勐海摸爬打拼,前后十余年的时间,终于在这一片莽莽荒林中开辟出良田沃野,在野兽出没的湍流险滩建出人烟稠密的村寨,也就是现在的勐海八大寨,然后又买马、养象、种茶叶…逐渐经营出了规模浩大的广掌泊和养马河。
时至今日,勐海的势力,在整个元江府都不容小觑。
对于西南边陲而言,那九幽却更像是一个传说,从坐拥半个元江,到雄霸各大土府,再到横行无忌成为云南诸蛮夷中的最强者,恃强凌弱、劫掠茶商、屠戮卫所军队,狂妄嚣肆无所不敢为,已然不将大明朝廷放在眼中。
当前,他更是做起了一个惊天大梦。
梦里的人,不是他,而是两年前被自己的嫡亲叔叔推下皇位的建文帝。
那九幽并没见过建文帝,虽然他曾跟随那直去帝都觐见,但大朝会之上,皇帝临朝时的庄严肃穆、百官叩首时的盛大气派,让他根本无暇去注意那个腼腆的少年。他只有一张建文帝的画像,画像和本人之间有不小的差别,仅凭画像辨认出一个人,尤其这个人或许还剃了光头被乔装改扮,按图索骥一击即中的把握实在不算太大。若一击不中,打草惊蛇又反而不美。但是,在永乐元年那场空前盛大的赕佛日,那九幽还是在人群中第一眼就找到了朱允炆,或者说,他第一眼认出的是王钺。
洪正映可真狡猾啊,足足瞒了他大半年,要不是他与王钺有过数面之缘,恐怕他还不能在蓦然回首时赫然发现,原来自己一直身在宝山。
在那之后,那九幽沉浸在巨大的惊喜和惶恐之中,焦虑难安,患得患失,煞费心血十余年才将勐海经营至这般模样,假如因为一个建文帝引来朝廷的百万雄师,勐海面临的就是灭顶之灾。但随即他又想起在大明皇宫里见过的巍峨殿堂,殿堂内一派钟鼓礼乐之声,皇室宗亲们美衣华服,各地使臣官服位列,诸蛮夷土司头人跪拜致贺…睥睨天下享受人间极致,那是怎样一种感觉?或许,这就是他潜心修佛十数年的因果。又或许,这本就是一个富贵险中求的良机,是佛祖对他半生凄苦挣扎的一种变相补偿…
几乎用上了比开辟勐海时更多的心力,也更隐蔽、更审慎,那九幽终于还是开始了疯狂而又周密的准备和筹措,与此同时,他亦不曾忘记小心翼翼地去为建文帝三人在中城的栖身之所粉饰太平——他从不敢派武士驻守,不敢让家奴靠近,更不敢安排僧人去监视,不曾阻碍山下的香客去庙中祈福,因为他没有把握去承担让建文帝身边的那几个老和尚察觉的风险,让他们感到压力而迫使他们带着建文帝仓皇出逃,节外生枝。
至于若迦佛寺,在那九幽的欲擒故纵的放任下,在布达老和尚的故意为之下,两年时间,“洗眼神泉”的传说散去,佛寺香火逐渐惨淡,受戒的和尚由千人渐渐缩减到百余,寺内僧侣吃斋念佛的修行生活一切仍旧按部就班,寺庙后山下面那座般若修塔从此荒无人迹…
建文帝果然安然住了下来,除了不宿在僧舍、不外出化斋乞食,跟中城里千千万万的出家僧侣一样,每日在石塔中诵经礼佛,禅定持戒,茹素苦修。那九幽以为诸事皆在计划之中,但是,就在他等着那位友人再添一把火便会心想事成的紧要关头,可恨那荣忽然来搅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