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注手执金杯坐在首席,被眼前这酒池肉林的糜烂一幕深深取悦,嘴角露出得意的微笑。
这一帮亡命之徒,都是可以为他卖命的马前卒,他要宫禁之外的巍巍长安,尽数归于他的掌心。
“郑判官,我敬你一杯。”
耳畔忽然传来一句语调谄媚的话,适时拉回了郑注的神智,他转过头,看见国舅萧洪正举着酒盏对自己笑,连忙打起精神应酬:“国舅客气了,应该是下官敬你才对。”
两个各怀鬼胎的人举杯同饮,相视而笑,萧洪顺势凑近了郑注,奉承道:“萧某虽是国舅,与助理万机的郑判官相比,却是个不折不扣的闲官了,今日有幸能与大人结交,是萧某的荣幸。”
“不敢当,不敢当。”郑注嘴上客气了两句,心里却甚是得意,夸口道,“国舅既然当下官是自己人,今后若有用得着下官的地方,国舅尽管开口。”
萧洪等的就是他这句话:“萧某哪里敢劳烦大人,不过我这里倒是知道一些事,说出来也许对大人有用。”
郑注眼中精光一闪,缓缓笑道:“国舅这样说,下官倒是真的很好奇了。如果国舅不方便在这里说,宅中多得是雅厅客房,我们不妨去一个清静的地方,也好容下官洗耳恭听。”
“还是大人考虑得周到。”萧洪满脸堆笑,起身跟着郑注退出了酒宴。
二人离开客堂,携手走进一间花厅,让侍儿简单摆上几样解酒的茶汤素果,关上门交心。
待到厅中只剩下自己与郑注,萧洪斜倚着桌案,开门见山道:“实不相瞒,萧某与光王有点宿怨,手里正好也握着他的一个把柄。我知道大人与颍王交好,所以想将我知道的事情全都告诉大人,至于其他都由大人定夺,当然,如果这个把柄颍王能够用得上,顺手替我报了仇,我就没有更多奢求了。”
郑注听了他的话,沉思片刻,却问:“恕下官多此一问,按说国舅与圣上更为亲近,此事国舅为何不求助于圣上?”
“圣上是个慈悲心肠,他若知道此事,一定是劝我息事宁人。”萧洪不屑地冷笑了一声,“当初我被太后的人重伤,九死一生,圣上也没为我讨回多少公道,如今这点个人恩怨,他更不会放在心上了。”
郑注点了点头,道:“国舅信得过下官,是下官的荣幸,却不知国舅手中有光王什么把柄?”
“我知道光王与荐福寺住持过从甚密,这里头到底是什么勾当,”萧洪邪邪一笑,回答郑注,“西市里有家很大的茶行,表面上是由一个名叫赵缜的人在经营,实际上却是光王的生意。光王每年都会将数量可观的私茶卖给长安各个佛寺,从中渔利。”
郑注听罢,不由笑道:“国舅啊,恕下官直言,本朝亲王不能出阁,私下做些营生获利,虽不光彩,倒还真没什么大不了的。”
萧洪盯着郑注轻慢的双眼,不甘心地舔舔唇,往下道:“我知道那赵缜手里有两本账本,一本明账,一本暗账。”
“哦?那明账是什么,暗账又是什么?”
“那明账上记的,是从各地山民手中收的私茶,销往各处佛寺的账目。至于暗账嘛…”萧洪慢条斯理地回答,在感受到郑注投向自己的专注目光时,得意地扬声,“那暗账上一笔笔记着的,都是从各路江贼山匪手中收来的官茶御贡。”
郑注神色一凛,兴致勃勃地问:“国舅此话可有根据?”
“我这些话句句属实,字字皆真。”萧洪信誓旦旦道,“当初我在茶纲服役,走水路押运紫笋贡茶上京,中途遇到江贼劫掠,被赵缜的航船搭救。起初我以为一切都是侥幸,然而当我到赵缜的茶行里做客,无意间喝到这一年无比稀缺的紫笋贡茶时,我就暗暗起了疑心。”
思及往事,萧洪不禁冷笑:“恐怕赵缜再也想不到,如我这类身份卑微的茶纲役人,虽然酬劳微薄,却因劳役之便喝遍了天下名茶。尤其是紫笋贡茶的滋味,就算是割了我的舌头,我也尝得出来。我抓住这一点猫腻,派人盯着赵缜的一举一动,没过多久便发现他与光王暗中有往来,就这样顺藤摸瓜,才让我打探到了光王背地里的勾当。”
萧洪对郑注娓娓道出来龙去脉,却隐去了发现赵缜与李怡有往来的真正原因——吴青湘,同时也隐藏了那一柄致命的袖箭。
身为市井出身的升斗小民,萧洪习惯了趋利避害,也习惯了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郑注听完萧洪的话,好似无意中掘到藏金的穷人,笑得两眼发光、志得意满。
他亲热地与萧洪勾肩搭背,笑着许诺:“国舅今日这一席话,对颍王一定大有用处,下官会尽快向他禀报。国舅放心,你的这份功劳,下官绝不会独占。”

☆、第128章 暗室
萧洪连忙说了几句谦语,满心暗喜地与郑注结束了密谈,一同离开花厅,返回酒宴。
郑注一路谈笑风生,忽然眼角余光中红影一晃,他不由定睛望去,远处却已是一片春光明媚,没有半点异样。
就仿佛精魅花妖,一闪而逝。
郑注挑挑眉,面不改色,与萧洪有说有笑地前往酒宴。
晁灵云伪装成一个迷路的舞姬,悄然潜入郑注的后宅深处,凭借着往日的训练与经验,还算顺利地摸到了一处看着像禁地的所在。
此时春宴正酣,把守门禁的侍卫也少不得分到一些赏钱和酒食,无暇将心思全放在职责上。
晁灵云趁机从他们的视线死角翻墙而过,越过两道关卡,在跳进一座小院时,被突然响起的犬吠吓得又攀上墙。
好吧,能在深宅里养着恶犬防贼的地方,一定是她要找的地方。晁灵云趴在墙头自我安慰,看着两头黑油油的巨犬冲着自己的方向狂吠,观察到它们都被系着链子,拴在房门前的楹柱上,这才松了一口气,趁着侍卫赶到前躲到了墙外。
被打断吃肉喝酒的侍卫们骂骂咧咧地冲进小院里,只看见嚎叫不止的两只狗,在院子里搜查了一圈,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
“别叫唤了!”侍卫不耐烦地呵斥了一声,恨不得踹狗两脚,又怕酒菜都被留在前门的同伴吃光,飞快锁上院门扬长而去。
晁灵云静候了一会儿,等小院重新安静下来,便又攀上墙,瞄准已经警惕地昂起脑袋的黑狗扔了一粒石子。
疯狂的犬吠瞬间再度响起。
这一次侍卫们来得慢了些,开锁进门,看到空无一人的院子,也不急着搜查,先对着不停叫唤的狗发了一通脾气。
“合该剥皮抽筋的畜生!没个风吹草动就乱号丧,净耽误老子快活!”
几名侍卫在院中里里外外绕了两圈,依旧没发现任何异状,正气急败坏,其中一个小弟忽然灵机一动,说道:“大哥,莫不是这狗闻见了外头的肉香,在跟我们叫馋呢?”
“有道理。”被唤大哥的侍卫点点头,低头看了一眼还握在手里的羊骨棒,不甘心地又撕扯了两口,才将沾着肉星的骨头往两条狗当中一丢。
两条狗立刻撕咬在一起,争抢羊骨头,惹得众人笑起来:“果然是馋了,瞧这狗咬狗的,哈哈哈…走吧走吧。”
小院的门再度被锁起,晁灵云攀上墙,探头看着两条狗“啪嚓啪嚓”地将骨头咽进肚子,白森森的犬牙挂着涎水,锋利无比,胳膊上立刻浮起一层鸡皮疙瘩。
吃完骨头的恶犬发现了她,再度吠叫起来,然而这一次侍卫们却迟迟没有出现。
“哼,一帮酒肉之徒,还没狗忠心呢。”晁灵云冷冷一笑,翻墙跳进小院,避开恶犬把守的房门,挑开一扇窗户跳进了屋子。
屋子里的光线比户外自然要昏暗些,晁灵云还没看清屋中景象,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腥臭,她的双眼适应了一会儿,在看见倚着四壁摆放的药柜时,不由吃惊地“咦”了一声。
郑注派人重重把守的地方,不会只是一间药房吧?
晁灵云吸吸鼻子,闻出这扑面而来的腥臭里确实也混着一股药香,不禁皱眉自语:“合个药还藏着掖着,搞什么歪门邪道呢…”
她在屋子里东摸摸西碰碰,特别留意墙缝和地砖,基本上排除了这间屋子另有密室的可能。
带着扑空的烦躁,她翻了翻桌案上的医书,不期然看到各类疑难杂症的记录,颇为意外地想:这人巧言令色,坏事做尽,想不到还真存了几分济世救人的心。
晁灵云不通医术,对着满纸佶屈聱牙的医药方,如读天书,看了几眼也就丢开了。这时她注意到摆放在药架上的坛坛罐罐,皱着眉吸了吸鼻子,发现从进屋开始就闻到的腥臭正是来自坛中。
“一股怪味道,这人到底在用什么合药?”她按捺不住好奇,屏住呼吸,打开了一只灰色的陶罐。
陶罐里铺满雪白的明矾,放着两颗已经收干水分的心脏,约摸只有婴儿拳头那么大,也说不清是什么动物的心脏,事先已被清洗得干干净净,与吸水的明矾保存在一起。
晁灵云瞧不出个所以然,只得将陶罐盖好,放回原处。
此刻屋外的恶犬还在不安地咆哮,她不敢久留,迅速跳出窗子,翻墙离开小院。
她心知自己已经在后宅逗留得太久,必须抓紧时间溜回宴场,于是一路疾走,不料途中冷不防撞上一座小山似的壮汉。
“小娘子,你刚刚去了哪里?”黑压压的人影笼罩住晁灵云,来者不善的语气混着浓浓的酒臭,让她后退半步,抬手掖紧了耳边的面纱。
“奴刚刚去的地方,不方便对郎君说呢。”晁灵云抬起双眼,故意娇笑了几声,“奴急着去宴上献舞,麻烦郎君让一让。”
说罢她径自闪身绕过那壮汉,却不料电光石火之间,那人劈手扼住她的手腕,接着使出一股怪力,几乎将她拽得横飞出去:“鬼鬼祟祟的娼妇,我三王子也是你能糊弄的吗!”
乍听到这个曾经在绛真口中出现过的诨号,晁灵云心中一惊,从腰间的蹀躞带上抽出一把匕首,划向三王子的手肘:“登徒子,休得无礼!”
三王子立刻松开手,凭借蛮力将晁灵云抛飞出去,看着她撞到一块假山石后摔落在地,却迅速翻身而起横匕相向,脸上缓缓露出狞笑:“还算有点身手,我就知道你不简单。”
“是你欺人在先。”后腰上一阵剧痛传来,晁灵云拧紧眉头,提起全部精神应敌。
“哼,你这娼妇还敢嘴硬,却不知早就被人识破了吧?老子不管你是什么来路,敢在郑判官宅中装神弄鬼,我三王子就第一个不答应!”话音未落,这彪形大汉便欺身而上,举起醋钵大的拳头,对准晁灵云的面门袭去。

☆、第129章 衷肠
晁灵云闪身躲避,知道这人膂力如牛,硬碰不得。
趁着还没惊动更多侍卫,她往障碍物多的花园逃窜,想寻找机会翻墙脱困。
三王子一直有心讨好郑注,岂肯放过这个绝佳的邀功机会,一路怪叫着追赶晁灵云,还顺手抓起可以捞到的重物,接二连三往她身上砸。
晁灵云在花木山石之间闪转腾挪,翩若灵雀,然而后脑勺上毕竟没长着眼睛,她既要顾着逃跑的速度,又要防备从背后呼呼袭来的重物,在占地极广的花园里绕几个弯下来,多少有些狼狈。
在飞身翻过一道廊庑时,晁灵云用尽全力还是慢了半拍,被花盆砸中的脚踝一阵剧痛,令她两腿一软,眼看着就要被三王子捉住。
千钧一发之际,不远处忽然响起一声怒吼:“你这歹人,又在欺凌弱小!”
晁灵云与三王子听见这道声音,心中俱是一惊。
三王子平生罕逢敌手,只有张大郎是唯一的例外,偏生此刻冤家路窄,半道上杀出这么一号人物,让他嚣张的气焰顿时弱了三分。
“我在替郑判官办事!”三王子狐假虎威道。
哪知话音未落,一根两头分叉的“丫”字型拨火棍便卡住了他的喉咙,顺着一道劲风,将他按在了一根廊柱上。
三王子一阵头晕目眩,待耳边嗡嗡蜂鸣声散去,才发现卡住自己脖子的拨火棍竟深深刺进了廊柱里,勒得他动弹不得。
晁灵云抓紧这难得的机会,迅速向前奔逃,想到张大郎当年救了绛真,今日又救自己,凭得真是一份古道热肠,不禁心头一热,回过头捏着嗓子高喊:“郎君大恩,来日再报。”
“别!举手之劳,请娘子千万别放在心上。”张大郎立刻惶恐地撇清关系,生怕为自己惹来说不清的是非,若被绛真知道,只怕要打一季的光棍。
靠着张大郎的帮助,晁灵云有惊无险地逃出了郑注的宅邸,返回事先租赁的邸店换过衣裳,于日落前顺利地回到了光王宅。
进了安正院,她先去乳母那里看过温儿,才往寝室走。她的后背和脚踝一路都在火辣辣地疼,只想着快点回房给自己抹点药油,不料还没进门,就看见王宗实正站在门外,冲自己挤眉弄眼。
晁灵云与他相处得久了,心中早已有了一份默契,见状便用唇语无声地问:“光王在等我?”
王宗实点点头,同样以唇语提醒她:“正生闷气呢。”
晁灵云微感惊讶,指指自己的鼻子。
王宗实又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她默默一笑,不再耽搁,快步走进寝室,望着半卧在坐榻上看书的李怡,粲齿一笑:“十三郎,我回来了。”
李怡两眼正黏在书上,闻声拨冗抬头,斜睨了她一眼:“怎么现在才回来?”
“好久未与师父师姊相见,一时高兴,就忘了时间。”晁灵云乖巧地坐到他身边,笑着解释。
李怡深深看着她,没有多说什么,只伸手揽住她的腰,将她往自己怀中带。
这动作牵动了晁灵云背部的撞伤,她几不可察地皱了下眉,神色中的痛苦一闪而逝,却还是被李怡锐利的目光捕捉。
李怡没有说话,直接低头在她肩胛上落下一吻,动手解她的衣裳。
晁灵云被他孟浪的举动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在他耳畔阻止:“十三郎,一会儿就要用晚膳了…”
李怡不为所动,继续我行我素,脱完了晁灵云的衣裳,又去解她的抹胸。
晁灵云心如鹿撞,面若赤霞,在偶露霸道的李怡面前,只能像虾米般无助地蜷成一团,直到背后大片的淤青落入李怡眼底。
李怡呼吸一滞,压住心疼与急怒,伸手揉着那块乌青,沉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尽管他已手下留情,揉得又轻又缓,晁灵云还是在他手底下疼得龇牙咧嘴:“一时技痒,奈何宝刀已老…”
李怡听了她半真半假的解释,不置可否,又问:“可还有哪处受了伤?”
眼看纸包不住火,晁灵云怕李怡剥光了自己彻查,只得老老实实掀起裙子,指了一下脚踝:“还崴了脚。”
李怡轻轻哼了一声,将晁灵云受伤的脚搬到自己的膝盖上,褪下罗袜,检查她的伤势。
红肿的脚踝看着有些吓人,好在并没有伤筋动骨,李怡略微放心,压抑在心中的澎湃情绪直到这会儿终于渐渐平息,这才抬头与晁灵云对视,心平气和地开口:“灵云,今日你真的一整天都在教坊?”
晁灵云悚然一惊,紧盯着李怡的双眸,从他严肃的目光中读出了不妙——他也许已经察觉到她在撒谎,甚至,一直就在这里等着质问她。
“十三郎…”晁灵云欲言又止,正犹豫着该不该招供,李怡已起身取来药油,一言不发地替她涂抹伤处。
他的动作轻缓柔和,好像指腹下是世间最值得呵护的珍宝,晁灵云背对着他,感受到后背肌肤上传来的阵阵酥-痒,鼻子陡然一酸,想着何其有幸能得他温柔相待,又有什么事是不能对他说的呢?
“我只在教坊待了半日,午后便前往善和里,潜入了郑注宅中。”
涂抹药油的动作一顿,李怡沙哑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为什么要去那里?”
晁灵云回头望了他一眼,双臂掩着自己的胸口,不曾想酝酿好的情话到了嘴边,自己竟会如此羞怯:“我想帮你,十三郎,我要真真正正做你的人。”
李怡听了她鼓起勇气才说出口的话,却纹丝不动。
落日余晖清减,屋子里的光线在一片静谧中黯淡下去,昏暗中,晁灵云脊背如酥,低垂的脖颈如哀婉的天鹅,甚至轻轻打着颤。
李怡凝视着她,纵使心中再多疑虑,也忍不住生出一片怜香惜玉的心。
他深深长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问:“既然是做我的人…我准你去了吗?”

☆、第130章 夜船
晁灵云被他问住,哑口无言,只能尴尬地咬着嘴唇,将饱满的唇瓣咬得红润欲滴。
李怡放下药罐,伸手阻止她自虐,托着她的下巴凑上前去,又给她加了一道罪:“不但自作主张,还想咬坏我喜欢的东西。”
晁灵云听了他没羞没臊的话,两颊绯红,估摸着他是气消了,便主动轻啄了一下他的嘴唇,告饶:“都怪我,这次是我自作主张了。下一次,我一定先知会你一声。”
“你以为我还会让你有下一次?”李怡没好气地横了她一眼,问,“你去郑注宅中,做了什么?”
“他今日在宅中设下春宴,我本想趁着后宅空虚,去探一探他的老底。”
“可探出了什么?”
“没有,我费了半天劲,结果只跑进了一间药房,看来是没有摸对地方,”晁灵云摇摇头,“那药房里除了医书,就是稀奇古怪的药材,没有能给郑注定罪的物证。”
“那人就是靠诡谲的奇方异术起家,对药房格外重视,并不奇怪。”李怡帮晁灵云穿好衣裳,开始替她的脚踝抹药油,“你一个人私闯郑宅,胆子是够大了,那人结交了一帮逞勇斗狠的狂徒,你只受了这点轻伤就能脱身,已是万幸。”
“这点轻伤就够我疼的了。”晁灵云吐吐舌,不敢多说自己遭遇了三王子的事,免得再挨他一顿训,“十三郎,我午后不在教坊的事,你是如何识破的?”
“我不能说,否则你还会有下次。”李怡修长的指尖在晁灵云的脚踝上轻轻绕着圈,眼神却没有半分旖旎,“你既然身手好,以后就与我同进同出,寸步不离,也不用担心我遭人暗算,岂不是两全其美?”
晁灵云想了想,觉得李怡还是拿自己当贴身护卫使,说好听点是让她和王宗实一起保护他,说不好听的,就是让王宗实保护他们两个,委实是把她这个大材给小用了。
可惜今日自己理亏在先,还是见好就收吧。
于是她乖巧地眨了一下眼睛,点点头。
李怡将她不安分的小模样瞧在眼里,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拿捏这个令人伤脑筋的丫头,紧了怕她会疼、松了怕她撒野,竟是没法妥帖安放在掌心上。
“你啊…”他无奈叹息,在她弯弯翘起的唇角上轻轻落下一吻。
夤夜,僻静荒凉的江岸边,停泊着一艘灯火微明的航船。
连日的干旱使得江水低落,曝露出一片干涸的浅滩,刚抽芽的芦苇因为缺少水分打着蔫儿,垂头丧气地摩擦着船工的衣裤,不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赵缜站在船头,看着岸边的船工背着沉重的背篓,一个个排着队走过船板,将刚出炉不久的“家伙”运入船舱,唇角不由泛起一丝得意的笑。
一直默默站在他身旁的人却对忙碌的船工视而不见,径自闭紧双眼,迎着徐徐江风昂起头,仿佛聆听天地万物。
真是扫人兴的怪胎,赵缜瞥了他一眼,在心底暗暗嫌弃。
恰在这时“怪胎”睁开了眼睛,一双玻璃珠似的眼珠望向赵缜,让他心虚得浑身一紧。
“有马蹄声。”
“马蹄声?”赵缜讷讷重复了一遍,竖起耳朵仔细倾听,却只有滔滔江水声顺着风声灌满了他的耳道。
“嗯,约有一百骑,正冲着我们来。”
“一百骑?”赵缜倒吸了一口凉气——这阵仗若是冲着他们来的,真可谓兴师动众了。
他有点怀疑,可眼前须眉全白的一张脸,沉静得如同倒映在深潭里的月,让人根本生不出哪怕一丝的疑心。
这也许就是为什么十三郎一定要他与自己同行的原因了。
“善慧法师,依你看,我们该怎么办?”既然自己完全听不见马蹄声,赵缜索性将这个问题抛给善慧。
“来者不善,”善慧叹了口气,问赵缜,“还有多少物资待运?”
“不多了,只余九分之一。”
“让船工加紧,此刻风不大,可以先起锚,随时听号令起航。”
“好。”善慧的提议正合赵缜心意,他当机立断,亮起滚雷般的嗓子,对全船人发号施令。
洪亮的声音仿佛凝住了夜色与江风,让正在行动的人齐齐停滞了片刻,随后此起彼伏的应和声响起,又顺着江风飘散。
运货的船工速度加快,同时不再下船舱,而是直接将东西堆在甲板上,整船人配合默契,待到众人终于能够听见马蹄声时,航船已经缓缓离岸。
“法师好耳力!”赵缜倍感庆幸,不由赞叹了一声。
“可惜贫僧水性不大好。”善慧顾不上高兴,忧心忡忡道。
赵缜愣了一下,不大明白他的意思,只好随口安慰:“法师放心,有我在,淹不着你的。”
“可眼下这个时分,江上的船未免太多了。”
赵缜放眼望去,眼前又哪里看得见船,他顿时毛躁起来:“求法师把话说明白,我们是不是被人包抄了?”
这么显而易见的事还用说明白吗?善慧索性直接问赵缜:“若遇上这种情况,十三郎是如何交代你的?”
赵缜咬咬牙,猛然大吼:“全力前往九龙滩,突围后各队依照编次弃船,留我掌舵,生者日后自行归队!”
众人得令,齐齐应了一声。赵缜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地走向船尾。
善慧不属于任何编队,便跟着赵缜,不慌不忙地也往船尾去。
等赵缜终于从功败垂成的惊怒中回过神,他转头看见了善慧,这才想起道谢:“多谢法师大恩。今日幸亏有法师在,我们才有了转圜的余地,若被人当场拿下,十三郎的麻烦可就大了。”
“郎君不必言谢,”善慧淡然道,“我们本来就是一条船上的。”
赵缜因为善慧的话大笑了两声,在这危机四伏的暗夜里听来,显得格外豪爽:“能听到法师这句话,这船就是行到黄泉我也不怕了。”
这话善慧就不爱听了,他双掌合十,犹犹豫豫地问:“郎君,我们能不死吗?”
赵缜这回是真乐了:“善慧法师,你一定没听说过九龙滩吧?”
“的确没有,”善慧问,“这九龙滩莫非有什么说法吗?”
“当然有,”赵缜望着船下越来越湍急的江水,缓缓道,“这一带的船家流传着一句古话——‘船行九龙滩,人到鬼门关。’”

☆、第131章 沉舟
善慧听了赵缜的话,脸色倒还是和往常一样白,只扶着船舷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九龙滩是这条江里最险的一段,据说江底遍布乱石暗礁,水道宛如蟠龙九曲,只有经验最丰富的船家掌舵,才能平安渡过。”
善慧赶忙问:“郎君掌舵的经验如何?”
“甚为不佳。”赵缜毫不掩饰地评价自己,并将接下来要做的事和盘托出,“十三郎吩咐过,若我们的船被人盯上,宁可沉舟江底,也绝不能让一件兵刃落入他人之手。而我,誓与此船共存亡。”
“善哉善哉。”江心风急浪高,善慧看着船工渐次弃船而去,叹道,“郎君有此壮志,贫僧身无长物,也只有舍命相陪了。”
“是赵某连累了法师。”赵缜望着善慧紧抱船舷的孱弱身躯,心中不禁有些愧疚。
“既然同在一条船上,郎君就不必见外了。”善慧道,“昔年达摩一苇渡江,今夜在此江上,或许就是贫僧超脱生死海的机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