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泌当然明白她的意思。
早在新帝即位之初,因为建宁王军功卓著才略过人,新帝有意让他担任天下兵马元帅。李泌却说,广平王李俶才是嫡长子,战乱之时人心所向在于元帅,建宁王诚有元帅之才,若领军立下功勋,即使陛下不打算立他为太子,那些追随他的人又岂会答应?届时广平王岂不要像周朝的吴太伯那样被迫让贤?本朝太宗、太上皇都是如此。
皇帝觉得有理,改加广平王为天下兵马元帅。
论亲疏,李泌与建宁王私交更笃,但为大局设想,还是劝诫皇帝立长不立贤。
菡玉在朝这些年,看多了结党营私互相倾轧,见大哥如此公道论事反而有些不习惯了,进而微觉有愧。
原本她以为自己是和大哥一样的人,但是近墨者黑,与杨昭纠缠这么多年,或许真的被他同化了。
她甚至在某一瞬间有过这样阴暗的念头,希望建宁王和张良娣、李辅国相斗,两败俱伤。就算她不能亲自动手,也想看到那些害死杨昭的人不得善终。
但是她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新帝在灵武即位改元,广发制书昭告天下,很快各方租庸调就都向灵武送来,散路兵马也归集朔方,人力物力皆备。新帝觉得是时候挥军反攻光复两京了,命广平王挂帅东征。
建宁王来访李泌后没过几日,广平王阅兵誓师。太上皇听说长孙任天下兵马元帅,特地从成都遣使赐他黄金甲一副。
广平王在誓师会上第一次穿上金甲,谁知盔甲内被人暗藏利刃。金甲沉重,那刀从上而下,在他背上剌出两尺多长一道血口,广平王当场失血昏倒,东征也暂停未能成行。
金甲一直存放在武库之中,看守武库的一干人等都被收押在监,由御史审问。
武库由建宁王管辖,守卫的供词都证实只有建宁王碰过黄金甲,誓师前一天晚上建宁王还特意又去检查了一遍,并且嘱咐说这件金甲非同小可,不可擅动。
这证词无疑对建宁王极是不利。
战时戒备,武库守卫森严,可以说连只麻雀也飞不进去,他人根本无法潜入。卫士也都是建宁王下属,不可能集体串供陷害建宁王。
菡玉其实也不信是建宁王做的。倘若建宁王手握兵权功勋卓著,会不会像太宗那样弑兄夺位未为可知;但眼下他羽翼未丰,李唐江山危如累卵,安禄山叛军如虎狼在侧,他不可能现在就加害元帅,令风雨飘摇的新朝再生动荡。
建宁王这点远见心胸还是有的。
但如果不是他,还能是谁呢?张良娣李辅国这样的后廷妇人宦官,也就是在皇帝面前进进谗言,奸险有余,但还不足以插手军中事务。
当时菡玉也觉得匪夷所思,完全找不到可能的疑凶。
然而当她在梦境中再次重复这一段经历,当她知道杨昭一直在她身边未曾离去时,她忽然觉得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没有人能潜入武库在金甲上动手脚,但如果不是人呢?
这事多像他的手笔啊。睚眦必报,见缝插针,在别人已经犯错时再加上一笔,让人百口莫辩,假亦成真。
疑案悬而未决,张良娣和李辅国都向皇帝进谗,说建宁王不顾手足亲情,有忤逆杀母之心。这次广平王遇刺定然也是因为抢了他的元帅之位,断其夺嫡争储之路,令此子心怀怨恨,欲杀广平而代之。
新帝在李林甫的威胁下战战兢兢过了几十年,最恨有人谋害动摇储君,听信了张良娣李辅国之言,下旨将建宁王赐死。
讽刺的是,前往建宁王处宣旨赐鸩酒的正是李辅国。李辅国唯恐夜长梦多,动作麻利迅速,等朝臣得知消息赶往行在劝说皇帝,建宁王已经被迫饮下毒酒,一命呜呼。
菡玉随李泌从临时充作宫室的太守府出来,正碰见李辅国回来复旨。
她以为自己会有复仇的畅快,然而看到李辅国手中那盖着黑绸的棋盘,绸布下隐约可见酒壶、匕首、白绫的轮廓,却只觉得无奈和厌倦。
因为是梦境,所以如此率性无所顾忌,心底深处的想法都可直面宣泄,不必勉强,不必忍耐,不必背负。
她厌倦了,太上皇、新帝、广平王、安禄山,谁当皇帝她都不在乎了;哥舒翰、郭子仪、李光弼、史思明,谁掌握重权她也不在乎了。
反正天下已经乱了,反正她最在乎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作者有话要说:实体书不能有鬼魂,但是做梦梦见鬼并不要紧
我真是太鸡汁了!

尾声·梦回(2)

新年时圣驾移至凤翔郡,洛阳传来一个震惊所有人的消息。
安禄山死了。
这是安禄山起兵造反后的第二个新年,距离他在洛阳称帝不过一年。他的皇帝梦只做了一年,就终结在自己儿子手上。
安禄山称帝后深居洛阳禁中,朝事托付给谋士严庄,不理朝政。因为身患恶疾,脾气也日渐暴戾,动辄鞭笞左右侍从官员,连严庄都经常挨打,下属积怨颇深。
安禄山长子安庆宗已死,次子安庆绪不得宠爱,安禄山有意立宠妾段氏之子安庆恩为储。安庆绪怕失了储副之位便要遭杀身之祸,严庄便诱说他杀安禄山以代之。
二人串通内侍李猪儿,趁安禄山熟睡时刀斫其腹将他砍死,埋在床下。将领军政都向严庄报备,数月不见安禄山之面,以致他死了也没人知道。
严庄对外宣称安禄山病重,立安庆绪为太子,年初便登基为帝,尊安禄山为太上皇。安庆绪坐稳了宝座,才挖出安禄山的遗体发丧,尸体已腐不成形,恶臭难掩,只停灵三日就下葬了。
对比两边的新皇和太上皇,不得不说李唐的皇帝实在太仁德恭孝了。
这与菡玉所知的历史不尽相同,她并不知道安禄山死得这么早。或者说从很早开始,因为她的加入参与,许多细节已经变了。
譬如她的父亲吉温,小玉记忆中是安禄山起兵之后,吉温因为曾攀附他而牵连被贬,在岭南被罗希奭擅自罚罪所害。是以她一开始没有放在心上,让这件事提前了半年发生,救之不及。
也或许是因为她当时只是十几岁的女孩,居住在深山中,远离乱世不知时局。等她下山四处游荡时,安禄山史思明都已死于非命,中原大地乱成一团,藩镇各自拥兵占地为治,朝降夕叛,百姓不知何人为主。
安庆绪勇鲁无谋,又是靠不光彩的手段登上皇位,难以服众,安禄山原先麾下那些战功彪炳的大将都不服他。唐室君臣都认为这是天赐良机,广平王养好伤后,再度整军挥师东进。
菡玉一直为李泌之副,协助他处理文书。行军没有绝对的文武之分,有时也需要持枪执剑。
期间发生了一个小插曲。
叛军将领安守忠率军攻打占领武功,距离凤翔仅五十里的大和关传烽火告急。李泌命菡玉持他的鱼符去斥候营点一支小队,轻骑前往大和关侦察,她索性亲自带队前往。
到了大和关,发现寇关的只是一队散佚游兵,总共两百多人,与安守忠大军走失,攻下大和关抢夺粮食补给休息,凤翔并无威胁。
撤退时却发生了一点意外,大和关外又有一队叛军散兵来投奔,正好与这边的斥候相遇。大和关的叛军听到动静,也出关应战,两面夹击,十几人的斥候小队全军覆没,只有菡玉一人生还。
她能幸免并不是因为不畏刀伤,而是有人出手相救。
她被敌骑□□扫中后脑,从马上跌下,意识模糊的最后一刻,似乎看到天空中有一道黑影,大鹏展翅似的掠过。
醒来时并不是大哥为她重塑了一副身躯,而是第二天清晨,她被李泌派来救援的参将从尸堆中挖出来摇醒。
满地尸首,我方斥候的,敌方叛军的,混在一处。每个人都是因外伤而死,或枪或刀或箭,那些武器都还带着新凝的血迹。
据参将说,他们刚赶到时抓到了一个活口,是个胡人叛军将领,已经重伤濒死,还强撑着爬出去数丈远。他只来得及瞪大眼指着尸堆喊了声“鬼啊”,便咽气了。而后他们顺着他指的方向找到了她。
斥候只有十几个人,武艺不精,怎么可能杀掉两百多叛军。士兵们翻遍了所有的尸体,找到那十几名斥候的尸骸,确认他们也都已殉难。
参将检查了大和关内的残迹,最后勉强得出结论,猜测是因为叛军采食了附近的毒蘑菇,产生幻觉,以为来投奔的另一支散兵是官军,双方黑暗中不辨你我,内斗至两败俱伤。
这理由虽然牵强,但是一共就两百多叛军散兵,死都死了,大和关也已拿回,虚惊一场,这事就这样略过去了。
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
菡玉虽然疑惑,但元帅府事务繁忙,她也没有多想。
直到梦中重历,她才懊恼自己为什么那么粗心,为什么就是想不到,那个昏迷前所见的黑影是他呢?自身的经历已经如此玄妙,为什么不往鬼神之事上联想呢?明明那个叛军活口都提醒过她了。
梦境就是这么奇妙,不知那个观看感知的“我”,和其中正在经历的“我”,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她时而觉得自己好像已经知道了杨昭就在身侧,但梦境中的那个菡玉,却还依照着原本的轨迹我行我素。
菡玉做了一个梦中之梦。
非常寻常简短的场景,她已经梦过许多次。她梦见自己深夜醒转,窗外月色明亮,杨昭坐在榻边,温柔地抚她的发,说:“玉儿,你醒了。”
只是那么简单的场景,那么简单的动作,那么简单的一句话,却让她欣喜若狂。
她扑过去拥抱他,双手从他的身体里穿过。他的身影如水面倒影,泛起一圈涟漪似的波纹。
他的笑容有些悲凉:“玉儿,我已经死了。”
以前他曾说过的,你不是人又如何?莫说是莲蓬藕荷,就算是猛兽厉鬼,我也要你。
这也是她想说的,可是她梦见过他那么多次,从来没来得及对他说过。
她只来得及惊醒后对着空无的床沿流泪,那块梦中他坐过的地方。
他在地下,十八层地狱的某一处,那是即使她轻生,也无法到达的地方。
这次她与往常梦醒后一样,睁大眼盯着帐顶,了无睡意。
又是一个月圆之夜,月色亮得不似夜晚,透过窗棂洒了一地细碎月光,随着风动在青砖地上跳跃。
窗前有一棵槐树,才一人来高,枝叶却长得很茂盛了,影子在屋内拉得老长,末端投在她脸上,像一只模糊的手,轻轻摩挲她的脸庞。
她心里忽地一跳,忍不住转过头去看那棵槐树。树影映在窗纸上,朦朦胧胧的,恍惚便像是一个细瘦拉长的人形。
即使变了形,依然那么熟悉。
她心头突突地直跳,却不敢妄动,怕这又是一个梦,她一做剧烈的动作,梦就碎了。
她缓缓坐起身,轻手轻脚地走到窗边,手握住窗框却不敢打开。那只是一棵槐树,她知道的;但她还是忍不住低声问:“是你么?”
那影子突然一晃。
她想也没想,一把推开窗跳了出去。
窗前只有一棵一人来高的槐树,被风吹得枝条颤动,叶子沙沙作响。院子里空荡而安静。
她有过这样强烈的感觉,梦里他坐在床边时,还未醒就能觉察他就在附近。额头中央隐隐作痛,如火燎烧,眼前也好似隔着火焰的热流,扭曲晃动。
她朝着影子晃动的方向追去,穿过一条又一条幽暗的走廊。月亮渐渐躲进云后,所有的暗影都慢慢连成一体,连同她要找的那道影子,她再也找不到那道影子。
“你出来!我知道你在这儿,出来!”
她嘶声大喊,声音穿透一进一进房屋,再从遥远的地方返回来,波浪似的荡开。
周围的人被惊醒了,各屋次第亮起了灯。廊檐下的灯笼也都点上,灯火通明,那些暗的影子,便都看不到了。
李泌也被惊动赶了过来,发现她神智迷乱,额上滚烫。菡玉不敢告诉他自己的怀疑,只说窗外树影晃动,以为有刺客。
李泌原本和广平王一起去了城外的石鼻驻地视察,原定明日下午才会返回凤翔,却不知发生了什么急事,让他半夜三更赶了回来。
现在她明白了,因为大哥道法高深,只有他不在的时候,杨昭才能悄悄接近她。而大哥即使在十几里之外也有所察觉,所以夤夜赶回。
一切都能解释通了。
梦里的她,终于开始察觉到他的存在了。
新帝急于收复两京为自己正名,封郭子仪为天下兵马副元帅,命其领兵赴凤翔,作为广平王东征的副手。
经过数月准备,各方军队齐集凤翔,遣攻长安。
菡玉居然在众将中看到了杨九。
她现在已经不叫杨九,改名杨怀恩,也可能这就是她本来的名字。
杨怀恩以男子身份从军,跟随王思礼,因为武艺出众屡立战功,已经升到兵马使之位,被她割下的叛军将领的首级不计其数。胡人志短,一旦将领阵亡便士气大跌,兵卒作鸟兽散。
杨怀恩麾下还有一名副将,他的弟弟杨怀谨,狡狯多谋。这兄弟俩一武一文相得益彰,初出茅庐便锋芒毕露。
杨怀谨自然就是杨十郎。
菡玉奉李泌之命前去各营传信,杨怀恩看到她面露愧色,低头接了军令匆匆离去。倒是杨怀谨,神色有些骄矜自傲。
那样的神情,她在建宁王脸上也看到过。
这也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人物,从权贵子弟、隋朝宗室沦落为奴,又把握时机东山再起,他的目的是否仅止于此?
离开杨怀恩营地时,她又遇到另一个意外的熟人——杨昌。
杨昌就没有杨氏姐弟的雄心和官运了,他还是个伺候人的仆役,一手拿刀追着一只活蹦乱跳的鸡满地乱跑。
菡玉跃过去把鸡赶回他身边。杨昌捉住了鸡,喜滋滋地说:“跑也没用,养了你这么久,就是为的今天!终于可以杀了给九儿好好补一补了。”
菡玉暗暗皱了皱眉。
杨昌抬头看到她站在面前,手一松,那只鸡又扑棱棱地飞走跑了。
他眼中先是抑制不住的惊喜,喊了一声:“吉少卿!你、你还……”想说“你还活着”,然后才想起当日自己跟随杨氏姐弟、弃主而逃的旧事,笑容里就有了一丝尴尬之色。
菡玉并不怪他。他只是一个奴仆,或许至今都不知道杨怀谨在马嵬驿那场变故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她冲杨昌笑了笑,语气坦然地问他别后际遇。
杨昌一直跟在杨怀恩身边,离开马嵬后向北而行,碰上了遭遇小股叛军的王思礼。杨怀恩出手相救,王思礼见她武艺不凡,破格将她收入麾下。现在杨昌是杨怀恩的仆人,随军照顾她饮食起居。
菡玉问:“那你知不知道杨将军她……”
杨昌领悟,点头道:“当年就知道了,所以起居之事更不敢假他人之手。”
菡玉道:“你办事细致,有你在身边照应必然无妨。你好好跟着她照顾她吧,乱世浮萍身不由己,前尘往事就莫再介怀了。”
杨昌对她躬身致谢。
现在回忆起来,当初在相府的时候,杨昌似乎就对杨九姐弟俩格外关照。那时他们都是杨府家奴,他或许有过些什么心思。
他叫她九儿。
但是如今的朔方兵马使杨怀恩,他只能仰望。
作者有话要说:感觉杨九的经历好狗血,后面她还要造反,弟弟想复辟。
这才是女主style嘛!小玉就是个跑龙套的!

尾声·梦回(3)

九月,官军抵达长安城西,列阵待敌,递书约战。
安氏父子都以洛阳为根基,长安陈兵不多。广平王将兵十五万,在沣水将叛军打得大败,只剩不到一万人仓皇退回城中。
长安无险可守,叛军战败后也无心再守,趁夜从东门弃城逃窜。
广平王移军入城,百姓纷纷出家门夹道欢迎。历时一年又三个月,饱受叛军掳掠欺凌的长安民众终于盼回了王师,无不喜极而泣,欢声载道。
李泌随广平王入城不久,新帝便从凤翔遣使来召他回去。菡玉借口回崇化坊旧居收拾旧物,没有跟他同去。
李泌不在,或许是个契机。长安故地,他会不会再出现?
菡玉送李泌出城西去,回头策马往东行,先回崇化坊看了一眼她的旧居。
屋舍犹在,行李物什被人翻过,值钱的细软已失,起居日用之物倒还在,可以居住。屋里落了厚厚的灰尘,房主一家早就往乡下逃难去了。
她把屋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天擦黑时才出门。
如果世上当真有幽冥黄泉来客,他们应当会夜里才出现吧。
她先去西市买了一些香烛祭品,又沽了一壶水酒,然后策马往宣阳坊而去。
宣阳坊原先有许多达官贵人的宅邸,宅门都直接开在坊墙外,夜间丝竹宴游之声不绝于耳。现在这一片已成为长安城最萧条的地方,坊内只见满目的断瓦残垣,雕梁画栋都坍塌成土,入夜后一片昏黑,不见灯火。
竟然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敢来这里看一眼。
对面亲仁坊的坊正远远地冲她喊道:“郎君要进去吗?”
菡玉问:“不知此处可许通行?”
坊正道:“通行是可以通行的,只不过天快黑了,里头又不住人,听说夜里常常闹鬼,您还是明日再来吧。”
菡玉对他一笑谢过,下马搬开坊口的栅栏,把马系在坊门柱子上,徒步入内。
虢国夫人府的铁门匾犹在,半边耷拉着挂在烧焦的门楣上,不知被人泼了什么深色的污物,匾上的金字都看不清了。隔壁相府大门则完全被焚毁,只剩下一堆焦黑的瓦砾。
相府内已经没有一栋完整的屋舍,墙缝泥堆上钻出一丛丛的野刺槐,杂草遍布。她只能凭着记忆中的方位在废墟草丛中穿行,往日走过无数遍的道路也被砖瓦泥土掩埋。
进门后左拐,穿过一条自南向西的九曲回廊,是她走得最多的路线。后来书斋和她的院子之间加了门,须从花园里绕过去了。现在那弯弯曲曲的回廊还能看得出大致的形状,书房屋舍却被草木掩盖,黑暗中只见微凸的轮廓,如同荒弃的坟冢,过往都在那里埋葬;花园里的荷塘早已干涸,池底的泥沙晒出一道道错综的裂纹,像一张巨大的历经沧桑的脸。
人非,物亦不是。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过去一年多了;又过得这样慢,竟然才过去一年。
她茫然地穿过枯池,走到中央半没在泥里、碎成数段的石鹤石莲旁。池中泥沙淤软,她似乎踩到了一块尖锐的石子,把脚挪开,却看到泥中有隐约的白光一闪。
她蹲下身去,把泥沙拨开。
那是一块破裂的玉佩,雕成莲花形状,边角磕碎了,裂缝里嵌满了污泥。它显然已埋在这里很久,上下穿缀的丝线都已朽烂,只剩这一截光润的白玉,隔着三载光阴,从淤泥中重现天日,在她面前静静绽放。
背后草丛突然悉簌一动,她惊了一跳,失声道:“什么人?”
草里声响又停歇了。她心口还在突突地跳着,轻手轻脚地走近,伸手去拨那半人高的野草。草里似乎还埋了毁坏的家具,泥面上露出几截烧断的木柄。
她把手里提着的香烛酒壶放在空地上,扶着木柄跨过去。一开始没察觉,待整个人都越过去了,才恍然醒悟过来。
她所站的地方,埋着一张榻。
她正握着的木柄,原本雕的是缠枝花纹,密匝繁复的花样,突起一朵花苞,硌得她手心生疼。榻上铺的箬竹席,在肩背上压出一条一条细密的纹路。他的手掌被瓷盅盖子划出了血,从她肌肤上抚过时,便如烙铁一般灼人。
那时她是那么不情愿,然而如今,竟成了难得的旖旎回忆。她再求触碰一下他,哪怕只是指尖,亦不可得。
就像这荒寂无人的废墟,再也回复不到往日繁华富丽的模样。
她往前跨出一步,草丛里躲着的小东西受了惊,从她脚背上嗖地一下蹿过去,钻进旁边的乱草堆里。
她顺着它逃跑的方向望去,远处隐隐约约透着一点火光。
火光尽处是庖厨,未被大肆劫掠,只塌了一面墙,还有人居住的痕迹,此时已灭了灯烛灶火悄悄躲起。
菡玉朗声道:“胡虏已被广平王驱逐出长安,官军入驻,乡亲可放心外出了。”
门前果然现出一道人影,是个衣衫褴褛乱发覆面的女子,难怪这里会有闹鬼的传言。
女子认出了她,把覆在脸上的乱发拨开,冲到她面前来抓住她的双手:“少卿!真的是你,你终于回来了……我是明珠啊!”
菡玉大惊,没想到会在这里与明珠重逢。临走时她没有安置明珠,她一个弱女子居然独自在战乱中挣扎存活下来。
明珠十分机智。叛军打进长安,相府首先被抢掠一空,一把火全烧了。她估计以后不会再有人来废墟中,就悄悄躲在这里。又怕万一被胡贼发现要遭污辱,用锅灰涂脸乱发覆面,让人以为废墟闹鬼,不敢靠近。如此蛰伏了一年多,居然未被发现,得以保全。否则以她的姿色,无依无靠,乱世中早已折堕飘零。
明珠从藏身之处捧出一个旧木头匣子给她。菡玉接过来一看,里面摆着一黑一白两盒棋子、几支秃毛笔、笔洗、镇纸等物,都是再眼熟不过。
她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
明珠道:“这些是我从瓦堆里翻出来的,全是相爷以前用过的东西,好多都找不着了,棋子也不全……我想少卿一定会回来,这些东西你应该会想要的,好歹也算是个纪念。”
菡玉忍泪道:“谢谢你,明珠……”手指抚过那一粒粒犹圆润晶亮的棋子,神思便飘得远去了。
明珠站在一旁陪着她,默不作声。
菡玉放下棋子勉强一笑,把手中的玉佩也收入匣中。提起来一看,手心里只剩一条朽断的丝线,玉佩不知何时已经失落了。
她连忙回头去找,明珠提起风灯追上她。两人在池塘和厨房之间来来回回找了好多趟,就是不见玉佩的踪影。
明珠问:“是很重要的东西么?”
菡玉失魂落魄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留给她的东西很少,每一样都是重要的;但没了他,哪一样也都不重要了。
菡玉回到池边空地,取回留在那里的香烛水酒。黄纸被风吹散了一地,她默默地一张一张捡起。
明珠问:“少卿夜间来这里是为了祭拜吗?明珠可以为你引路,这里我很熟。”
菡玉默然点头。
明珠在前掌灯照路:“少卿,这段回廊你一定还记得吧?尽头就是相爷的书斋,再过去是你以前住的院子。那边还有两段围墙,正好折角可以挡风,生了火也不容易被人看到,咱们去那里烧化好不好?”
菡玉跟在她身后,廊下忽然有一线微光一闪。她的视线被吸引住,猛然间意识到了那是什么,一把推开明珠冲了过去。
弯月爬上了树梢,朦胧月色照见廊下挂着的莲花玉佩,微风下轻轻打着旋,时而反射出一线月华亮色,时而又转过去隐入昏晦。
明珠提灯追了上来,将风灯举起照亮。这下终于看得清了,玉上还残留着半截朽烂的线头,但穿孔里又穿了一根完好的黑线,末端胡乱打了个结,靠它将那块玉挂在九曲回廊檐下。
明珠并不知道那是她的旧物,吓得退了一步:“怎么会有块玉挂在这儿?少卿,方才你过来时注意到了吗?我好像没有看到……”
菡玉恍惚地摇了摇头。
明珠左右看了看:“莫非这里还有别人藏身?不可能,我在这里住了一年了……少卿,是不是有人尾随你?”
谁会尾随她到这里来?谁又认得这块玉佩,会悄悄在她身后捡起,挂在她必经的路上?
她举手把玉佩摘下,紧紧攥在手心里。不敢呼唤他现身,怕吓着明珠。
她的猜测是对的。他真的在,而且只要李泌一离开,他就有机会接近她。
菡玉将明珠带回崇化坊,依旧留身边照顾,只是比以前更加亲厚,有一种劫后余生、相依为命的感觉。
她在世上的亲近之人,已经不剩几个了。
广平王克复西京后不久,新帝乘舆也回到长安,同时派韦见素前往成都迎接太上皇还京。
菡玉趁机上表请求随韦见素一同入蜀。
韦见素也因为依附杨昭而被新帝冷落,罢免了他的宰相之位,改迁太子少师。一朝天子一朝臣,在新帝眼里,菡玉和韦见素都是太上皇朝的旧人了,同意了她的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