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堂中这三人,他都是认得的。
先皇末年宫变,薛况将薛廷之送到回生堂医治,他由此发现了其中的端倪,也知晓了这一位将军的大义;
庆安六年水患,顾觉非为救灾而奔走,他则在城中医治时疫病人,因此明了了当年大公子的济世仁心;
庆安十三年初,将军府大将军夫人陆氏病重,府中丫鬟苦苦求到了回生堂,请他医治,他由此知悉了这深宅妇人的悲楚与善良。
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啊,怎么就走到如今这地步了?
鬼手张心里其实有些不明白。
只是是非曲直在每个人的心里面,都有准确的衡量,他最终还是长叹一声开了口。
“当年是夫人身边的丫鬟雪夜里求到回生堂的,说是受了风寒发烧病重快要没命了,我匆忙赶到之后探脉,断明夫人受风寒实为小事,更重者乃是忧思数年,积郁在心,五内失调,常年少眠。日常小病,一日发则如洪水决堤。且其体弱难熬,猛药不能下,纵老头子医术不差,遇此也束手无策,眼睁睁摸着夫人没了脉象与气息。当时已觉夫人魂归了地府,未料老天垂怜,假死片刻,竟辗转又有了气息。由此才敢下药医治,把人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今日得见夫人身体康健,不复往日孱弱病态,身为医者,老头子心中甚是宽慰。”
一番话说来,不免藏了几分叹惋和庆幸。
鬼手张话里并无指责将军府半分的意思,可架不住前因后果齐备,让人不往某些很坏的方面想都不可能!
好好的大将军夫人,怎就积郁在心,一场大病差点死了呢?
“真是好没道理,好好一姑娘被害得差点丢了命,竟还不许人改嫁!什么将军府啊,这别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狼窝吧!”
后方人群里,也不知是谁没忍住,尖声讽刺了一句。
人群里的蔡修听得眼角一抽,几乎是瞬间就扭头要去寻那说话之人,可背后人挤挤挨挨,到处都是,哪里又知道是谁说的?
他只听见这一句之后,众人都炸了。
这种事向来都是只要有人带头,就有人跟风,人云亦云的人多了去了,更何况陆锦惜听着实在是可怜呢?
只片刻间,鸣不平的、讽刺的、不满的,甚至是骂出声来的,一下全都来了。
整个府衙内外,闹哄哄一片。
陆锦惜的戏,到此也接近了尾声。
她收敛了自己因回忆这些个旧事而浮动的心绪,再次恭恭敬敬地向鬼手张道了一礼:“多谢张大夫了。”
鬼手张又是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全场的目光,几乎都落到了薛况的身上。
薛况却头一次有些失神。
他虽一直有安排耳目在京中探听消息,也知道陆氏曾大病一场的消息,可从不知竟然如此凶险。
或者说……
他目光一转,已然是落在了陆锦惜的身上。
此时此刻站在这府衙之上,用看似柔弱实则针锋相对的姿态与他斗智斗勇的女子,心里忽然了然。
——那一场大病,是真的带走了陆氏,带走了那个在将军府里磋磨了十一年之久的可怜女人,然后带来了他眼前这个看似相同实则截然相反的陆锦惜。
单单接触到他的眼神,陆锦惜便相信这个男人已经从这蛛丝马迹之中推断出了全部的真相。
只是不知,他心中是否有愧?
“薛大人,您口口声声说您敬我、爱我,可我因着您这一份远在天上的敬和爱,被打落在炼狱中受苦。阎王爷没有收走我的性命,却告诫我珍惜自己。若没有这一场赐婚,您还是那个威武的大将军,我也还是闺阁中被父母视若珍宝的掌上明珠。”
“是您‘殒身沙场’六年后,我才移情别恋。”
“整整十一年,诚如您所言,我为您生儿育女,操持家务,孝顺长辈,自问身为将门妇未有一丝一毫的错处。可您今日,却苦苦相逼。”
说这一番话的时候,她稍稍侧转了自己的身子,以使薛况能看清她的神情,当然也使外面的众人能窥见那一两分真假不知的伤怀与落寞。
“您说您是为了那几个孩子,为了一家的团圆。可我已不是您的家人,您如今的所作所为,又要将您无辜的骨肉置于何地?”
“他们还小,祸不及子女。”
“幼女稚子,天真愚顽不知世事,尚且不知今日之流言到底为何物。当年我改嫁之事,纵使京中流言遍地也未使其伤他们分毫。您是他们素日敬仰的严父、慈父,为什么不多为他们想上一想?”
话虽柔和,可指责之意已再明显不过!
纵使你薛况辩称自己一开始并未想得这么深,也并未想过要将这几个孩子推上风口浪尖,但如今她都明明白白地说出来了,他还能置若罔闻、视而不见吗?
若真如此,怕要被世人戳断脊梁骨!
从头到尾,这都是一场掌控在她手中且布局周密严谨的陷阱:
妆容服饰,修正的是人对陆氏的固有印象,让人无法以他们旧有的认知来判断她说的每一句话;
质问感情做开头,则是为后面张目,也截断了薛况所有的后路;
传证数人,则是好事者喜闻乐见的苦情戏,赚人眼泪,博人同情,鬼手张的证言更是一场蒙太奇原理下的错觉;
而方才提出的为孩子着想……
无疑,是一场完美的、毫无破绽的道德绑架!
最后,陆锦惜为自己、也为陆氏做出了最终的陈词:“大将军,您若真如您所言,敬我、爱我,便请您高抬贵手,放过我吧。”


第191章 反将一军
人心是什么东西?
在陆锦惜看来,这是天底下最禁不起考验的玩意儿。
今天你可能因为南征北战、功勋卓著,而为世人敬仰;明日或许就要因为些许小事、三两谗言,而被万民唾骂。
青楼里迎来送往的妓子,怕都要比这个词来得干净。
这是一种聪明人谁都可以玩弄而愚昧者总被困囿其中的东西,会因真相而改,也会因流言而变。
说的与看的,都不一定是真的。
所谓的操纵人心,说得更简单明了一些,不过是操纵舆论。
话说得固然漂亮,可实际上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薛况作为被赐婚的另一方,在这一场悲剧里所要背负的责任并没有她推到他头上的这么多。
甚至,薛况也不过是个受害者。
只是今时今日,此情此情,纵使他有一百张嘴,一千条舌头,也无法再为自己辩驳半句了。
这就是人心。
得来不易,失去简单。
在这种情况下,但凡有任何推卸责任或者为自己辩驳的言语,落在旁人眼底都成了话柄,都印证着他对陆氏其实不敬也不爱,更无意为自己的亲生骨肉着想。
人总是会怜悯弱者。
今天这府衙中的陆锦惜,或者说昔日的陆氏,无疑就是一个合适的弱者。
一切一切的言语,看似严丝合缝,可其实无论哪一句深究下来都没有任何一名普通讼师的严谨与细密。
因为从头到尾她就没准备与薛况讲道理。
若真要讲道理,甚至讲歪理,自有顾觉非这种啃透了律例的人能辩得薛况哑口无言,那又能如何呢?
她致力于玩弄的,不过是人心。
这是薛况想要的,也是他今日站在这公堂上所不愿失去的,同时更是顾觉非最忌惮、也最痛恨他的一点。
既然如此,抢过来有什么不好?
在说出那最后的一句话之后,陆锦惜便已经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立于不败之地。
而她也清楚,薛况最终将做出怎样的选择:
负隅顽抗,他会输得一败涂地;假装大方地放手,或许还能赚一点同情。
脚步轻缓,她低眉垂眼地经过了薛况的身边,略略地驻足,落在旁人眼中像是温文地对他欠身失礼。
可只有薛况才清楚——
她是在他身侧停步,然后抬起了在旁人眼中无辜又令人生怜的面庞,一双眼底浸润着全然的冷漠与嘲讽。
“薛大人,我这一军,反将得如何?”
轻飘飘的声音,压得极低,可就在薛况的耳旁响起,清晰极了,也近极了,甚至还能闻到那一缕隐隐的幽香。
但转瞬,香息便散尽了。
说完这一句话的陆锦惜仿佛没事人一样,又站回了堂下,不卑不亢地对京兆府尹赵明德道:“原委情由,悉已完述,还请大人秉公裁决。”
不必说。
一如外面站着的蔡修所料,这一场是他们输了。
薛况最后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当着所有人的面坦言自己放手,还不得不祝愿他昔日的发妻能得安宁和乐,一别两宽,各自生欢。
赵明德看了好一场大戏,只觉得眼睛和脑子都不够用了,幸好旁边师爷暗示得及时,让他做出了明判:“既然如此,一切误会恩怨都已开解,本官便判陆氏改嫁不逾情理、不违律例,从此与一字并肩王薛况恩义两清,依旧为大学士顾觉非发妻!只是一女二嫁,实有不妥。若要全依律例,还得夫人与王爷走个章程,约定和离,立字为据,好聚好散为佳。”
“这个容易。”
几乎全程隐形的顾觉非总算是有出来说话的机会了,他面相生得本就极佳,此刻笑起来更有一种春风拂面之感,显然是对今日的结果满意至极。
“既是‘一别两宽’便请王爷与拙荆补个和离书吧,想来王爷敬她、爱她,该不会拒绝?”
这话说得是真真刻薄!
好歹也是一场官司赢了人家的老婆,现在还说什么“敬她”“爱她”,用心何其歹毒!
便是薛况这般能忍的,听后也是眼皮一跳。
只是他还真不能不忍。
输是真的输了,一纸和离书其实也无伤大雅了。
他也不多为自己辩驳,只微微一垂眸,拱手道:“些许小事,自不劳顾大学士为此烦忧。今日印信并未随身,只管请夫人明日来将军府,一了恩义,和离书契自将双手奉上。”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事情算彻底了了。
薛况也是铁骨铮铮八尺男儿,当众说出来的话没有人怀疑他会反悔,所以赵明德终于松了一口气,忙不迭地一声高喊,宣布了退堂。
庆安十七年这开年第一案,就此暂落帷幕。
从府衙里出去后,一侧是陆锦惜、顾觉非、孟济,一侧是薛况、蔡修。
陆锦惜人站在台阶上,正想要往下走,斜后方便传来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反将这一军,很漂亮。”
哦?
这算是迟来的认输吗?
陆锦惜也笑了起来,停下脚步,回首看去,便见薛况一身墨蓝的长袍长身立于台阶的左侧,一脸兴味地看着她。
那是一种她很熟悉的目光,猎捕的、感兴趣的目光。
只可惜,她对对方毫无兴趣,所以只悠悠然道:“当初你敢劫我、害我,用我来当诱饵算计旁人,就该想到任何一个受害者都有复仇的权力。敢害人,就要有今日为人所害、受人报复的自觉。不是吗?”
薛况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一双鹰隼般锋锐的眼底骤然闪过了很多,最终竟然道:“你说得很对。”
他竟认同了她所言。
可接着便洒然地迈步往下走去,直从她身旁走过,留下一句:“明日未时,薛某在府中恭候夫人。”
陆锦惜顿时微怔。
顾觉非从头到尾都没能插上一句话,听见这一句,再看看薛况那丝毫没将今日败绩放在心上的表情,直觉出了几分危机。
他只皱眉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明日这一场……”
“我去。”
还不等顾觉非将那疑虑和怀疑的话语说完,陆锦惜便已经微微一眯眼,沉吟片刻,笑了一声,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这一刻,顾觉非的醋坛子忽然就翻了:“陆锦惜,你想干什么!”
很显然,他这是炸毛了。
咳。
虽然这形容不是很适合风流倜傥、才华盖世的顾大学士。但很不好意思的是,她脑海里就冒出了这个词,一时只好尴尬地咳嗽了一声,掩饰心中的异常。接着便抿唇一笑,道:“想去干点坏事。”


第192章 薛廷之的身份
坏事?
一看陆锦惜这神情,顾觉非便隐约察觉到点什么,他微微皱了眉:“什么坏事?”
孟济也竖着耳朵听。
陆锦惜看了他一眼,也看了孟济一眼,只摇了摇头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去看看孩子们罢了。”
“你要挑拨离间?”
顾觉非脑子一转,几乎瞬间就想到了这里去。
陆锦惜顿时斜了他一眼:“我像是这么坏的人吗?”
只是比这个更坏一点而已。
怎么说璃姐儿、琅姐儿、迟哥儿几个都是陆氏的孩子,挑拨离间这种事,她不至于去做。
但问题是,薛况想做的事情太危险,她不得不防着一些。
而且她还有一个疑惑没得到解答——
“说起来,前阵子我同你说了薛廷之的事情,你好像派人去查了,有结果了吗?”
这茬儿她其实记挂了有一阵了,只觉得个中有什么内情。
但问起顾觉非的时候其实不过是顺便问一下,并没有特别要放在心上。
没想到,这一瞬间,顾觉非的面色一如既往,半点端倪都看不出来,可旁边孟济的神情却是微微变化。
陆锦惜悄然看在了眼底。
顾觉非沉吟片刻,只摇了摇头:“有了一点眉目,但还不敢确定。薛况这庶子,有些意思。待真确定了,再告诉你不迟。”
只有了一点眉目?
她听着怎么觉得这话不是很真呢?
这时她只似笑非笑地抬眸看着顾觉非,道:“不打算告诉我真话?”
“……”
顾觉非站在她面前,就这么注视着她,沉默酝酿在他的眼底,最终又纠缠成一种复杂的情绪。
他还是摇了摇头。
于是陆锦惜知道了,有关于薛廷之,是兹事体大,并且这件事让他陷入了生平少见的踌躇不决。
她眨了眨眼,终于还是没继续问了。
但回府之后趁着顾觉非不在意,她就把孟济拎了过来问询。
在听见陆锦惜喊自己的那一刻,孟济就有一种上吊的冲动:他早该知道,早该知道!早在之前看陆锦惜看了自己一眼的时候他就该知道,灾祸最终还是会落到自己的头上!
只是一如既往,他心里咆哮,行动上却不敢反抗。
人一挪脚步,还是乖乖来到陆锦惜面前,试图挂出一个憨厚的笑容来迷惑她。
但陆锦惜是什么人?
人精。
在她面前玩这个不顶用。
孟济这一番卖傻,换来的只是她挂着笑意、直指要害的一句问话:“薛廷之身上有什么秘密?”
“这我哪儿知道啊!”孟济毫不犹豫地撇清自己的关系,又把先前顾觉非的话拉出来挡,“之前大人不都说了吗?才查了一个眉目,还不大清楚呢。这里头牵扯蛮大的,大人现在心里还有点乱呢。您看,要不再等等,让大人想清楚了再告诉您?”
牵扯蛮大?
一个边关上的胡姬为薛况生下的庶子,能有什么牵扯?
除非他的身份有问题。
眼下的匈奴尽在薛况掌握之中,就算薛廷之是个匈奴的王子,在京城这大局里也蹦跶不出半点水花来。
所以跟异族是没关系的。
那么,就只能是牵扯到京城眼下的局势了。
这么一思考,陆锦惜心头便猛地跳了一下,且又联想到连顾觉非都有些举棋不定,一时竟也不知道自己该往什么骇人听闻的方向猜。
“你真不说?”
她顿了顿,抬起头来,重新开始逼问孟济。
可这样大的事情,孟济怎么敢说?
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在事情完全显露之前透出半点风声来,即便眼前这个人是陆锦惜,是顾觉非的发妻。
他都要哭出来了:“我是真的不敢说,您既别逼我了。眼下京城这局势,说不准过两天您就知道了。”
看来是真问不出什么来了。
孟济向来是个很识趣的人,别看先前把卫仪那封信给她的时候哭丧着一张脸,畏畏缩缩战战兢兢,但他能待在顾觉非身边,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谁和谁的底线又在哪里,却是清楚的。
如今问了两遍都不说,看来是真的很要紧了。
“成,你走吧。”
陆锦惜最终还是放过了孟济,考虑了一下,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在心里面,她忽然就将明日去将军府要做的事情多加了一件。
顾觉非暂不想提,孟济不敢说,那为什么不去试探一下最关键的当事人呢?
唔。
自己这个曾经的“嫡母”,也是有阵子没去“关怀”过那个不受宠爱的庶子了。
不过,这件事不能让顾觉非知道。
大学士对细节的洞察太过敏锐,但凡她透露个一星半点,将来就别想过安生日子了,等着泡在醋缸里过活吧。
所以等到入夜,顾觉非忙完回来继续问她,她愣是没提一个字。
当然了,不小心说自己要去做坏事却偏不告诉他要做的是什么坏事的下场,就是被顾觉非按在床上做了小半夜的“坏事”。
第二天起来,陆锦惜准备了一下。
到得下午未时,便一点没耽搁,准时登门拜访了三年半不曾再回去过的将军府。
只不过,去时的阵仗有些吓人。
下了朝之后的顾觉非一身朝服还未换下,却指挥着借来的禁卫军将将军府围成了个铁桶,吓得外面守着的仆役面无人色。
管事儿的赖昌冷汗都下来了。
他打量着这森然的架势,赔着笑问:“顾大学士,不是说夫人今日来取和离书吗?您这是干什么呀?”
“他薛况诈死十年,阴险狡诈,且对本官爱妻贼心不死。说是来取和离书,焉知他不是要巧取豪夺?”
顾觉非坐在马上,身姿清朗,声音也坦荡。
“未雨绸缪,以防万一,本官先带人来在外面等着。待拙荆安然出来,自然便走。王爷身份尊贵,也是通情达理之人,想必不会介意。你们还不快去通传?”
天下竟还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赖昌简直惊呆了!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浑无半点心虚的顾觉非,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但最终还是老老实实转过身往里通传去了。
陆锦惜则是颇为无言地搭了一把风铃伸出来的手,从马车上下来,抬眸看了看今天的好风日,又看了看这久没回来过的将军府,最终那目光落在顾觉非身上。
顾觉非笑而不语。
陆锦惜便彻底无奈了,也深知他对薛况的忌惮,干脆不说什么,直接往府内走去了。
怎么说也是在将军府住过一段时间的,进了门之后也算轻车熟路,不一会儿便绕上了中庭,穿过了庑廊,到得中堂。
昔日她算这府里的主人,今日再来已是客身。
薛况果然已经站在这堂中等待,人背对着门负手而立,只抬首望着中堂里挂的那一幅题有“战”字的猛虎下山图,似乎正在沉思。
陆锦惜跨进门来的时候,脚步很轻。
但薛况已是听见了。
他沉凝如山岳、苍劲如青松的身形微微一动,便转过了身来,一眼看见了站在门口的她。
卸去了昨日那端庄得让人生不出半分怀疑的妆容,今日的陆锦惜多了一点自然的雍雅,衣裳也换了一身水蓝的,只是那素淡的耳坠改成了微有艳色的水红錾金琉璃。
于是他笑了起来:“若你昨日这般打扮去公堂,我未必会输。”


第193章 和离之前
看来他是看穿自己的伎俩了。
但又能怎样呢?
昨日一场明争暗斗已经有了结果,便是他薛况心里有再多的不甘也只能化作苦水,自己咽进肚子里了。
陆锦惜不紧不慢地从外面迈步进来,也站到堂中看着前面挂的那一幅画,倒是头一次从这笔墨之间看出了淋漓尽致的杀气。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此时的局势?
她弯了唇道:“在为顾觉非设局之前,你恐怕没想过自己会输吧?”
“输是想过的,可并没有想到最后会是败在一个女人的手上。”薛况出乎意料地平和,“或者说,并没有想到会败在所谓‘曾经的妻子’手上。到底你不是她,既不良善,也不软弱。”
那昔日的发妻陆氏,在他口中竟是这样不轻不重、不冷不热的一个“她”字,陆锦惜听了,多少有些唏嘘。
“她为你在这后宅中蹉跎了十一年韶华,你对这个曾爱上过你的女人,可曾有过愧疚?”
说实话,此时的情景有些奇怪。
是一种奇异的剥离感。
明明他们所谈论的“人”就站在这堂上,可不管是“她”自己,还是薛况,字字句句的口吻都像是在谈论不在此地的另一人。
只是他们都没有感觉到半分的不对,自然极了。
早在昨日公堂上,薛况便已经猜到很多东西了。面对着陆锦惜这一问,他有片刻的沉默,最终却是付之一笑,反问道:“你凭什么觉得,该愧疚的是我?”
陆锦惜看着他没说话。
薛况却是走到旁边,慢慢地为她倒了一盏茶,动作间隐约露出手腕上的旧伤疤。
“薛某也是被赐婚的那一个,圣心如铁。是你,你怎么选?”
圣心如铁。
她被这样直白甚而忤逆的一个词震住了片刻,但随后便知道,薛况从头到尾都是看得很清楚的。
“你不会是想告诉我,当年你带那胡姬所生的庶子回来是故意的吧?目的便是不想应下这一门婚事。可没想到,尽管陆老大人已经求到了宫门口,皇上也没改变主意。”
“你是真的很聪明。”
薛况半生戎马,接触过的女人实在不多,就连产生过好感的都寥寥无几,几近于无。
他这一生,似乎只为这家族,为这天下的战争而生。
可陆锦惜也许是一个意外。
她的出现,让他第一次意识到,所谓征服的快感也可以在一个女人的身上实现。尽管她其实站在他的对立面,是他的敌人,也仇恨他,憎恶他,可他竟无法控制自己,无法不为她真诚中藏着虚伪的语言所吸引,无法不为她巧言善辩时动人的神态所颠倒。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兴趣。
薛况没有回头看她,只继续说着:“我不娶她,薛氏一门便是抗旨不遵;我若娶了她,世人又要戳着我的脊梁骨说我误了她的一生。可成婚之时,我与她不过是陌生人。凭什么,我一定要喜欢她,好像不喜欢就有多大的错处?至于后宅里的日子,哪一家没有阴私,常年在外,薛某不是神。就如你昨日唱的那一出戏一样,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愚昧的世人总怜悯弱者,你将他们的情绪掌控在手中。可你心内其实与我一样,残忍又冷酷。说到底,对你来说,那不过都是别人的喜怒哀乐。”
感情从来不是一厢情愿的事情,没有人能按着他的头,强迫他喜欢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女人。
薛况的心里从来没有愧疚。
因为他深知,看似强大的自己,本质上无非与陆氏一般,处于任人摆弄的弱势。
弱者的眼泪总能博取同情,强者的心酸却往往乏人问津。
茶已斟好,薛况端了递给她:“喝茶吗?”
陆锦惜看了他一眼,接了过来,但既不喝,也不道谢,只淡淡道:“我与你,不一样。”
“在你的眼底,万民百姓都不过是没有自己判断力的愚蠢之人,所以你昨日在公堂上才敢完全抛开律例,单单卖一个‘惨’字。你知道他们不会怀疑这样的一个可怜女人,正如我知道他们不会怀疑一个为国抛头颅洒热血的我。”
薛况笑了起来,成竹在胸。
“你跟我,有什么不一样呢?”
“顾觉非跟你不一样,而我同他一样。”陆锦惜并没有正面回答,反而给了一个薛况轻而易举能领会到的点,“对你的一切,他所不认同的,也正是我所不认同的。”
“我开始明白,为什么顾觉非会为你神魂颠倒,连命都不要了。”薛况低沉的声音里,忽然就增添了那么一两分危险的味道,“直到与你说话的这时候,薛某才有些后悔,在对簿公堂之前,我该敲打敲打那赵明德,让他将你判给我。”
“可你毕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