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凑近一直不声不响的沉香耳畔悄声低语:“好姑娘,一会我解开你脚上的麻穴,可要记着,别想反抗,若是你有歪心思,我的刀一定比你快些,不要忘记我告诉过你的,你的命悬着俩个人,若是我一刀下去,你没小命罢了,那位世子爷也被你拖累,可就不妙了,懂么?”
沉香歪了下头,被大雨浇灌得苍白的脸上依然乌黑闪动着一双墨黑的眼珠子,不动也不开口,江涛宁满意的笑了下,点了点沉香膝盖窝,又推了她一把:“你先上去!”
沉香乖乖爬上那艘小艇,顺手扶住了小艇边缘站在一头上。
江涛宁回头看了眼风雨中屹然不动的凌风铎,笑了下:“世子这辈子没这般憋屈过吧!”随即揽过悬挂小艇的缆绳,也一下子跳下了小艇。
就在这一刹那,整条黑色大船突然从肚子里发出一声巨大的轰鸣,然后有人惨叫:“快逃啊,船要爆炸了!”
巨大的轰炸力使得那悬挂在甲板外的小艇猛烈晃动了起来,江涛宁歪了歪嘴角,伸手去砍缆绳。
就在这时,小艇发出咯吱的声音随着黑舰向着左面倾斜,巨大的拉力使得一头的缆绳突然自己断裂,沉香就势猛然就向外翻了出去。
这一下可有些大出江涛宁意外,他只担心沉香会反抗,却不曾想到这小姑娘敢不要命的往下跳,那下面是湍急的风浪,栽下去不死也是重伤。
来不及去拉,小艇已经也要朝着一侧倾覆,江涛宁本能的去砍另一头的缆绳,稳住小艇重心,却只见翻下去的沉香突然又一次出现在视野中。
小小的身影拉着一头断裂的缆绳像是荡秋千一般呼啦朝着翻滚的侧腹荡去,如同一只猿猴一般,嗖一声绳索尽头,只离那露在侧腹船舱玄关外的木质把手几尺距离。
沉香忽然放开手,借着这一荡之力再一次往前一冲,灵巧的抓住了那把手,堪堪吊在上头。
“真是疯了!”江涛宁看得倒抽一口气,饶是他这样勇猛的胆子,也不敢这般没把握的在几丈距离下乱来,这小丫头没几分内力,却行为张狂。
一直以来,这个小姑娘给他的感觉,是冷静多过冲动,却原来,从她出现在自己面前起,那份冷静外表下,还有这一份意想不到的疯狂。
不等他再反应过来,大船腹部突然又是一阵剧烈的轰鸣,他知道,这是他埋下的炸药毁灭这艘大船的声音,再不走,自己也要葬身鱼腹了。
当机立断,伸手用扇刀砍断缆绳,那小船朝着下方坠落下去。
与此同时,只见离沉香不远处,船身爆裂出一个巨大的火口,夹杂着强大的冲击力朝四面八方炸裂开来。
眼见得沉香那小小的身躯就要埋没在火球之中,江涛宁突然觉得心中一痛,可是他身在急速下坠的小艇上远水救不了近火,只能眼睁睁看着。
说时迟那时快,漫天风雨飘摇夹杂着巨舰倾覆的咯吱声,甲板上猛然跃下一条身影,带着千斤坠力,风驰电掣般急速冲向沉香,就在那爆裂的火球包裹向沉香的刹那,紧紧抱住沉香,兜头裹住,足尖再点,离弦之箭一般扑了出去。
一团美丽赤红的火花夹裹着惊天泣地鬼神恸哭的力量在他们身后绽放出绚烂瑰奇,那艘巨大的黑色舰只顿时四分五裂开去。
整个海面上,呼啸云霆中,绽露开这一朵惊涛骇浪的海上酴醾。
冲击波动将江涛宁连人带船也震得歪了几歪,重重砸在海面上,滴溜溜原地打转起来。
那些附近的几艘官兵船只也被这巨大的爆炸炸得东倒西歪,在暴风雨中如同一艘艘纸船,惨烈的爆炸中,哀嚎压不过浓烈疯狂的海上风暴,吞噬了多少生命最后的呻吟。
江涛宁有一丝怅然,默然看着远离了的喧嚣,那一处生命的地狱,不知道俩个疯子,是不是能够活下来?
那个曾经不张扬,不惧怕,令他多了几分好奇,想要挽留在身边的年轻生命,此刻,真的会死去?
那么一双倔强的,如今要加上疯狂二字评判的眼睛,深沉的看不透,也狡猾的预料不到。
有一点要承认,第一次有个小姑娘,可以让他佩服,自叹,也许从一开始,就太过大意,不知道,这是一条拥有利齿的小鲨鱼。
“先生,官兵的船就要包抄过来了,风雨很快就会过去,我们得立刻离开主航道,不然可要碰上了!”不远处悄然围过来几艘小艇,站立着几名黑衣劲装的汉子,朝着他抱拳道。
江涛宁问道:“救上来多少人?”
“按着先生吩咐过的,若是不得不炸船,除了冈田,小野几个关键人需要日后替先生在东洋人面前作证说话外,其他就是我们自己的精锐,余下的,都可以放弃。”
江涛宁沉默了一会,今晚虽然棋差一招,却终究还是保存下实力,向来做事,他都要多留一手,如今,凌风铎若是真回不来,算起来,他还是多了份胜算的。
只是可惜,少了个能真正算得上的对手。
终究一转身,迅速脱□上的长袍,里头露出一身乌黑的水靠,冷声道:“走!”
如同幽灵一般,几艘小艇上的黑衣人迅速无声的一起落水,借着前方混乱的海平面和一阵阵波涛劲浪,悄然沉没了下去,消失在海平面上。
这群人消失后不久,淅沥的暴雨洗刷着这片海面,狂风夹杂着密雨越来越稠密,巨大的爆炸彻底毁灭了那首海寇大船,冲天的火花却又很快被波涛湮灭了,只剩下一片片碎木被风浪翻滚着四散而去。
一船上几十号人的血肉也很快被这片海域吞噬的不见一丝腥红,那些个小船损毁的也相当严重,正忙不迭的自救,一边还听得到有人在喊:“快,快找世子,快找世子!”
很快这喊声,便被汹涌的海浪潮声淹没。
很多的船都在倾斜,眼看也保不住了。
就在离这一片混乱几海里的另一个方向,这时候翻滚着的浪头突然涌起一簇不起眼的水花,然后一下子冒出来俩个人头。
沉香在海中奋力单手划水,一边用右臂箍住凌风铎的脖子托住他的脑袋,努力保持在海面上。
一阵阵浪头打来,使得她划向前方的力道全然被消弭,半天也只是在原地不动。
她的脸色惨白,然而她面前的凌风铎更是面色青紫,一抹乌血,从他鼻腔和口腔溢出来,仿佛一个傀儡,任由她拖着一动不动。
然而他依然有一只手,死死在水下拽紧了她的腰。
浑身涨开一般刺疼,只凭着最后的意志在坚持,看了看前方渐渐远离的船影,最终,她无力出声呼救,只是看到有一块浮木被冲击到她面门前,下意识的一把攥住,紧紧扣住了,然后便一下子晕了过去。
第七十九回
第七十九回
清冷的海风一波一波推着海浪不停地打在沉香的身上,终于将她从黑暗的昏睡中推醒。
眼前一片漆黑,头顶悬着一轮孤月,清冷廖远,脉脉的一缕灰黑色的薄纱拢在月钩边飘荡而去,只听的远处还有几声海鸥的鸣叫,却别有一番孤寂的味道。
再一次被涌上来的浪头推了一推,铺头盖脸的淹没了她的脸,又迅疾的退了下去,清冷的海水带着一股子苦涩的味道没入她的口鼻,令她一阵呛咳。
支起身来,这才有了几分清醒。
腰间一沉,低头看,凌风铎就躺在一边,执着的手臂依然环在腰际。
海水将他的脸浸染的近乎毫无血色,倒映着孤冷冷的月色更加苍白。
海风没有之前的迅猛,却依然呼呼作响,身子一阵发紧,这样露天着,也不知道何时被冲到了一处没人烟的海岛上,这么吹上一会,不死也受寒。
好在是初夏,海水不算冷,不过对于一个重伤的人来说,估计够呛。
沉香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好半天才测得一丁点的微弱,搭了搭脉搏,细弱,但是依然还在动。
四下看了看,她身边没有任何指示方向的东西,照着当时离开小岛的方向算,这里离大陆怕是有几百海里的距离。
更大的遗憾是,最后的爆炸让方向彻底没有了准头,谁知道这是个什么鸟不拉屎的鬼地方。
当然,还有身边这一位,这个总是谋定而动的家伙,此刻完全一副任由宰割的样子,再装,也装不出的吧。
她轻轻叹口气,撇开心中为那最后被紧紧抱住时而涌出的一丝动容,伸手去掰腰间的手,试图站起身来。
无奈这手如同僵死了一般,丝毫掰不动。
正要再用力,对方突然动了动,张嘴咳出一口血来,幽幽然睁开了眼。
手下更是一紧,那兀然睁开的眼墨黑的如同天际乌压压看不清星辰的天空,透着一股子凉薄。
手里头劲死死的,张开嘴却气若游丝:“别走,沉香!”
他闭了闭眼,深深吸口气,喉间的一抹尖利剧烈的上下耸动,面上一阵痛苦,却又被他生生压住:“在我死之前,陪我一会!”
沉香犹豫了下,最终道:“你先松松手,我不会走远,你我都湿透了,需要生个火!”
凌风铎浑身颤了颤,睁眼看着沉香,却没有松开手,只是转了转眼珠,看了看四周:“若是我还有半分内力…,算了,这也是天意!”
他松开手,艰难的将身体朝天,摊开身体,曲起胳膊覆盖在额头上,遮掩起自己的眼。
沉香在黑暗中盯着他看了会,终究还是站起身来,又伸出胳膊搭住了凌风铎双臂,拖着他艰难的往后拖动了几分,脱离开潮水:“你等一等,我想法子找找柴火,若是没火,你身子经不住。”
啪一声,凌风铎一把拉住沉香欲离开的手,看着她,漆黑的眸中有了一丝丝的光芒,“沉香,这么些日子,你想过我没?”
“你被抓的事,不是我算计的!我不知道你和混三会撞上。”凌风铎语调低沉,透着接不上力的柔弱,眼中,却湛湛发光。
沉香看着那双眼,伸手盖住他的手臂,拉下来,却道:“你在这等一等,我这就来!”
最终,凌风铎湿冷的手滑下垂落,沉香赶紧站起来,四下看了看,朝着岛上稀疏植被的地方走去。
挑挑拣拣了半天,好歹凑了些枯枝,岛上刚经历了风暴,大半的树杈都是湿的,这是个荒无人烟的屁大地方,一眼就可以看得到整个岛的范围,不远处,还可以看到更远的陆地。
都在云雾间若隐若现,仿佛夜中安卧的巨兽,安静,怅远。
有几许明亮,在不可知的远处一明一灭,也许那里,是有人生存的地方。
无遮无拦的风,在肆无忌惮的刮着,这个远离尘世的孤岛,与那一处恍惚的地方梦幻一般不知距离。
她抱着枯枝回到原地,凌风铎依然还躺在地面上,只是身体蜷缩在一起,若有若无的呻吟,在沉香加重脚步走过来时消失在风声中。
沉香将柴火堆好,露出下方一截空,从腰间贴身处摸出一个油包来。
她身上的衣衫有刻意多穿了一件,虽然湿透了,只是没影响到那油包,是被结结实实绑在腰间的。
摊开来,里头不多几样东西,一把小银勺,一块打火石。
她将打火石在银勺上刮擦了几下,很快点着了火星,凑近了柴火堆,因为潮湿,冒出几缕烟尘,好半天才终于点起了一堆篝火。
沉香又去四周搬了几块大石头,在火堆周围拢成一圈,留出空间对着凌风铎和自己。
然后,又安静的坐回到凌风铎身边。
凌风铎一直都是默默的看着沉香忙乎,直到她又坐回来,两个人又是一阵沉默,半晌他道:“江涛宁挟持你下船,那个时候你是不是又要跑?”
兜里头连生存基本都带上了,这小丫头有什么不敢的?怕是早有预谋。
这丫头,就没什么时候安生过。
看她不动声色,总会不经意做出惊人之举。
沉香默然。
凌风铎突然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又坏了你好事,不过不急,我这回撑不过几日,若是明日睡过去没醒,你走吧,这里离江州城不远,我们包围江涛宁船只的地方离出海口不远,陆地应该就在附近,别人也许不行,你要回陆地,我倒是信!”
“不过今晚,陪我说会话,这辈子我也没什么机会掏心窝子说话了!”
沉香窝在凌风铎身边,闻言偏过头,夜色混浊在一片风声潮水里,只有那双眼,迥然闪亮:“为何要救我?你不是想要清寇贼,平海波,威名海内,宣我国威的么?何必?”
她孤独一生,从来不信人与人之间的所谓情动,只是这一世,拥有一点点可怜的亲情,这是她引以为贵的。
所以这辈子,她只选择,睁开眼第一个对她好,为她操劳的薛氏。
尽管这个好,很多只是因为这具躯壳。
只是她孤独许久,在蹒跚中看过太多血亲悖沦,一幕幕人间讽刺,不尽然有一份不求回报的好,令她几分动容。
只是她终究是冷情的,什么都习惯了算计,什么都习惯了预测。
在她的人生计划里,从来没什么冲动之说。
遇上凌风铎,步步为营,正是她所擅长的,落入她计划的,也正是她要得到的结果。
只是,不知道为何,以她的见识,凌风铎这样的人,心狠手辣,度思慢行,从来应该是阴鸷邪佞,苦心孤诣,待人能几分真实?
终于能落入网,可是她可没多少希冀,能换取几分真心。
世界上的人心,能为他人付出多少?
然而一次次,这个男人所表现的,脱离她的预测,令人看不透。
所谓感情,能让人换命么?
凌风铎既然可以及时扑过来救她,同样也可以有足够的时间阻止江涛宁的逃跑,两者选其重,于他,本该是那个为祸天下的寇首。
他殚精竭虑,不就是要剿灭海寇么?
为了这个目的,他可以屠杀一村无辜,由来男子,功名成就,才是他该放在首位的不是么?
凌风铎嗤一声轻笑,却岔了气,一阵狂咳,整个人都挛缩了起来。
沉香看了会,终究伸出手去,拍上凌风铎的背:“你还好么?”
凌风铎喘了几回,好不容易平复了,这才又道:“你这问题问的好,我也不知道,只是那一刻,我舍不得,沉香,这个世界上,没几个人能让我遗憾,若没了你,也许,也许我会觉着,继续活着也没几分意思。”
他将双手往身后一撑,支起上半身仰视天空,又想了下,回头看沉香:“小丫头,这辈子也许我还是该感谢一下老天爷的,二十几年没少折腾我,临了算是给了个能上心的人来,倒是被我娘说中了,总有一天,我会自食其果,栽在女人手上,让我尝撕心裂肺之苦,不得好死的下场,看来她没咒错。”
凌风铎口吻带着一丝蔑然,还有冷酷,沉香注意到他的措辞,不由看了看凌风铎。
凌风铎似乎注意到沉香的好奇,咧开嘴笑了下,月钩洒下的银灰带着一种晦涩,舖撒在他脸面上,令他毫无血色的脸拥有一种绝美,无尽的怅然。
“给你讲个故事吧!”凌风铎松开手臂,侧身躺在沙地上,簇然的火焰舞动着火星,编织出一片跳跃的光,和着黑色交织成一种晕黄色的色泽来。
仿佛陈旧的气息,笼罩在这一片。
曾经有这样一个皇帝,他征伐天下,一统江山,宏图伟业终于如愿。作为男人,事业成功之后,势必要在生活上,寻找一些所谓配得起的良缘,普通男人如此,皇帝自然也免不了俗。
后宫嫔妃,三千佳丽,诚然如此。
只是他一直都不满意,所以他令全国各地州县选出秀丽佳人,进献宫廷。
后来宠惯后宫的姚贵妃便是那个时候进的宫。
太祖极其宠爱这位妃子,从入宫小小美人起,不过数月,便晋升贵妃之列。
皇帝对贵妃的宠爱自然引起不少人的侧目,只是很奇怪,不论什么样的阴谋,对于这位贵妃,从来没成功过。
只是这份幸运,到贵妃生子后,却又起了波折。
进宫第二年,贵妃生子,天下大赦,普天同庆,谁也不知道,宫里头皇帝却是雷霆之怒。
贵妃生下的孩子天生娘胎里头便带上了胎毒,天下至毒三生蛊。
三生蛊名曰三生,是指的中了此毒,三生三世都不可解脱,母蛊之毒专下于怀孕之妇,经由胎盘流入子体,寸寸腐烂体内器官,直到肠穿肚烂而亡为之,期间足可以有数年到数十年之痛苦,非常人所能忍受,乃是天下至毒。
这蛊毒有一个缓解之法,便是至亲之人以天下至阴至烈的药材每日服用下去再放出血脉制成药丸养着,十数年后大约能解。
太祖皇帝性烈刚猛,却也至情至性,为了救这个小儿子,便采用了这个法子,可以说,他人生最后的岁月,便是在这个法子的慢慢消磨下逐渐消耗了本来就因为征伐而伤累的身躯,又国事操劳,便日渐不支。
很可惜,太祖帝没能够支持到十年,小儿子的毒不能够完全解除便遗憾驾崩,而当年因为贵妃母子受宠被冷落而怀恨在心的太子一登基,便立刻将贵妃母子迁往冷僻的宫廷。
断了药引的小王子已经有十岁,日渐聪慧,身体虽然日夜受到蛊毒折磨,却无损他的智慧,他一方面和朝廷世家子弟结好,一方面在新皇面前示弱以保全性命。
他那个时候还只是简单的,以为自己唯一应该做的,便是保全自己,也保全自己的母亲。
直到有一天,那是他一辈子永远都忘不了的一天,从此,他的人生全然颠覆。
第八十回
第八十回
孤岛上的篝火时不时噼啪作响,海岸边潮汐的声息时高时低,在这略带寂寞的天籁声中,凌风铎眯着眼,用凉薄冷漠的口吻,毫无起伏的口气,继续讲述着一段往事。
那个时候新皇和他母亲不肯善罢甘休,要置贵妃母子于死地,小王子那年已经有十五岁,按制度可以出宫开牙建府,利用出宫的机会,他搭上了太祖皇帝十几个儿子中名头最响的那个二王爷。
人虽小,可是他见识不薄,他用很简单的理由说服了二哥,手握重兵的二王爷和他一样,是气量狭小的新皇眼中钉肉中刺,二王爷本就是先皇后嫡出,只是因为太子乃是后来正宫所出,立太子时二王爷母家已经示弱,又年岁小,便没能够立为太子,然而多年征战,他手中握有边防重兵,向来是皇帝心患。
同样的利益,同样的危机,让他们联手,他出谋划策,殚精竭虑五年,终于在三年后,以靖君侧,戮小人之名义从北部重镇起兵,一路杀进了京城,让二王爷掌握了天下,也就是当今新帝宏鑫帝。
这场兵乱历时两年,这么些年,小王子也就靠着救出母亲的信念强撑着身体,靠好友替他找来至阴至烈的药服用下去强行压制身体里的蛊毒。
然而等他进宫去接母亲,却看到他的母亲高高坐在椅子上,冷漠的看着他带着人进来迎接她。
他说,母亲,和儿走吧,儿来接你了。
贵妃却笑了,笑得是那么的冷酷,她对自己的儿子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为何还活着?
然后她说,皇儿,娘给你讲一个故事。
曾经有两个男人师出同门,同是天下出类拔萃的人物,也同时,爱上了一个女人。
这个爱情,令原本和睦的两人,出现了分歧。
后来,乱世烽烟,枭雄辈出,两个男人终于因为利益的冲突而彻底背道而驰。
其中一个用了卑鄙手段,使得另一个男人为了爱情而放弃争斗,却身败而亡,家族尽灭,他还想要霸占那个女人,可是她性子刚烈,含恨自尽。
死前,她发誓,只要她家还有一滴血脉,一定要将加注在她身上的恨加倍还在那个胜利者的身上。
那个男人,就是太祖。
而她,便是那个女人唯一的血脉。
也许正是因为她和那个女人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般得模样,太祖皇帝对她的宠爱,才如此深刻。
可是这个宠爱,也正是她复仇的开始。
还有什么,比亲眼看着仇家的子嗣自相残杀,天下因此大乱更完美的。
三生蛊是她自己下的,她在背后,默默看着所有一切的发生,发展。
那个杀死她父母的男人死了,死的很痛苦,他的儿子们你争我夺天下大乱,这一切,都是她一手造成的。
她冷淡的叙述这一切,就像平时她所表现出来的一惯性子一样,叙述这一切,如同叙述一个没有起伏的故事。
王子不敢相信,他从来只是觉得自己的母亲不苟言笑,只是性子冷了些而已,从来不知道,一个人可以冷酷到这样的地步,他十几年来的坚持,在这一刻,化成了可笑的泡沫。
他开始浑身颤抖,压制住的疼痛在那一瞬间变得无比的巨大,冰冷的血脉浸淫了他的神智,他就记得那一刻,灵魂都在数九寒天般冰冷的地狱。
面对他的痛苦,他终于看到母亲笑了,笑的那样狠毒,那样悲凉,他记得她那个时候说过,儿啊,你和我一样,血脉里都是毒,这个世界上,永远都将孤寂一生。
那一刻,他明白了,他的生身母亲,恨他,恨到了骨子里。
同样也在那一刻,他的血肉,他的灵魂,还有他所有的知觉,都渐渐苍凉冰冷,诚如她所说的,他一生都要孤寂,一生都要凉薄,血肉至亲与他,不过是一场可恨的玩笑。
他在那一天,学会了狠,如野兽一般的狠辣,他学会了,什么都可以利用,诚如他的母亲做过的。
人,若是要活下去,只能靠自己,其他,都是过眼云烟。
凌风铎慢悠悠的说到这里,声息渐渐低沉,隐入海风中,呜咽在了呼啸的海潮里。
沉香默然等待了一会,见无声息,伸手凑近凌风铎苍白的脸,却听他突然道:“我醒着呢!”
沉香手一缩,却对上他幽幽睁开的眼,两两相对,同样两双黑魆魆的眼,倒映着舞动的橙黄,里头各自有个彼此的影子。
半晌,沉香问道:“后来呢?”
“嗯?”凌风铎抬了下眉,懒懒应道。
“你母亲,那个贵妃!”
凌风铎闻言咧了下唇角,冷淡得道:“你说呢,既然她教我学会了狠毒,你说她这样对我,我能对她客气么?”
沉香俯视着他:“也许你可以对别人狠辣,对她,那是你生命的开始,你曾经的希望,我想,你不会把她怎样的。”
人总是有一些无谓的执着,无关乎心,无关乎爱恨情仇,仅仅只是一种执着。
也许,也是一点点无法泯灭的希冀。
若他真狠,会做得到舍命救人么?
人性中,于他,并没有完全泯灭的了爱这个欲念吧。
凌风铎回视着沉香,盯了会,却扭开头,“活着,和死亡,对她来说,也许后者更快活才对!”
他是没杀她,好好的供养在某个地方,甚至让人细细看着她,不让她有任何闪失。
他要让她看,她憎恨的这个天下会越来越太平,她憎恨的儿子,活的很好,她不会得逞。
只是每一次去看她,她那恶毒的诅咒就会一次比一次的狠毒,她说,天做孽尤可为,自作孽不可活,她说他终有一天会自食恶果。会有一天,他和他父皇一样,毁在女人的手里。
他常不屑,天下的女人,如他母亲那样给了他那样的教训,还有谁,可以让他毁灭。
他会容许自己毁在一个女人手里么?
要死,也该死在战场之上,死得其所而已。
只是终于有一天,他不得不承认,母亲的诅咒应验了,他和他的父皇一样,也终于心甘情愿的原意,将自己的生命,交付给一个女人的手里。
还是一个半大的小丫头。
他回转头不由又看了眼沉香,随即苦笑一下,生命的轮回有时候如同历史一般,惊人的重复,若是有机会他倒真想去地下问一问父皇,当初,受这样嗜心之痛换他平安,是否就是因为真爱着母亲,不惜生命的保全,爱人的孩子。
如果他也能有这样一个孩子,也许也会这样不顾生命的保全。
想的远了!
“沉香!”他伸出手,想要抚摸那张脸蛋,目光有些涣散,蛊毒的腐痛再一次撕心裂肺般得折磨着他,二十几年忍耐过来,这一刻,已然麻木:“如果我能活着,你肯嫁我么?”死亡威胁不是一次两次了,只有这一次,他带上了些许希望,而非往日的随意。
死则死矣,不过一副残躯,原来是如此想的,这一回,多了份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