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危只被她的抗拒与恐惧扎得千疮百孔,然而越如此越不示弱,越激起那深埋的戾气:“你尽可逃,往天涯海角去。”
她几乎声嘶:“难道你疯也要拉着旁人陪葬?!”
谢危却怒极:“陪葬又如何?”
姜雪宁一下觉得他已经无药可救:“谢居安,世间事不是强求就能有结果,只不过互相折磨。”
可谢危偏不肯悟:“苦果亦是果!”
苦果亦是果。
好一句“苦果亦是果”!
自从上回为雪困于山中时起,她便对谢危这一身圣人皮囊下的黑暗与戾气有所知觉,然而到底未想,他的偏执,疯狂,恐怖,已经到了这般地步。
脑海里那根理智的弦,终于崩垮了。
姜雪宁堆砌在心口的万千情绪,连着今生的敬与畏,前世的怨与恨,尽数奔涌而出,无法自抑!
甚至都没从头脑里经过。
这一刻,她红了眼,厉声向他质问:“倘若你杀过我呢?!”
城楼上凛冽的寒风吹拂,高高插着的旌旗迎风鼓动。
谢危与她相对而立。
姜雪宁本以为自己可以深埋很多东西,然而话出口的刹那,她竟然觉出了一种卑劣的、近乎于报复的痛快,甚至连一丝后悔都没有,仿佛她早该这样。
谢危目视着她,有那么一刹的茫然,不曾言语。
他想,该先问为什么。
然而望着她发红的眼眶,还有那浓烈的怨憎,他没有问。
那种疯狂非但没从他眸底深处消解,反而更为炽盛。
谢危紧抿着唇,埋头往腕间解下那柄随身带着的短刀,竟然递到她手里!
只向她道:“来,杀我。”
姜雪宁的手指触到了刀柄,其上留存的一寸余温,并不能驱赶她身上的冷寒。
眼底所有的情绪忽然褪去了。
那一刻,她攥紧了他递来的刀,竟真的向他捅了过去。
锋锐的刀刃,没入近在咫尺的血肉之躯。
鲜血立时从腹部涌流而出。
谢危雪白的道袍上晕染开了一片。
姜雪宁松了手。
他疼得几乎蜷缩,然而捂住连刀的伤处,却仍看着她,伸手如溺水的人想要抓住一根稻草般去留她:“宁二……”
姜雪宁一眨眼,便有滚泪往下淌:“谢居安,你真的好可怜。”
谢危到底没能够着她。
她如做了一场大梦般,连眼泪都忘了擦,只是转身,往城楼下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2/2


第219章 回甘

刀琴刚拾掇完那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在酒里下药的姑娘, 回到院门口, 正撞上拧眉回来吩咐事儿的吕显,话都还没说上两句, 便忽然听得外头一阵喧嚷。
“周岐黄呢?叫周岐黄来!”
这分明是剑书的声音, 只是失了素日的沉稳,疾厉之外更添了几分惊慌。
刀琴与吕显俱是一怔。
两人心底都划过一丝不妙的预感。
待得走上前去看时, 竟然看见谢危腹部一大团晕开的血迹, 面上早已没了血色。剑书与一名兵士扶着他,周遭更是乌泱泱一群人左右围着,七嘴八舌,慌乱不知所措。
吕显惊呆了。
刀琴差点连怀里的刀都没抱稳, 一怔之后立刻上前去,厉声呵责开周遭闲杂人等,帮着将人扶至屋内躺下,只道:“怎么回事?”
剑书没说话,匆忙去翻药箱。
吕显道:“我走时不还好好的吗?出什么事了?谁干的?人抓着了吗?”
谢危人还没昏迷, 只是痛得钻心, 额头上密布都是冷汗,说不出话。
刀琴用力将人摁住躺下,使伤口尽量少出血。
只是不闻剑书回答, 少见地急了:“你不是跟着吗, 说话呀!”
剑书敢说什么?
他听见动静转过头去看时,只瞧见姜雪宁手上沾了血,面无表情地从前面走过, 再赶去城门楼那头时,先生人已经倒了下去。
便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多嘴。
刀琴还待要问。
吕显却是眼皮一跳,看出了点端倪,按了他一把,轻轻摇头。
刀琴一怔,突地也想到了什么,把嘴闭上。
早在人还没进府门的时候,就已经有人飞奔前去通传,周岐黄是前些天才来到边关的,也就帮着军中处理了一些伤兵的伤势,正苦无用武之地呢。倒没想这战事都结束了,反倒火急火燎地传他。
他来时还在想这回要治谁。
可待进得房中,一看见身上都是血的谢危,差点没吓得把医箱给扔了,连忙上来检查伤口:“这是怎么搞的,来刺客了?”
吕显皱眉:“看伤口!”
周岐黄一番查看,心倒定了一定,松口气:“别慌别慌,问题不大。窄刃利刀,进得快,却不深,这刀刃都没全没,倒跟手下留情了似的。刀口也不大,没伤着要害,也就是淌血多点,要不了命。”
谢危唇色都发青了。
周岐黄却下狠手用力地将伤口边缘摁住,支使起旁边的剑书:“我医箱里第二层,麻沸散拿出来,给先生和酒服了!”
剑书二话不说,照着做了。
麻沸散一帖从医箱里找出来,和酒端给谢危服了。
那药力要一会儿才散开。
周岐黄感觉着谢危不发抖了,才蘸了一旁的烧酒来,擦拭清理创口。
这时候,痛觉变得迟钝。
谢危终于有了点说话的力气。
然而咬紧牙关开口,却是对刀琴剑书道:“宁二,去,找宁二……”
刀琴剑书都愣住了。
谢危劈手将方才的酒碗掷在地上,戾气滋生:“去!”
吕显只觉心惊肉跳。
剑书与刀琴对望了一眼。
最终是刀琴豁然起身,道:“我去找。”
他出得院去,抓了方才跟回来的那些人问:“瞧见宁二姑娘了吗?”
大部分人摇头。
有人道:“原是看见宁二姑娘和少师大人一块儿在城楼上说话的。”
刀琴便一路出府去。
他原本想既是先生叫自己找宁二姑娘踪迹,那宁二姑娘说不准是走了,所以想从城楼那边查起,多派几个人出去打探。
没想到,还没出府,撞见了老管家。
对方见他行色匆匆,不由问:“刀琴公子这是哪里去?”
刀琴也就顺口道:“去找宁二姑娘。”
老管家顿时惊讶不已,道:“宁二姑娘不早回府了吗?我刚才还远远瞧见人往东边院儿里走呢。”
刀琴一怔:“什么?”
老管家不明所以。
刀琴却顾不得解释更多,二话不说掉转头便向东院那边去。
姜雪宁住哪儿他知道。
一路走过去,还有丫鬟端着茶水果盘,说说笑笑,朝院子里面走。
刀琴跟着走进去,才瞧见姜雪宁。
她跟没事儿人似的,回了将军府,把手上沾着的血一洗,竟然叫上尤芳吟,来了沈芷衣屋里,陪她解闷儿。三个人支了张方桌,点上暖炉,在窗户底下凑了桌叶子牌。
这会儿早已经打了好几圈。
尤芳吟刚才在茶座里等她,瞧见她手上沾血下城楼,差点没骇得叫出声来。
一路跟她回来,却是不敢问半句。
这会儿陪着打牌,她也只当什么都没看见,只捉着自己手里的牌,拧着眉思考着打哪张。
沈芷衣还不知外头出了什么事,没留神拿了一手好牌,笑着问道:“你俩去街上逛过了吗?宁宁前两天不是说准备要走了,也不赶紧备着点行程,还来陪我打牌。”
姜雪宁道:“这不看殿下闷得慌吗?”
说着她扔了一张牌出去。
尤芳吟看了看,没吃。
沈芷衣一瞅自己的牌,立时眉开眼笑,放下去一张刚好压住,道:“那什么时候走?”
姜雪宁打牌向来是打好自己手里这些便够,也不爱算旁人的牌,点点手让她过了,只回道:“不走了。”
尤芳吟顿时看她。
沈芷衣也怔了一怔:“怎么了?”
姜雪宁一副倦怠神情,倒似懒得多提:“人不要脸树不要皮,怎么着都是活。胳膊拧不过大腿,算来算去也不是我跪着。安慰安慰自己,便当积德行善。日子随便过过吧,我人怂,没那胆气寻死觅活。”
沈芷衣何等敏锐?
几乎立刻觉察出有点自己不知道的事儿。
只是她看姜雪宁似乎不大想提的样子,想了想,到底没有往下问,只道:“别委屈了自己就好。”
一圈牌打到这里也见了分晓,尤芳吟输得不少。
姜雪宁是不输不赢,可一看她手里放下来的牌,没忍住道:“手里有牌也不打,偏不肯吃我的。你这样心善好欺负,也不知这两年怎么做的生意?”
尤芳吟只抿唇腼腆冲她笑笑。
姜雪宁气乐了。
沈芷衣却是拿着牌掩唇笑起来,大大方方把桌上的银子收了,开玩笑道:“那算是我运气好,阴差阳错成了最后的大赢家。我可不客气啦!”
本来也就是陪她解闷,让她开心,这点银两谁也没放在眼底。
姜雪宁只跟着笑。
不过一抬眼倒看见外头进来的刀琴,于是眉梢轻轻一挑,寻寻常常地问:“你们先生救活了,还没死么?”
刀琴真觉得困惑万分,下意识答道:“大夫说没大碍,正在治。”
姜雪宁把牌一撂:“命真大。”
刀琴云里雾里:“先生让来找您。”
姜雪宁懒洋洋地:“这不是找见了吗?回去吧,可留心着叫你们先生别那么讨人嫌,回头再给谁捅上一刀,兴许就没这么轻松了。”
刀琴觉得这话自己听懂了。
可仔细想想,又好像什么都没听懂。
他观姜雪宁这般神态语气,又想想自家先生方才那样,反倒不敢多问什么,眼见人在,便道一声“是”,躬身行了一礼,真退了出去。
谢危房中,伤口已经料理了大半。
大半盆被血染红的水端了出去。
周岐黄额头都见了汗。
吕显看了半天,眼瞧谢危情况好转不少,才问道:“好端端的,怎么动起刀来?”
谢危薄唇紧抿,搭着眼帘,没说话。
吕显道:“你逼的?”
他想不出姜雪宁那样外硬内软的性子,竟能狠下心来给他一刀,这人嘴得有多欠,事又得做到多绝?
谢危仍旧不言语。
姜雪宁巴望着要那点自由,想走,可他死活不肯放过她。
咎由自取便咎由自取。
便再问他一千遍,一万遍,他也还是那个答案。
刀琴这时候回来。
吕显看了过去。
谢危悄然攥紧了手,问:“人呢?”
刀琴张张嘴,真不知该怎么说,停得片刻才道:“在长公主殿下那里。”
谢危陡然怔住了:“她没走?”
刀琴摇摇头:“没走。”
忍了一忍,没忍住,他到底还是补了一句:“跟没事儿人似的,拉着尤老板和公主殿下,一道坐屋里打叶子牌呢!”
吕显差点没把一口茶喷出来。
谢危却什么都听不见了。
她没走。
攥着那只手,面上有几分恍惚,他终于慢慢靠回了后面垫的引枕,一直紧绷着的身体也一点一点放松下来。末了没忍住,唇角的弧度越拉越开。
天光映着他面容苍白,几无血色。
可谢危竟然笑了起来。
那一刻,仿佛所有的苦难都离他而去,拨开了阴云,驱散了沉雾,倒见得了光和亮。
吕显甚至从这笑里品出了一点点苦后的回甘,深觉迷惘。可瞧见他这般,又头一回觉得:谢居安到底像是个真真儿活着的人了。


第220章 杏花早

谢危受伤的事情, 着实引起了忻州城内一番震动。
所幸事发时在城门楼上, 亲眼目睹的人不多。少数几个看见了始末的,都被暗下了封口令, 倒不敢往外传。是以与那位“宁二姑娘”有关的风言风语, 也就是极小一撮人知道。
大部分都当是来了刺客。
而且没过上两天,就传得有鼻子有眼。除了光天化日行凶之外, 飞檐走壁, 摘叶伤人这种话都说出来了,而且还有人信誓旦旦地讲,这一定是鞑靼那边战败,一口恶气难出, 是以专门派了个人来刺杀谢少师,以泄心头之狠。
“要不说怎么是鞑靼呢?虽然跪着求了咱们议和,可心里还是不甘心嘛。燕将军武艺高强,常在军中,是个硬茬儿。他们左右算算惹不起, 可不就少师大人好下手了吗?科举出身探花郎, 可是个文弱书生,怎能抵挡得了刺客?不过老天庇佑,长了眼睛, 偏不让他出事, 往后再想得手可就难了!”
……
城门楼下的茶棚里,几名闲聊的茶客说起话来,简直是唾沫横飞, 说的人手舞足蹈,听的人聚精会神。
文弱书生?
在茶棚边角坐着的姜雪宁听了,只无声哂笑。
当年通州围剿天教时,谢居安远远一箭射穿萧定非肩膀的场面还历历在目。若要说他是什么“文弱书生”,只怕吃过苦头的萧定非,第一个跳起来把这人狗头打破。
但到底这所谓的“刺杀”谢危一事是自己做下的,她也不会出去解释什么,只是随手拎起旁边的茶壶,给自己添了半盏茶,然后往斜对面看。
这些天她都在街市上。
原本只是闲逛,可忻州城就这么大点地方,总是走着走着便到了城门楼下。当日谢危硬拽着她从城门楼上方看下去的那家铁匠铺,就在旁边。
大约是临近立春,过不久田间地头的事情便要忙碌起来,是以打造农具的生意似乎不少,铺子里颇为忙碌。
长着把花白胡子的大师傅正皱眉对底下的小徒弟说着什么。
一会儿指着炉子,一会儿指着灶膛。
铁匠周是忻州城里不多的几个老铁匠之一,毕竟城镇不大,百姓们有点什么需要都来找他,倒是远近的人都认识。
只是具体叫什么名字,大伙儿都叫不上来。
唯一好记的是这人一把年纪,姓周,所以图省事儿,都叫“铁匠周”,或者尊称一声“周师傅”。
铁匠铺做的是打铁,也是一门生意,但凭“信义”二字。
凡在他这里打好的犁头,拿回去之后翻不动土,或偷工减料,称出不足,都可拿了来找他。这么多年来,几乎就没出过纰漏,算得上是忻州城这行当里首屈一指的。
所以铁匠周在附近人缘很不错。
像隔壁茶铺的伙计,时不时给他们端点茶水过去。
毕竟铁匠铺里热,大冬天也出汗,不多喝点进去可实在扛不住。
只不过今天的伙计又给跑了一趟给他们沏了几壶茶拎过去时,铁匠周的目光却忍不住地落到了茶铺边角里坐着的那名姑娘身上。
雪白的留仙裙领边袖口滚着一圈深青云纹的边,外头罩着薄薄一层樱草色绉纱,也不怎么描眉画眼,便觉姿容若芙蕖出清波,比庙里面那镀了金身的菩萨看着还要好看许多。
若他没记错,这姑娘坐那边可有两日了吧?
要说是有什么事吧,坐那边也不见往铁匠铺里进;要说是没有什么事吧,这些天的下午,他一出来,总能看见她朝着那烧红的炉火望。
只不过一般天暮,她就走了。
第二天的下午照旧来,有时早些,有时晚些。
不止是铁匠周,铺子里好些年轻力壮的伙计和徒弟也都看见了,只是人姑娘长得太好看,他们也只敢偶尔偷偷地看上一眼,私底下议论,倒没一个人敢凑上去搭句讪。
今天的日头,眼看着也渐渐斜了。
铁匠铺旁边栽的几株杏树已经结了花苞,甚至有零星的几朵,开在了枝头。粉白的花瓣上,沾染一层天际投下来的暮色,煞是好看。
街市上行人少了。
茶铺里说笑的茶客很快也走得差不多了。
那姑娘应该也要走了。
铁匠周不着边际地想了一下,喝过茶便把袖子挽起来到胳膊上扎紧,将那一柄插在火炭里烧红的剑胚提了出来,抡起锤便一下一下用力地敲打。
一直到每个地方都捶打匀称了,拿起来掂了掂,他才停下来擦了把汗,稍作休息。
结果没想,一抬头,竟然看见那姑娘不知何时走到了那早早开花的杏树边上。
铁匠周不由诧异,分明不认得她,可这一刻竟下意识道:“北地春迟,不过铁匠铺里常年往外头冒热气,这花啊树啊也就经常开得比别地儿早,年年如此了。”
姜雪宁微微怔了一怔:“是吗?”
铁匠周道:“我看姑娘好像在外头坐了有几日了,只看着铺子里打铁,也不进来,可是遇着了什么难处?”
难处?
也不算。
她只是静下来也想理理自己的思绪,每每走到此处,不知觉一坐便是一下午罢了。
姜雪宁轻轻摇头:“劳您挂心了,倒没什么难处。只是出来走走,瞧见这铁匠铺里总是热火朝天,敲打起来叮叮当当,看您这一柄剑似乎也捶打了有好几日,也不见成,没留神看得太久。”
铁匠周朝那剑胚看一眼,便笑起来。
他摸了一把下巴上的胡须,说到自己老本行,便有了几分矍铄的神气,道:“百炼钢嘛,本来矿从山里出来烧一遍,也就是生铁。正要这般烧红了千锤百炼,去其杂质,方能得其纯粹,且坚且韧,吹毛断发斩金玉。何况百炼钢那都是早年的事儿了,现在都冶炼铁浆,凡铸上等之器,须得‘万锻’。十天半月能成,那都是少的。”
百炼钢,万锻剑。
姜雪宁视线投向铁匠周身后那高高的冶炼铁浆的熔炉,眸光流转,只道:“可真不容易。”
铁匠周笑:“这哪儿能容易呢?”
话说着他还弯下腰去,用力拉了拉下头的风箱,炉子里的火顿时旺了不少。
他头也不抬地道:“就人活着还有三灾五难呢,剑怎么能免?”
姜雪宁听着,轻轻搭着的眼帘抬起,只向那绽放了粉瓣的枝头望去。
铁匠周忙碌完,起来看见,不由道:“姑娘倘若喜欢就摘一枝吧。”
姜雪宁立着没动。
铁匠周眉眼里便掺上了几分上了年纪的人才有的祥和,只道:“我家的小孙女儿年年看见这杏开得早,都要折上两枝回去玩的,不打紧。”
姜雪宁确有些爱这开得甚早的杏花,听得铁匠周这般说,便也一笑,微微踮起脚尖来,只摘了边上仅比把巴掌长一点的小小一枝,然后垂首弯身:“谢过师傅了。”
十来朵杏花在枝头堆作三簇。
有不少已经开了,还有一些仍旧腼腆地含着花苞,由她纤细白皙的手指执了,煞是好看。
铁匠周眉开眼笑,连连摆手:“当不得当不得,一枝花罢了。”
说着一看外头日头将落,便指了指天:“这天也晚了,姑娘还不回家吗?再大的事儿又能大到哪里去呀,回家睡一觉第二天也就好了。”
姜雪宁敛眸笑笑,也并不多言。
时辰的确不早,她忖度也该回去了,便向铁匠周告了辞。
斜阳西坠,街市空寂。
姜雪宁去得远了。
铁匠周在瓦棚下瞧了有一会儿,只见这姑娘不知何时背了手信步而去,杏花松松垂在指间,竟好像有点随遇而安的平和通透。
*
姜雪宁回到将军府的时候,倒正巧遇到几匹骏马从侧门那边奔来,溅起些烟尘,只不过当先一骑似乎是瞧见了她,竟在府门口勒马。
燕临高坐在马上。
他一身玄色劲装,倒甚是疏朗利落,只是注视着姜雪宁时,眉头却是微微蹙着的,似乎有许多话要讲,可他已不是旧日信口胡来的少年,便一时沉默。
这些日来她成日在外头闲逛,跟府里住着的人倒是不怎么碰面,更不用说燕临早出晚归常在大营里,自然更是连打个照面的机会都没有。
只怕燕临也琢磨谢危那伤呢。
姜雪宁似乎看出他的沉默来,先笑着开了口:“又要去大营了吗?”
燕临不是旁人。
那日城门楼上发生了什么,他虽未亲眼目睹,却也知道个大概。眼见此刻她跟个没事儿人似的,有什么话,反倒不好开口了。
欲言又止半晌。
他觉得别的话都没用,只向她道:“宁宁,我站在你这边。”
姜雪宁微微怔然,片刻后才笑出来,但并不将他的话当做玩笑,而是认认真真回了一句:“好。”
燕临这才重新打马而去。
其余人等迅速跟上。
那几匹马很快便消失在了街道尽头。
姜雪宁这才入了府,只是行至半道,瞧见一条冷清的走廊,停了半晌,到底还是顺着这条走廊往前去。
僻静处的院落,也没几个人伺候。
她进得院中,在屋檐下驻足,刚从屋内端着空药碗出来的剑书一眼看见她,顿时愣住。
这时房门尚未来得及关上。
从门里看得到门外。
兴许是从剑书停滞的身形和神态上看出了什么端倪,屋里的人顿了一顿,竟然向着窗外道:“不进来么?”
姜雪宁听见他声音,心知这话是对自己说的,却道:“不了,今日只是来问问周寅之的事情,查得如何。”
谢危隔着窗道:“暂无消息。”
姜雪宁便轻轻搭了眼帘,压下心底冒出的那一点烦闷,道:“此人我总不放心,想了想,留他在忻州走动就是个祸患,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先把人抓了关起来,免得他使坏。等将来查清楚了,倘若他清清白白,再放人也就是了。”
谢危轻轻咳嗽了一声:“你不恐他生怨气?”
姜雪宁道:“墙头草能有什么怨气?他识时务得很,不至于。”
谢危于是道:“那交刀琴去办。”
姜雪宁点了点头,又立片刻,想也没别的事,转身欲去。
谢危却忽然问:“明日也来么?”
姜雪宁再次驻足,垂眸看了一眼指间那小枝杏花,道:“明日要送芳吟和任为志离开忻州,有的忙,改日吧。”
谢危便道:“那便改日。”
姜雪宁听他声音与寻常无异,只是这院子里不免浮动着几分药草的清苦味道,倒使人鼻间舌头都微微发涩。
于是心思流转,又想起那一日来。
她把那杏花慢慢转了一圈,道:“或恐你说得不错,我与世间庸碌凡俗辈本无差别。只是世间一样米百样人。有的人喜欢一个人,必要千方百计与人在一起。可也有的人喜欢一个人,或恐只想对方安平顺心,未必一定要求个结果。这两样人,并无高下的分别。张遮之于我,是雪中炭,暗室灯,绝渡舟。纵然将变作‘曾经属意’,我也不愿听人损毁他片语只言。谢居安,往后不再提他,好不好?”
剑书静立在门口,不敢擅动。
屋子里静悄悄的。
姜雪宁看不见里面人会是什么神情,过得许久的沉默,才听见里面低沉平静的一声:“好。”
她也无法分辨这一刻自己究竟是何等心绪。
穿堂风吹来,粉瓣轻颤。
姜雪宁轻轻一抬手,在抬步离去之前,无声地将这这一小枝杏花,搁在窗沿上。
剑书不由怔忡。
在姜雪宁离去后,他先把端着药碗的漆盘在旁边搁下了,将窗沿上这一枝杏花取了,回到屋内,呈给谢危。
他靠在窗下的软榻上。
周岐黄的医术无疑精湛,连日来的修养,伤口已经渐有愈合之态,除却脸色苍白,清减一些,看着倒和往日没有太大差别。
剑书小声道:“方才宁二姑娘搁在窗沿的。”
谢危伸手接过。
小枝杏花的断茎处尚还留着新鲜的折痕,初绽的粉白花瓣,在这残冬将近早春未至的北地,有一种格外的娇弱柔嫩,甚至不可思议。
哪里的杏花开得这样早?
那一刻,他注视着这枝头的粉朵,只觉一颗心都仿佛跟着化开,有一种得偿所愿后如在梦幻的恍惚,然而唇边的一笑,到底添了几分深静平和的融融暖意。
目光流转,谢居安向门外看去。
落日西沉,周遭静穆。
剑书不敢惊扰,好半晌,等他收回目光后,才轻声问:“先才姑娘说的事,属下让刀琴去办?”
谢危点了点头。
剑书躬身便欲退走,只是退到一半,方想起点什么,停了下来,似有迟疑。
谢危便看向他。
剑书犹豫片刻,问:“宁二姑娘的意思是,抓个活的,关起来防他生事。可倘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