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为官之道。
胤祥心知张廷玉精明,也不戳破,朱三太子被抓的消息,现在京中消息灵通、略有耳目的人都已经知道了,根本不是什么秘密。他只笑笑:“那小王便不耽搁张老先生办事了,您慢走。”
“您也慢走。”
慢走着啊。
张廷玉一面打着伞,朝着宫门外头走,一面想着最近发生的事情。
如今在太子爷行事日渐乖戾,早不知被康熙厌恶多少回了,因为在南书房办事,又得皇帝的信任,所以张廷玉知道的事情比旁人更多。
可知道得越多,就越是一句话都不能说。
藏得住秘密的人,才不会被皇帝讨厌。
太子膝下子嗣单薄,如今又渐渐宠上了林佳氏,性子也更狂躁怪异,如今不怎么得人心。反而是八阿哥,再渐渐从张廷玉手里“夺”得了翰林院的掌控权之后,满朝文武都说八爷贤名,看着势头就要压过太子。
大阿哥已经是有心无力,朝堂之上似乎就只剩下太子与八爷,旁的皇子如十三和十四,也甚得皇上喜欢。
夺嫡之争几乎已经盖不住了,康熙对此一清二楚,可无能为力。
对张廷玉来说,这些倒都是次要的。
他不需要选边站,总归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现在投靠了哪位皇子,也都是落了下风。局势不明之时,选了人,大哥便是前车之鉴。
官途,稳字上佳。
可也得好生琢磨琢磨皇帝的心思,到底康熙是怎么想的……
比如朱三太子一案。
好不容易将人给抓住了,现在康熙要说验明正身。
张廷玉在离府之前就已经判断出来了,这一次抓到的那个老叫花子,就是之前一念和尚要找的那个老叫花子,这个人就是朱慈焕,错不了。
只是皇帝的话,意思也颇耐人寻味。
朱慈焕若真的出现了,他是朱三太子,康熙此前曾经说南明皇室都给加官进爵,要给朱慈焕加官进爵不成?
好歹康熙是圣主明君,真出现了朱慈焕,皇帝一言九鼎,金口玉言,必定要好生对待朱慈焕。
然而,可能吗?
康熙恨不能剿灭朱慈焕一家,只要朱三太子还在,乱党就不会消减,可是朱三太子若是死了,那就是他康熙要激起江南士绅的愤怒。
唯一的法子……
已然在张廷玉的心中。
而这一条路,是康熙一句话指给了张廷玉的。
他撑着伞,也懒得坐轿子,只徒步到了刑部,周道新正老神在在坐在堂后看雪喝茶,端着一柄漂亮的宜兴紫砂壶,含着壶嘴喝,听见人通报,他也懒得起身,头也不回道:“年都过不好了,我就知道我来了,你也快了。”
“别把话说得跟上断头台一样。”
张廷玉早收了伞,递给了旁边的差役。
他的拂了拂身上的雪,旁边的人打起门帘,张廷玉这才进去。
一见到周道新这一副懒人的模样,张廷玉就叹气:“都说过年之前把事给办了,你就不能有个办事的样子吗?人呢?”
“在大牢里关着呢,已经审过一轮了,就是个糟老头子……”周道新说话一点也不客气,终于将茶壶一放,站了起来,“供认不讳,就是朱慈焕,逃了这许多年,如今总算是被抓了。”
“你确定,他是朱慈焕吗?”
眼看着周道新就要去带路,张廷玉跟在他身后,忽然说了这样的一句。
周道新审人断案的手段乃是一流,能坐到刑部侍郎这个位置,可也不简单,朝廷三品刑部汉侍郎,论起来还要比张廷玉的官还要高一阶。
他以前审人,从不出什么差错,张廷玉也从来不会说这样的话。
可今天他听见什么了?
周道新笑道:“你莫不是老婆孩子热炕头地,近日被府上喜事给冲昏了头?”
“我看是你懒懒散散,过个年,把脑子都过没了。”
张廷玉面无波澜,说出来的话,却透着森森的寒气,让周道新转瞬就开始发冷。
两个人已经站在了牢门口,周道新扫了旁边拿着牢门钥匙的官差一眼,道:“你先一边儿去。”
那官差走了,周道新才扭头看张廷玉,斟酌了一下,似有些犹豫不定:“张兄可否直言?”
张廷玉心里叹着气,也是无奈,哪里是他给周道新直言?这件案子本来就是张廷玉手里的,要办也是他办。
“他若是朱三太子,以后随便大街上拉开一个老乞丐,是不是都能说是朱三太子了?要指认前朝宫里的朱三太子,还是找前朝宫里的老太监来吧。”
张廷玉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周道新也听懂了,只是他看着张廷玉,过了半晌嗤笑一声:“人都是会变的,你也变了。”
人在局中,身不由己。
张廷玉比周道新要明白得多,所以他即便是官阶不如周道新,真要提起张廷玉与周道新来,也是说知道张廷玉的多。
他手段更狠,心肠更毒罢了。
如今康熙要这个结果,张廷玉不办,自然还有人来办。
既然结果都是一样,中间怎么能得利,张廷玉就怎么做。
心中是否有愧,就不是旁人能知道的了。
再说了,若是他在这种时候规避此案,那么多虎视眈眈的人,只会让张廷玉瞬间身陷万劫不复之地。
利禄场上走,他若不杀人,掉的就是自己的脑袋。
周道新看他不说话,过了一会才朝着大牢门口走去,一旁的差役自动拿着钥匙跟上来。
两个人前后脚进了大牢,见到了那个老叫花子,现在穿着囚衣,蜷缩在一团被子里,这是周道新看着老人家身体不大好,所以叫人给备的,如今看着却像是讽刺。
宫里的老太监也是七老八十了,崇祯皇帝吊死景山多少年了?
吴三桂放清兵入关,又有多少年了?
当年的朱三太子不过是个稚龄婴孩,找个前明的老太监来看,哪里能认得出来?
周道新不是不知道,这法子根本就不可能。
那缩在里面的老叫花子已经生了眼翳,看不清外面的人。
他只知道有人来了,还是两个,便道:“二位大人,我真的是朱慈焕,不必再审了。”
张廷玉微微垂下眼帘,看着自己的手掌,而后环函问道:“当真是朱慈焕,不是冒名顶替吗?数十年来,多少朱三太子乱党作案,朝廷待你们不薄,为何谋反……”
周道新回头看着张廷玉,一旁还有笔录官在记着话。他想走,可知道这时候不能走。张廷玉才是对的……
若是他周道新这一会儿走了,背过脸去就会被人一刀落下,与朱慈焕一家一起上黄泉。
朱慈焕心知大限将至,也不起来见官,只道:“数十年来,改易姓名,只是为了避祸。清廷有三大恩于前朝,朱慈焕感戴不忘,何尝谋反?”
张廷玉看了一眼笔录官,只见笔录官还在记,稳了稳心神,继续问道:“哪三大恩?”
“今上诛流贼,与我家报仇,一也。凡我先朝子孙,从不杀害,二也。朱家祖宗坟墓,今上躬行祭奠,三也。”
那是年纪老迈的人的声音。
朱慈焕今年已经七十五的高龄了,改名易姓多年,只想安安稳稳过日子,可有那么多的人打着他的旗号谋反。
四十六年的时候,一念和尚谋反,朱慈焕流亡在外,本来没有想管这件事。
他老了,跑都跑不动了,被清廷逼着,一家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只可惜,谁让他知道了那一枚血章子出现呢?
他的孙儿怕是以为一念和尚造反是他在背后,可并不是他……
朱慈焕忽然之间老泪纵横,却笑道:“吾今年七十五岁,血气已衰,鬓发皆白,不作反于三藩叛乱之时,反而选这国泰民安之时?更何况,所谓谋反者,必占据城池,积草屯粮,招买军马,打造军器,数十年来,我可曾做过此事?”
说完,他便看向了牢门外,站着许久的张廷玉,而后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不过是个毫无威胁的垂垂老人罢了,如今三个儿子都被抓,牢中已死了一个,妻女早已经在多年之前投缳自尽……
就连朱江心,也触柱而亡。
张廷玉闭了闭眼,转身立了一会儿,才问道:“前明老太监可找来了?”
“回张大人话,已经候着了。”
“让人进来认吧,记录在册,以备上询。”
张廷玉吩咐了一句,便朝着外面走去了。
那老太监年事已高,即便没有老眼昏花,又如何能认得出前朝皇子?
结果不言而喻,周道新在一旁目睹了整个过程,看老太监摇了摇头,而后朱慈焕仰天大笑起来,周道新不想再看也跟着出去了。
等站在了外头,周道新才忽然笑道:“若是后世所知,留给你张廷玉的,便是千古骂名。”
“……毁誉参半未可知矣。”
张廷玉回头看了一眼,这是他亲手办的一桩冤案。
审讯毕,张廷玉将此事移交包括李光地在内的五位大学士,讨论无误之后,又结案一同拟定刑罚,大学士五人称此人罪大恶极,冒名顶替前朝皇室,当凌迟处死。拟定之后,交张廷玉上折奏明皇帝。
朱三太子朱慈焕化名王士元,本是朱由检第五子,不过二子早殇,遂皆称朱三太子,可张廷玉奏称:“王士元自认崇祯第四子,查崇祯第四子已于崇祯十四年身故,又遵旨传唤明代老太监,俱不认识。王士元明系假冒,其父子俱应凌迟处死。”
康熙批曰:抄灭九族。王士元凌迟,其子嗣后代斩立决。
年节里不宜见血,只道正月十六菜市口行刑,乃是四十七年头一个凌迟死的,选三百六十刀慢慢割。
从人扭送到京师,到结案凌迟,满门抄斩,不过短短八日。
张廷玉在刑部将卷宗放入书格,终于背着手,离开此地,从刑部大门外头取了自己来时搁下的伞,又回张府去了。
闹了几年的朱三太子谋反案,最终还是没找到朱慈焕,倒是开年就处死了一个冒名顶替的王老先生士元,街头巷尾,津津乐道,将那凌迟之刑说的是活灵活现,各付各院,多的是丫鬟小厮们惊奇的谈论。
如今石方已经是掌勺的大厨,只是不给别人做吃的,只给张廷玉与顾怀袖做。
今日他在自己的小厨房里,前面说张廷玉回来了,夫人还在月子里没出来,该进补。
他看了一眼炉子上煨着的汤,便取了一只白瓷莹润似玉的大碗出来,将汤给盛上去。
汤气冒上来,还冷得厉害,石方听着外面两个徒弟的谈论,只将手里一只小小的药包翻了出来,放在手里看了许久。
他握着自己手腕,嘴唇抿成一线。
王士元,抄灭九族,处凌迟,子嗣后代尽皆斩立决。
张二爷……
亲手办的案。
石方想想竟然一下笑了出来,无声地,可仰面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又觉得胸中凝滞成了一片。
那一日在江宁别院外头乞讨的花子,那风霜满面,鬓发皆白的可怜模样,望着他,嘴里喊着好人,好人,眼底含着老泪,一副几乎就要恸哭出来的架势……
他就把几枚铜板,放在他面前。
那时候,他是怎样的心情呢?
忘记了,他只知道自己那时候的表情,与寻常无异,还在与青黛说笑,说他今日救人,如顾怀袖当日救他。
如今,那老叫花子冒名前明皇族,已然伏诛,甚至一家老小都没落个好……
手指指甲深深地陷入皮肉之中,他感觉不到疼了。
也不知立了多久,石方感觉手很僵。
他回过神来,终于手指一动,拆了手里封着的折纸,将里头细碎的白色粉末和入汤中。
他怔怔地看着这一碗汤,骤然想起当年被酒楼赶出来,一下摔进雪地里,冷得他彻骨寒,刮面风如刀。
他当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天寒地冻无人救,是顾三把他拉出来,用了人参吊命。
即便是当日被年幼的张廷瑑罚跪在厨房台阶下,他也没觉得天有今日的冷,仿佛一下回到了当日,孤立无援,生死也无人在乎。
命贱似飘萍,霜雪轻可折。
他冷。
“石方师傅,汤好了吗?”
☆、第二零三章 沾血的
新来的丫鬟叫白露,生得瘦瘦小小,不过腿脚很利索,二爷与夫人喊着去办事是从不磨蹭,一直很得青黛的喜欢。
她在外头叫了一声,里头的石方说了一句“等等”,白露就站着了。
一会儿石方的徒弟端了个青瓷大腕出来,里头盛着汤,看着汤色鲜亮,却没任何的油气,上面点着些葱,白汤青葱,煞是好看。
白露见着这汤就喜欢,暗道夫人好口福,一连声地谢过了石方徒弟,这才用盘端了朝着正屋里去。
才出了年节,可正月里年味儿还浓,更何况张府多了两个娃娃,人人面上都带着喜气。
一路上跟白露道喜的人都不少,人们见着青黛姑姑喜欢她,心知打画眉蹊跷没了之后,夫人身边另一个掌事丫鬟的位置就空了,一直也没拔个人起来。一开始人人都巴望着,可青黛与顾怀袖老不见动静,便都以为约莫是不会再有掌事丫鬟了。
可现在看着白露得了顾怀袖跟青黛的喜欢,便明白过来,不是不会有,是一直没有合适的人选,索性放着罢了。
只是白露自己还不清楚,她照样勤勤恳恳办事,闲了也跟青黛姑姑说说笑。
顾怀袖生产之后,二爷办了一件漂亮差事,皇上的赏赐也下来了,绫罗绸缎、玉器、银器、金器、西洋钟、西洋镜,甚至有千里镜,甚至还有时兴的宫花,宫里面的御酒……
恩宠日盛,于是张府的门槛也快被踏破。
四十七年刚开头,又要开始简拔各省乡试的主考官,早上二爷升官的旨意伴随着赏赐一起下来,被提为掌院学士,特赐三品,令加夫人为诰命三品淑人,赐了一套服制。
顾怀袖尚在月子里,无法跪受,旨意之中只叫张廷玉代接了,这才算是热闹过了。
一过年就加官进爵,白露听青黛姑姑说,二爷的日子似乎又顺遂了许多。
各府的后院里也都来巴结,各位皇子不好明着送礼,这时候各府的内眷便派上了用场,满汉大臣少有不记挂着张廷玉的。
至于翰林院之中,二百余翰林更是眼巴巴地望着放出去当考官学政,也都来送礼。
这几天的礼已经收了不少,原来的库房太小,又换了个大的来堆,也是令人叹为观止。
那些送来的东西,只怕是白露都叫不上名字来。
现在端着汤,没一会儿便到了屋前,旁边的丫鬟小兰给她掀了门帘,白露道谢,进去便道一声:“二爷,夫人,汤到了。”
顾怀袖还躺着,看着正月。
正月要比她孪生的哥哥瘦一些,小小的脸盘子,眼睛亮晶晶的,前阵子吐奶,小孩子偶有这样的毛病,也只能将养,最近才好了不少。原本上官辕与孙连翘都说过,顾怀袖这一胎因为在江南奔波的原因不是很稳,生下来的孩子有些弱也在常理,所以开了一些温养脾胃的药,照旧倒给奶娘喝。
正月睁着眼睛看顾怀袖,此刻顾怀袖素面朝天,眼神也是一派的温然,听见汤来了,便让人端进来。
白露笑道:“今日是做的清淡的乳鸽汤,说是您月子里不宜吃太重的味儿。”
张廷玉也看见了,只把刚刚睡熟的除夕给奶娘抱,自己上来给顾怀袖盛了一碗,上来喂她喝。
“原以为还能过个好年,没想到平白出这样的事情,倒是年前年尾都在忙碌,没个完了。”
“昨儿孙连翘来走了一遭,无意之间与我谈到了周道新。”顾怀袖自己喝了两口,只懒得动,不过这样喝着着实不喜欢,还是将自己的手从温暖的被窝里拿出来,自己从张廷玉手里端汤喝,“别顾着我了,你自个儿也喝吧。才从宫里交了卷宗回来,也不觉得冷么?”
张廷玉笑笑,到了桌边,拿了个小碗盛汤,只问:“孙氏与你说什么了?”
顾怀袖手指蹲顿了一下,看着勺子里的汤,只叹气道:“你与周道新之间,因着这件事起了龃龉吧?”
“……或许。”
张廷玉小口地吞着汤,只望着那还在摇曳着的珠帘,声音沉沉地。
原本张廷玉与周道新乃是旧识,两人一样地兴趣相投,却没想到今日之张廷玉,为高官厚禄名利权势,而甘办冤案。周道新自己对此是无能为力,可到底知交两个,想起联手办的这案子,便都要想起各自昧良心的时候。不用时日久,就是现在就不想看见了,周道新还没十五,便向着皇帝自请外派出去,往安徽那边填缺了。
前面刚刚办了南明乱党朱三太子一案,算是大功一件,结果昨日朱三太子还没凌迟,周道新便已经递了折子,说要外派。
外地的官员自在,可哪里有京官气派?
只是,这是周道新自己的选择,离开京城了,兴许就懒得想起这件事了。
闻说李臻儿因为这件事跟周道新闹了起来,甚至都派人找到张廷玉府上,想问问到底是怎么了,没想到半路上竟然被人截了回去。周道新府上终究还是没人来张廷玉这里。
他是自己有心结迈不过去这一道坎,所以选择自己走。
有时候文人不适合当官,真正当官的本质上都不是文人,而是政客。
张廷玉是后者,不是前者。
听见顾怀袖今日说此事,张廷玉将眼睛闭上,过了许久才睁开:“我父亲与我说,为官之道,在于忠、贤、愚……如今我想着,似乎对我不大适合。到底做官怎么做,却是难说了。”
顾怀袖已然喝了半碗的汤,沉默半晌,只言道:“寻常之世,世人面皆不厚,心皆不黑,所以厚黑者有为之;非常之世,世人有面皆厚,有心皆黑,厚黑之极致者可有为,然则终难抵面不厚、心不黑者。”
“你的意思是,我做错了?”
张廷玉放下了碗,只回头问了这么一句。
顾怀袖只道:“你心底已经有了答案,何必再来问我?”
所有人都面厚心黑的时候,脸皮最厚心子最黑的那个固然能成事,可品行端正的人方能成大事。
厚黑厚黑者,亦是随机而变。
张廷玉岂能不知晓这个道理?
只是方今之世,到底是寻常之世,还是非常之世?
张廷玉也不明白了。
他看奶娘早将除夕放回了小床上,便坐了过去,伸手想摸自己孩子的额头,结果一看到自己的手,又缓缓收了回来。
血气都不曾退的手,还是别给孩子招来煞气的好。
张廷玉思绪有点乱,他回头见顾怀袖还拿着汤碗,便问她:“还喝吗?”
“不喝了,口里淡着没什么味道。”
顾怀袖把汤碗递给他,又道:“翰林院那边你放了?”
“放了,让八爷欢喜去吧。”
现在八爷刚刚拿回翰林院的掌控权不久,正在最得意的时候,只可惜他不知道,这不过是张廷玉驱赶着虎狼相斗罢了。
翰林院好不容易被张廷玉握到了手里,怎么可能轻易扔掉?
怪只怪,八爷对自己太自信,又是曾经掌控过翰林院的人,一点都没提防。
张廷玉微微地一笑,便将手里的碗放回了桌上,叫了白露回来端。
白露躬身进来,又将汤和汤碗收拾了端走。
她照着已经走熟了的路,把手里的盘碗端回厨房去,见着石方站在灶台旁边,也没打扰,若是碰着石方师傅想菜谱,回头还要挨骂。
白露轻手轻脚地走了,石方自始至终,连眼神都没晃过一下。
他手里摊着四十五枚铜钱,被他两手换着,用右手大拇指推了五枚到右手,左手掂着着五枚铜钱,而后朝着还燃着火的灶膛里抛去。
铜钱落入火中,却不会像纸钱一样烧起来。
一抛,二抛……
五枚铜钱五枚铜钱的,一直到了最后五枚。
石方轻轻地翻着掌心之中的铜钱,听着着别样的声音,心里却是一股巨大的悲怆。
九五之数,断送在他手上。
朱家的天下,早已尽了,安安稳稳过日子,也是妄想。
他轻嘲地一勾唇,却将手里的铜钱朝着火里一抛,便像是将自己这辈子什么最要紧的东西都抛了出去一样。
石方手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庙堂何其高也,而人处庙堂之中,与他在这一隅小天地,又有什么区别?
石方看着膛中火,一颗心却已经是那火底的死灰了。
两个小徒弟搓着手从外头进来,一个笑道:“外头的雪又堆起来了,可下得大呢,哟,白露姑娘把碗碟放回来了啊?”
另一个也喜滋滋地:“说起来今年可得了不少的赏钱……哎,师父,你怎么在火膛子前面站着?”
“没事,只是冷得厉害,所以烤烤火。”
石方拍了拍手,往回走,他道:“把案板上的东西给收拾了吧,晚上做些别的吃。”
“哎!”
两个徒弟对石方那是要多服气有多服气,石方说什么他们就做什么。
于是两个人忙碌了起来,不过石方却从屋里走出去了。
“赶紧把炉子上的锅端起来,里头汤都烧干了。”
“哎哟,我的姥姥,今儿这是怎么了?”
“你也觉得奇怪不成?”
“往常一锅汤熬到时辰,就被师父给端下来了,这一锅竟然还放着……”
“怪事,下头那碗也是,明明已经盛好的汤,又说咸了给倒掉,以前从没说调不好味的。”
“你也知道,师父冬天里头怕冷,有时候冷得厉害切菜都要先烤烤火呢。”
“什么时候我也能跟师父一样就好了。”
“做梦去吧,咱们师父可是要给夫人做一辈子菜的人。”
“迟早有一天呢?”
“拉倒吧……”
……
两个人说着,只看着潲水桶里方才倒掉的一碗白汤,又把方才的细瓷白玉般的大碗拿到水里洗干净了,这才整整齐齐地码放了回去。
石方已经走得很远了,厨房前头有杏树和槐树,冬天里都光秃秃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要去哪里,只是忽然想这样信步走走。
石方想,他这冬天都没病过,没想到冬天的尾巴上,春天的树梢上,却是要病一回了。
眼前都有些发昏,可他还是往前,要顺着园径往偏门走。
孙连翘下午才来看过顾怀袖一回,又给带了顾贞观的话,这才要离开。
没想到,刚刚到了偏门口,便瞧见了石方的影子,倒是有些好奇:“这不是你们府里石方师傅吗,这么冷的天,往外干什么去?”
“兴许是出去散步吧。”丫鬟们也不懂,随口回了一句。
孙连翘笑:“菜市口才割了人,有什么可散步的?”
她想着,便已经出了府,上了轿子。
可孙连翘没有回去,只去四贝勒府的偏门等着,今儿去看顾怀袖一则是顾贞观那边想着,二则是孙连翘顺路。
林佳氏那边的药该用完了,孙连翘也不敢让父亲知道自己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所以只敢偷偷配药,交给四爷。
宫里的事情,孙连翘不敢多问,这件事也从来不给顾怀袖说。
若是告诉了不该告诉的人,回头走漏消息,谁也担待不起。
虽说四爷挺信任顾怀袖,可四爷毕竟也谨慎得厉害。
心里想着,林佳氏手里握着一盒口脂和两个药瓶,静静地等待着。
宫里皇子们刚刚陪了康熙赏雪回来,老十三在园子里喝了绍兴酒,喜欢得厉害,一路上都在念叨,宫里就太子那边什么酒都有,索性道:“老十三到我宫里来,要喝多少取给你便是。”
一旁的八爷、九爷、十爷、十四爷,都冷眼看着。
胤祥爱酒,也得皇阿玛的喜欢,便没管那么多,跟着胤礽往毓庆宫取酒,四皇子胤禛自然跟着。
胤礽与胤祥去拿酒,胤禛就在外头站着,看外头白雪堆皑皑,黄昏日迟迟。
林佳氏听说太子回来了,便跟着去看,宫里面的日子,还是要皇子的宠爱才能过下去,否则即便是有丧子之痛,也无法保她安稳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