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内不算窄,以前坐着他一个,如今坐着俩,倒有些活动不开。反观他,褪去五爪金龙的锦缎黄袍,换上一身深紫『色』暗纹云锦绣的常服,衣袂上是玄『色』暗银绣,内敛中难掩贵气,却道是微服私访,更像是哪家的亲王贝勒携美出游——想不到他竟然会带她出宫。
车幔随风一开一合,莲心望着外面街道上徐徐退去的酒肆和茶坊,没有想到还能再有出宫的机会。此刻,胤禛歪着身子靠在锦榻里面假寐,轻匀的呼吸,使得衣襟上的绣带跟着一起一伏。莲心看到他薄唇轻抿,眼睑上染着淡淡的青『色』,像是许久都没安睡过的样子。
听伺候的小太监说,为了贡院科考的事,暖阁里的灯已经两夜都没熄过。处理完成堆的公文,天快大亮时,他就会在暖阁的锦榻上眯一会儿,而后等到上朝时辰,又匆匆赶去太和殿。
这是个端肃内敛的男子,天生高贵的出身,注定了半生会伫立于紫禁城之巅,睥睨世间万物,是王、是主宰,生杀予夺、大权独揽,然而竟是如斯勤勉刻苦、无一日怠惰。
“好看么…”低沉沙哑的嗓音从男子的唇瓣中吐出来,他合着眼,不见目光流转,语调中却已透出清淡笑意,“朕不介意你继续看下去,但更喜欢你在朕看着你的时候,也这么看着朕。”
莲心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注视了他很久,然而锦榻上的男子明明一直闭着眼睛,怎么会发现自己的目光呢?她不自在地抿了抿唇,有些尴尬地道:“皇…皇上的衣襟沾了灰…”
她说的是实话,然而却惹来他的朗声大笑。笑罢,胤禛睁开明亮的眼睛,“是么?哪儿脏了,不如爱妃给朕擦擦…”
莲心更加别扭,攥着衣角,这下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让他瞧在眼里,又是一连串的笑声。
苏培盛驾着车,隔着幔帘,就听见里面传出来的一阵爽朗笑声,不禁感慨万千。自从荣登大宝以来,万岁爷好久没有这么笑过了。
马车行驶在长安街上,直奔朝阳门内大街路北。贡院就坐落在中间的位置,是一座宽阔的三进院落,大门五楹对开,上面高悬着三块匾额,东首那块匾额上写着“明经取士”,中间则高悬着“天开文运”,西面则是“为国求贤”。
苏培盛一勒马缰,将马车停在了离贡院不远的对面街上,“四爷,到贡院了。”
青砖灰瓦的连片屋苑,门口把守着面无表情的侍卫。大门半敞着,门槛内挡着一块屏门影壁,倒是院里有一棵参天古槐长势甚好。转眼已入寒凉之季,枝杈上的树叶都掉光了,粗壮的枝干一直伸向天际。
相传这里是文光『射』斗牛的地方,那棵树就叫做“文昌槐”。根部生在路东,主干弯曲向西,树冠呈在路西边,其势如卧龙,所以也传此槐与考生的文运有关,每年来此的考生们都要竞相膜拜,以期荣登龙门。
莲心被搀扶着走下马车,远远望见那棵参天古槐,不禁多看了两眼。
寒窗苦读十数载,要经历乡试、会试和殿试。乡试每三年一次,又称“秋闱”,秀才在乡试中成绩优秀的就是举人,有资格进行第二年春天的会试,又称“春闱”,其中脱颖而出者就是贡士。而后经过复试,会被举荐参加殿试考策问。第一甲赐进士及第,即状元;第二甲赐进士出身,俗称榜眼;第三甲则赐同进士出身,是为探花。
早前,秋闱已过,现正值贡院里面的会试,各地的文武举人早已云集到京城。这些饱读诗书、满腹经纶的书生,在贡院里面熬过足月后,其中一些人就注定是国家未来的治国能臣、国之栋梁。
宫里面派出来巡查民情的官吏不少,回报上来的消息却是五花八门,多是奏好的,少则是搪塞,其中劣情却是无一有提。莲心只知道眼下春闱刚刚完毕,礼部的官员阅完卷子,就会选出其中较为突出者进行复试,而后推荐参加殿试。他该是来体察细情的,却不知为何要带自己过来。
就在这时,东大街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苏培盛已经停好了马车,几个人坐在对面街的一个茶摊前,顺着声音的源头看去,赫然瞧见从东面来了一群抬着铜塑财神菩萨的书生,敲锣打鼓地往贡院方向走,一边走一边嘴里面念念有词:“朝廷取士只为钱,贪官见钱就开眼。从此寒窗不苦读,一心攒钱买功名。”
等唱着走到贡院门前,其中一个书生扯着脖子高喊道:“恭请考官大人迎财神入门——”
话音落地,其他人合力将那铜像一抬,而后哐的一声,就将财神爷铜像放在了贡院的正门前。
门口把守的侍卫见状,冲下来就阻拦着要冲进去的书生。那些书生虽无缚鸡之力,但仗着人多,便跟侍卫扭打起来,贡院门前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堂堂斯文地,竟然『乱』成这样,成何体统!”沏茶的摊主是个上了年纪的老者,捋着胡须瞧了半晌,无奈地直摇头。
苏培盛见状,端着碗跟他要了一碗新茶,用目光示意那边,惊诧地问道:“这帮人是哪儿来的?这么大胆子,还敢跑贡院来闹事儿。”
“几位爷是外地的吧?”老者的目光从三个人的身上掠过,苏培盛和莲心自不必说,最后落在那一抹深紫『色』云锦绣袍的男子身上,却是好相貌、好气度。
“怎么说?”莲心也来了好奇,轻声问道。
胤禛在这时候抬眸,深蕴的目光投『射』在莲心的脸上,须臾,转到了贡院前。
“他们可不是一次两次了,隔三差五就会过来大肆吵闹一番。上回跟侍卫打得头破血流,要不是五城兵马司的人及时赶到,怕是要血溅当场了。”
“春闱都过了,他们是考上的还是落榜的?该回家的就回家去,怎么还跟贡院不对付上了?”
“都是各地的举人,好不容易通过秋闱来到京城,却道是有徇私舞弊的,只消花大把银两,照样能混个举人进贡院。跟主考官检举了多次,都不见回应。这不,他们实在是气不过,就抬了一尊财神爷的铜像过来,存心要给主考官难堪呢!”
苏培盛扑哧一声笑了,在看到胤禛蹙起眉时又给咽了回去。
莲心听罢,也是一阵哑然失笑。这样的损招,饶是脾气好的,想必也要动气了吧?更何况,听那意思,问题似乎出在秋闱,而并不是贡院里面的会试。
“拿得出来证据么…”就在这时,端坐在一侧许久未出声的男子启唇,幽淡的嗓音仿佛将对面街上的吵闹和打架声尽数灭止。
老者捋着胡子,想了一瞬,认真地道:“有没有证据倒是不知。只是前一阵子听着吵闹,好像是此次高中的名额里面,有一个不学无术、连字儿都写不好的。嗨,要不是给了钱,怎么可能进京来参加会试?”
胤禛皱了皱眉,眯着眼,却是不知在回味茶摊老者的话,还是在想着什么,茶碗里的茶都凉了也未动一口。等龙井肥厚的叶子都沉在碗底,他起身,带着莲心回到了马车那边。
苏培盛从袖子里掏出碎银两付茶钱,老者却是没收,“小老儿在这里卖茶卖了几十年,也从未见过像这位爷这样的,敢问爷如何称呼?”
脚步稍微顿住,胤禛转过身,嗓音幽沉地道:“在下在家里排行老四,姓艾。”
等莲心回到承乾宫,已经夕阳西坠。出宫一趟,仅是贡院就让人大开了眼界。科举考试是朝里面的大事,想他不顾疲劳亲自出宫探访,却并未进贡院询问那些负责阅卷的官员,只是到保和殿大学士张廷玉的府上走了一趟,可见其间机关暗藏。她是女眷,并不方便一并进去,就留在马车里面等。足足一个时辰,直到苏培盛撩开幔帘他重新坐进来,脸上凝重的神『色』,却像是得知了什么更加不好的消息。
夕阳橘『色』的暖光投『射』在地面上,空气有些凉,莲心紧了紧身上的大氅跨进殿门,却发现玉漱已经在内殿里面等着了。
“莲…”后面的字还没等吐出来,就生生咽了回去。玉漱瞧见一侧奴婢瞪过来的凶煞目光,尴尬地低下头,敛身拜了一下,“奴婢拜见熹妃娘娘,娘娘吉祥。”
莲心一怔,转瞬,脸『色』一下子就沉了。可她并不是个能随便发出火气的人,按捺下心里的不悦,朝着殿里的奴婢摆手,示意都下去。等宽敞的寝殿里只剩下她们两个,莲心上前拉住玉漱的手,眼圈却是先红了,“对不起,我差点就连累你了…”
那晚她为了帮自己逃出宫去,偷了封秀春的腰牌。如果当时不是恰好冲撞了圣驾,机缘巧合下又被封妃,首当其冲受连累的就是玉漱。私放犯人,轻则是发配,重则就是砍头的罪责…平静下来的这几日,她无时无刻不在悔恨自己的鲁莽,倘若真是因此害了她…
“我都是心甘情愿的。”玉漱听到这话,鼻尖冒出些酸楚,直摇头。
莲心握着她的手,轻柔着嗓音道:“进殿里面来吧,好么…”
玉漱复杂地抬眼看她,咬着唇,却是一声也不吭。须臾,红着眼睛道:“是太妃娘娘让我过来的,马上我就要去寿康宫了。太妃娘娘说她身边缺一个体己的人,觉得我贴心,就让我过去跟着她。”
莲心一滞,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寿康宫…事到如今,她真的不知道自己应该以什么样的心情面对那位年迈的老『妇』、他的额娘。曾经,是她亲手将他和自己拆散,而今,她哪里是要找体己人,分明就是要用玉漱的身家『性』命,来作为牵制自己的一块王牌。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莲心眼角一湿,眼泪滑落了下来。现如今自己高居在承乾宫,高床软枕、锦衣玉食,却要让她去寿康宫里面做伺候主子的奴婢,“我现在就去求太妃娘娘,哪怕是放你出宫也好…”
“莲心!”玉漱在身后一把拉住她,苦涩地摇头,“没用的,勤太妃既然打定了这个主意,怎么会听你的呢?更何况,只有我在寿康宫里面,才能保证她对你的安心啊!”玉漱说罢,伸出手,轻轻抹掉莲心脸颊上的泪,“没关系的,我说过的不是么?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虽然以后不在一个殿里面,但你也可以经常去看我。太妃娘娘也说过,会给我充分的自由,我也可以随时来看你…”
莲心哽咽了一下,止不住的酸楚从心里涌出来——身如浮萍、命若柳絮,说的就是宫中人的命运。晋封为妃又如何?仅仅是想要保护身边的人不受到伤害,这一小小的心愿都无法办到。
“我钮祜禄·莲心发誓,一定要在这宫里面坐得比任何人都高、比任何人都要尊贵,再不会让别人轻易踩在头上,不会让别人决定生死!”
第1卷 第12章:落网
第12章:落网
这次负责春闱的主考官,正是保和殿大学士、同时身兼吏部尚书的张廷玉。(请牢记我们的网址wWw.xiAZaiLoU.CoM)为官清廉与否尚不可知,只是为人谨小慎微,一贯谨守“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的处世态度。曾深受先皇器重,为官至今已历两朝而不倒,当今圣上甚以为其“器量纯全,抒诚供职”,赞其是大臣中最得力者。
享有如此赞誉的重臣,被引以为肱骨,全权负责此次贡院的会试。然而出了这么大的事端,不禁急得心火上冲,不久就病倒了。在他卧榻之前,却是查到在京城中有一处甚是隐秘的地点,专门买卖殿试的考题,其神通广大让人震惊。
按照朝中规矩,举人通过会试后,可以当作候补官员,已经有资格做官。但每年闲置下来的官职空缺却极为有限,因此举人为官少之又少。僧多粥少,大多数考生都盼望最后能顺利进入殿试,成为天子门生、钦定的进士,就可名正言顺地做官了。那些凭借徇私舞弊进京赴试的人,倘若不想竹篮打水,只能通过疏通关系或是买卖考题,也许还能有一个进入殿试的机会。
东城考生驿馆里面,考生们四散在各处温习功课。驿馆里的管事奴才走进来,先是四处打量了一眼,看到其中穿着光鲜名贵的、桌上伙食好的,就递上一份帖子,点头哈腰,极尽讨好之能事。
这一日,赵福东拿着厚厚一摞名帖进来,扫视了一圈,却是无甚收获。其实真正出身好、底子厚的举人都悉数住到客栈去了——上等房,单独的居室,清净不受打扰。又或是在京城包下一个院落,独门独院,更是显出家世不凡。能住到驿馆里的,大多没什么家世可言,只不过是大浪淘沙,淘到一个是一个。赵福东闲闲地扫过去,却是在一张小圆桌前顿住了。
桌前坐着两个人,一个颇显年轻,一个则是面容俊朗,两人坐在一起,正捧着书摇头晃脑地背着。膳食倒没甚分别,身上穿的可就不一般了,要是他的眼不拙,该是锦绣斋里面的缎料,十两金子一匹,比宫缎还值钱,那一白一玄两『色』缎面,在阳光下闪烁如金银。
“这是什么东西,恁地不入口了。有没有人?给小爷上一盘香酥鸭、梨花酿团子、四喜羹,再来两壶上好的女儿红!”叫声是从那个年轻考生的嘴里喊出来的,他当这儿是酒楼,倒是点起酒菜来了。这不禁引起其他温习书本考生的反感,都皱起眉,纷纷投来不满的目光。可那年轻的少爷却浑然不觉般又敲了敲桌案,大声道:“人呢?人都死光了!”
这时,负责算账的小厮跑过来,一脸的不耐烦,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道:“干什么干什么?要想吃什么鸭,上何福楼买去,这儿不伺候!”
他刚说完,就被飞来的一个物件砸在了头上。“哎呦”一声捂着脸,小厮刚想破口大骂,定睛一看,掉在地上的却是一个闪闪发光的东西,一下就怔住了——金子,他竟然被一枚金元宝给砸中了!
“你这儿的膳食实在太差,我和我四哥都不喜欢,赶紧换了,做不出来就去买!”那年轻的考生又从绣袋里掏出一枚金元宝,看也不看就啪的一声放在桌上。旁边的男子在这时抬眸看了一眼,却是因为那句话,眼神微微波动了一下。
小厮已经变了另一副面孔,心花怒放地捂着额头将那金元宝捡起来,而后满脸讨好地道:“是、是、是,小的这就去办。二位爷稍等,稍等!”说罢,一溜烟儿跑出去备菜了。
却说赵福东在一侧冷眼旁观着,见这架势,还能不赶紧走过去。到了近前,抽出一张名帖放在桌案上,“这两位少爷,打扰一下。我们家老爷是京城屈指可数的私塾先生,假如拿着这个帖子让他给你们二位辅导一下,高中的机会必然比别人要多好多啊。”
莲心拿起那名帖看了一眼,上面只写了“前程似锦”四个字,“说是私塾先生,可你这上面连地址都没有,我们怎么去?”
赵福东揖了一下,笑容可掬地道:“小爷放心,家里有马车的,到时候可以接您去。”
“这倒挺有趣的。不过我跟你讲,我们两个都没念过什么书,是被爹娘『逼』着非来考不可,要是考不上就当玩一趟了,无所谓。”
“有志者事竟成。看两位爷出手阔绰、气度不凡,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也说不定啊。二位爷随时等着马车来接吧!”他说罢,也不再找旁人,捧着怀里的名帖喜滋滋地走了。
莲心和胤禛对视了一眼,眼底都划过一抹凝重。
在这之后连续过了三天,每日胤禛上完早朝,都会带着莲心去驿馆晃悠。两人将整个驿馆都待烦了、将整条街都逛遍了,都没等到那日说要来接他们的人。
夕阳西下。此刻街上的酒肆即将打烊,店铺里的伙计都出来了,搬着门板一块一块地挡在店面前。等上了锁,噼里啪啦敲打着算盘的掌柜,又招呼他们过去将桌椅板凳都摞起来。金橘『色』的落日在天边隐去了最后一抹光辉,夜『色』将至。
仍旧是一袭男装打扮的莲心,百无聊赖地看着小摊上的京剧脸儿挑来挑去,却是没有一张能入眼。皇上刚刚去茶肆喝了会儿茶,跟其中的几个书生聊了一些事情。据说,这次贡院考试中,最邪门的当属河南的举人,大多是不识字的,有些识得的却是连简单的诗句都不会背诵,更别说四书五经了。莲心听到一半,就有学士府的家丁到了,做考生打扮,却是来送消息的。为了不引人注意,她索『性』先出来逛逛。
这几日一直在等那日信誓旦旦要给他们找私塾先生的管事,然而正因为其久不『露』面,恰恰说明了其中有蹊跷。贡院会试营私舞弊,一不小心就是掉脑袋的事儿,若没有万全之策,该是轻易不会暴『露』出来的。而在这之前,张廷玉就已经将她和他两个人的身份做好了,假如有人来查,只会查到他们是山西大户不学无术的公子,连乡试都是花银子买来的。
莲心拿着京剧脸谱面具,出神地想着,就在这时,一辆马车忽然疾驰而来。马蹄抬起尘土飞扬,所过之处连摊位都被掀翻了。莲心回过头时,那马车已经靠近,她瞪大了眼睛,想往一侧闪躲却已来不及,惊呼了一嗓子,说时迟那时快,下一刻她就被马车里伸出来的手一把拽进了车里。
“救…”“命”字还没出口,就被人死死捂在了口中。
光天化日之下,她居然在京城的大街上被掳劫进马车里面。外面的车夫飞扬起鞭子,一声高喝,驾着马车直奔西城疾驰过去。
心跳如擂鼓,莲心死死攥着衣袂,车窗被玄『色』的厚布幔帘遮挡得严严实实,既看不到外面,也透不进一丝光线来。莲心试图回头去看将自己拽进马车的人,却被反绑着手动弹不得。捂在脸上的手这时松开了,莲心刚想开口大叫,就听见了一个略显熟悉的嗓音,“小少爷别害怕,奴才是那日给您私塾先生名帖的管事啊…”
莲心的肩膀微微有些发颤,在听到这句话时猛地就怔住了。驿馆,名帖…是那个提出要带他们走的人,足足等了三日,却是用这种方式出现。思绪飞转间,她的心里反倒镇定下来,却仍是用颤抖的语调道:“你…你这是要带我上哪儿去?”莲心说完,很自然地循着声音看过去,眼睛却被一块黑布蒙上了。
顷刻之后,那声音再次悠悠地响起,“小少爷不用着急,到了自然就知道了。奴才啊,是领着您去找前程呢。”
马车顺着平坦的道路一直向北行驶,车夫挥着鞭子疾驰,原先还是稳稳当当的,拐过一个弯,竟陡然颠簸起来。坐在车里面的人随着马车摇摇晃晃,莲心没坐稳,身子一栽,头就狠狠磕在了车板上,疼得龇牙咧嘴。坐在她身旁的人拍了拍车板,喊了一句:“慢着点儿,别把小少爷给颠坏了。”
车夫身影不清地应了一嗓子,车速却是不减。这样一直过了半盏茶的时间,终于在一座陈旧而古朴的楼阁前停了下来。
四层红漆小楼,三面置明间开门的敞屋,前廊和阁楼都描绘着烤蓝彩画。内间却是仿江南风韵构建着青砖灰瓦,楼基很高,用雪白的大理石足足垫起来三寸,高高上翘的斗拱飞檐下是铺地的素面方砖,坡面铺的则是莲花方砖,两边都有石柱和兽头的青石勾栏。却是一座颇显唐风的楼阁。
莲心被蒙着双眼带进去,看不到院中的景致、看不到楼阁的模样,直到进了正堂,才有人将她脸上的黑布摘掉。阳光在一刹那迎面而来,睁开眼睛,有些不适应刺眼的光线,莲心抬手挡了一下,堂内奢华明丽的布置闯入眼帘——三面花梨木太师椅,中间地面上是用金线织锦的富贵吉祥大红毯,堂内悬挂着黑漆烫金的匾额,匾额下背对着自己站了一个人。
“各位爷一路辛苦了。今日我家老爷特地请各位过府一聚,是因为知道各位都是出身富贵的少爷,并且都有高远志向,想在这次的会试中取得好成绩,并且有资格进入殿试。”那人没有回身,只用悠然的语调说着。
莲心这才发现,原来不只是自己一个,后面还有其他人陆续被带进来,都是一身锦缎华服的装扮,年龄有大有小,此刻『揉』着眼睛,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惊魂甫定的神『色』——原来说是接人,却是抢人。也不知道自己就这么凭空不见了,在驿馆里跟学士府的人对接消息的皇上,会不会有所察觉…
“有你这么做事的么,知道小爷是谁?爷是江浙道台大人的表亲,要是那破马车有个闪失把小爷给摔了,你赔得起么?”
被带进来的人中有好几个都跟此人一个反应,七嘴八舌地显示着自己的身份。莲心站在一侧静静地听、静静地看,将在场的几个考生的相貌都记在了脑子里。
驿馆里的那个管事赵福东就在旁边,低眉垂眼、不发一语。就在这时,背对着站在匾额前的人转过身来,却是一个年约五十的老者,花白的头发、花白的胡须,眯着眼,正笑容可掬地看着内堂里的人,一开口,却是丝毫不留颜面,“若说身份,想你们加起来都不够我家老爷一个人的分量。道台大人的表亲?八竿子打不着的难道也算?还有什么八府巡按的姑舅亲、知府的表弟…倘若谁有本事说不用通过会试,就能站在太和殿上参加皇上殿试的,现在就从这里出去。”
原本几个趾高气扬的书生,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如果谁真有那本事,还巴巴地钻营偏门做什么呢…
莲心却是一阵咋舌,究竟是怎样厉害的身份,竟敢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或者…果真有这么大的本事,手眼通天!
“现在呢,老爷怜惜你们都是人才却怀才不遇,恐会被那些在朝中有关系的人挤下来,特地给你们一个机会。现在就坐下来写下你们的名姓、年龄、旗籍…等我家老爷看过、核对过,自然会对各位进行专门的辅导和教习。”他说完,即刻有端着托盘的小厮走了上来,里面盛着笔墨纸砚。
莲心被指定坐在其中一张敞椅上,看着摆在面前的宣纸,拿起笔,余光过处,似有若无地瞥了旁边的人一眼。却见众人此刻都是满脸莫名和『迷』『惑』的神『色』,皱着眉,手里的笔却是迟迟不落——都知道此事非同儿戏,就这么将自己的家世出身写下来,万一被有心人看到或是不小心泄『露』了出去,可不就是脑袋搬家的事儿了么?
“想要前程似锦,还这么前怕狼后怕虎的,几位爷忒没胆识了吧?”那锦服华袍的老者捋了捋胡须,挑着眉,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去,“我家老爷呢,有一颗惜才之心,将千金难求的机会拱手送到你们的面前都不要?还是那句话,想求仕途的留下,不想的,府里的奴才随时随地可以送各位回去!”
出身富贵的纨绔子弟多少都是有几分畏惧和疑窦的,听了这话却挨不住面子,暗自咬了咬牙,提笔就往宣纸上面写。其他人看到有人肯写了,自己方落笔。
莲心看着面前雪白的宣纸想了一下,屈起食指歪歪扭扭地写下:张君心,弱冠,山西人氏,汉人…
等众人都写好了,赵福东走过来一一收起,扫过几眼,而后拿到屏风后面去了一下,其间有翻页的声音和『毛』笔碰触笔架的脆响。等出来之后,就给小厮指了指其中几位,吩咐先领着到偏厅去。
正堂里留下的人面面相觑,等了半晌,才听他慢条斯理地道:“老朽刚刚看过,几位的家世…实在是不够体面。刚刚请进去的都是各方官员的家里人,都是有身份的,若是给他们铺路搭桥,自然是不费什么事,但在座的几位…”他意犹未尽地说到此,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如果爷的老子是府台、道台,爷也不用来考科举了!”
“就是,你就给句痛快话吧,什么家世不家世的,小爷是江苏宜兴米粮大王的独子,家世没有、学问也没有,银票倒是有的是,开个价吧!”
“贡院会试、殿前策问,哪儿是那么容易就能办到的…”赵福东笑眯眯地说罢,招了招手,让小厮拿着几件古玩字画进来,“我家老爷对各位青睐有加,是不会亏待的。这样吧,现在先将这些物件折旧转让给各位少爷,也好先定个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