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赵婉画想起自己用红绳系起来的东西,大约都已经被扒一把火,化为了灰烬。

艳红的火,艳红的血,黑暗的夜。

赵婉画的世界,是从那一晚开始崩塌的。

她抱着小浮生,在暗巷里面跑,她知道齐鉴就在自己的身后,可是她不敢回头,也不能回头,浮生的哭声太响,让她整个人的脑袋都在嗡鸣。

可是身后剑与剑相交的声音,洞穿了她的耳膜。

她的泪落在了浮生的脸上,也许不是自己在哭吧?

只在片刻之前,他还递给了自己草编的小玩意儿,长开了的少年,有英俊的脸,明亮的眸……

他们之间并没有过太多的交流,很多东西都是模模糊糊的。

在一杯酒楼的柜台下面,他无所事事的时候就喜欢在一旁看自己算账,她写字很多时候也是齐鉴教的。

齐鉴常常跟她说外面一些很好玩儿的事情,也常常跟赵婉画说张汤,可是现在,一切都不可能了。

在利剑扎进齐鉴身体的时候,赵婉画觉得自己听见了,一回头却已经看到了少年捂着自己伤口,站在那里,不倒下,对她,却始终只有一句——走!

走。

走……

走到哪里去呢?

这天下,走到哪里,都没有你了。

没有那少年,只有无尽的黑暗与杀戮。

赵婉画麻木了,她向前面跑着,她还不能死,在齐鉴倒下的时候,她心底的赵婉画复活了。

原来夫人常常说的“魔”就是这样的一种东西,能够激发出人的潜能,那是一种执念与渴望,让人痛苦之余又为之醉倒。

赵婉画醉了。

最后一名死士一直跟着她,她乔装改扮出了城,却已经脚步蹒跚,城里太危险,可是城外,她似乎难逃一死。

已经是白天,天边有鱼肚白,晨星坠落了,她的世界也跟着坠落了。

终于跑不动了,她抱着已经昏睡的小浮生转过身,看着始终跟在自己身后的死士,那是一个蒙着脸的男人,手中提着剑,身上也有伤。

这伤痕,大约是齐鉴留下的,伤口有些深,鲜血已经止住了,却让他黑衣里面扎着的白袖子也染红了。

只是这刺客的眼神,依旧是犀利的,冷冷地像是在冰水里面浸过。

赵婉画的眼眸满带着恨意,转过身,又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竟然又继续往前面走。

她在想,后面跟着自己的这个男人随时可能会上来杀了自己,可是他没有。

从早上到中午,赵婉画从长安城,到了周边的陵县,她磨破了绣鞋,脚上有血泡,破掉了,也染红了裙裾。

小浮生醒了,饿了,哭了,她只能在人家却借东西,这个时候那杀手就在不远的地方坐着,拿出自己的干粮来啃。

第二天依旧继续这样的追逐,赵婉画许久没有合过眼了,只这样看着,她恨这死士入骨。她将浮生放在了农家,然后出去,站到了那男人的面前。

你追我,却不杀我,因何?

猫追着老鼠,只是因为有趣。

我会杀了你的。

正好,我是一个累了的刺客。

那你告诉我,谁派你们来杀我们的?

不能说。

于是赵婉画转身就离开了。

这是一个奇怪的刺客,他坐在高处的树上,抱着自己的剑,从早上到晚上,似乎是在想,挑一个合适的时间杀了她,还有那么孩子。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刺客的脑海里总是浮现出那一夜的场景。一名仗剑而死的少年。

赵婉画寄住在了一个农妇的家中,偶尔也会拿干粮给那刺客,第一天那干粮放在树上没动,第二天也没动,她说,留着你一条命,改日张大人严刑审问于你。

于是第三天,干粮终于没了。

她又问,谁派你来?

他说,不知道。

这对于刺客来说,是个很有趣的游戏。

他总是抱剑坐在树上,看着太阳升起来落下去,看着风吹来吹过去,看着星星亮起来又隐下去……

有一天,赵婉画将干粮送来的时候,又问了那个问题。

他的回答终于改变了:我以前也跟他一样,剑不是用来杀人的。

这句话可以有两种理解,但赵婉画不想理解任何一种。

刺客又说:只要我说出了答案,你就会死。

这一次,他说的“答案”,便是赵婉画一直问的那个问题的答案。

赵婉画拂袖离开了。

刺客开始觉得有趣,这样的一个姑娘,丑得厉害,只是自己就是舍不得杀她,到底需要恨到什么程度,才能容忍杀死自己意中人的凶手坐在这里,甚至还每天给他送干粮呢?

只是游戏,很快就要结束了。

当朝天子的人,终于到了,那是御史减宣,刘彻的另一位心腹。

兵士们拉弓对准了那高高的树,还有树上抱剑的人。

减宣站在前面,赵婉画抱着浮生,缓步出来,墨黑色的眼仁底下似乎有弥漫的血色。

减宣问道,就是这人吗?

赵婉画点了点头,又看向树上那抱剑的刺客,说,当我不需要你的答案的时候,你也会死。

然后她转会身子,伸出自己并不细腻的手掌,盖住了浮生那清澈的一双眼,听到身后弓弦震动的声音,万箭穿心。

眼泪一下全部掉下来了。

减宣道:姑娘,您没事儿吧?

赵婉画说:我没事。

她只是想起了小时候那个说要丢掉自己却没有丢掉自己的贩子,想到了手段残忍却又心怀仁慈的张汤……最后又想到了刺客……

杀,不杀。

善,不善。

她低下头,在浮生的额头吻了一下,说,顺顺遂遂,安享浮生。

☆、第106章番外张汤
在及冠之后,他已经不怎么记得幼时审鼠一事了,但这件事却常常被别人拿出来说。

张汤不胜其扰,每每听到,也就是面无表情地摇摇头。

在他的世界里,过去的就是过去的。

他甚至知道司马迁悄悄地记了一笔。

张汤者,杜人也。其父为长安丞,出,汤为儿守舍。还而鼠盗肉,其父怒,笞汤。汤掘窟得盗鼠及馀肉,劾鼠掠治,传爰书,讯鞫论报,并取鼠与肉,具狱磔堂下。其父见之,视其文辞如老狱吏,大惊,遂使书狱。

其实不过是一时恼羞,并无一定要与刑律牵扯的那种愿望,或许是巧合,也或许是必然——张汤自己已经分不清了。

在他发现的时候,就已经与治律一事分不开了。

回头仔细地想来,他的童趣,也跟别人的不一样。别人玩的是投壶春游放纸鸢,他张汤,竟然是自己设了刑堂审鼠……

他是手段狠辣的张汤,城中妇人常常以他之名夜止小儿啼哭。

这样的事情,常常被当初的太子党们取笑,后来传言投降了匈奴的李陵,在当时拍着张汤的肩膀道:“张汤啊张汤,你这脸如果笑一笑,怕也是有不少美女投怀送抱地,可惜了,可惜了……”

这个时候,郭舍人就往往在一旁窃笑,其他人开始为李陵默哀。

下一刻李陵就已经知道自己不该这样做,于是一下将手撤回去,摆手道:“我不是故意的,张汤咱们是好兄弟,你不能记仇!”

依稀记得,彼时的自己是笑了笑,却没说话。

张汤的日子,其实很枯燥,上朝,审案,回家。

在景帝驾崩,刘彻登基之后,张汤认识了刘陵,漂亮的蛇蝎美人。

他是无所谓的,一向不自认为自己是好人的张汤算是默认了刘陵及淮南王的示好。

新帝登基,册封皇后。

那一天是他们太子党一行人前往馆陶公主府的,穿着红嫁衣的陈阿娇让他们喊她皇后,那姿态是十足的娇憨。

那个时候的郭舍人嘻嘻哈哈,李陵也是一脸的喜气,而灌夫是有些尴尬,张汤却只是垂了眼,想起了以前馆陶公主府的那个陈阿娇。

小小年纪就已经有了沉稳的气质,一向是被整个长安的士族瞩目的,只是现在逐渐地变了。

张汤的父亲只是小小的长安丞,不过父亲在世的时候,也曾经跟着去馆陶公主府赴宴,父亲这样的小吏不过是个充数的,陪于末座,跟身边那些官位不高的大人们推杯换盏。

张汤悄悄地离席了,他已经是少年,却不喜欢这样酒色纵横的奢靡之态,刘彻那时候还小,听说也乔装改扮悄悄地来了。

顺着馆陶公主府的长廊,看着院中的假山,还有堆在长方盆里面的石头,流水,青苔,院边的小竹林,一派雅致,完全与前面的繁华不同。

张汤往前面走着,却听到人说话。

“旦白,你且去后厨,告诉厨子,把长公主布置下去的菜色减掉一半。”

“小姐,这……这是为何?”

“莫问许多,去办就是,若是那厨子问起来,只管说是我说的。”

“是。”

然后张汤便瞧见一身穿深蓝色曲裾深衣的女子从回廊后面出来,举袖掩着半张脸,凝眉思索着什么,转过了回廊,就往自己身上撞过来。

还好张汤见机得快,让了一下,才避免了撞个满怀。

张汤已经听到方才那主仆二人的对话,猜测说话的就是馆陶长公主的女儿陈阿娇,也就是眼前这还没长开的小女孩。

彼时的张汤年纪也不大,却懂得很多。

陈阿娇是吃了一惊,不过在她放下自己的袖子,双手交叠在一起放在腰间的时候,已经是满脸的镇定了,似乎方才什么也没有发生。

“是张汤公子吧?宴席在这边。”

她为两个人都找了一个理由。

那个时候张汤就在想,她真聪明。

他停在这里,位置不尴不尬,分明是听到了她的话,不过这些话说重要也重要,说无关紧要似乎也无关紧要,要是直说他张汤是在偷听,似乎是不怎么好的。

在他还没想好说辞的时候,陈阿娇就已经为他铺好了台阶。

那一瞬间,张汤看着陈阿娇,然而这毕竟是馆陶公主的掌上明珠,窦太皇太后宠爱的外孙女,他不过卑微一小吏之子,又怎敢冒犯?

于是低下头去,解释道:“张汤并非迷路,出席散步而已。”

听他这番说辞,倒轮到陈阿娇愣了一下,她流转的目光安静地从他脸上滑过去,却笑道:“既然如此,张公子请便。廊外有侍女仆人,张公子有事尽可传唤。阿娇先行告辞。”

他微微俯身,而陈阿娇退了小步半,而后才重新迈开脚步,从他身边过去了。

他习惯性地背过手,却忽然觉得这样的举动太过老气,于是又将双手放到身前来,这样便显得谦卑了不少。

这是张汤正在强迫自己养成的习惯,人不可太傲气,易折。

双手放在身前揣在袖子里,虽然更加老气,但难得地能够让人虚怀若谷,气度沉稳。

负手之人多自负,藏袖之人多谦谨。

而张汤,实则自负,却表现得谦卑。

这便是许多年以后,陈阿娇一眼看破的——她说张汤,实则自负。

他便是自负了又如何?

别人不知道,只有自己知道。

在这次陈阿娇的小寿宴之后,传出了她失足摔到了头失忆的消息,张汤并无什么感觉,只是觉得那一天晚上的陈阿娇,并非他之后所见到的人。

在长门宫之事前,陈阿娇只是张汤过往认识的那么多人中间的一个,虽然是比较难缠的一个。

陈皇后巫蛊之祸,张汤乃是知道地最清楚的人,那一天,他被年轻的帝王召进了宣室殿,他对着自己的心腹臣子说:“朕找不到以前的阿娇了,可是朕不想她死。”

残酷如张汤,只是说:“陛下,该舍便舍。”

刘彻想了很久,张汤也站了很久。

下不了决心的刘彻,下不了决心的帝王。

张汤终于劝道:“陛下不忍心,不如交给张汤办吧。”

此时的张汤跟本不知道,有一天,他也会因为不舍不忍而犯下大错。

他亲手设计了巫蛊之祸,看着刘彻忍痛下令,将陈阿娇打入长门宫,张汤没有分毫的罪恶感,甚至没有人知道,那些是自己主意。只是形势所迫,皇后这个位置,对整个朝局也是有影响的。

这个时候,陈阿娇也不过只是一个不相干的路人而已。

由自己一手炮制,又由自己一手处理,他像是精明的商人——这一手之后,他就成为了廷尉。

只是没有想到的是,陈阿娇会让人找自己。

不得不说,那一刻,他心里全无怜悯的意思,完全只想杀戮。

只是,偏偏那来的侍女叫做旦白,说出来的话,似乎又是很久以前的那个陈阿娇说的了。

不管他是不是想要杀陈阿娇,都是要跟着这旦白走一遭的,只是长门宫之行,终究未如自己所愿。他从来不想放过陈阿娇一命,也不想救她,只是他答应了——因为又一条毒计冒了出来。

张汤在私下对郭舍人说的时候,分明瞧见了郭舍人眼底的不赞同,然而最终郭舍人还是同意了自己的计划。

这的的确确是一条毒计,他表面上答应了陈阿娇,实则却是顺手置她于死地。

只要她假死,躺进棺材之后,她的生死,就全部握在了自己的手上。张汤想着陈阿娇应该是知道不妥的,但她最终还是同意了。

她曾扒着棺材边问他机关在哪里,他并非没有看到她眼底深藏的顾虑,但在他一句话之后,陈阿娇看了他良久。

许久以后,张汤去回忆当初的场景,陈阿娇脸上其他的表情都没有了,只有那眼神——那并非是认命,而是赌博。

那一刻的陈阿娇,不是馆陶公主的女儿,也不是陈皇后,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赌徒。

陈阿娇并不完全相信自己,也不能认命,但她甘愿赌那么一把吧?

也许她自己都没有想过自己当时是在赌,只是不管她当初的目的是什么,她还是赌赢了。

张汤终究不如自己所想象地那么毒。

他抱着她从墓道里面出来,然后看她虚弱的时候还嬉笑怒骂,便在心中安慰自己——只要陈阿娇不出长安,她的性命还是在自己的手上的。

只是……

陈阿娇是想出长安的。

他放纵了自己,善良了那么一次。

他希望陈阿娇离开长安,其实说出来的句句都是假话,他张汤最爱的是自己的官位,自己的权势,区区一个女人,怎么能够影响自己的决定?

张汤真的,只是想放纵自己那么一回。

善良这种东西,在他五岁的时候设堂审鼠的时候就已经不见了。

不管真的陈阿娇是不是活着,名义上她已经死了,那么张汤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了,没有了外戚的陈阿娇,再也无法成为那些人的幌子,即便是有一天有人找到了她,她也不再顶着翁主的名头了。

他歹毒,善良只是那么一瞬间的。

缺少生活常识的陈阿娇,将自己身上的东西当掉了,他找到她的时候,却只看到她失魂落魄。在得知她有孕不能离开的时候,张汤竟然觉得荒诞,原来老天天生是要自己做个恶人的,他这放纵一次的善良也不被允许。

那么,他就这样继续歹毒下去好了。

他继续结交自己的朋党,私下里也有自己很好的朋友,只是没有别人知道,在朝堂上跟汲黯死磕到底,朝堂下面继续寻找朝中官员们的罪证。与自己不和的人若是犯事,不必避嫌,有一丁点儿的证据,也能够将事情扩大,最后屈打成招。与自己关系好的人,除非是掩不住的大罪,张汤都不会往上面递奏简。

他终究只是个善于玩弄权势的人。

匈奴和亲,淮南王郡主刘陵又心怀鬼胎地来了,其实他对这个女人并没有多大的好感,也谈不上有多厌恶。一定程度上来说,刘陵其实是个很优秀的人,心思细密狠辣,种种歹毒的手段与自己有许多相似的地方。

然而张汤不理解她忽然之间说出的自己“变心”了这句话,张汤从不觉得自己有心,自然变心之说,也就无从谈起。

刘彻都说自己的姐姐刘陵乃是个难缠的女人。张汤算是体会到了这句话的含义。

他与淮南王之间的事情,是刘彻逐步设计出来的,将计就计,以后削藩的事情还早,现在是虚与委蛇的时候。

陈阿娇的事情,也只是偶尔地传入他的耳朵,他很忙。

刘陵又来了一次,这一次约他在驿馆饮酒,她强牵着张汤的袖子,要他喝了一杯又一杯。

兴许是刘陵身上那奇怪的香味蛊惑了他,他竟然喝了一杯又一杯,刘陵说,那是木香的味道。

他终究还是喝多了,竟然没有分清眼前的人是谁,梦里面只有香味,沁人心脾,又让人冷彻的木香。

刘陵的笑是藏在端庄下面的,有一种蛊惑人心的味道,他醉了,早就已经看不清。

酒后容易乱性,他总是错。

只是这一次,错得离谱。

恍惚之间,那一张脸就变了……

张汤做了一个梦,很长又很短的一个梦,梦里的世界都是红色的,人说醉后吐真言,他也说了真话。

他喊错了刘陵的名字。

……

红烛一夜,酒气未消,梦醒了,木香的味道也散了。

刘陵就躺在他的身边,冷笑着看他。

这一个梦,是在诏狱门口,陈阿娇掌掴他的根源。

猜也猜得出,刘陵必是将这件事情告诉了陈阿娇的。

她打的不是他,而是他那僭越之心,他那觊觎之心,还有他对她的亵渎。

误把长安作洛阳,却道长河归处来。

那时,他跪在她面前,萦绕在心间的,还是那木香的味道。

终究只是不可能的奢望。

他走进去诏狱里面的时候,只看到了刘陵躺在地上的冰冷身躯。

狱卒将方才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而张汤只是默立。

从此以后,所有的一切,都被掩埋了。

他压抑着那些应该压抑的东西,再也不敢动半分的念想,因为这个时候,他的想法,也许就害了她了。

陈阿娇,又回宫了。

像是刘陵的事情不存在,他们之间也没有任何的隔阂那样。

在一片灰烬的背后,她在坊间的住处,已经付之一炬,那一刻的陈阿娇,是他永远也触摸不到的。

他走到她身前三步远,然后她将那已经断裂成两块的素玉递给他,张汤,可愿帮我?

他接过了那断裂的玉,却像是冥冥之间已经看到了结局。

自诩狠辣的她,敢披皇袍的她,步步算计的她……

而他的官,也越来越大,从当初的小小判官,到现在的御史大夫,张汤走得够远,爬得够高了,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不再是刘彻最亲近的臣子。

然而他还是希望——五铢钱,盐铁论。

桑弘羊说,盐铁一出,血流成河。

张汤却说,若有一天,能因盐铁而死一位重臣,便可以顺势使盐铁行天下了。

那个时候的桑弘羊,没有说话。

这句话的分量在哪里,他很清楚。

在张汤说完这句话之后的半年,他终于还是出事了。

一日日地挑选合适的石头堆积在盆里,有时高有时矮,陶氏就在旁边看着,似乎只是看着,张汤也不想解释。

拼不回去的素玉,堆不起来的盆石。

他唯一会侍弄的,不过是窗台上的碗莲,那东西其实不需要自己的侍弄,张汤不过任由它自生自灭,竟然也长出来了。

减宣对自己不满,他是早就知道的事情,至于宁成——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宁成想要对自己不利,张汤一察觉就已经对宁成下手了,诚如陈阿娇所言,没有什么下不去手的。

知遇之恩,在事关自己的利益的时候,什么也不是。

张汤亲手送走了自己的恩师,也送走了基本无辜的严助,还有早先的许许多多人,他杀的人太多了。

宁成说,六道轮回,自己入畜生道。

张汤不懂那些,都是西边来的怪人胡乱说的吧?

减宣立刻要让人带他走,张汤却说,待我放好最后这一块石头。

最后一块石头,是他把玩了很久的,已经有些光滑,不像别的石头那样长满青苔,便轻轻地放上去了,没有掉下来。

然后他对减宣说,可以走了。

减宣是位狠角色,陈阿娇不是没有提醒过张汤注意,但张汤知道,有的事情是逃不过的。

他对盐铁之律,始终还是有执念的。

这些年以来,犯在张汤手里的人很多,跟张汤结仇的人也很多,他能够搜集别人的把柄,别人也会搜集他张汤的把柄,任何事情都是双面的。

逃不过。

所以他处之泰然。

只是没有想到,她会亲自来。

彼时,他在看剑。那是减宣丢下来的,一把好剑,还是自己常常佩在身边的那一把。

鲛皮的剑鞘,冰冷的剑身。

他将这三尺青锋横在自己膝上,如老僧入定一般。

在她来的时候,他只是悄悄将之藏起。

而后他再次放纵了自己,要了酒,却是她为自己端来,甚至还带来了药。

陈阿娇要为他上药,只是他将死之人,又何必呢?

一杯酒,不消愁,却让他想起了往事。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也许比自己以往跟陈阿娇说的话还要多,因为人死了,就再也说不成了。

张汤以为自己说着说着,就能说出自己最想说的真心话来,可惜依旧没有。

他已经习惯了在她面前压抑自己,以至于已经不会说出什么真话来了。

请她闭上眼,是想干什么呢?

张汤的手,已经伸出去了,他甚至已经身子前倾,看得见她远山黛的眉,浓密的睫毛,微微抿着的菱唇,习惯了看着她看人时候那种淡然的目光,此刻乍一见她就这样闭上眼睛,似乎睡着,十分别扭。

他逐渐地挨近了,手掌几乎就要落到她鬓边,唇也贴近了,只是在接近这心中的木香之时,他又醒了。

这是一个梦,一个会醒来的梦。

而张汤,醒得太早了。

他的手,终究还是缓慢地垂了下来,即便近在咫尺,也无法触摸。

张汤撤回了,正襟危坐,让自己眼眸之中的热度褪去,只剩下原本的冷淡,便这样,静静地,将她刻在自己最后的时光里吧。

她睁开眼,这个梦,就彻底地醒了。

他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忽然想,她还是知道自己的感情的——兴许应该感谢刘陵。

陈阿娇缓步离开了,他没有看到她回头,也许是因为她回头的时候已经被挡住了吧?

她一步一步地,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也消失在自己的世界里。

殿下,保重。

只是没有说出来的是,他宁愿这个梦,永远也不要醒。

☆、第107章 番外阿娇养猪
洛阳城有个漂亮又有本事的女老板,一向是为人称道。

一杯酒楼的生意一如既往地好,在盐铁官营之后,打击的其实只是那些不法大商人,在陈阿娇这里看来,虽然手段残酷了一些,然而毕竟规整了整个市场上流动的货币,小商人们的生活还是很滋润的。

在汉武帝还没玩什么酒类专卖之前,陈阿娇的日子还是能够活下去的。

一杯酒楼,不如说是一杯大饭店。

倚在楼上的人懒懒打了个呵欠,看着楼下柜台前面正在打算盘的赵婉画,端着手中的酒喝了一口。

“啧,这酒,好啊!”

“哈哈,听我的总是没错的,老张,你这次从蜀地回来怕是带了不少的好东西吧?”

“洛□阜民丰,我这东西带到这里来也好卖啊。”

“对了,你听说了吗?陛下准备传位于太子了。”

“陛下年富力强,怎么可能退位?”

“这事情已经成为发生的事情了,长安那边的消息早就传出来了,只是到我们这边还需要一些时间。驿马快报都在长安晃了几圈了,我看到可是吓人得很。”

……

正在楼下的人谈论的时候,驿马快报真的来了。

一匹快马从城门口进来,扬着一面大旗,大声喊着新帝登基的消息,于是所有听到的人都跪下来山呼万岁。

只有那一杯酒楼的老板娘,站在上面,打了个呵欠轻笑一声。

那小子也当皇帝了吗?

人各有命,他要怎么选择还是他的事情,十多岁的小屁孩儿能当好什么皇帝?现在还不是捉弄着满朝文武大臣?

掀开帘子,走进后面,陈阿娇就瞧见了那雅致的院落,现在她自己都是住在后园的,假山石堆起来,青苔点点,池子里开着莲花,还听得见蝉鸣的声音。这个时候还是夏天,天气格外地炎热,不过这小院落里面却很是凉快。

陈阿娇进了自己的屋子,窗台上面放着一些小盆栽,从那边的小湖前面吹来细细的风,很适合午睡的时候。

她躺下睡了,离开长安之后的日子变得极其悠闲。

早先开在洛阳的一杯酒楼的老板娘终于到了,同时还是钱庄的运营者,与众多富商大贾之间有着交情,不过知道陈阿娇身份的人似乎还找不出一个来。

洛阳毕竟距离长安有些远。

就在新帝登基的时候,一辆马车从长安城门出来了,一路向西,驶向洛阳。

长安未央宫中,新帝已经举起了印玺,完成了继位大典,撤回殿后,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转过头来看着刚刚进来的那比自己高一些的及冠男子,“子儒,父皇走了吗?”

张子儒,也就是张安世,微笑着点了点头,还像是年少时候那样,“陛下是在担心吗?”

刘弗陵摇了摇头,他将一只漆盒取出来,递给了张安世,“你看,这是什么?”

这是一只看上去很新的漆盒,只是里面装着的却是一些旧物。

张安世接过了,然后打开,却怔然了一下。

这是……

断裂的玉佩,几块石头,还有一只装信的竹筒,下面压着一张染血的白纸。

那笔记,分明就是张汤的。

刘弗陵挥手让别人出去了,自己坐在了殿前的台阶上,双手手肘放在膝盖上,看着表情之中带着震撼的张安世。

他叹了口气:“这是之前父皇母后留下来的东西,不过我一直没给你看,张大人的遗物。”

虽然刘弗陵不懂这些东西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是张安世是明白的,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来,忽地一笑:“都是他们那一辈人的事情了。我的字,听说还是当年你母后说的,后来告知了我父亲,父亲又与母亲提到‘子儒’儿子,及冠之礼时的表字便是这样来的。只是这里面的遗物,除了这笔迹是我认得的父亲的字以外,别的竟然都不清楚。”

“我倒是记得,张大人以前很喜欢这块素玉吧?听说是我摔坏的。”刘弗陵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这几年自己并非都是在朝中度过的,有时候也去洛阳看看自己的母后,只是父皇一次都没有去过。于是一个月前,刘弗陵对自己的父皇说,父皇,你该退位了。

刘彻看了他很久,那一夜,宣室殿中的灯没有熄灭过。

于是刘彻就退位了,他的儿子已经长大,看上去没有野心,只是他毕竟已经大了,翅膀硬了,自己也累了,还是走了好。

他走了,刘弗陵就舒服了,没人管教着自己。

只是现在,他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宣室殿里,忽然就明白了帝王的那种寂寞。还好有个从小到大的玩伴。

“这块素玉我是记得的,父亲曾经拼了许久,听说是祖母留下来的。不过也只是听说……”张安世放下了素玉,拿起了信筒,不过就是一枚小小的信筒而已,这其中有什么玄机,似乎也不甚清楚,“这东西很是平常……”

“也许对于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意义吧?”

刘弗陵插了句嘴,打了个呵欠。

而张安世的手指,终于触到了那一张纸,然而他只看那些轮廓,就已经知道这几句话是什么了。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父亲的这句话,沉沉地压在他的心底。

在他及冠礼的时候,殿下也是来的了,并且告诉他,子儒的确是他的字,她并没有停留多久,只是一会儿就走了。

临走的时候听到她喃喃了这一句,原来这还是父亲留在这世间最后的字吗?

张汤并不能算是好父亲,可是张安世并没有太多责怪的意思。

这世上,最难的便是情非得已,即便是自己父亲这样的人,又能怎样呢?

他将漆盒重新盖上,“陛下不去洛阳看看吗?”

“父皇想要当猪,也得看我母后愿不愿意养啊。”

刘弗陵的声音是如此轻松,把自己的父皇刘彻比喻成猪这种事情也只有他敢干。他双手往脑后一枕,已经有了翩翩少年的风度,躺在了殿上,厚厚的毛毯衬着他黑色的皇袍,有一种说不出的尊贵和洒脱。

张安世一看就皱眉,“陛下还是起来吧。”

“陛下是谁啊?不认识。”刘弗陵扬了扬眉毛,一副“你有种来打我啊”的表情。

刘弗陵这性格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天生无赖,也从来没见陛下和殿下是这种德性,有时候张安世私底下也怀疑刘弗陵到底是不是陛下跟殿下亲生的太子。在人前的时候刘弗陵那是无比正经,可是一旦到了人后,各种各样的大胆举动这人都敢做出来。

他心想莫不是这家伙跟主父偃混多了,所以才变成这模样的?可是桑弘羊跟主父偃那交情也不浅,怎么就没见桑大人变成刘弗陵这样?

“江充大人来了。”张安世看了一眼后面,然后转过头来对刘弗陵说道。

刘弗陵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站得端端正正,“啊,江大人请进——

……

人呢?

“噗……”

张安世忍不住笑出声来,他手握拳抵在自己的嘴唇上,强忍着咳嗽了两声。

望着空空如也的殿门口,刘弗陵眼一瞪,“好你个张安世,竟然敢欺君!”

张安世笑着摇摇头,接着又回头看了一眼,“陛下,你这样——快,江充大人来了!”

刘弗陵仰着身子往地上一躺,翘着腿懒得理他。

江充进来的时候就看到这场面,差点气得吹胡子瞪眼,却也不冷着脸,只是淡淡道:“陛下,仪容——”

刘弗陵一听这声音差点吓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躺在那里一看,立刻死了的心都有……江充是什么时候来的……

父皇好手段,临走了还留下几个辅政大臣来框着自己,做个皇帝都做不舒坦……

他的哀嚎,早已经出发向洛阳的刘彻自然是听不见了,就算买是听见了,刘彻也只能笑骂一声“小子活该”。

洛阳的风物,不久之后也近了,他是走走停停,花了许久,在进城之前找了许多的猫,有的还是小猫崽,竟然让人一起载到了洛阳。

一杯酒楼还是人来人往,外面有人谈论着月余前新帝登基的事情,刘彻并未理会,他已经有些见老的模样,只是那身上的沉稳和威严却显得更加明显了。

即便是穿着普通的衣服,也知道这并非是个普通人。

赵婉画正在柜台结账,一看到他就愣了一下。

他问:“你家夫人呢?”

赵婉画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后园的位置,就见刘彻想也不想地走进去了。

陈阿娇又在午睡了,入秋又可以吃橘子,她打个呵欠翻了个身,冷不防地却有什么毛茸茸地蹭着自己的脸,很痒。

她皱眉,睁眼,却瞧见一只奶白色的猫缩在自己的床头上,一时只听见满屋子都是猫叫声,她一下坐起来,然后傻了,喊道:“来人,哪里来的这么多猫?”

一道身影出现在门前,“小人卖猫而来,这么多猫,老板娘不买一只吗?瞧瞧您怀里这只,毛色雪白,别提多漂亮了。”

陈阿娇咬牙切齿,看着出现在自己门外的刘彻,她早就知道这家伙会来,但是没有想到能够这么早,她冷笑一声:“不知道有猪卖吗?”

刘彻伸了个懒腰,踏着末夏的阳光走进来,微笑:“我若说有,你啃养吗?”

“猪食我还是喂得起的。”

陈阿娇也眯眼笑,看刘彻走过来之后一把拽住了他的领子,“现在,尊贵的陛下,你亲自帮我打扫房间吧,这些猫——哪儿来的滚哪儿去!”

刘彻却顺势抱紧了她,“朕现在一穷二白,老板娘你可答应收留我了啊。”

陈阿娇扬眉:“浮生呢?”

“那小子做皇帝也许会上瘾,玩腻了也跟我一样退位就好了。”刘彻说得很洒脱,然后他躺下来,也拉着陈阿娇躺到床上去,大手摸着她的头发,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她依偎在他怀里,闭上眼睛。“回来就好。”

“嗯,你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