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恍若未闻。
人如在梦中一般,只想:我也知道。可这样的一个人,叫我怎么去忘掉,又怎么敢忘掉……
*
“宁宁……”
沈芷衣本是来陪她下棋,眼看着她下着下着,便怔怔盯住了其中一枚棋子,魂不守舍模样,眼底便添上了几分忧虑,轻轻唤了她一声。
姜雪宁这才回神。
沈芷衣是事后两天才到的汝宁府。
她本是要随燕临他们一道来的,可黄州有屯兵,怎会愿意叫她一个皇族公主知晓?是以婉拒,只让人准备她车驾,晚了好些天启程。
待得事定,方才抵达。
姜雪宁与谢危历了一遭艰险的事,沈芷衣也有听说。
只是毕竟不再是当年天真的公主了。
谢危此人看似光风霁月,内里剖开却是一副污黑的心,她只担心,此人犹如一座深渊,拽着姜雪宁往下跌坠。
若是往常,姜雪宁只怕已经注意到了沈芷衣欲言又止的眼神,然而这两天她连自己的事情都不特别关照,所以有些很明显的细节都忽略了过去,不曾注意。
当下还笑问:“该我下了吗?”
沈芷衣看了她许久,心里实有千万般的话想要对她讲,甚至是那件使她犹豫了许久的事,然而此时到底说不出口,只敛了眼底的复杂,笑笑道:“该你下了。”
姜雪宁便胡乱下了几手。
末了还是沈芷衣赢。
她这糊里糊涂的下法,就算是沈芷衣有心要让她,也实在让不出什么结果来,末了也知她现在没什么下棋的心思,拉着她说了会儿话,便叫她好生休息,自己离开了。
姜雪宁坐在屋内,却没有去睡觉。
两天前那一场突如其来的袭击,自然将天教这座分舵剿灭,所有匪首包括万休子、鲁泰在内,尽数被擒,关押在地牢内。
谢居安的伤势不算轻。
周岐黄等几名大夫忙前忙后也着急了好一阵。
只不过,姜雪宁竟没有去看过。
她仿佛想花些时间,彻底把自己整理透彻。
也或许,只是怕。
直到此刻,她才搭垂着眼帘,问了边上来伺候的丫鬟一句:“谢先生那边怎么样了?”
丫鬟是原本将军府里伺候的。
她位卑也不敢瞎打听,只道:“大夫们前一天折腾了小半夜,后来人醒了,好像就没事了,据说只是些外伤,将养将养就好。”
外伤。
一只手而已,的确也只能算是“外伤”。
姜雪宁听后,实在不好说自己心底究竟是有多少情绪交汇在一起,索性不去分辨了,起身便走了出去。
此时正是午后。
窗外有悦耳莺啼。
碧树阴阴,日照明媚。
谢居安住处,挑的仍旧是僻静院落。
外头那一座石头堆砌的高台上,新鲜的血迹才刚刚干涸,她也不看上一眼,径直从庭院的边缘穿过,便看见了一树无忧花旁紧闭的门扉。
刀琴仍在京城未回。
如今伺候在谢危身边的就剑书一个,并一个才打天教救出来的小宝。
两人见着她,神态并不相同。
小宝是且愧且疚。
剑书眼底却是掠过了一抹黯然,然而看见姜雪宁时,又到底怀了几许希冀。
房中隐约有一丝颤颤的琴音。
只是并没有往日的流畅。
连音调都差了少许,凝着一种僵硬的滞涩。
姜雪宁心底骤然抽痛,险些没说出话来,静立半晌,却再也不闻那房中琴音响起。
剑书低声说:“先生不愿见谁。”
姜雪宁立在房门外,只朝着里面道:“先生,我想进来。”
里面久久没有回答。
她便强忍了心底的翻涌,往面上挂上一抹笑,只当他是默认了,伸手将紧闭的门推开。
屋内弥漫着清苦药味儿。
谢危穿着身简单的白衫,盘膝坐在窗下的罗汉床上,上头置了一张几,几上搁着一张琴。他身上的伤口早已经处理过,左手上了药,用雪白的绢布缠住,露出的修长的手指上还能看见点隐约的伤痕。
面上那种病态的苍白,却使人想起初次见他的时候。
只是那时候……
姜雪宁眼眶一酸,安静地走到他身旁去,罗汉床边的脚踏上屈坐,却笑着凝望着他:“你故意的,是不是?”
谢危看着她,没有回答。
她拉了他的手来看,有那一刹,泪水险些滚出眼眶,可她强忍住了,不无调侃地弯酸他:“别人都说你算无遗策,可有时候,你明明一点也不精明,蠢得好厉害。我当年救你,可不是出于什么良善,我就是不想你死在我旁边,我害怕。”
谢危岂能看不破她的强撑?
但并不揭穿。
只是低眸,也拉了她的手。那纤细的左手腕,一道细细的疤痕犹未褪去,温热的指腹轻轻压上,仍旧能抚触出些许痕迹。
他平淡地宽慰她:“我也怕的。”
很难想象,这样一句话从谢危口中说出来。
他杀伐果断,哪里会怕个死人?
姜雪宁看着他,心下难受,慢慢道:“为我不值得。”
谢危一声轻笑:“不过是一时弹不准调罢了,本也只是个放不下的执念,如今放下了也好。”
他幼时学琴最差。
可偏素性要强。母亲又说,世上本无不擅之事,怕的是苦心人。肯学,肯练,时日久长,总能卓然拔俗。天不厚才与人,人所赋于己罢了。所以二十余年如一日,不曾毁弃,倒也堪堪成个琴中高才。
他平生不服,乃一“输”字。
学琴不过其中之一。
姜雪宁却几乎要为他这云淡风轻的一句落泪,心绪如在云端翻涌,几经回转,飘荡天际。
可她不敢问他还能不能弹。
许久后,只低低道:“谢居安,往后我弹给你听,好不好?”
谢危手指抚过她面颊,半带嫌弃地笑她:“你弹得那样难听,琴曲都不会几首……”
姜雪宁凝望他。
然后慢慢直起身,仰起脸颊,轻轻凑上去,在他薄唇上落下鸿羽似的一吻,眼底却为水雾氤氲了一层湿润的光亮,道:“那你以后教我。”
名师出高徒。
他好好教,她必能学会。
倘若学不会,那一定都是他的错。
作者有话要说:1/2
第235章 权谋世
谢危喉结微微滚了滚, 声音略有喑哑,向她伸手:“来。”
姜雪宁被他拉了起来。
他一手搂了她的腰,将她圈在了自己怀里,却没有多做什么,只是坐在窗下,这样简单地抱住她,又似要用这样克制的动作, 压抑住内心某一种冲涌地仿佛要溢出的情绪。
她的脸贴在他胸膛。
能听见里面有力跃动的心跳。
前段时间陷落天教的时候, 他们更亲密的事情做了不知多少, 可并不包括这般的相拥。只因那似乎是比亲密更亲密的事,而谢居安从来不敢跨越这道界线。
直到此时此刻。
姜雪宁原是不习惯与人靠得这般近,有这般亲密的姿态, 只是谢居安拥住她的动作是如此小心翼翼, 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到底没有抗拒。
过得片刻, 便也慢慢放松下来。
谢危说:“你是我的。”
姜雪宁抿唇不言。
谢危注视着她, 考虑半晌,笑:“那我是你的。”
姜雪宁听了,只觉这人荒唐又幼稚, 可心里知道与他辩驳这些不会有结果, 说不准还要把自己绕进去,索性不搭理,唇边勾一抹笑,便把眼睛慢慢闭上。
谢危便当她是默认了。
他看向窗外,春日的花树都在清风与天光之间摇曳轻晃, 可往日他从没有一回觉得它们充满了这般焕然的生气,原来每一花每一叶都不相同,便如时光静默流淌,每一刻都使他真切地感知自己平平凡凡地活在红尘俗世之间。
过了许久,他才说:“我便当你是答应了,往后不能反悔,不能不要我。”
姜雪宁静静伏在他臂弯。
谢危久不闻她回答,低下头来看,才发现这小骗子竟然睡着了,怔了一怔,不由失笑。然而目光流转时,却看见她眼睑下那一点淡淡的惫色。
她这两日,究竟是想了多少,熬了多久,才终于走进这间屋子,对他说出方才那话?
他竟觉得心里堵着。
万千情绪都积压到了一起,然而又难以寻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想要用力地将她拥得更紧,甚至揉碎了捏进自己骨血,可又怕稍一用力便将她吵醒。
臂膀间有千钧力。
落到她身上时,却只那样克制而隐忍的一点。
谢危终究是没有忍住,眉睫轻轻一颤,伏首轻轻吻在她眉梢。
没有浑浊紧绷的欲求。
只有满满浓烈的炽情。
两人的身影在窗下交叠,细碎的天光散落在她发间,柔软的青丝则铺在他垂落的袖袍,氤氲着的像是暴风雨后平静柔和的虹光,仿佛相互依偎着,有一种难言的温情脉脉。
吕显来的时候,庭院里安安静静。
剑书守在外面。
吕显看向那掩着的房门,蹙了眉问:“说好的未时末,我在那边等半天了,你们先生怎么没来?”
剑书低低道:“宁二姑娘在里面。”
吕显便不说话了。
但此处安静,房门虽闭着,谢危也能听见他的声音。此刻便动作极轻地将姜雪宁放了下来,将一只软枕垫在她脑袋底下,又将那置着的方几撤到一旁。虽是春末,可也怕这般睡着染上风寒,于是拉过罗汉床另一侧的薄被,一点一点轻轻替她盖上,然后仔细地掖好被角。
她睡梦中的容颜,真是好看极了。
谢危立在床畔,凝视她娇艳的唇瓣,忽然想起儿时侯府庆余堂外那掩映在翠绿叶片下红玉似的樱桃,于是又没忍住,俯身亲吻。
从房内出来时,他没说话,只返身缓缓将房门拉拢,对一旁小宝道:“照看着,别让人吵着她。”
小宝轻声道:“是。”
吕显一听,也没有立刻开口,而是同谢危一路走出了庭院,离得远了,才道:“按你的意思,都收拾得差不多了。”
谢危披上了一件鹤氅。
从庭院里走出来时,方才的深静温和早已风吹云散一般消失了个干净,眼帘一搭,冷淡得很:“没弄死吧?”
吕显道:“自尽了三个,骨头硬。”
谢危闻言,墨画似的长眉都没多动一下,只道:“没死干净就好,我还有些用处。”
天教既是江湖中的教派,自然不免常有争斗,无论是对付教外的人还是教内的人,都得有个地方。可朝廷禁私刑,也不敢明目张胆,所以都设成了地牢。
阴暗逼仄,湿冷压抑。
谢危到时,脚下的地面已经被水冲过了一遍,干干净净,若非空气里还浮动着隐隐的血腥味,墙角某些凹陷处尚有淡色的血痕,只怕谁也瞧不出在过去的两天中,这座地牢里上演过怎样残忍的场面。
早先万休子身边那些天教的舵主、堂主,有一个算一个,全部用铁链吊在墙上,淋漓的鲜血还在时不时往下滴。
许多人已奄奄一息。
也有人尚存几分力气,听见脚步声时抬起头,看见谢危,便目眦欲裂地叫喊起来:“狗贼!度钧狗贼!有本事便把你爷爷放下来堂堂正正地较量个高下!”
边上一名兵士几乎立刻狠狠一条铁鞭抽了上去,在那人已没有几块好皮的身上又留下一道血痕,鞭梢甚至卷起扫到了他眼角,看上去越发狰狞可怖。
谢危停步转眸,倒没辨认出此人来,问剑书:“他谁?”
剑书看一眼,道:“是鲁泰。”
谢危凝视他片刻,想这人不必留,便淡淡吩咐一句:“手脚砍了,扔去喂狗。”
他继续往前走。
没一会儿后面便传来可怖的惨叫声。
地牢内的血腥气仿佛又浓重几分。
最里的牢房里,万休子听见那回荡的凄惨叫声,几乎忍不住牙关战栗,被铁链锁在墙上的他也没多少动弹的空间。
可身上却没多少伤痕。
这些日来他是地牢里唯一一个没有遭受刑罚的人,然而他并不因此感到庆幸,反而自心底生出更深更厉的恐惧,一日一日来听着那些人受刑的声音,几乎是架在油锅上,备受煎熬,睡都睡不下,只害怕着哪一日就轮到自己。
他知道,这是故意折磨他。
外头来的脚步声渐渐近了。
他身上的颤抖也就越发剧烈,连带着锁住他的铁链都发出轻微的碰撞声,一双已经有些浑浊老迈的眼死死地盯着过道的右侧。
谢危终于是来了。
不再是那个穿着太子衣袍、虚虚七岁的孩童,二十余年过去,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可怕的怪物,潜伏在天教的魔鬼,终于悄无声息地将那一柄屠刀,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这一瞬间,万休子甚至是愤怒的。
他紧紧地握住铁链,朝着前面冲撞,恶狠狠地瞪着眼睛,仿佛恨不能上去掐住他的脖颈,将这个一念之差铸成的大错重新扼杀!
可到底冲不过去。
他仇恨极了,喉咙里发出嘶吼:“当初我就应该一刀杀了你,让你跟那三百义童一起冻在雪地里,也好过今日养虎为患,竟然栽在你的手里!本座救过你的命,本座可是救过你的命!”
剑书拉过了一旁的椅子,将上面灰尘擦拭,放在了谢危身后。
谢危一拂衣袖,坐了下来。
对万休子一番话,他无动于衷,只轻轻一摆手。
两名兵士立刻走了进去,将万休子摁住。
他疯狂地挣扎。
然而挣扎不动。
靠墙脏污的长桌上已经整整齐齐地放着一排小指粗细的长铁钉,边上是一把血迹未干的锤。
剑书便走上前去,拿了一根。
万休子预感到了什么,瞳孔剧缩,哪里还有前两日作为天教教首的威严?只声嘶力竭地大喊:“你想干什么?放开本座!”
他的双手都被死死按住贴着墙。
剑书来到他面前,只将那一根长长的铁钉对准万休子手掌,一点一点用力地敲打,深深钉入筋骨血肉之中,甚至整个穿透了,钉在后面墙上!
那恐怖的痛楚让万休子瞬间惨叫起来,身体更是抽搐一般痉挛,一时挣扎的力气竟然极大,可仍旧被那两名兵士摁死。
紧接着,还有第二根,第三根……
鲜血涌流而下,长铁钉一根接着一根,几乎将他两只手掌钉满!
早在钉到第三根的时候,他就已经承受不住,向着先前还被自己叱骂的谢危求饶:“放过我!看在我当年也饶过你一命的份上放过我!你想要什么都拿去!天教,天教要不要?还有存在银号里的很多很多钱,平南王,平南王一党余孽的消息我也知道!你不也想当皇帝吗?不也想找朝廷报仇吗?放过我,放过我,啊——”
下头有人在旁边置了张几案,奉上刚沏上的清茶。
谢危端了,喝了一口。
左手手掌还缠着一层绢布,痛楚难当。
抬起头来注视着万休子,他看着他那钉满长铁钉已经血肉模糊的手掌,心里一点触动都没有,只嗤一声:“天教?一帮酒囊饭袋,废物点心。靠他们能成事,如今你就不在这里了。给我?养着都嫌费粮,你可真看得起自己。”
万休子终于挣扎不动。
这两只手上终于也没有多余的地方。
他奄奄一息地挂在墙上,已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这般残忍的场面,叫人看了心惊。
谢危却始终视若未见一般,将那茶盏搁下,起身来,慢慢走到近前,深邃的眸底掠过一道幽暗的光华,竟似带上了几分大发慈悲的怜悯。
他道:“不过你当年放过我,的确算半桩恩。”
万休子几乎要昏厥过去。
一瓢冷水将他泼清醒。
他听清了谢危的话,尽管明知不可能,可人在绝境之中,忽然抓着一丝希望,还是忍不住抬起了眼来,死死地盯着他。
谢危唇边于是浮出了一点奇异的微笑,慢慢道:“你不是想当皇帝吗?我放你一条生路,给你一个机会。”
万休子浑身颤抖起来。
谢危眼帘低垂,轻声续道:“天教还是你的,义军也是你的,尽管往北边打,龙椅就放在紫禁城的最高处。”
这一瞬间,万休子竟感觉浑身寒毛倒竖!
他也算是老谋深算之辈了,岂能听不懂谢危的话?
然而别无选择——
从这里出去,在这广阔的天下征战,或恐还有一线生机,否则今日便要身首异处!
*
先前抓起来的那些天教上层魁首,连带着万休子在内,都被谢危放了。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但在万休子放回去半个月后,原本偃旗息鼓的天教义军,便重整旗鼓,如同疯了一般,挥兵北上!一路见城拔城,见寨拔寨,几乎是不计后果,拿人命和鲜血去填去换!
天下已乱,群雄逐鹿。
朝廷发了檄文讨逆。
原本在边关打了胜仗、踏平鞑靼的忻州边军,拥护旧日勇毅侯世子燕临为统帅,向天下宣称奉了公主的懿旨,冠冕堂皇地举起勤王的旗帜,同时集结忻州黄州两地兵力,剿灭天教,卫护朝廷!
天教的义军在前面打,他们的“勤王之师”便在后面追。往往是天教这边费尽心力不知死了多少人才打下来的城池,还未来得及停下来喘口气,后面的追兵便已经临近城下。
打根本打不过,只好继续往北逃。
边打便逃,边逃边打,简直像是一头被放出笼子生怕被抓回去又饿狠了的豺狼,顾得了头顾不了尾,为了那一线生机只好疯狂地往前奔突!
猎人则跟在后面,不疾不徐。
捡起他们丢下的城池,安抚他们惊扰的百姓,几乎不费一兵一卒,便占据了半壁河山,赢得民心无数。
沈氏江山,摇摇欲坠。
短短不到五个月的时间,已经被逼红了眼的天教义军打到直隶,剑指京城!
紧随其后,便是谢危所谓的“勤王之师”。
都这时候了,微如累卵的京师,竟还有人天真地相信,忻州军确系勤王而来,且领军的乃是当朝少师谢危大人,届时与京中八万禁卫军前后夹击,必能尽诛天教贼逆!
殊不知——
割鹿的屠刀,已在暗中高举!
作者有话要说:2/2
第236章 幺娘
八月中旬, 天教打入直隶,于保定府驻军;所谓的“勤王之师”则紧随其后,收了天教花费大力气打下来的真定府。
保定距离京城快马不过半日。
真定在保定东南,距离京城稍远一些,但距离保定同样也只有半日不到的路程。
燕临等人率军来到真定时,驻扎在城中的那些个天教义军根本抵挡不住进攻,本来就是军疲马惫, 才打过朝廷, 还未来得及喘口气, 就迎战忻州军、黄州军,哪里能有半点反抗之力?
没两个时辰就开城投降。
入得城中,周遭所见皆是战乱贻害, 遍地狼藉, 满目疮痍。
万休子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 深知自己若停下来守住打下的每座城池, 必然面临前有狼后有虎的状况,遭受谢危与朝廷的夹击,届时更无半点生路。
所以最近两月, 倒想出了些“削弱”谢危的法子。
比如进得城中便烧杀抢夺, 将乡绅官僚富户的家财洗劫一空,能带走的带走,带不走的便一把火烧掉,半点粮草都不愿意留给谢危。甚至若城中还有青壮,要么强行抓了编入自己义军之中, 充当下一次攻城的牺牲;要么当场杀掉,以免使他们加入忻州军阵营。
所以天教义军所过之处,十城九空。
前期是被万休子下令劫掠清理,后期则是百姓们赶在交战之前便早早逃离,以避危难,等到燕临将军的勤王之师到了,才会回城。
两相对比之下——
万休子是魔鬼,谢居安是圣贤;
起义军是悍匪,忻州军是王师。
可谁能知道,背后推动这一切的,根本就是那所谓的“王师”,所谓的“圣贤”呢?
燕临领兵作战,谢危谋划大局,吕显协调粮草。当然这里面免不了也有姜雪宁一分力,毕竟自打从天教手中接管南边之后,蜀中与江南一带的生意便自然拿了回来,即便周寅之盗去信物,可也不过只是劫走存放在钱庄的十数万两白银。
钱是死物,能使钱的人才是稀罕。
她没闲着,一路都随在军后,把没去参加科举的卫梁也给捎上了。每到一城,必定先问民生,因地制宜,布置农桑,于安抚百姓之上倒是起了很大的作用。
只不过嘛……
剑书捏了手里那封信京城来的信,往前走去,想起那位呆呆傻傻的卫梁卫公子来,不由轻轻撇了嘴。倒不是他对卫公子有什么意见,事实上这位只对种地感兴趣的公子,事情做得多,却没半点架子,还挺得人好感。
可坏也坏在这里。
谁让他是宁二姑娘手底下的人呢?
长得将就,总跟着宁二姑娘走,话也聊得来,自家先生有一回眼瞅着这俩人手里拿着红薯在田间地头蹲了一下午,脸色简直黑得跟锅底似的。
偏偏这人还听不懂人话。
某一次宁二姑娘不在,先生正巧遇到他,留他坐下来喝茶,花了三言两语敲打他。卫梁愣是没听明白,而且半点人情世故不通,还颇为迷惑地反问:“东家姑娘不能一块儿去吗?可她管钱,大伙儿都喜欢她,事事要她点头,总要去看看才知道。哪儿能隔着账本,就把事做了,把地种了?”
那或恐是自家先生心情最差的一天。
连带着宁二姑娘次日都倒了霉,学琴时候走了神,还顺嘴提了一句卫梁,被先生抄起戒尺来就打了手板心,又哭又叫,到头来都没明白先生那日火气怎么那样大。
剑书琢磨自家先生闷声不响吃大醋的架势,都觉得脖子后头发凉,可也不敢多嘴。
好在先生心里有数。
吃醋也就吃一时。
毕竟宁二姑娘与那卫梁公子之前清清白白,并不是真的有什么,一心种地罢了,再不乐意先生也得憋回去。
此时的真定府知府衙门里,早已经换上了忻州军的人,抬眼庭院里都是穿着盔甲的兵士在走动。
原先的知府在前阵子天教进城的时候,便被万休子一刀砍了脑袋,其余官僚也杀了大半,剩下没死的更是早跑了个精光。
是以衙门就空了出来。
正好挪给谢危燕临等人住。
宁二姑娘的院落当然是这府邸最好的院落。
时以入秋,枫叶渐染。
走廊上飘来了泉水似流泻的琴音,已经算是摸着了门路,渐渐有种得心应手之感了。
剑书在外头听着,便也忍不住一笑,只是垂下头看见手中的信封时,面容又慢慢肃冷下来。
他步入了院中。
临院的窗扇开着,姜雪宁便坐在琴桌前,信手抚弄琴弦,谢危则立在她边上,静默地看着,听着。
一曲毕,她舒了口气,紧接着便喜上眉梢,回头道:“怎么样?这回可全部弹对了吧?那接下来的半个时辰我可就要休息了。”
谢危闻言扯了扯嘴角。
他薄凉的目光掠过她含着期待的眼,心里虽知道她这说是与自己打赌,说什么弹对了这首便算是她会了,接下来的半个时辰就能休息,其实就是讲条件,想偷懒。
只不过来日方长。
一日学不会便继续学一日,宁二这小傻子是一点也不懂。
他也不为难她,笑一声道:“那今日便练到这里吧。”
自打上回天教的事情后,宁二说到做到,倒是真的跟着他学琴。这几个月来,若逢着当日无战事,他不去商议筹谋,她不忙生意打理,便窝在房里,一个教琴,一个学琴。
只不过,宁二的嘴,骗人的鬼。
她天性并不喜静,待在屋里便惫懒,出得门去又活蹦乱跳。说是要学琴,往后好了弹给他听。学是真学了,长进也是真有长进,但不大能坐得住,待那儿半个时辰便浑身难受,要左蹦右跳,赖皮躲懒。
谢危向来是严师,若换作是当年奉宸殿伴读学琴时,早拎了戒尺抽她。
可如今……
她不练琴;他生气;她苦命练,他又心疼。
明明叫剑书备了两把戒尺,可直到现在两柄都还崭新崭新的,别说打断了,上头连划痕都没几条!
姜雪宁是不知谢危怎么想,只觉这人越来越好说话。
这段时间她倒不是不想练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