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张廷玉倒是一下不说话了。
话题拉开了,也就不想着南明乱党的事情了。
他时候问了问张英的意思,张英为官多年,自然知道现在这些事情怎么处理。
张英只道:”当年你年幼,还不知皇上对乱党有多痛恨。曾出过庄廷龙明史一案与沈天甫等人的案子,杀了无数人。这一次若你不能处理好,怕是皇上不高兴,那一切就到头了。做臣子,终究还是一个忠字。朱三太子越早抓到越好,即便你没有消息,先抓抓别的乱党也成。这两年,冒名顶替过朱三太子想要造反的人多了去了。“
皇上老想着朱三太子的事情,就会一直觉得张廷玉没在这件事上花心思。
事实上,张廷玉这里惦记着自己的脑袋,在这件事上花费的心思还真的一点也不少。
只是,皇帝看不到的东西都是白干。
所以张英的意思也很简单,做事一则对下,二则对上,三则才是自己的同僚。
做事让皇帝看见,是小心思小手段,无伤大雅的。
这样的办法,从张英的嘴里说出来,倒是让张廷玉有些没想到。
只是回头一想,浸淫官场多年的张英,这些小手段自然也是一清二楚的。
他倒也知道这些都是免不了的,一面想着旧年的几桩案子,便朝着江宁府衙去了。
回来的时候时间正好,索性朝着葵夏园去。
顾怀袖没事去得比较早,已经在葵夏园坐了许久了。
外头风景好,他们索性坐在水榭里,这会儿正逗着笼子里的鸟儿,刘氏身边的丫鬟来报:“夫人,沈公子来了,说有事情要跟老爷谈谈。”
刘氏一怔:“哪个沈公子?”
“沈园那个沈公子。”
沈园的那个?
不就是沈取吗?
顾怀袖忽然想起前几天听见的风言风语,说是沈恙把茶行的生意,都给了年纪尚幼的独子。
现在万青会馆这边肯定也有相关的生意要交接,没那么简单就处理了。
刘氏起身道:“我家老爷还在外面跟人谈,我见着取哥儿也是喜欢,出去接他一下。他来了,沈老板肯定也要来,茶行生意交接的事情这样大,从不敢掉以轻心。哎……”
顾怀袖索性也起身道:“那我跟着回屋里去吧,一会儿你们谈完了,二爷也该来了。”
“那可正好,我这先去,寒梅,把二夫人带着走。”
刘氏吩咐了一句,刚好与顾怀袖走到门口上,便放开了手。
不过没想到沈取进来得倒是快,这会儿已经进来了,见了刘氏与顾怀袖便立刻行礼,拱手给见好。
“快别多礼了,你来得倒是早,却不知你沈爷是否在后头?”
刘氏随口问了一句,就要带着沈取朝屋里走。
顾怀袖站在另一边,这会儿倒不好先走了。
沈取也瞧见了顾怀袖,问了声好之后就再也没说什么了。
之所以沈取年纪轻轻,沈恙就敢将生意给沈取,还是因为沈取聪明,更何况还有钟恒和李卫,就是沈取当个甩手掌柜也不会亏本。
现在沈取也没有什么重担在肩的感觉,只笑道:“我爹这种懒人,怕还要过一会儿再来。”
结果话音刚落,就有小厮来说沈爷已经到了园门口了。
刘氏顿时笑开:“取哥儿说什么都不灵,唯独说他爹的时候比什么都准。”
顾怀袖也是笑笑,打趣道:“同出一脉,看你便知你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沈取笑着,眼神里难得带着几分明媚。
他听见有人在后面奔走,只道:“这可不一定,沈取听说,张老先生肯收我为——”
声音不知怎的一下顿住了。
沈取原本红润的脸转瞬就惨白下来,他甚至连句声音都还没来得及发出,就一头朝着地上栽下去!
顾怀袖吓了一跳,正好站得离他不远,一把上去将人给扶着,却见着沈取整个人面色青白,搭着眼皮,竟然连呼吸都没有……
她手脚都是冰凉的,有些不知所措,又心惊胆战得厉害,眼睁睁看着这么一个人倒在自己面前……
早就听说过取哥儿身子不好,随时可能没命,可前阵子看这不还好好的吗?
今天还好好说着话,怎么就……
顾怀袖揽着取哥儿的身子,只道:“赶紧叫大夫!赶紧叫大夫啊!”
刘氏也忙叫丫鬟快些去,一时之间这里所有人都手忙脚乱起来。
取哥儿闭着眼,呼吸微弱得很,眉头拧着,像是溺水了的人一样,呼吸困难得很。
他身子一下发了寒,冷得不行,瑟瑟发抖,连嘴唇都青紫一片。
顾怀袖只把他搂在怀里,感受着那颤颤的抖动,也不知怎的连着自己一颗心都跟着慌了起来。好生生的一个孩子……
她忙伸手出去掐孩子的人中,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在做什么了。
“取哥儿!”
前面进来的沈恙还跟身边的钟恒说说笑笑,这会儿进来立刻就看见了被顾怀袖搂着,已经昏过去的沈取。
他脚步一顿,跟掉进冰窟一样。
顾怀袖还没怎么反应过来,就感觉到有人拉了自己一把,将她推开,接着有人用发抖的手,很熟练地从她手里抱走了瘦得厉害的沈取。
沈恙探了探沈取的鼻息,差点没站住。
“沈爷,沈爷你冷静些——”钟恒上来,只担心沈恙出事。
取哥儿去年都好好的了,现在怎么忽然……
谁受得了这样大的刺激?
大夫明说了,熬过去年就差不多了,怎么今日又来这一遭?
沈恙抱着取哥儿,只道:“院子,不,找间屋子,带路……”
他有些凌乱地对一旁的丫鬟说着,丫鬟吓住了,沈恙看她不动,只一脚踹过去:“还不带路!愣着干什么!”
顾怀袖也是被吓得不轻,几乎连心跳都停了,这会儿只劝沈恙道:“你冷静些——”
“不是你儿子你当然能冷静了!”
沈恙现在已经心慌地口不择言,他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错了,也懒得管,抱着取哥儿就要找路。
刘氏忙道:“这边——”
钟恒看不下去了,上前伸手,看着沈恙,道:“沈爷,我认得路,你现在昏了头,我抱取哥儿先去,您后面跟着吧。”
说完,也不管沈恙是不是同意,只将取哥儿抱稳了,快步朝着客院而去。
沈恙还穿着那一身艾子青的长袍,他手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远远见着钟恒的背影,沈恙将手指缓缓地给握紧了,却又像是终于被什么激怒了一样一把摔了腰上的玉佩。
这一回,听见声响,沈恙总算是冷静了不少。
他闭了闭眼,只将双肘撑在池边的栏杆上,两手手掌并起来按住自己一张脸,又用手指压压眼角……
都说了要好的,要好的,现在出个什么事儿?
都是庸医,庸医!
治不好命的庸医!
他呼出一口气来,这才觉出自己方才的失态来。
顾怀袖在一旁看着,也见着他手指还在微微颤抖,一时竟觉得他可怜,忽然像是个风烛残年垂垂的老人了……
张廷玉进来得迟,不过进来的时候听见人喊找大夫,取哥儿出事什么的,便知道里面是个什么情况了。
他心沉了下去,却缓步来到顾怀袖的身边,握了她手,才发现冰凉得厉害,只道:“怎么了?”
“方才被吓住了。”
顾怀袖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又看了一眼沈恙。
“取哥儿……我还是头一回……”
说到一半,她没说了,只怕伤着沈恙。
张廷玉温暖的大掌盖住了她的,给她暖着手,还是道:“会没事儿的……”
沈恙两手交握在一起,看着顾怀袖,终于还是别过眼,一句话没说,过了一会儿才低沉着声音道:“也不是什么大场面,等大夫来了就知道了……”
这还不是什么大场面?
顾怀袖也不知说什么好,她看看这园子里的乱象,也心疼那孩子,只道:“看看去吧。”
可是她要迈步了才发现自己脚下有些发软,生怕又是一个霆哥儿。
张廷玉扶了她一把,没说话。
她苦笑,心里怕得要死。
他只说:“会没事的。”
沈恙只看着他俩,忽的一笑,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兴许是讽刺,兴许是可怜自己。
他懒得再说一句话,踩过脚下玉佩的尸体,便似乎镇定自若地去屋里看了。
☆、第一九八章 毒计
沈取就在屋里躺着,顾怀袖他们进去的时候,只看见沈恙坐在窗边的茶几旁,取哥儿一句话没有地躺在床榻上,还是先前的模样。
葵夏园这边先找了个大夫来看,只是在沈恙的目光下面,有些战战兢兢,连翻沈取的眼皮都在手抖。
不一会儿,沈园那边的大夫终于赶来了,背着个大大的医箱,看着是个白胡子的老头。
他一进门便道:“别催,别问,救不救得回来,听天由命。闲杂人等,全部滚出去——”
说完,沈恙就想摔茶杯,只是他终究不敢在屋里待着,还是出去了。
顾怀袖跟张廷玉自然也不好多待着,出来之后又见到张若霭跟廖思勉也在外面站着了。
张若霭有些奇怪,回头问道:“这是怎么了……”
廖思勉摇摇头,叫他别说话。
这会儿正是沈恙火气最大的时候,最好别说什么话出来刺激他。
没一会儿,钟恒也出来了,只小心翼翼地瞅着沈恙。
“爷……”
沈恙坐在栏杆下头,只淡淡道:“前儿给哥儿的账本全往回收,扔我屋里。只把江宁这一块的小盘子留给他,待他病好再作打算。另一则……可备好了?”
“……早备着了。”
那还是取哥儿说的,先备好一副棺材,免得死了还要找人打。
钟恒想想也很无奈。
之前明明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园子里谁不说取哥儿是熬出来了,哪里想到骤然之间。
于沈恙,便当是惊雷一道。
顾怀袖回头看了看张廷玉,只听得有些一头雾水。
可是她隐隐约约感觉出那不像是什么好话。
张廷玉看了一眼屋内挂着的帘子,又瞧了沈恙一眼,背在身后的手缓缓握紧了,拉着顾怀袖的手却还是松松的,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那个周大夫似乎是个奇人,医术当不错,哥儿应该会没事。”
沈恙那边一语不发,钟恒也只是冷眼看着。
这一团又一团的乱麻,什么时候能理清楚了?
原本今日预备着交接茶行的生意,可现在想想是不能够了。
之前沈恙手底下的人来了一群,这会儿钟恒只下去通知让他们滚回去,沈恙心情不好,谁也不见。
阿德从园子外面捧了一封信进来,递给了张廷玉,张廷玉一看信封上头的名字,便是一皱眉。
他接了信走到一旁去拆了,便拧紧了眉头。
这么快又说什么乱党有眉目?
只是现在这时候……
回头看了一眼屋内,又看了一眼顾怀袖,张廷玉缓缓将信纸折好又塞进了信封里,将信封收入袖中,走回来却对顾怀袖道:“府衙那头有事,你在这里也别太担心……”
“你先去忙吧,我也就是留下来看看,一会儿回别院就是了。”
眼看着出了今天这件事,也没什么心思吃廖逢源的宴席了。
沈恙就这么冷眼看着张廷玉,又看他望了一眼屋子里,这才转身走了。
他也说不清那是什么奇妙的感觉,沈恙这辈子能闯出这样一番大生意来,很多时候除了才智以外,也要凭借一点运气和直觉。可是现在他的直觉很不好,让人很不舒服。
兴许是他本就是小人,以小人之心度着君子之腹,自然什么都不好。
正想着,屋里便传来一阵压抑着痛苦的呻喊,屋子外面的丫鬟们都听得有些戚戚然,也不知里面周大夫是怎么治病的。
沈恙坐在那里,神情恍惚了一瞬,很快又变得平淡。
看得出,他听多了。
一直折腾到了过午,周大夫才满头大汗地出来,跟沈恙说没事了。
顾怀袖扶着青黛的手也起身,想开口问,刘氏也起身,叫人送大夫去休息。
不过毕竟孩子的父亲是沈恙,这会儿只看着沈恙。
沈恙一摆手,也叫人带着大夫走,他自己起身掀了帘子进屋,看见丫鬟拿着湿透了的衣衫出去,床上躺着的取哥儿已经盖了一床薄被,这会儿额头上有汗,睁了眼看着上头,听见人掀帘子的声音,他才扭头,对着沈恙一笑:“看样子,孩儿还要拖累父亲几年。那茶行的生意,怕是不能给您分忧了。”
“原说是我一个人能忙得过来,你分什么忧?”
沈恙坐过去笑了笑。
顾怀袖那帘子掀了一半,瞧见取哥儿没事,也就放心下来。
她眼看着这父子两个难得温情的场面,又见沈恙坐在榻边的背影,被外头的天光烘托出些许暖意,倒是没忍住会心一笑。
可是笑完了,又觉得苦。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想起当年自己的儿子了,还是因为想着沈恙这样毫无防备的随和模样,所以苦。
退出去之后,顾怀袖瞧见刘氏正在跟丫鬟们吩咐事儿:“再找两个手脚利落的来伺候,车马也得先备下,现在取公子身体不好,虽不知什么时候能走,先备下,免得沈爷发火……哎,对,烧热水去。”
刘氏吩咐完,回头来救瞧见了顾怀袖,又问道:“孩子可没事儿了吧?”
“我远远瞧了一眼,没事了。沈爷在里头坐着陪孩子说话呢。”顾怀袖想想,又觉得心下戚然,”早听人说他儿子多病,却没想到一出事竟然如此惊心动魄……”
“也亏得是你才有这个胆子进去看,我从来不敢进去的。”
刘氏摸着自己心口,说完了又叹气:“也不知老天怎的如此薄待这孩子……”
顾怀袖这时候不好多留,只道:“人各有命,有时候强求不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兴许就是苦得多吧?我这里先回去了,取哥儿没事便好。”
“我送你一程吧。”
刘氏只拉着顾怀袖的手,送她出了圆门,这才看着顾怀袖上了轿子离开。
平白出了这么一桩事儿,却是什么心情都没有了。
顾怀袖坐在轿子上,回了屋,便听人说江宁城中出现了乱党的踪迹,皇上派下来的人正在查。
这一会儿,她总算是明白了,张廷玉匆匆去了,多半也就是因为这件事。
乱党的踪迹,也不过是昙花一现,不过倒是真的查到了个一念和尚,说是已经往扬州逃窜。
一些小喽啰已经被抓了起来,好歹算是有了点收获,知道些消息,都很零碎。
原本南明乱党在康熙谒陵之前一个晚上便已经悄悄撤走,今没想到头儿忽然叫他们停下来,说是要抓一个老叫花子,结果人没抓到,反倒是泄露了他们的踪迹,由此被抓了个正着。
拔了萝卜带出泥,只要开始抓到人了,事情就好办了。
刑部周道新协助审理此案,千般刑罚的手段使出来,只在江宁大牢里头,不出半天就拿得了消息,递给张廷玉。
眼看着皇上銮驾已经走了,张廷玉还留在这里办事,若能在康熙回銮之前将事情给办好了,自然是最好。
张廷玉在江宁府衙这边坐着,将历年的卷宗都翻出来看,本朝冒名为“朱三太子”犯上作乱之人已有无数,成气候的不多,不过这些人被抓了之后下场都很惨。
杀孽深重……
大多都是不自量力。
南明在江南的声名的确是很高,可康熙维护自己权威的手段也很凌厉。
张英曾经提到的“吕廷龙明史案”,就是一条,这人是个富有商户,可也想编史,效仿当年吕不韦弄一个《吕氏春秋》,找了一大拨的江南文人来编纂明史,在明末的时候沿用明朝的旧年号,结果被人检发,一家遭难。
后来,又出了一个沈天甫,写了一本逆书,后面著书人署名却是数百朝中大臣。这个沈天甫自己把这些人的名字刊刻到著书人的一页,然后拿着这一本逆书去当时内阁中书吴元莱家中要挟,勒索白银两千两,声称不给钱就去告发他们写“逆书”。结果吴元莱当真不给,沈天甫一怒之下去刑部检举吴元莱,一时之间朝野震动。
康熙知道大为火光,下令彻查。
不料,一查真相大白之后,才知大臣不曾写逆书,一切都是沈天甫伪造要挟。
康熙下令,沈天甫罪大恶极,满门抄斩。
卷宗的最后一页,被张廷玉缓缓地盖上了。
细数本朝旧案,如此血腥的也是少见。
他这件事,又要怎么办?
抓到了乱党之后,该怎么裁度,都要有一个可以参照的蓝本。
正想着,前面的主簿抱着一大摞的蓝皮簿子给放下了,因着这屋子里少人来,所以没见到张廷玉也在一旁,顿时一怔:“张、张大人……”
张廷玉只将卷宗放回去,却看地上那一大摞书,只问道:“这是什么?”
“县志,今儿刚上来。”
一年里的大事,要事,还有各地的名人,在县志上都有名的。
那主簿累得厉害,还在喘气。
张廷玉笑:“甭管我,你自己个儿忙吧,我就看看卷宗。”
“您也真是勤恳,咱们府衙老爷都没您来得勤快呢……”主簿随口说了一句,便开始忙碌起来。
他将手里的蓝皮大簿子按着书格的位置码放好,等到了名人志的时候,手肘没当心,将旧年的本子碰落了,正好到了张廷玉脚边。
张廷玉看他手里还放着一大摞的东西,便俯身将那几本堆着灰尘的县志给拿了起来,没料想手指刚刚一动,不小心翻开了一页,就忽然愣住了。
崇祯十四年的乡绅大商?
那主簿放好了本子,回头来看张廷玉拿着本子,顿时吓了一跳:“您别捡,您别捡。小的来,小的来!”
说着,将张廷玉手里的县志给拉了回去。
张廷玉却忽然面色一变,道:“让开。”
话音落了,他将之前自己拿着的那一本县志翻开,江宁辖地极广,可本地在秦淮内外,也不过一个小地方,所以县志也在这里。
他翻开方才的那一本,前后翻了许多,将崇祯后的对到了康熙初,只有这一个叫做沈天甫的,乃是大盐商,盛极之时满河上下都是沈家大船,一条运河满满当当个个挂着沈家商号的船帆。
张廷玉扔了卷宗,回头走了两步,嘴上道:“忙你的去吧。”
府衙主簿简直觉得张廷玉这人古怪,也不敢多留,连声说着告退了。
张廷玉这里,却翻开了自己先头所看的卷宗,正是沈天甫逆书敲诈一案。
细细比对这人的生辰年,不是方才县志之上看见的那个沈天甫又是谁?
根本就是一个人!
这么明晃晃摆着的一个富商之家,怎么会为了区区两千白银去勒索一个内阁中书?
整个案子都很荒谬。
张廷玉锁着眉头,翻了后面满门抄斩的记档,沈家上上下下二百三十六口,尽数伏诛。
可是抄家抄出来的东西,也的确不少,可……
与一个名传江南,身家至少数百万银两计的富商,太不相符。
这一案,乃是以“文”获罪之中,继吕廷龙明史案之后,最大的一桩案子。
以文获罪,乃名之曰“文字狱”。
古往今来,朝朝代代都有,不过本朝更……
张廷玉想到了什么,忽然去看沈家抄斩时候的名录,浩浩一个大家族,全是沈字为开头,从沈天甫开始,便是他的五个儿子,两个系嫡出,不过一个尚还年幼未起名,另两个年幼已经入了族谱的小孙子。
一家老小,不论男女,全杀光了。
张廷玉翻着,又想起自己手里这一桩案子,却不知要牵连多少无辜之人了。
缓缓地将卷宗放了回去,张廷玉看时间不早,这才回了别院。
与父亲和两个弟弟一起用了饭,回屋的时候那脸色才终于沉了下来。
顾怀袖感觉出他不大对劲,只是前面看着大家都在用饭,一直没说。
如今回了自己的屋,只压低了声音问:“乱党的事情,不是已经有了眉目吗?”
“……有是有了,可查得累人。”
张廷玉按了按自己的额头,坐了下来,两手交握到一起,忽然抬头看着顾怀袖:“我想着……兴许用不着‘罗玄闻’那边的网了,前面是撒网捕鱼,现在我找到了一剂毒药,能顷刻之间置沈恙于死地,你想听听吗?”
不仅是置沈恙于死地,连着他如今的所有产业家族,都将被拔起,如狂火过境,余灰都剩不了。
张廷玉闭了闭眼,握紧手指,又道:“只是法子太过阴毒……乃是冤上加冤,我竟有些许不敢下手……”
☆、第一九九章 喜脉
早年沈恙发迹的时候,还有人奇怪,这个人原本是当账房先生的,忽然之间哪里能有那样多的钱做生意?
那时候,顾怀袖他们才刚刚认识沈恙,听着有关于沈恙的种种传说,都知道大家都叫沈恙“沈万三第二”,意思就是沈恙生意很大,脑子很聪明,有很多钱。
这样的人,根本就是江南的财神爷。
这十来年过去,几经沉浮,起起落落,也不是没有过低谷,可现在他还是坐在整个江南最高的位置上,捧着最赚钱的聚宝盆。
张廷玉只将自己看到的东西,说给了顾怀袖:“原本的巨富沈家,沈天甫乃是掌舵人,好好的生意做着,为了区区两千两银子,勒索当朝内阁中书,你觉得可能吗?要紧的是,最后沈家还被满门抄斩,卷宗上不曾有一个字提到沈家乃是巨富之家。就是最后抄家,也没抄出多少钱来,大多都是屋里的摆设,一些器具,再值钱,看上去也不过只是一个富户,跟‘大盐商’这三个字比起来,分量可低多了。”
向来抄家的时候,下面的人手脚不干净,会拿一些东西,可若是大宗大宗的东西对不上,必定是上面的人搞鬼。
若是连上面的人都不知道,那么就是被抄家的这一家子作了什么手脚。
听着张廷玉这话,顾怀袖也就明白了:“你的意思是……沈恙的钱,很可能就是这里出来的?”
“沈恙这个人满身都是谜,他做生意发家的那一笔钱很蹊跷,我不确定他的钱是哪里来的,只是我说了……”张廷玉顿了一下,两手十指交叉到一起,“我说过,这是一条毒计。”
顾怀袖悚然一惊。
她先头还没明白张廷玉这话是什么意思,现在却是忽然之间懂了……
“你是想不管是不是,直接栽赃到沈恙的身上?”
跟南明有关的案子,不管是什么,都是犯了皇帝的忌讳,从来不会有轻判的时候。
若是张廷玉自己收网,牵连不会比这个广,可是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这件事若是能跟沈恙扯上关系,沈恙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都是姓沈,还有一笔来历不明的发家的银子,更难说这几年生意上是不是还有什么秘辛。之前还说沈天甫的两个嫡子之中,有一个年幼的还未命名。
在张廷玉这里,沈恙是不是都是次要的,要紧的是能不能跟沈恙牵扯上关系。
身处在张廷玉这个位置,拿住了这样一个要害的把柄,再想要害沈恙,何其简单?
只要他昧着自己的良心,随意找个由头就让沈恙万劫不复了,可他能这样做吗?
张廷玉忽然仰了脸,抿了唇,末了却道:“若是我真这样做了,日后定然是功成名就,心狠手辣胜过任何人,什么大事办不成?当下一个张居正也未必不可以……”
顾怀袖却了解他,笑了一声:”只可惜,你做不出来。”
“可我很想这样做。”
张廷玉望着她,然后伸出自己右手食指,毫不避讳地指着自己的心口:“我,张廷玉,想诬陷他。”
不仅是诬陷,甚至想要沈家满门抄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