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饿,饿得头晕。
“他若不来,你全家就一起去跳红河吧。”
那厢,飘来男子凉凉的话。
“小的、小的…”张三整张脸都垮下来,委屈地蹲到一边。
这回与上回不一样,他不敢再折腾,尽了十分力、十二分的力,能用的老关系都用了,不惜代价地找,挖地三尺。以至于寻而不得,心焦上火,急得满嘴都是燎泡。
“有些事,不是尽力就行的。”这位天仙儿似的小姐,与他这么说。
而她还说:“但我不关心你怎样做,我只要结果。”
张三越想心里越苦,然后很自然地想到一直被关着当人质的婆娘和刚满月的儿子,忽地红了眼眶,悲从中来。
等他哭了一会儿,抹了把脸,又觉得没人搭理他,也没什么意思,于是肿着一双眼睛跟朱明月套近乎:“沈小姐怎么不跟王爷下棋呢?”
阳光透过树梢筛下安静的树影,朱明月在树荫下正捧着一本线装书在看,忽地想到了什么,转身与他道:“我对下棋没什么兴趣,我比较想知道的是…之前那幅唐代的《围棋仕女图》绢画,可是你卖给孙知府的?”
为了选一件名副其实的宝贝献给黔宁王府,孙姜氏几乎把官邸里的所有珍藏都拿来给她掌眼,那幅绢画是其中之一:高约四尺,托裱画心,卷轴镶覆,画工淡雅优美,栩栩如生。一眼看去,险些当成是真迹,然细细验看,才发现同样是赝品。
“是、是…小的。”
张三咽了口唾沫,心虚地别过脸。
“都说没有胆量,发不了横财。但你造假的手艺当真不错,与那白玉杯一样,孙知府自从买到手中,听说一直如珠如宝爱不释手。”朱明月淡笑道。
与寻找真迹比起来,仿制和造假有时候更难。尤其像假造绢画这样的工程,要仿人物、仿书法、仿图章,还要做旧。没有手艺不行,手艺不精不行,工序繁杂,相当费神。当然,做出一幅好的赝品,就会像张三这样一本万利。
地上的人咧开嘴,终于露出了几分笑模样,显然是提起老本行,本能地有种优越感,“每个时期的绢画都有自身特点,细看之下,总会有些小痕迹。外行人看不明白,内行人若马虎了也瞧不出来,像沈小姐这么年轻,又眼界宏阔识见精深,一定系出名门。”
张三是在捧她。可他并不知道面前的这位,是真真正正的名门闺秀,还是暂代过宫中六局一司的掌席女官。
朱明月有几分好奇地问道:“那你是怎么造那幅画的?单是丝就不好挑,织成绢要透而薄,唐以前还一律用生绢…经纬粗细,还有光度…若要做旧,最起码你一定是见过真迹的。”
唐时用绢作画,唐玄宗以前都是生绢,到唐玄宗时才开始用半熟的热汤入粉,并把绢丝捶扁,到了宋朝就把绢煮熟加浆了。宋时的绢画经纬皆是单丝,经稍粗,似双丝。宋中期,经纬丝粗细相同,颜色与藏经纸相似——孙兆康手里的那幅既是生绢,丝线细而纹理稀,手感精润密致,年头也够,有鲫鱼口和雪丝,丝毫不像是伪造。不过是其中的一个字用错了,真真是美中不足。
朱明月想到此,琢磨着看他:既然做了赝品卖给孙兆康,必定不止仿造了这一幅,那么《围棋仕女图》的真迹十有八九是在他手上。
张三摸了摸脖子,讪讪地道:“其实那幅画也不是小的仿的。单是看年头就不可能是本朝的东西,小的寻到后,也差点以为是真迹,却是其中一个假字被用成了真字。后来小的仿造着做了几幅,都没能盖过了原画去。不过沈小姐喜欢的话,小的自当把那幅真迹寻来送给小姐…”
价值连城啊。
张三说完,一阵痛心疾首。
朱明月的眼睛却亮了一下,“不是本朝的东西?”
张三点点头:“绢画很难保存的,若通过新旧和光泽度来辨认真赝,也不对。装裱得当,存得时间会久些;保存不好,一定是没了韧性,变脆而脱落。小的转手给孙知府的那一幅,是元朝初年的画匠,仿了唐中期的东西。”
那便是了。
元朝的经纬也是单丝。辗转到本朝,年头久,绢色深入绢素,光泽暗,颜色深,丝上的绒毛逐渐褪掉,与真迹画作流传下来的模样,已无二致。
朱明月阖上线装书本,看着张三道:“听说,东晋顾恺之的名画《女史箴图》也是在绢上作画的,古色古香,沁人眼目,曾一度被收藏于元朝的皇宫大内,后因战祸遗失。该不会…你恰好也知道那件真迹的下落吧?”
张三一听那名字,脑袋就耷拉了下来,要多委屈有多委屈。这时候,被一道忽然响起的声音给打断了:
“小姑娘年纪轻轻的,倒真是好大的胃口啊!”
明媚阳光下的落叶扑簌飞舞,又打着旋儿徐徐落在水面。那一道阴枭而冰冷的声音,随着飞叶沾水,凉凉地飘了过来。
来了。
朱明月抬眼,等的就是你。
与此同时,沐晟将那最后一枚白色棋子落在宫格里,手抬棋落,“啪”的一声脆响。
张三不明就里,闻声脖子一缩,整个人都跟着哆嗦了一下。下一刻,就见来人的脚步也是一滞,然而周围除了落叶流水,既没见到意料之中冲将出来的随扈,也没有大批手执利刃的侍卫。让人不禁怀疑是不是看错了。
“黔宁王真是好气派!”
那人声似抽丝,语调阴阳怪气的,一步一摇地端着方步往这边走。
石桌前的男子挑着目光,淡淡地说道:“找你可是挺不容易的。千呼万唤始出来。”
是啊,一波三折。
朱明月侧眸看了张三一眼,后者笑脸一僵,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来人约四十多岁,一身刻意的富贵打扮:红缎子长褂,外面蓝缎的开襟敞衫,腰带上吊着两枚斑铜的坠饰。高高瘦瘦的个子,微有些驼背,满是麻子的脸上,五官平平无奇。头顶裹着一圈巾帕,脑后留着一撮头发,扎成小辫。
这样一副打扮,无论在哪里都很扎眼。却透着古怪,让人看不出路数。一双眼睛且怪且邪,眯缝着,透出两分阴恻恻来。
那人闻言咧嘴一乐,道:“王爷神采艳艳风姿卓绝,果然是名不虚传。在下是何德何能,让您费心思。”
他走到半路,就被小碎步跑过去的张三拦住了,后者像是想拉一下他的袖子,又似不敢,“你这次害死我了,知不知道!”
“我害你?怎么不是你害我吗…”
那人似笑非笑的质问让张三胆怯,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你,我…可是当初你把那东西给我的时候,根本没说是赃物啊。”
话里有怒音,却是嘟囔出来的。
难怪在茶运遭抢风头正紧的时候,他还敢在东川府原地销赃。
“老三,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当初你收货验货的时候,怎地就没仔细问一下?现在想起来找后账。东西值钱不就行了,管什么赃物不赃物的…”
他还没说完,紧接着肩胛处剧痛,就是“嗷”的一声惨叫。
尖厉的叫声在耳边炸开似的,吓得张三一个趔趄。随后就见上一刻还拍着他肩膀称兄道弟的人,下一刻已经摔在地上,一只手捂着左边肩膀,疼得满地打滚。
在他的肩胛处钉着一把柳叶似的匕首。刀身整个没入,只留了半截花梨木缠枝刀柄,鲜血洇湿了内衫,染得那件蓝缎子短衫红不红、蓝不蓝的。
张三惊骇地转过头,正遇见沐晟冰冷的目光。
对方已经从石桌旁起身,走到跟前时俯下身,握住露在血肉外面的刀柄,像是削南瓜一样,使劲将那把刀从地上那人的膀子上横着一挑,刀出骨裂,顷刻间血涌如注。对方扯破嗓子不停地嚎叫,一声惨过一声,浑身疼得抽搐。
“知不知道现在所有的人都在找你,更多的人却希望找到的是一具尸体,而不是有气儿的活人。本王当时放出风声的时候,你首鼠两端、犹豫不决,现在走投无路送上门来,还拿腔作势的装模作样。”
沐晟不紧不慢地将刀刃抹了抹血,然后刀锋朝下,又狠狠插进他的右肩膀,“那咱们现在就好好清算清算。”
不仅是黔宁王府,还有孙兆康、禄弘铭、那氏土司府…所到之处,无不是对他除之后快的海捕文书。权衡利弊之下,他现身在了沐晟跟前,却没有痛改前非的觉悟,于是堂堂的云南藩王一定会给他个下马威。这也符合沐晟一贯的作风,直截了当,绝不拖泥带水。
地上的人痛得声嘶力竭,上半身浴血一般,触目惊心。旁边的张三已经吓傻了眼,两腿发软地坐在地上。而沐晟那两刀均是对着肩周的筋脉,刀进筋断,两条胳膊就这么都废了。
“王、王爷这么费尽心思引我出来,难道不、不是因为我有大用处么!”那人睁着通红的双目,青筋爆出。
沐晟冷笑着看他:“你活着的确有些价值。你死了,对本王来说一样受用。云南的茶商被阻截,不仅货物被抢,还有伤亡,死的都是十三府本地的本分商人。你说单是这笔账应该怎么算?”
“他们不是死在我手上…”
“就算人不是你亲手杀的,但你纵容手下去行凶,跟刽子手有什么区别?”沐晟这么说,眼底流泻出阴枭的目光,一脚踩在那人左肩的伤口上。
“名字。”
那人痛苦得面容扭曲,满头大汗,却死活也不吭声。于是沐晟脚下狠狠一蹉。
“啊、啊…李、李四!”
沐晟闻言眯了眯眼,脚底又用了几分力,那人疼得哇哇惨叫。
那厢,传来少女清淡的嗓音:
“是不是还有王五和赵六…”
这都是些什么名字?
沐晟不耐地皱眉。这时,就听张三带着哭腔喊道:“是是是,但他们几家都没迁到滇蜀。祖上传下来几代,现在就剩下小的们两家…”
沐晟朝她看过来,朱明月道:“李四是真名,他们俩是杭人的后裔。”
百年之前,杭州曾先后作为五代吴越国和南宋的都城,后历经战乱变迁,人口流动频繁。相传杭人只留下了张三、李四、王五和赵六,即所谓的“四姓十八家”,其余多是绍兴移居过去的。而今真正的杭人后裔少之又少,抓到一个张三,现在又出现了一个李四。
朱明月不由得多看了地上那人两眼。
“在下不过是在那氏府上讨口饭吃。王爷如何就这么咄咄逼人、赶尽杀绝…”李四疼得浑身颤抖,抻着脖子嚎叫。
沐晟冷笑道:“靠得大树好乘凉,可你贪心不足,明抢暗偷,这口饭,吃得有些牙碜吧!”
一句话就戳到了软肋。李四紧咬牙关,死撑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年头不论是马帮还是走货商人,无非都是刀尖儿上舔血的日子。投奔了那氏土官府,起码有个依仗!”
打狗还要看主人。
沐晟不怒反笑,从他肩上抬起脚:“这么硬气,那你来这儿作甚?”
李四得了些喘息,吐了两口血沫,道:“还不是王爷的计谋高啊…大张旗鼓地来了东川不说,立刻就抓了一个张三,利用他在东川附近的几个府城里到处的搅和。几日来,走货的老线儿不断地放出风声,在下不露面行么!”
东川府里无端出了一件赃物,还是不久前茶商遭抢的东西,这在走货行当里引起一片骚动。随后证明,东西是张三出手的,行里的人却都知道李四才是他的货源。于是在官府不分青红皂白地大肆搜查之下,不愿意被连累的同行们纷纷把人给供了出来。
而一直没再露面的禄弘铭,就是奉了沐晟的命,在全力抓捕川蜀的走货商。
“老三被抓了,然后知情的、不知情的走货人,全部被禄氏土司府的武士带走审问,一夜之间,走货行内被王爷搅得天翻地覆,任凭我狡兔三窟,也再没了容身之地。而元江府的人又一直在挖地三尺地找我,要杀人灭口。我成了众矢之的,现在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李四痛心疾首地说完,沐晟冷冷地笑道:“原来你不是来示威的,是来投诚的。可你这么心不甘情不愿,也就不必勉强了。”
沐晟说罢,冷冷的目光从他身上扫过去,“这样吧,你留下一条胳膊、一条腿,本王就放你生路,让你带着你这个同伴,从哪儿来滚回哪儿去。”
现在走,就是一个死。
张三吓得跪地磕头,痛哭流涕。李四捂着被扎出两个血窟窿的胳膊,挣扎着爬到张三身边,煞白着脸道:“行了,别磕了。老三,落到这步田地是我对不起你,你若想走,我就把这胳膊腿赔给黔宁王府,也算是对你的补偿。”
张三号啕大哭:“现在还说这些干什么!当初跟你说别给元江府做事,你偏不听,现在好了吧,把命都要搭进去了。”
李四喊道:“我不像你,我全家老小都在元江,不想做也得做,身不由己。我能怎样?”
这些话,明显是说给沐晟听的。
那厢,男子睨着视线,淡淡地笑道:“可真感人啊。但是雇你的那户人家,也知道你鼠窃狗偷,吃里爬外,用东家的好处来填自己的私囊吗?要是知道的话,第一个死的就是你‘全家老小’吧,那你还在这儿号丧,不赶紧滚回元江收尸去。”
那件白玉杯是怎么流到外面的?如果不是李四在抢完货物之后,手脚不干净,黔宁王府很难找到将匪寇与元江府连接起来的蛛丝马迹。而张三一直是安全的。因为被抢的货物多是由李四经手,分门别类,上面的人不会知道究竟有什么。以至于在白玉杯的事情发生之后,元江府没有贸然出动。可李四在闻到风声时就藏了起来,从此脱离元江的掌控,而今随着他的现身,元江那氏自然也跟着浮出水面。
一旁的张三听得直抽冷气。
李四紧紧地抿嘴,露出一抹阴森森的愤懑来,“没有小的吃里爬外,王爷怎会知道那伙所谓的匪寇,其实是那氏族人假扮的…没错,这回曲靖和东川交接处那批货,是小的领人去抢的,埋伏在半路,很顺利就得了手。事后货物分半,散货一批、值钱的一批。”
东西太多,路途甚远,不可能全部运回元江府。除了其中最值钱的器皿、皮毛、药材和绸缎被来接应的人取走,其余的像茶叶、马匹…有地方藏的就藏起来,没地方藏的都就地销毁。还有一部分也直接卖给了当地的走货商。
李四说到此,盯着地上的某一处,恶狠狠地说道:“除了部分散货,小的也有自己的藏货地。如果王爷能保我二人和家眷离开云南、远离那氏家族的势力范围,小的愿意把几处地点都告诉王爷。”
不仅是他的,还有另外几个头目的。
如此明显的分赃暗示,碰上刚强直理的廉官,早就火冒三丈、拍案而起,换成孙兆康之流,也要摆个面子,然后在心里默默地盘算同流合污。沐晟闻言,却说出一句连李四都没料到的话:
“好东西都进了人家嘴里,留下的不过是残羹剩饭。你以为黔宁王府就是这么好打发的?”
李四古怪地看着他,“可所有值钱的货都已经在元江府了。”
“本王知道,”沐晟睨着视线,“本王还知道,劫掠来的赃物一般不放在土司府宅,而是运到了广掌泊,在南弄河畔。”
“广掌泊”是摆夷族语的说法,意为“白象山”,与“南弄河畔”一样,都是那氏土司的家族禁地,一直被讳莫如深,就连那氏贵族都不允许随便进出。
李四一脸难以置信地问道:“王爷怎么会知道得如此清楚…”
沐晟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所以,眼光要放得远一点。”
什么意思?不是要给那些被抢的商贾讨回公道吗?或者说给元江府一个狠狠的教训…
李四和张三交换了个眼色,前者道:“王爷好大的胃口啊,不光是冲着那批东西,莫非还要把那氏土司府连锅端了?”
那氏一族雄踞在元江百年,百年经营,家底厚得吓人。若真将那氏连年积累的财富收入囊中,足够黔宁王府雄霸整个西南。可沐晟是云南的封疆大吏,而沐家军是朝廷的军队,这样的做法,跟土贼盗匪又有什么区别?
但转念一想,地方官兵出动剿匪一向不是因为这个吗,捉了贼,才好分赃。
“凡世间财路,多归于权门。纵容了几十年,也该好好管教一下了。”
阳光刺破水面万点波光如碎金,那临湖逆光而立的男子隐约含笑,乍暖还寒。
李四惊目:“可是这么多年来,就算云南府也一样惹不起元江府。王爷又是新嗣位的藩主,拿什么跟人家硬碰硬?”
张三使劲拽了李四一下,示意他小心说话。李四却不听:“几百年了,那氏土司府存在了几百年不是没有道理的。别人不知道,小的这两年在府里面担任一个守备武职,亲眼所见来府中纳贡的土司就不下七八个,更别说还有数量不少的幕府家族都与那氏一直交好。”
西南这个地方,几方土司府连成一片,伤一个,会连带着牵动很多个。而当今天子初登大宝,百废待兴,根本就不宜动兵,否则元江府假冒匪寇抢掠了十三个府城的茶商犯下此等大罪,黔宁王府早就请旨攻打了。
李四说完这些话,连一侧的朱明月都不禁侧目。
想不到在走货这一行里,还藏着一个韬光养晦的人。
“都说元江府不好惹,所有的人都避之而唯恐不及,有多厉害?”
沐晟转过身来,眸深如渊:“那九幽的确是个人物,在他的经营下元江府日益强盛,却也胆大包天,肆意妄为到连朝廷都敢不放在眼里——正所谓物极必反、月盈则亏,一个元江能被分割为澜沧和勐海两大势力,其实就已经很说明问题了。而今的那氏土司府正处于极盛时,也意味着覆灭的时候就快到了,不是吗…”
那个名字,让四周陡然冷窒了下来。
写在朝廷诏书上、皇帝御笔钦封的元江府土司,是那直的长子,世袭土知府职位的那荣。从来都不是那个名字。然而“那九幽”三个字却似有无限的威压,张三吞咽了一下,大气都不敢喘;李四则是整张脸变色,绷着嘴角有些噤若寒蝉。
“王爷这是想做什么?”李四惶惑道。
沐晟负手立在近处,眼底淡淡含着的笑不带一丝温度,“你有一句话说得没错,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元江府坐拥金山,想要分一杯羹,是不是就得跟那氏土司府拼命?西南边陲的势力这么多,到时割据混战的景象一定会相当好看。”

李四究竟有多重要?能让沐晟、禄弘铭、孙兆康等人洒下弥天大网费尽周折去找的,其意义不言而喻。而这样的人对元江府来说,不能留为己用,便只能斩草除根。
东川府城的这处郊外,因人迹罕至而衰草连天、凫趋雀跃。两辆马车停在溪湖畔,赶车的仆从是知府府宅里的,除此之外连个随扈也无。几个时辰过去了,车顶满是林间筛下的落叶。
“你也挺有本事的,藏匿了这么久,居然没让元江府的人抓住。”
张三捂着磕出血的脑门,晕乎乎地说道。
李四咧了咧嘴:“藏得再久也没用,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尤其躲不掉你的连累。自己没本事就算了,非要把我也拖下水。”
张三耷拉着脑袋,不知该怎么说。李四杵了他一下,阴嗖嗖地问道:“听说,还是栽在了一个小姑娘手上。就是她?”
目之所及,那少女伫立在马车旁。披着浅蓝斗篷的身影,露出裙摆的一抹纯白,乌发玉簪,纤细婀娜,盈盈动人。
“有几分姿色。”
李四的话刚出口,就被张三一把捂住,“你小声点儿。”
李四嫌弃地扯开他的手,恶狠狠地道:“你这么紧张干什么?眼看着连小命都快没了,还不能多说两句。”
张三眼皮一跳:“什么意思?”
李四哼笑着道:“当初你供认不讳的时候,难道就没想过,让我也跟着东窗事发会有什么后果?元江那氏那帮人心狠手辣,我一旦陷进来了,你以为他们在杀了我之后能放得过你?”
张三听得心惊肉跳,本就热,这下出了一身潮汗,“可是咱们都在王爷这儿,他是堂堂云南藩王,还有人敢来行刺不成?”
“黔宁王身娇肉贵,谁敢动他,咱们俩一介贱民,死了还不是白死。”李四瞥了一眼,冷冷地说道:“怕就怕不光是你我性命难保,还有咱们的全家老小跟着遭殃。”
张三跌坐在地上,傻眼道:“王爷答应我要保住我的妻儿,我现在什么都交代了,也没有退路了,他可不能食言啊。”说罢,一把拉住李四,咬牙道:“老四,要不咱俩现在跑吧。”
李四看了看两个手脚细长的车夫,又看了一眼四周静得只能听见鸟鸣的树林,“咱们现在跟黔宁王府拴在一起,撇都撇不清,还往哪儿跑,是死是活听天由命吧。只希望那黔宁王看在我还有可利用的价值,保咱俩平安过关。”
这时,沐晟已经从每辆车上卸了两匹马,四驾马车就都成了两驾。
李四两只胳膊都废了,只能坐在车里,于是朱明月坐另一辆,沐晟和张三两人骑马。
车舆行驶在不算平坦的林荫小道上,车轱辘磕磕绊绊,速度极快。赶车的车夫也很着急,一声声鞭响,一声催似一声。等经过了两道树林,拐个弯,往前再有五里,是东川附属的一个小县城。往常要一个时辰的路,眼下几乎只过了几盏茶的功夫。
偌大的林间只剩下车辙被碾出的响动,两辆车一前一后,车身在快速的驱使中剧烈地摇晃,像是随时都能散架子。两旁树叶婆娑的沙沙作响,不时还有鸟雀惊飞的扑棱棱声。
“嗖——”
凌厉的箭翎,刺破长空而来。
随着这一杆箭钉在前面那辆马车上,一刹那,无数道箭矢暴风雨一样射来。黑色箭身,银色箭头,眨眼之间,密不透风的箭雨把那辆马车射成了筛子。李四抱着双臂从另一侧的车窗跳出车外,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大腿上被射中一支箭,扎了个对穿。
“箭阵,是箭阵!”
张三的走货经验相当丰富,一看之下连声尖叫,鞭策马匹要往前跑。
这个时候,前面的道路已经被不知何时出现的巨大树桩给挡上了,车夫赶紧往回一扯缰绳,勒马急刹,马匹嘶鸣几声,车舆打横骤然停了下来。忽然,又一根木桩从右斜方打过来,手臂合抱不了的粗大桩身“砰”地拦腰打在后面那辆马车上,只听一声巨响,后面的车舆直直地被撞翻出去。
车夫连同拉车的两匹马一起被掀倒在地。车内的少女死死扶着车辕,在那一刻猛地撞上车梁,又狠狠地摔在车窗的挡板上。
宛若凶狠的鹰隼般的黑衣人似从天而降,持刀蒙面,动作敏捷而强劲。落地之后又利落拔刀,迅速地将车舆围了起来。
明晃晃的刀锋,“噗噗”两声,那两名车夫就死在刀下,均是咽喉一刀毙命。张三扶着李四爬到车马不远处的地上,李四中箭的那条腿全是血。
“求求你们,别杀我们,别杀我们,让我们做什么都行…”
张三满脸惊恐,痛哭失声。李四咬着牙握住扎在腿上的箭,一狠心,“咔吧”折断了箭杆,顿时疼得撕心裂肺,“没想到居然要交代在这荒郊野岭,最后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可恨我两条胳膊废了,要不然就跟你们拼了。”
这时,为首的蒙面人已经提刀来到跟前,说:“人呢?”
张三呜咽着道:“谁?谁?你要找谁?”
“云南府黔宁王,沐晟!”
那人直呼其名,张三哆嗦了一下,下意识地往少女那边瞄了一眼。那蒙面人何其聪明,顷刻间攥着刀柄,走了过去,“你就是沈明珠,那黔宁王的红颜知己?”
此时此刻,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
她扶着车辕有些狼狈地站起身,“你们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