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怀袖想着,若要进沈恙的园子,空着手去肯定不大好,可要买什么呢……
还不确定取哥儿是不是自己的孩子,可要买东西肯定是给孩子买。
她想着玉是养人的东西,还是给孩子买一块玉来戴着。
刚刚找了一家玉器店,进门看了一会儿,门外便忽然吵嚷了起来。
顾怀袖回头一看,竟然是之前在葵夏园见过的那跟在沈恙身边的女人,说是沈恙的侍妾。看着这妇人年纪也大了,倒是没想到沈恙喜欢一个人竟然还有这样长情的时候……
她抬眼看对方的时候,对方也看见了她。
那妇人倒是有些惊喜的模样,“这不是张二夫人吗?”
顾怀袖一想起之前从李卫那里知道的取哥儿的事情,对着所有与沈恙有关的人,都觉得异样。
她勉强一笑,打了一声招呼:“前面见过两回了,还未请教……”
“我是沈爷的……外室……”
她说话的时候,带了一点奇怪的停顿,而后似乎很自然地道,“您叫我仙姨娘就成。”
顾怀袖打量她,只觉得这妇人通身气派不同于凡人,外室乃是商人养在外面的妾室,经常因为两地奔波做生意,所以在两地都有后院,不过外室不同于一般的妾室,在外头便跟正妻是差不多的地位,只是依着律法,还是个妾罢了。
沈恙的外室,对沈恙这种薄情寡义之人来说,当真是稀罕了。
她并没有对称呼的问题有什么回应,只道:“您也来这里买玉吗?”
仙姨娘的身边跟着几个丫鬟,都默不作声地在后面站着。
仙姨娘却道:“沈爷的银子多得没地儿花,我出来逛逛,帮着他花花银子,也免得他回头抱怨着说养咱们太不花钱……”
这才是沈恙。
财大气粗,敢当街撒银子的主儿。
顾怀袖摸不准自己心底是什么感觉,只弯着唇笑,状似无意道:“沈爷不是养着一个特别费钱的儿子吗?取哥儿的身子,每年延请大夫开药制药喝药……这都要花费不少的银子吧?”
“可不是……”
仙姨娘叹了口气,只说道:“打我……打他出生,几乎就没一日地停过药。婴儿的时候吃不下药,只给奶娘灌药,让奶娘喝了,再通过奶水喂给孩子……也不知他在阎王爷跟前儿晃悠了几回,每一回都被沈爷给拉了回来……听说哥儿头一回开口叫爷‘爹’的时候,乐得爷半天没说出话来……只可惜啊,孩子命苦。张二夫人,您怎么了?”
顾怀袖手按了一下胸口,有些发闷,只道:“天气渐渐热了,觉得有些透不过气儿来罢了……”
“这可要注意着了,您当心,取哥儿时常气闷,只怕一口气上不来就没了……”仙姨娘随手指了一只漂亮的和田黄玉镯子,掌柜的立刻着人将镯子给取出来装上,仙姨娘又朝里头看了看,嘴上继续道,“有时候沈爷跟着整夜整夜地不敢睡觉,时不时伸手就要摸摸取哥儿,看看身子是不是还暖着,人是不是还能呼吸……大夫说,取哥儿的命是向天取来的,一不小心睡着了,指不定就永远醒不过来。我家爷,宁肯自己不睡觉,也不愿哥儿醒不过来的……”
说着,仙姨娘眼底忽然掉下了泪,她匆忙擦了一下,又回头看她道:“你别误会,我就是觉得沈爷苦罢了。”
顾怀袖嘴唇微微颤抖着,眨了眨眼,一扶青黛的手,只觉得这仙姨娘掉眼泪太奇怪,可心里混乱的一片也想不明白。
所有所有的线头错综复杂地交错在一起,顾怀袖整个人都是一团乱麻……
“你说养条狗都能养出感情来,更何况是沈爷养这么个儿子呢?”
仙姨娘又随手指了个玉扳指,而后忽然看见一只漂亮的白玉雕的弯弯牛角,忙道:“把这小牛角给我拿起来,我家哥儿属牛的,虽则身子不好,可往后身子该好些……”
“属牛的?”顾怀袖之前就掐着指头算过了,却没想到在这里被印证了,她道,“是三十六年时候的孩子吧?却不知是冬天生的,还是夏天生的呢?”
“没赶上什么好时候,一月里的了,刚开春,雪还没化完呢……”
仙姨娘脸上似乎带着黯然。
顾怀袖一面肯定着孩子就是自己的,可一面又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她一时之间头疼起来,差点就要倒下去。
仙姨娘眼底划过一分不忍,然而她想想自己那被沈恙握在手里的女儿,却还是咬了咬牙,掩饰住所有的表情,关切地看着她:“您到底怎么了?是不是身子骨不大舒服?”
顾怀袖已经不想再听一个字了。
她随意一扫,忽然见到角落里有一个婴儿巴掌大的玉雕的小算盘,便道:“我挑这个……不,不要了。给我一柄玉如意,小的,贵的。”
买东西简单粗暴到顾怀袖这样,也是本事了。
仙姨娘似乎怔了一下,看着角落里的那一把精雕细琢的玉算盘,甚至连算珠似乎都能活动。
她手一指道:“拿这个玉算盘我要了吧。”
顾怀袖心里乱得很,不想再这里多留,便道:“仙姨娘,我这里先告辞了。”
“张二夫人慢走。”
仙姨娘看着顾怀袖离开,见她到了门口,才回头对自己身边的丫鬟道:“该说的都说了,去回沈爷吧,就说事儿成了。”
前面的顾怀袖并没有走远,听见仙姨娘压低声音的这一句话,微微地一闭眼,却什么也没做,转身走了。
沈恙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现在他在盐帮的产业,全部在罗玄闻的手里,现在顾怀袖忽然之间知道了这消息……
阴谋滋生的感觉,一层一层在顾怀袖心底堆积了起来。
她带着东西到了沈恙园子前面,抬头就瞧见一个大大的“沈”字,这园子不叫别的名字,就叫“沈园”,整个江宁也就这一个沈园。
“这位夫人,请问您……咦?”
家丁原本是上来拦人的,没想到忽然之间顿住了,只觉得这人面熟。
顾怀袖想了想,沈恙身边管事的那个,似乎是陆氏,便道:“跟你们陆姨娘说,张顾氏无帖登门拜访。”
“不不不,您请进,请进……”
没想到,那家丁想也不想,就让顾怀袖进去了,另一面还有人去通知管着账的陆氏。
陆姨娘上一回见到顾怀袖,还是在葵夏园,可没来得及说话,现在顾怀袖又是官太太了,即便当年她只是个秀才娘子,她们这些商户人家的姬妾也没胆子凑上去说话的。
这一会儿,竟然听说顾怀袖来了,陆姨娘吓了一跳。
好歹当年是顾怀袖给过她恩惠,她想着沈爷那边的事情,也不敢怠慢,便连忙朝着外面走,去迎人。
一路穿过无数的亭台楼阁水榭,终于见到了搭着自己丫鬟的手朝里面走的张二夫人。
陆姨娘几步上前去,先给顾怀袖行了个礼:“贱妾给张二夫人问好,上一回在葵夏园见着,不敢前来打招呼,如今您来了可算是贵客。”
见着陆姨娘来接待贵客了,外头引路的人这才往回去。
这里站着的只有一干丫鬟以及顾怀袖和陆姨娘了。
事到如今,顾怀袖倒是已经平静了下来,张廷玉如今应该已经随船走了,她也还没想好怎么说这件事,索性暂时压下来。
见了陆姨娘,顾怀袖也客气得很:“好几年不见了,这园子还跟原来一样漂亮……”
“最近几年,园子倒是还有建别的东西,我带您逛逛去?”陆姨娘心里度测着顾怀袖的来意,却没明说,也不敢多问。
顾怀袖只道:“我是来见取哥儿的,小公子上一回被我家的小子拉着去钓鱼,听说回来就不大好了,我这心底愧疚得厉害,所以……“
“原来是取哥儿的。”陆姨娘终于一副恍然的表情,不过又道,“如今仙姨娘不在……这倒也不是问题……取哥儿是爷的心头肉,只怕是不好见。”
这几年,因为取哥儿的事情,爷发过多少次火?
光是这园子里的人也不知道换过了几拨,为今剩下的,也就是一个当初能再算盘上起舞的苏红袖,还有陆氏自己了。
不过仙姨娘……
陆氏眼神闪了闪,只将顾怀袖往一边引,道:“旁人见取哥儿怕是不行,不过您跟旁人不一样。只是我带您去了,回头若是取哥儿不愿意见您,您……”
“放心,我不过是放下礼物就走。”
看着走的道越来越幽静,顾怀袖的心也越来越静。
她问陆姨娘道:“取哥儿平时都住在这样偏僻的地方吗?”
“这地方可不偏僻。”陆姨娘忙摇了摇头,“哥儿怕吵,一向都是住在这里的,每一日爷要穿过大半个园子来陪着哥儿用饭呢。唉……”
陆姨娘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有些黯然。
顾怀袖没多问,只是心底冷笑。
若取哥儿真是她的孩子,那沈恙这人的用心,何其险恶?
顾怀袖随口敷衍着,一步步朝着前面走,过了约莫有小半刻钟,才到了一处环境清雅的院子外头。
风日正好,里头屋门开着,外面有几个丫鬟在收拾东西,又个小丫鬟伸着手指道:“风筝掉下去了,赶紧捡,赶紧捡啊!”
“哎,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别吵着哥儿,哥儿在里头写字呢。”
小厮搭着梯子,爬到矮墙上将一只纸鸢拿了下来,这才松了一口气。
陆姨娘这时候才带着顾怀袖进来,看向那活泼的小丫鬟,“香玉,哥儿可在屋里?”
香玉笑起来甜甜的,脸边还有两个小酒窝,只道:“哥儿在里面呢,这一位是张二夫人吧?香玉给张二夫人问好、给陆姨娘问好。”
顾怀袖倒是没想到:“你认得我?”
香玉道:“上一回在廖老板的园子里给哥儿打伞的时候见着的,香玉记得。”
“倒是个乖巧伶俐的丫鬟,像是伺候你家哥儿几年了吧?”
顾怀袖笑了一声,状似无意地问着。
香玉有些迷惑,只道:“是伺候好多年了……对了,陆姨娘是带您来……”
“我是带张二夫人来找哥儿的,说是想来瞧瞧哥儿。”陆姨娘笑着解释了一句。
香玉道:“请夫人进来坐,我去跟哥儿说。”
她将两个人迎进了屋,却往一边的书房跑去。
顾怀袖没忍住,竟然跟了过去,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行动。
在香玉叩开书房门的刹那,顾怀袖又见着那个孩子了,五官的确与张廷玉有那么一点挂相,可因为太瘦,带着太多的病气,并不是很明显。他瞧着,活脱脱另一个样子的沈恙,尤其是那端着茶坐在椅子上缓缓抬眼看人的神情,眼黑眼白分明,剔透,清澈,可是带着一种奇异的漫不经心……
与沈恙,如出一辙。
这个人可能是她的孩子吗?
顾怀袖远远站在外头看见了,看他温文尔雅地同丫鬟说话,腕上挂着沈恙给他戴的那一枚瓷钱。
似乎是香玉说了什么,沈取眉头微微一拢,然后轻咳了一声,他捏了捏那一枚瓷钱,抬头说了一句,然后起身。
刚刚走到屋前,沈取抬眼一望,就看见了站在台阶下的作妇人打扮,神情怔忡的顾怀袖。
他凝眉思索了一下,刚想说话,顾怀袖却已经转身,她像是有些无法接受,刚刚出了园子就扶着墙停下来。
青黛急急忙忙地追出来,顾怀袖却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她靠着墙,仰头看着天,却觉得眼底的泪都往心里淌了。
人都说近乡情更怯,可她根本不敢去看那个孩子。
取哥儿?
沈取?
沈恙这样疼他,会是别人的儿子吗?或者……
她头疼欲裂,已经快要站不住了。
陆姨娘也终于追了出来,惊恐得厉害:“您还好吧?”
顾怀袖面无表情道:“我只是前日受了凉,又去河上吹过了风,所以得了风寒……我改日再来看取哥儿。哦,倒是忘记了,青黛把东西留下吧,我这里走了。”
陆姨娘只觉得莫名其妙,她连忙叫人来送顾怀袖,甚至还叫了一顶轿子接人。
一路回了别院,顾怀袖整个人都不大好了,看得阿德心惊胆寒。
她坐下来,强忍着头疼,抬手提笔给张廷玉写了一封信,待要将信封入信封之中的时候,却才恍然惊觉,她用错了手。
那一瞬间眼泪掉到信纸上,又将那干净秀气的字给沾湿了一片,墨迹氤氲模糊开来,这一封信已然不能看了。
顾怀袖揉了这一页纸,扔到一旁之后,坐在书桌后头静了许久,才重新提笔,右手有些发抖,落下去的字也更难看了,就像是她此刻的心绪。
信中所书,混乱不已,只约莫能看个大概。
她想着张廷玉该看得懂,也不敢再停下来细看这信中言语,匆匆将信封了,才叫来阿德:“快马加鞭,陆路去追人,到了江口换快船,将信面呈给二爷……另着李卫暗查沈恙独子沈取生辰八字,查到给我。”
作者有话要说:第三更,十点半左右继续更新。

☆、第161章 耳光

顾怀袖病了,从沈园回来就病了几日。
阿德遵照着顾怀袖的意思,让阿平那边快马加鞭地去追皇帝的大船,可是毕竟皇帝那边祭过了明□□陵就走了,这会儿又是顺着长江而下,不知道已经走出去多远了。一边在追,皇帝那边还在继续往东下,追到还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情。
五日过后,康熙南巡的龙船,已然过了镇江,往常州而去,很快就要过无锡到最后的苏州了。
眼看着今日日头已经落下,张廷玉陪着皇帝站在船舷上瞭望,只见行船途中水天一线,煞是好看。
十三阿哥胤祥笑着在一旁说话,还说要大家即兴赋诗一首,正轮到张廷玉,他略略地一掐手指,刚道:“天水一线……”
后面跟着的船边忽然喧闹了起来,三德子走下去问:“这是怎么了?”
“回德公公话,那边忽然来了条小船,一路跟着,说是有一封信要面呈给张大人。”
“哪个……等等,张廷玉大人?”三德子忽然愣了一下。
张廷玉听见了,也回转身,对着康熙一躬身:“万岁爷,后头似乎有微臣的事情。”
“去吧,看看是不是江宁那边出什么事情。”康熙叹了口气,让张廷玉去了,随后却又看向了胤祥,“换老十三你来吧。”
胤祥扇子一甩,便道:“张大人这走得可也不巧,儿臣这脑子里还空荡荡的呢……”
张廷玉这边却已经没有理会这边作诗的事情,他顺着船边走了过去,便见到在一群侍卫们按刀监视之中,一条小船近了。
送信来的人,竟然是阿平。
张廷玉一颗心都要跳了出来,僵硬地站在船边,只当是出了什么事情。
阿平也不知道信上写的是什么,上前靠近了才亲手递给张廷玉:“二爷,夫人交代过一定要面呈给您的信。”
张廷玉接了信,还没拆,却觉有些胆战心惊,他手抖了一下,问道:“夫人没事儿吧?”
“没,只是偶感了风寒,小的走的时候已经延请了郎中,说是小病,不碍事的。”阿平只怕二爷以为夫人有事,连忙解释了一遍。
心略安定一些,张廷玉自己笑了一下,整日里就爱瞎想,哪里来的那么多的病灾?
他手指拆了信封,就站在船边,将薄薄的一页纸抽了出来,却发现有些微皱,似乎是塞信的人当时手抖得厉害。
张廷玉的心已经微微地沉了一下,展开信纸,脸上原本那隐约的笑意,就消失了个干干净净。
铺满了日光的江面,掩不住他满身寒气,也盖不住他心里陡然蔓延的杀意。
他一字一字地又将顾怀袖那歪歪扭扭的字给看了一遍,一遍,一遍……
还是原来那个意思。
这一封信就是顾怀袖的笔迹,他比谁都清楚。
张廷玉两片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却阴森寒冷至极。
那边的胤祥早已经作完了诗,回头绕到船边上一望,却见到张廷玉那近乎狰狞的表情。
平日里,这一位张家二公子永远是不咸不淡的温文模样,可今日活像是个阎王,胤祥都没想到一个人转瞬之间有这样大的变化。他只是看了一眼,又撤了回来,想想终究没走出去。
过了约莫有一刻钟,张廷玉才松了手,看着信纸上一个深深的指甲印子,是他方才无意之间给掐下的。
顾不得了,什么高官厚禄加官进爵,在皇帝面前站稳脚跟,都已经顾不上了。
不管如何,他现在先回江宁去。
张廷玉进了船,只向康熙说江宁顾怀袖那边出了些事情,想要回去陪着妻子。
康熙盯了他半晌,道:“朱三太子还没抓回来,若是抓不到,我依旧让你休了顾三,现在你还有闲心回去陪她……”
张廷玉垂首,只道:“此事,甚为要紧,还请万岁爷恩准。微臣去办完事情就回来,朱慈焕已有了下落,臣会一手将之督办归案。”
“罢了,左右你们小夫妻两个也是折腾。朱慈焕抓不到,你与你夫人,朕都不会客气的。”康熙端着茶喝,口气轻轻松松,说出来的话却足够人吓破胆,而后道,“退下吧。”
“微臣谢皇上隆恩,臣告退。”
张廷玉也懒得去想康熙到底是个什么心思,一下了皇上的龙船,便跳上小舟往江边而去,待得前面渡江靠岸,这才立刻从驿站挑了一匹快马昼夜兼程地往回赶。
顾三的头一个孩子,是他们的心病,还是无解无药医的心病。
如今忽然有了转机,虽则里头藏着万般的凶险,可他还是要回去这么一遭。
什么前明后裔,朱三太子,都见鬼去吧!
前前后后来来去去,他打马再快,也无法眨眼即到……
而在张廷玉往回赶的这一日,顾怀袖已然从病榻之上起身,掐着手指算了算行程,想着信也该到张廷玉的手里了,可是李卫那边还没消息。
生辰八字到手一对,便该有个结果了。
她心里忐忑得厉害,面色苍白地搅着碗里的药,苦得人舌头都要掉下来,可她心里也苦。
刚刚将药碗里的药给喝完,阿德就跑着来说李卫到了。
李卫进来,还有些后怕,“干娘,取哥儿的八字拿到了。”
顾怀袖盯着李卫手里的一张纸,差点打翻了桌上的碗碟,只道:“你拿过来……怎么拿到的?”
李卫道:“我看了几日,才知道沈爷将哥儿的八字给放在了书房背后的暗格里,虽知道地方却拿不到,因而看了几天。昨夜取哥儿发烧,钟先生跟沈爷都去看了,这才溜进去查到了的。”
“发烧?”
顾怀袖接过了那一页纸的时候,抬眼看着李卫。
李卫低着头,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说了:“昨儿半夜里忽然来的高烧,不过今早已经退下来了,沈爷也回屋休息了……”
取哥儿是时时刻刻都可能被阎王爷勾走魂的,原本病者病着众人都该习惯了。
可他每病一回,众人也就为之心颤一回,都揪着呢。
更何况,如今取哥儿……
李卫没敢看顾怀袖打开那一页纸时候的表情,只能用眼角余光瞥见顾怀袖手背上一滴一滴砸下来的眼泪。
顾怀袖看着,万千情绪霎时之间全部涌出来几乎要将她给淹死。
她只看着,说不出话来,一手掩了半面,只道:“李卫你出去等我……”
李卫躬身退出去,一句话不敢说。
这是她的孩子,这是她那一日生下孩子之后落的八字!
人虽没了,可孩子的八字她如何不记得?
沈恙,好一个沈恙!
顾怀袖想起这些年来艰辛备尝,却万万没料想有这样的一天……
她看着那空空的药碗,一想起自己的儿子几乎病疾缠身不曾有过一日安宁,心底只如刀割斧凿,还不如将她给千刀万剐了……
无声恸哭,她只为着这失而复得的喜,骨肉分离八年的悲……
屋里安安静静似乎什么动静也没有。
顾怀袖出来的时候换了一身衣服,也挽了个好看的头发,虽则面色苍白得厉害,可她看上去很漂亮,微微上了妆,补了补最近不大好的气色。
青黛画眉站在她两边,院子里的小厮们也都看着她。
顾怀袖扶着青黛的手,走下台阶来,却笑道:“阿德与李卫跟着我就成了,旁的人守着别院吧,发生什么事都不与你们相干的。”
她出去,上了轿子,朝着沈园而去。
到了园门口,顾怀袖看一眼那人似乎要去通报,身边李卫已经很机灵地上去道:“沈爷请的,我带着进去就成了。”
那家丁一看,是李卫小爷,连忙站到一边不吭声了。
顾怀袖就这样在没有任何人通报的时候进去了,她一路走着这勉强算是已经熟悉了的道,想着那一日陆氏领着自己走的路,又有李卫在一旁引着,很快就到了里面。
走过的路太多,顾怀袖若是仔细看,但怕是眼睛都要看花。
可她心里没想着路,而是想着取哥儿。
顾怀袖手里掐着那一张生辰八字的纸条,只觉得每一步都跟踩在云端上一样。
她想着要怎样去补偿这个孩子,还有到底要怎样对沈恙……
刚刚转过前面园门口的拐角,前面有两个丫鬟过来,还在小声说话,道:“现在仙姨娘回来了,终于说要给哥儿过生辰呢……”
顾怀袖的脚步一下顿住了,连着李卫也愣住了。
那两名丫鬟朝前面走了很远,才发现顾怀袖,忙躬身行礼:“张二夫人好。”
“……去吧。”
顾怀袖没说话,只看了一眼李卫,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八字。
不对……
有哪里不对劲……
仙姨娘,她曾在玉器店里面遇见这一位,听见了她说话。
仙姨娘……
她跟取哥儿长得挺像,可往日不曾听说过沈恙有这样一个外室,最少不在江宁。
顾怀袖沉了沉心,捏紧了手里的八字,还是朝前面走。
一路上安安静静,顾怀袖的脚步也是无声的,旁边忽然有鹦鹉的叫声,廊边挂着一派的小鸟。
她隔着花窗,站在园门口,忽然看见了站在另一边回廊下头,正坐在旁边喂鱼的沈恙和垂手立在他身边的钟恒。
前面路过不去了,只得换一条。
可她这件事左右都要跟沈恙说的,她也想问问,沈恙安的是什么心。
刚准备迈开脚步,顾怀袖就听见他们说话了。
沈恙捏了手里一粒鱼食儿,朝着水面扔去,很快引来了一群鱼儿。
他笑了一声,似乎颇为高兴:“望仙终于回来,也不恨我了……今年准备给取哥儿过个好生辰……”
“爷,您可别得意忘形。”钟恒叹了一口气,道,“仙姨娘虽回来了,可您后院里还一堆人呢,迟早要闹起来的。再说了,那八字……”
“偷偷过也就是了,我等着张二夫人上钩……李卫这小子也乖巧,设个套,让他跳,他就跳……怕是现在张二夫人已经以为取哥儿是她的孩子了吧?”
沈恙扬着眉,又一眯眼,艾子青的长衫穿在他身上,说不出地带着几分狂气。
钟恒垂眸,扯了扯唇角:“回头叫张二夫人见了取哥儿,若真以为是张廷玉的儿子,给您抢走了怎么办?取哥儿像仙姨娘,长得跟姨娘挂相,仙姨娘又是张英老大人的掌上明珠,张二胞妹,这一个个地挂过去……就算是您回头跟她说,那不是她儿子,她都不一定信。”
“操心那么多干什么?我沈恙的儿子,还能被别人抢去了不成?”
沈恙冷哼一声,眼角划过冷意,却一把将手里的鱼食儿都洒了下去,“有取哥儿在,张廷玉就跑不了。他手里还握着宋荦,现在宋荦也被他给笼络过去了……是我棋差一招。盐帮那边的事情,也走入了死局,罗玄闻就是张廷玉养的一条狗,跟疯了一样咬人。吞了爷的产业,好歹也要给爷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