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晴日方好,碧空如洗,抹划过一条条淡如缥缈的细纱烟云,昨夜的风雨,洗净了天地的尘螨,荡涤了岁月的峥嵘。
那个缠绵我灵魂的人影,贴着窗坐着,无声无息,无动无妄,岁月静好,不染风尘。
曼妙的日光描临着他优雅的侧线,银龙金线,晃闪着我的眼,在一片红里,透出波光粼粼。
黑缎绸面的锦衣,描着金线的精美纹路,反衬着白日的阳光,透出的,是肃杀和冷漠。
这么冷,这么疏远,他静静坐在那里,却如同俾睨众生的神祗,无有一丝的尘火味,所有的喧嚣都与他无关,所有的欢乐,笑闹,熙攘,都和他遥远分离。
苍白,美丽,却冰冷,无声。
他这是怎么了?
他的身形似乎瘦了许多,也更缥缈了许多,仿佛这世间,已然没有这个出世的神祗留恋的一切,他只是冷冷看,冷冷听,却无动于衷。
那个在我耳畔调笑温言的人,那个抱住我嬉闹诉求的人,似乎只是我的幻觉,一丝一毫也看不到了。
是我的眼太朦胧么,我在那反射来的阳光下,无法看到那双如同黑宝石一般的眼里任何的思绪,只是一种疏远而茫然的冷漠反射出来的光芒。
“这位嬷嬷,您还好么?”谢悠然及时的打断我的思绪,却把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弯下腰,摸索向那雪白的馒头,却在触碰到那双脚边缘时一顿,我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道:“对不起,侯,侯爷,我,民妇打搅到您了么?”
那尊像纹丝未动,只是捏着酒蛊出神。
“陶姨!”怯怯的声音唤回了我的神志,我低下头,抱住了芙蓉用细微的声音道:“侯爷见谅,民妇,民妇只是想感谢您,您的施舍!”
头顶依然缈无声息,好似我的心,空荡得没有生机,寂静的如同荒芜。
我伸手,捡起那脚边的馒头,雪白的皮上,已经沾染了星星点点的尘土,衬得那雪白斑驳污秽,如同人生,曾经的清澈,无奈沾染了一身的尘土。
素衣染缁尘,人生无奈,不思量,只是叹!
我默默剥去那层皮,交给芙蓉,还好,没有完全不能吃,虽然这样吃不卫生,可是我们的处境,能有这一顿,还不知道是否能吃到下一顿呢。
“啊呀,这包子都掉了,不能再吃了,嬷嬷,您的孩子可是有病在身,我看,你也身染沉疴,哪里能再吃这些东西,来来来,既然我看到了,就不能不管,那日害你们摔了,今日补偿,您和您的孩子就在这里吃了饭吧,如果不弃,在下给您看看病如何?”
谢悠然那抹阳光总是人生里最大的希望,还是那么热情和有爱心。
我抱住芙蓉朝他深深一躬身,扑通跪了下来:“多些这位大人,民妇确实是想找您,这孩子昨晚烧了一夜,不知道大人可否给孩子看看病?”
“呵呵,这没问题,既然让我碰到了,那就是有缘,昨日我就看到这孩子有些蹊跷了,不过实在是急,还想找时间找找你们,不想,今日又碰见了,正好正好,既然如此,你俩就在此吃了饭吧,一定饿了吧,来来来,一起吃吧!”
谢悠然对待所有人,都是一视同仁的样子,在戎麓我就知道,无论何种人,在他眼里是一样的,他对于病案的嗜好和他对于其他爱好比,更甚一筹,我知道,他如果感兴趣,对于芙蓉来说,是件好事,只是…
“多些大人好意,只是我们不过是些贱民,不宜与大人同桌吃饭,烦请大人给看看就好,民妇感激不尽。”我也不可能和他们太过接近,既然选择了离开,我还是离得远点的好。
谢悠然不是傻子,难保不给他看出破绽,而且,我也不想隐瞒这个我一直敬重的朋友。
“嬷嬷,你这个孩子血虚经弱,面白虚浮,乃惊恐之症,并有先天隐疾,不是一天半会能医好的,您自己也是步履虚迈,蹒跚踯躅,乃长年不调,更可能还有痼疾滞经,不是细看,诊脉查颜,在下可不能直断,所以,您还是和在下一起回衙署,反正您一定也是没有地方可待,不如就一起,在下给您和这孩子详细查看一番如何?”
我默然了一下,对于芙蓉来说,有谢悠然看病,那是求之不来的,可是,对于我来说,这等同于置身在尴尬和不安中,我要日夜可能面对这两个人,尤其是卓骁,这些,都是我没有准备好的,他如今的冷漠,我的无奈,这样待着我情何以堪?
我不能相认,更无法相认,如何一起?
“多谢大人,可是民妇是个乞丐那,这如何使得?”我犹豫着。
“呵呵,您可是觉得不方便?没关系,那太守府大着呢,这几日我左右没事,你就放心带孩子来住着,这样你们也不用上街乞讨,这太守府,多一口人吃饭不成问题!”
我看看芙蓉,又看看那个始终没有移动头颅看过来分毫的人,他的沉默让人心悸,又感到无限的压迫和不安。
“呵呵,您别在意这家伙,他就是个壳吓人,里面也就是个别扭的笨蛋而已!”谢悠然突然似笑非笑地道,语气里居然带了一丝不满和愤慨。
我一愣,那窗口的某人却动了动,那一方静谧的图像有了一丝生气,确实是生气,那绝美的脸移动过来,浑身聚敛起了一种迫人的气势,如同钢刀,剐人疼痛。
“如真,不要以为你是我师弟就可以为所欲为,给我收敛点!”再次感受到那种冰裂的寒冷,丝丝从那语气的缝隙里潜出,透射出来。
谢悠然斜睨一眼卓骁,却还是一副魂不在意的样子,任然用一种刺激人的语调道:“怎么滴,寒羽,要摆大师兄的谱么?呵呵,自个弟兄数落完了,找同门了?再过几天,是不是要让大家一起排个队,让侯爷您好好训训以解纾缓难抑之苦?”
叭,卓骁将酒蛊重重地拍在案几上,冷冷漠视着谢悠然。
一股压抑沉闷的气势滚滚而来,绵密的如同厚实云层里薄积厚发的迅雷,已然闻及隆隆闷声,那一种压抑和气势,生能把人压出惊惧来。
面对卓骁骤然而起的怒意,谢悠然依然吊儿郎当地微笑以对,完全无视这吞云吐雾的宏大气势,却让我和芙蓉战栗难耐。
“陶姨!我难受!”芙蓉在我怀里微微颤抖,发出雏鸟一般的悲鸣,我将这个小身子揽住,也同样深吸了口气,后退一步,低头对前面两个不知道在那里为何暗战的男人道:“民妇多有打搅,还请恕罪,这就告辞!”
看来我来得真不是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谢悠然要如此撩拨卓骁的怒火,我也看出卓骁心情极度恶劣,我还是不要在此卷入这样的雷霆霹雳里,尤其是,面对那个身影,我无论如何做不到心情平静,我不知道我还能坚持多久,心里的酸涩和渴望在撕扯我的灵魂,叫嚣着要喷吐出来,我害怕我不能够坚持。
“等等!”谢悠然叫住我,一皱眉:“寒羽,我不管你到底还要折磨大家,折磨自己多久,拜托不要见人就发飙,我这里是在看病,你把我的病患吓跑了,就是条命,你不愿自己好过,总也不要让别人和你一起受罪,这俩个我一定要带去看病,你最好不要再摆出这副样子吓人。”
“这天下,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在吃苦受难,你忍心如此对待这些受苦的百姓么?你要怎样和自己过不去我不管,请你不要妨碍我看病!”
“嬷嬷,你不管你自己,如何也不能不管孩子吧,这孩子体虚至弱,病不轻,你还是听我的话,和我一起,先吃了饭,一起回去!”
谢悠然不等我回话,走过几步,将芙蓉从我怀里抱走,坐到桌前,指着桌上的美食道:“你叫什么?想吃么,来,叔叔请客,想吃什么就吃!”
谢悠然很少如此执拗,但是我知道,一旦他决定了,还真没人能反驳,一如他现在,这个楼上,只有他的话,却没有人能反对。
卓骁也不能,他只是沉默,又恢复了那种生人勿近的疏远和旷寂,冷冷望向窗外,依然成了一副雕像。
我默默走近桌子,默默的坐下来,我确实饿了太久了,这桌饭菜对我是个诱惑,对芙蓉更是,她吃得欢起来,谢悠然挑着捡着适合脾胃虚弱的人消化的饭食屡屡劝食,一大一小还真是很合拍。
甚至到后来,两个人玩起了我教芙蓉玩过的翻手绳的游戏,到此时,俩个人,已然亲密到了无间的地步。
谢悠然永远都有一种和人极易亲近的力量,对于孩子更是如此。
这一幕如此熟悉,曾经,也曾如此一桌团聚,可是如今,我却是一个陌人。
很不是滋味的吃完一顿饭,我默默跟随着这群人回暂时的行辕驻地,太守府。
一路上,只有谢悠然不停的问问题,我谨慎的回答,小心的不露痕迹,大多数时候,更多的是沉默。
卓骁在一边,默然无言,却极具威胁感的存在着,使我惴惴不安。
这样下去,我能保住我的隐秘么?
可是,芙蓉的病,却让我左右为难。
而我的心,在看到卓骁的时候,便已经无法平静,那种茫然,渴望,兴奋,悲伤,等等等等的感觉,惊涛骇浪,无法抑制。
我好想继续看到他,可是,又无法面对他,我希望留下来,可是又怕留下来。
这种感觉,无力而无助,折磨得我心力交瘁,我该怎么办?
一百三十七 陪伴
一日前我们出了太守府,今日,我又回来了,老天还真是开了个大玩笑。
芙蓉身体弱小,被病磨了一天,吃了饱饭,身体渐渐舒缓,在回到府邸的时候睡着了。
谢悠然让随同一起来的大汉,也就是都尉瞿云深抱着去找人安排房间住下。
我告辞一同前去,这里新来的丫鬟热情的给我热水洗澡,换了身干爽的衣服,休息片刻,谢悠然找人请我去详细问询病症过程,邀我去南堂书房。
我依然用头巾把自己连脖子到脸庞包裹,披散碎发,让自己的脸遮盖起来,没有洗脸,任由脸上污垢遮面。
驻了拐棍,我在来人引路下,跟着朝前堂屋走。
太守府华堂高屋,却人丁凋零,唯一的亲属,都已埋骨此间,只有一个芙蓉,还在人世挣扎。
这里演绎过一场人伦惨剧,但是时代的车轮不会因此而停滞,相反,风雨过后,彩虹喧嚣,这一府里驻扎了夜魈骑上下各色官僚和侯爷僚属,立刻热闹起来。
一日不见,东面的府衙和堂屋已然人来人往,好不热闹,有些声音如此熟悉,可惜我的眼看太不清人脸,不过听声音,已然觉得心里无限感慨。
偏西的书房是谢悠然看症歇息的地方,我被带到正面大厅穿过游廊正要往左走,却听到有人惊呼了声,然后,什么东西从侧面窜了出来,一团灰影呼啸而过,瞬间扑到我背后。
然后,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一阵大力扑到在地。然后什么东西压倒在我身上。
压,压,压死我了!
就在这时,我感到一个温热的湿腻的软软东西呵着热气一个劲的舔舐我的脸,把一抹口水毫不怜惜地抹在了我的侧脸上。
什么东西?!
我还没从惊惧里反应过来,就听到一声厉喝:“那吉特,你又闯祸,还不快放开!”
温热的舌头没有离去,反而发出一声呜呜的低嚎,继续舔舐大业。
就听到一个更冷的声音凛凛如冰水流淌:“那吉特,过来!”
舌头停止了蹂躏,可是重压依然没有解除,反而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压上来,呜呜低吟,斯磨着我的耳畔。
我努力想翻过身,可是这身上的重量好像很重,触手全是毛,厚重而绵密。
“走,走开一下,乖,你压倒我了!”我无奈低低道。
身上的压力偏了偏,为我空出一个空间,我翻身而起,就看到灰色的,庞大的身躯俩爪离地,扑进我的怀里,发出呜呜的低吟,好似一个孩提撒娇一般在我怀里开始蹭啊蹭的。
快一年不见,那吉特终于有了山林猛兽的雄姿,丈尺来长的身体如同小牛般壮实,山猪般肥壮,头顶的黑刚毛一路向下,直达脊背,铮亮而乌黑,狼一般的眼,冷酷却又温柔,巨大的身躯本来赫人非常,但是此时,却如同一个孩子,朝着我低低叫唤,分明是在撒娇。
它高高的扑在我身上,耷拉着舌头一副讨好的样子,和它的威猛气势完全不搭调。
我看着它那双水汪汪的眼,耷拉着的舌头流下的哈喇子,真正是无限怀念,不由伸手去抚摸那绵密柔软的毛,换来更加亲密的呼呼,那粘腻的舌头又再次向我进攻。
“那吉特!”一个冰冷的,带着一种拨动琴弦的磁性锐利划破长空,把我吓了一跳,伸出的手悬在了半空,生生拉了回来。
“过来!”卓骁立在那里,如同一尊神像,颀拔的身躯占尽了天地之气,杳渺而挺拔,透着不可婉转的凌厉。
那吉特呜呜叫了几声,很留恋地望望我,半晌,才把爪子收回去,乖乖夹住了尾巴朝卓骁一路小跑过去,站定在他身边。
卓骁冷冷看看我,我无法看清他的眼,只是感到一种微妙的气息流转在这小小的庭院。
半晌,他一转身,带这一抹萧瑟,飘然远去,那吉特回头看看我,讪讪跟着走了。
“呵呵,这可不得了,嬷嬷,您可真是个奇人!”谢悠然带着些许调侃的语调把我从对卓骁背影的追随中惊醒。
转头就看见谢悠然微笑的身影,吓得我一低头,暗忖刚刚的行为是否有露馅?
谢悠然倒好似没有在意,只是看着远去的一人一兽,微微叹气:“人都道猛兽无情,可这小家伙却真是念主,除了寒羽生人勿近,发起狂来见人就咬,不知伤了多少人,真是难得,嬷嬷,您是第一个除寒羽外能让它如此亲近的人!”
他顿了顿,有一瞬恍惚,语调悠远而伤感:“也曾有一个比他更能接近那吉特,那样的猛兽,独独对她亲近,可惜这么个聪明的人,为何却磨难重重!”
他摇摇头,再次叹息:“可惜可惜,寒羽与她, 太过聪明,聪明的太会想了,唉,这丫头,到底跑哪里去了,可知道,有很多人为她牵肠挂肚么,可知道,有人快要疯了么?”
已近夏末的风,温热而潮湿,和着谢悠然沉重的叹息密密压在我的心头,怅然而悲闷。
我垂着头,眼角只能看到自己垂落的枯发和一双拄着拐棍粗糙的手。
“呵呵,瞧我,都忘记正事了,咱们还是去看小芙蓉的病吧!”
谢悠然是个好医生,这毋庸质疑,对于他的医术,我一直很坚信。
对于芙蓉病症,我详细汇报,但是对她的来历,我却没有说,崔文意临死希望芙蓉再不与官府有瓜葛,我觉得这虽然有些偏激,但是死者为大,我还是要尊重他的意见,希望她早日好起来,我们可以离开。
可是,这之前我还是要留在太守府。
芙蓉虽小,但是懂事乖巧,她始终没有问起崔文意的下落,也许,不是不想知道,而是选择了逃避。
几日前的变故,让她长大了不少。
我偷偷要她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她听从了,从没有嚷嚷过自己就是太守千金。
谢悠然很热心,不仅要我们留下,知道有李三,还把他也接进来了。
这样,我们仨,又在这太守府里待着了。
对李三,我也交代了,他是个老实巴交的人,一贯话不多,要他不开口,很容易,他对于能在太守府做点小事,吃饱饭已经相当满足,从不多言。
唯一的麻烦事谢悠然总是要给我看病,我一直想法子拒绝,我的身体太多问题,却都是曾经的遗留,我担心,这么个精人面前,我如何隐瞒的过去。
哑了的嗓子是我的掩护,看不清东西虽然麻烦,但不至于完全无视,我不能被他发现问题,能避就避。
所幸,芙蓉的病,有些棘手,还有很多人都需要他的医术,牵扯了他的精力,他不常纠缠我的问题。
这里,是汗爻最后力量的最后壁垒,这一处之后,再无天险可守,可以说,这天下的争战,到此结束。
一个新的时代,正在到来。
作为功臣,卓骁的声威,也达到了顶点。
他要做的事,更加庞杂。
只是那吉特只让他近身,饲养的问题成了大麻烦,这头彪悍的猛兽生人不近,谁也没有胆量饲养这头山林精怪庞然大物。
卓骁一不顾着,它就喜欢乱串,要逮住它,誓难登天,除了卓骁,谁也拦不住。
这两难的局面里,谢悠然提了个法子。
让我来照顾,因为我的出现,那吉特表现出出奇的乖顺和粘腻,动不动就往我这窜,这家伙精准的鼻子能够准确找到我的方位,无论我在哪里,而这样,它比往日的到处跑好找的多。
也只有我在,它不乱吠,乱咬,老实地多。
啧啧称奇之余,谢悠然让我顾养那吉特,也省得老为了它弄得大家人仰马翻,也省得卓骁忙的四脚朝天之际,还要分神出来找它。
我答应了。
感到卓骁那不为人见的憔悴,感到他疏离目光下的恍惚,看到他形销骨立的身影,我拒绝不了谢悠然的提议。
卓骁对此不置可否,不是同意了,但是确实太忙,在几次看到我身边撒娇的那吉特之后,终是无言的离去,只是看那身影,却更加的寂寞和悲凉。
照顾那吉特其实不难,它的饭食自有人准备,我只是每日陪它晃晃,我弄了个项圈,牵了个皮绳,把它当狗养了。
这家伙就是太大力了,我常被它扯得东倒西歪,尤其是每次上午和下午的例行外溜,它常把我扯到不知道啥地方,还好这家伙方向感好,回头总能找到家。
这日也是如此,一牵它出门,就被它急急扯得跟不上脚步,真是头急性子!
好不容易站稳在一处了,我大喘气道:“拜托,小家伙,您能跑慢点不?我累死了,乖,咱歇歇好不?”
那吉特无声地站着,回过它硕大的头颅任由我抚摸,却又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般叫唤。
我还没开口,却听到耳边有声音传来:“师兄,您好歹吃些东西,空着肚子喝酒伤身那!”
我这是被扯到什么地方来了?
天色已晚,余晖已没,只留下西头那抹泛着红的明带,和蒙蒙的天,燥热的蝉鸣加大了烦闷的气氛,却又衬得此处安静异常。
翠浓一片的绿荫前,是高堂明屋,气势宏伟,乃是正屋,是卓骁办公的地方。
我扯扯那吉特,试图带它离开此地,无奈这家伙纹丝不动。
“师兄,饭菜都凉了,对身体不好,您还是吃些再喝吧!”这好像是如氲的声音。
我本很久没有见到她了,近一年未见,前几日见到时她依然磊落大方,干爽忠实,只是语调里,好似有了一丝犹豫和哀伤。
我不敢过于和她接近,只是略略打过招呼,今日,却又听到她的声音。
她称为师兄的,除了卓骁还有谁?
一百三十九 露馅
“拿走!再去取坛酒来!”那冷冷的声音好似清泉溪流中涓涓流淌的清澈,澄澈,却寒冷,轻轻淌到我的心里,让我一阵挛缩。
我极力试图远离这个声音,这个身影,这几日我能躲就躲,自欺欺人的想要忘记他就在我的身侧某一处。
可是,那吉特却将我带来这里,刚刚还想离开,这时却有一种力量将我牢牢钉在了地上,挪不动分毫。
“师兄,”如氲犹豫了一下,音调低了许多:“酒,酒没有了,您还是吃口饭,明日我让人去买行不?”
卓骁冷笑声传来,那种笑,如同刀子一样捅在我心里,曾几何时,他会用这样讽刺和不屑的轻蔑来回应人了?
“如氲,你什么时候也开始学会对师兄撒谎了?”
“师兄!”如氲几乎要哭出来般道:“别,我求您了,别再喝了,求您了!”
“不要让我再说第三遍,去取酒!”
夏日如此闷湿,却无法掩盖住那随着冷冷语调压迫而来的寒凉。
门吱呀一声开了,如氲提着食盒走了出来,一边还在低低啜泣。
天边最后的银白带着挣扎将萧瑟投射向如氲纤长的影子上,无限凉薄。
“把它为我,我去劝!”我等如氲走近,突然开口。
如氲吓了一跳,待看清我,却又愣了一下。
半晌,才有摇摇头,叹息:“没用,普天之下,能劝的,只有…可是,她不在,唉,这可如何是好!”
我依然伸着手,再次道:“给我,我去!”
如氲好似有一丝迷惑,犹豫了一下,却将手里的食盒递了过来。
我接过食盒,扯扯那吉特:“过来!”
那吉特相当聪明,亦步亦趋拉着我,带我进了大堂。
屋子里,连灯都未点,天已昏暗,一片黑蒙蒙的,以我的视力,仅能看到临窗下一方大梨花木边,一个孤寂安静的黑影。
“酒来了?拿来!”卓骁清冷地道。
“师兄…”跟进来的如氲踯躅着不敢言语。
我侧头道:“麻烦你把灯点上。
当那刹那亮起的黄灿灿光芒将一室的景象一览无余的时候,我那红色视野里看到的,就是窗台边,卓骁苍白却依然醒目的脸。
只是那醒目的,是萧条,是忧郁。
我将手上的食盒提了提,迈步走到大案前,将它放下,又将那髹着红鸟文黑食盒一一排开,取出那里面盛着小菜的瓷盘,不去看他,却道:“侯爷,民妇是个小人物,人微言轻,但是和所有被侯爷解救过的劳苦大众一样,视侯爷是身同再造的人物,能给侯爷办事,那是草民的荣幸,也正因为此,民妇和所有人都希望侯爷能千万保重身体,这样,您就能长长久久的为老百姓办事,为百姓谋福,不是么?”
卓骁纹丝未动,也不知道听到没。
我不敢抬头,只是继续排着小菜继续劝:“侯爷,民妇不敢问您为什么要喝酒,但是喝酒伤身,好歹您先吃点东西,这么没日没夜的操劳,总是要体力的,人是铁饭是钢,吃了饭,才能保重好身体,才能不负百姓希望啊!”
头顶突然传来冷冷一笑,幽幽道:“希望?呵呵,这世界,有谁真需要本侯,有么?”
我一震,想去挪开案头那个碍事的酒坛子:“怎么没有,侯爷身边那么多然都如此崇拜侯爷,那街头那么多老百姓都在议论侯爷的丰功伟绩,都说您是天神下凡呢,您不信可以去问问!”
啪,一双修长大手牢牢将酒坛压住,只听到头顶冷厉的声音毫不留情道:“你是何人,谁让你擅自动本侯东西了?滚出去,如氲,我让你去取酒,你到底把我的话当什么了?这是什么人都能来的么!”
这么冷的声音让我激灵灵打个冷颤,我颤抖了,可是依然道:“侯爷,民妇是不该管闲事,可是,这一府上下都需要您,天下都需要您,您不能不顾自己的身体…”
我的话还没有完,却换来一声张扬的冷笑,笑声萧瑟而尖锐,一个胳膊大力扫过,将排放好的饭菜哗啦啦扫落到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菜饭撒落一地,换来那吉特高亢的几声吠叫。
“天下,天下人都需要我,唯独她不要我,这可真是讽刺,讽刺,我卓骁连一个女人都留不住,天下还有什么留得住?哈哈哈,滚,拿酒来,拿酒来!”
如氲的哭声已经不可抑制,夺了门就走,我第一次感觉到卓骁疯狂而悲怆的一面,竟也有种要夺门而逃的冲动。
我硬是把眼泪忍住了,蹲下身,去捡地上的碎末,一阵尖锐的刺痛后,一抹殷红从指间涌出,染得地上花花绿绿的菜汁涌进了一条血蛇。
“对不起,侯爷,民妇人微言轻,是不该多管闲事,可是,民妇有一句话还要说,生命可贵,若果自己不珍重,还指望谁珍重?您这样伤害自己,苦得是身边真爱您的人,希望您能保重!”
头顶没有任何动静,好似无人一般。
泪一滴滴滴在地面,浑浊了一地狼籍,我勉力站起来,跌跌撞撞往外走,却听到那吉特哀怨的呜咽声。
卓骁带着一种苍凉的声音道:“你也走吧,你的主人不要你,走得如此决绝,你也学你家主人,走,去找你的新主人!滚!”
我只感到手心里有一股股热流一波波涌出,粘腻而潮湿,却麻木的毫无痛觉。
踉跄而出,我毫无头绪的往前疾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