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长久地沉默着。
“想追上太阳么?”
江访安像是自言自语,声音太轻,引得人集中精神去听。
“以前没有追到过的,所及之处,全是‘未至,道渴而死’。但其实不用追,想让太阳不落,就看它偏向的是烈火,还是磐石。”
玄吟雾撇过头,看向了江访安。
那个老鬼修温和地坐着,如那个在南师城的夜里,在浩大夜空的屋顶上。
“八荒家主寿与天齐,没有轮回。可以说,只要他们想活,就能永永远远活下去。玄老——想么?”
他拖长了音。
仿佛问的是当年的那条小蛇——“你甘愿么?”,狼毫的针尖,淬上心头血,准确无误刺中了最隐秘的心思。
来自鬼的诱问,人尚且无力抵抗,何况妖。

玉墟宗,离兑宫。
又是一年春尽,拆月打理完自己的住所,领着小徒弟抹舟向北堂宗主辞别。
拒绝了几位宫主的挽留,有些不舍地搓着曲黄雀的绒毛,拍了拍卫王八的硬壳,拆月怅然道:“都长起来了,都好,以后得了空,来梅吐山涧走动走动,那里有温泉和补酒,挺好的。”
曲验秋与卫留贤拔高了几寸,介于青涩与成熟的中间,心情定然低落,却再没有当初大师姐离去的那种惶恐无助的嚎啕大哭,默默帮抹舟系好了包裹,也勉强笑道:“一定,认不得路就让师父领着我们去。”
拆月嗯了一声,又叮嘱了曲验秋几句:“天资不够别慌,少跟你大师姐比,她是不会跟平常修士比悟性的——脸皮没厚到那个程度。慢慢来,学着点你师弟,唉——勤能补拙。”
曲验秋闷着脑袋点点头。
大师姐将“代宫主令”交给他后,继位的担子就全落在他身上,可惜他实在没有能力将离兑宫撑到当年的盛况。坎艮宫大师姐永蝉之英武、坤巽宫大师兄赫别枝之稳重,都牢牢压在他头顶上,将他贬的一文不值。
他不过是一只双黄蛋孵出来的扑腾乱跳黄雀儿,所想不过是拜入一个好师门,过上一个有点小奔头的快活日子。
无论资质还是才能,都不足以接手这样一个烫手的大摊子,到现在修行愈发艰难,阻塞不前。先开始他还没发觉,直到某一天,师弟卫留贤居然不声不响超过了他。
被师弟轻松打掉手中木剑的一刻,曲验秋忽然难堪至极。
他觉得大师姐的决定做的太匆促了,匆促到让他疲惫了这么久,尴尬了这么久。
唯一的安慰,是满嘴乡音的老山羊,挽着袖子,领着个善解人意的小绵羊,给他熬制梅花香味的好汤好药,用力搂着他,搓他的头毛。
再后来,老山羊也要走了。
一碗米酒送别了拆月,曲验秋留驻大门口良久,抬起头看向天穹,想到曾在玉墟宗养伤数月的仙宗少主,听说她回去之后接任了师父的位置,手腕强硬,才能出众,混得风生水起。她站得太高了,高到自己没有嫉妒,也没有羡慕,只想放声大哭。
卫留贤轻轻提醒道:“二师兄,咱回去吧?”
曲验秋扭头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转身的时候一个脚麻没站稳,扯下腰间一块佩饰,他握住看了看,将这块“代宫主令”递给了卫留贤:“帮我拿一下。”
它太重了。
纵然有四根翅膀,也飞不上半尺长空。
作者有话要说:
“人间惆怅客,何事泪纵横”改自纳兰性德《浣溪沙》

四轮


无论是知情的,蒙蔽的;情愿的,抗拒的;承受的,反对的;都无法阻止八荒殿的如日中天。四大仙宗的翘首以盼,六合堂的极力阻碍,在那一日的夕阳徐徐反升中静止了。
八荒第四十九代家主,法锈,于康帝三百一十六年,突破炼道四轮。
这个消息抵达各势力的同一时刻,相伴着另外一个消息:宫臣飞升。
问飞升的宫臣是谁?答:从阳。
比起一度与锈主斗智斗勇的宫臣催酒,此宫臣鲜有人知,不少人略有诧异,因为一旦家主有了炼道四轮之力,第一时间都是把自己最烦的臣仆送上天,视厌恶的程度而定,一般烦的就做做好事让其成仙,特别烦的就袖手旁观送上西天。
这并非信口开河,是有小道记载的。第一十四代家主在未修炼到悟道三轮之前,宫臣殿仆结党营私、良莠不齐,凭大乘期修为仗势欺人,孤立无援的家主没什么脾气,“呵呵呵”地逆来顺受,一直被压到炼道四轮,当晚宫臣就被天罚劈死了一位,十四代家主晃动手腕,特别歉意笑道:“不好意思,还不太熟练。”
而后第十四代家主执掌八荒的十年间,三宫臣八殿仆殉了过半。
同一时间,八荒殿的万锁磐石前,法锈负手望向玉白的天穹,身后一左一右伫立着两位宫臣,像是保护又像挟持,狂风阻挡在外,衮服静止垂落于地,惊不起一丝波澜。
每当家主步入这个境界就意味有了正面抗衡的实力,过去的隐忍变质,妥协作废,谁也不能预料到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
催酒淡淡出声:“我以为锈主会先将我送走。”
“你——?”法锈偏过头看了他一眼,道出三个字,“不急啊。”
语调轻松,不愧跟历来的天子是一家亲,跟“横眉倒立、火冒三丈”无缘,吹完风,闲云野鹤地背着手,哼着小曲走回房。
回旋廊清风阵阵,荒无人烟。
自从法锈挑明了心事,狐狸似乎有了心结,每次来的时间都挺凑巧——也就趁她冥思时过来瞅一眼,不等睁眼就走。没人啰嗦操闲心,她过得宽松过了头,得幸于头发顺溜,否则靠她的闲散记性,非得纠成毛线团。
法锈挥退宫臣,刚跨入门槛,脚步顿了一下,沉寂半晌,她忽然“咦”了一声,随后笑起来:“赶巧,抓住一只来不及跑的师父。”
玄吟雾抬头,却不忙乱,显然是有备而来。他并不叙旧,斟了两杯茶,将腹稿和盘托出:“我考虑许久,如今也想通了。你想做什么便去做吧,不必顾虑我,我同意飞升,越早越好,这样你也可以早日摆脱后顾之忧,去干你的大事。”
法锈刚坐稳,动作就是一滞,慢慢摩挲手指,沉吟片刻道:“这种话不像师父自己想的,是有人出谋划策?”
玄吟雾反问:“你觉得我会说什么话?”
法锈沉默不语。
“求你安分守己?与我共度余生?”
法锈垂了一下眼皮,瞧见他手上茶碗里水波荡漾,抖得好似狐狸皮下的那颗心:“刚才那话,也不像师父能自己下定决心说出口的。”
玄吟雾语塞,法锈就半猜半问道:“这其中,有殷余情搅和在里头么?”
这问题容易回答,玄吟雾如实道:“没见过。”
“那也好,我与法昼不一样,你与殷余情也不一样。假若飞升失败,我就阻断天罚,再送个第二次、第三次…师父不要与我在这上面耍花招,搞得损人不利己,我会很伤心。”
玄吟雾放下茶碗:“你随意。”
法锈一笑,霎时换了一张面孔,手肘架在桌子上探出身,穿透茶碗氤氲的水雾,睫毛被热气濡湿:“多时不见,师父想不想我呀?”
玄吟雾在脱口而出的前一刻刹住了,闭眼不看她:“不想。”
然后他的手被拉起,循着衣料往内深入,覆在熟悉温润的脊背上,法锈又问:“这样呢?还想不想?”
“…”
“哐当”一声巨响,当中的那张桌子被用力踹开,法锈收脚,顺势架在了玄吟雾的腿上,不经意道:“师父,我这半辈子刀光剑影,伤的全是正脸,背后一片坦荡。”
话是说的很明白了,敌是敌,泾渭分明,友是友,和乐融融,就差直接说“我还没被人被捅过刀子呢”。
玄吟雾终于睁眼,压下暗色,责备道:“你这是什么话?”
过了很久,法锈与往常一般笑道:“没什么呀。”

数月后,万事具备,玉墟宗离兑宫宫主,涂山九潭玄老于八荒殿飞升。
消息传回玉墟宗,北堂良运与觅荫真人以为是耳朵出了毛病:“啥?”
拆月在梅吐山涧见到红着眼睛拜访的曲验秋,愕然许久,掰着趾头算:“等等等会,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他到上古期了吗?不是,他跟天子不是正过着快活日子吗?怎么突然想不开?”
上报到云莱这里,仲砂笔尖一顿,好半天才开了金口:“又不是等不起,怎么这么急。去查。”
随侍领命,飞快地往大殿外退去。只一会功夫,又无声疾步走进,站定禀报:“确切无误,此事由玄老提出,锈主默许,于两刻前成功渡劫。”
“啪”的一声,仲砂搁下朱笔,这清脆一响相当于酒席摔杯,随侍立刻全神贯注,预备听令。然而放下笔后,仲砂一动不动坐在那里,久到随侍的手指关节开始发僵,禁不住自行发挥:“宗主,此事存疑?”
仲砂恍若未闻,随侍便自问自答,“不该吧?以锈主的智虑,对玄老之事理应得心应手。”
仲砂仍没说话,目光聚于指尖,半晌不动。
事出反常必有妖,她不假思索地意识到玄吟雾的决定是有人帮他做出来的,这个人不可能是法锈,那么是谁?
北堂良运或拆月?不对,他们还指望飞升,没道理指手画脚。
鸿渊杜蔺雨?算了,他已经“抱病休养”快三百年了。
殷余情?有可能…但玄吟雾去过四野门么?一没信物二没引路人,找得到他么?
那还有谁?
老鬼江访安?啧,这么一而再再而三,他究竟图什么…
一瞬间天人交战,仲砂毫无征兆地陷入了深深的惘然和焦虑,试图将一些细小的线索连起来,但总是阻断在关键的节点上。于是又在猜测某些秘辛的真相,她心中微惶,竟无法遏制,她在冥冥中预感到处境恐怕不妙,而法锈仍然蒙在鼓里——依照人之常情,亲手送走师父,她恐怕还在伤春感秋!
要发动战变接应她么?
可成败难说,前两次一是出其不意二是深谋远虑,这次法锈被禁锢在“天子”的高座上太久,已经逐渐失去处事的谨慎估量,深埋在心底的自大已经渗透到表皮,在群狼围饲间,先干了一票全无准备的仗,焉知会不会演变成自投罗网。
“宗主…”随侍又低低叫道。
仲砂清晰感受到两侧太阳穴在突突跳动,手轻微颤抖,一宗之主,她终于可以有了绝对的决策权,然而诚如前任宗主楚问寒所言,也背上了数万人命宗门兴衰的重担,教人举步维艰、身前身后都需想得周全,再无一飞冲天之豪迈狂气。
好一副劈头盖脸的枷锁,锁虎锁豹,终于也拷住了凤凰。
云莱大殿维持住了往日的沉默。
仲砂没有发布任何号令,或许还需要思量,或许是慎重的静观其变。随侍不明所以,掂量许久,同样选择了稳妥的说法:“宗主,要三思啊…”
突然间,这句话不知触动了什么心事,仲砂又似乎被手腕上的红绳烫了一下,怔忪片刻,倏地站起来,大步往外走:“清点未闭死关的洞虚期长老,跟我走!”
随侍大惊,扑倒在地叩首:“请宗主三思!”
四大仙宗中,唯独云莱仙宗连镇宗的大乘期修士都无,宗主又只是一个出窍期的年轻人,内忧外患,堪称危急存亡之秋。此番贸然前去八荒殿,若有不测,好不容易稳住的宗门基业,又将跌向摇摇欲坠的边缘。
随侍死死抓住仲砂的袍角,要以手掌的一点微薄之力阻止宗主的决定:“宗主!您想一想云莱的数万弟子,您再想一想!”
如果此刻换作楚问寒,一声“三思”的分量之重,不亚于指着他的鼻子大骂“意气用事,愧对先祖”,当头一瓢冰水浇个透心凉。砸到仲砂的身上,如凉水泼滚油,闷了一锅欲滚欲烈的油汤,纵然前一刻还想着“该要从长计议”,下一刻熔浆冲刷血管,带走了她最后一丝迟疑不决。
她想的够多了。
云莱,她扛得起来,也无论如何要扛住。
而那个人,或自负狂妄,或圆滑审慎,千变万化,却终归是法锈。
八荒家主都是没有将来的人。
她的将来,若偏向磐石,那便是万重枷锁,手不能伸腿不能移,压的只余一口气苟延残喘,等天崩地裂你死我亡。若偏了烈火,更不消说,心里的火胜于熔岩,一点点烧着,不到她骨血化作飞灰,断不能停。
法锈的一腔烈血,半数已渗入了仲砂的脏腑。
蛰伏百年,重燃于此,任何试图扑灭镇压之人,她都将不顾一切举起长刀。
大殿外,前来的洞虚期长老约五六人,袖手望来,胡须下的嘴唇嚅动,耳畔回荡随侍弟子越发低微的阻拦声,什么话也没说。
“本宗未归期间,启开护宗大阵,议事长老肖尘根暂代庶务,怀字辈长老二人为辅。”仲砂声线越来越沉,“如有不测,护送金丹期以上弟子前往天子殿,长老全部出关,弃朝见台,守天衍河,封宗。”
几位长老心下不安,正欲阻碍:“可是,宗…”
“走!”云莱的第七十四任宗主低声咆哮。
凤凰长嘶,振翅高飞。
五蒙仙宗,蒙尘亭。
守缺子手中一枚算筹忽然从手心脱落,旁边的姜迎微挽了个剑花,皱眉看他,宽袍大袖笼罩的男子眼神发直盯着地面,陡然道:“八荒祸乱!”
半个时辰后,云莱宗主仲砂领五位大能,战宫臣催酒于八荒殿。
探到消息的门侍小童脸色骤然惨白,僵立一刹后,连滚带爬报信。得到口讯后,无论哪个宗门都问出了同样一句话:“天子呢?”
蒙尘亭风烟散开,姜迎微脸色凝重,持剑问了相同的话:“天子与仲砂私交甚笃,故人与家臣战作一团,她呢?她什么态度?”
守缺子摩挲着碎裂的算筹,睫毛低垂,半晌才道:“迎微,它碎了。”
“有什么寓意么?”
“有,它不能涉及仙庭天宫。”
作者有话要说:

天宫


“天子锈狂妄横命,子时破天宫门,焚上界三刻,成半步天道。”
——记述在《八荒轶闻》上的,有情凄意切的“慕世志异”,也有闻风丧胆的“殷昼之乱”,夹杂其中的诗赋都不止百余字,显得新添的“锈祖叩天”分外敷衍。
林林总总算来,不逾五十字。
略过种种,皆要从涂山九潭的玄老飞升说起。
依玄老与天子“披师徒的皮,干暗通曲款之事”的缘分,飞升是钦定的事。有过耳闻的人也没在意,只是觉得好不容易尝到了红尘滋味,应该会拖到不能再拖的那一刻再含泪惜别。
事出突然,谁也没弄明白这俩人是闹崩了还是早有预谋,八荒殿内部同样稀里糊涂,宫臣从阳飞升,接替人选未定,催酒作为打理八荒的一把手,在劫云聚集的一刹那,头一件反应过来的事是——后顾无忧,当务之急便是囚住这个炼道四轮的主儿。
于是劫云散去,法锈对空长叹,转身迎上的就是十位大乘期修士的反水犯上。
臣仆起兵戎,天子空手应战。
白玉天,回旋廊,被余威冲击得七倒八歪,再次遭遇浩劫,法锈披散长发,面上含笑,足以刮散劫云的罡风旋转在她脚边。就在这时,一抹迅疾的光忽的一闪而没,她侧身险避,伸手压上左边突袭来的石刀,变压为斩,那殿仆难抵锋芒,登时松手,却还是来不及。
殿仆臂膀连根断下的同时,法锈手上余劲未消,向后突入,将另一名殿仆的胸膛捅了个对穿,那名殿仆瞳仁一缩,身后劈开裂缝,遁入其中不见。
又是一轮捷疾若神的交锋。
若只是炼道四轮,在法锈前头,足有四十八位家主达到了这一层次,宫臣用来囚主的花样也翻新十几回。修炼“浩渺成空功”的家主自是毫无还手之力,到头来在法锈这碰了硬钉子,凭一身不世功,顽抗数个时辰。
催酒知道这战没办法耗。
法锈不同于其他修士,不依赖于灵气,也不依赖于招式,光凭人多是耗不过她的。对峙中,他的目光看向回旋廊尽头的高地,矗立着高耸入云的万锁磐石。
——出了这等情况,要叩问于仙么?
未等他做出决断,一声唳叫响彻白玉天,裹挟炽热的烽火,正面撞在八荒殿的大门上,坚守万年的门承受住了这一击,火光迸射,门缝被频频崩开缺口,火舌像是恶鬼肆无忌惮扑进,焦黑的石头粉末撒了一地。
“云莱!”有殿仆叱道。
云莱宗主驾临。
仲砂漠然仰头,手提长刀,这已经是她第三次造访这座庞然大物了,踹门踹得熟能生巧。
突然,一直以来都是防守的法锈闯入臣仆的杀阵中,催酒蓦然回神,大喝:“变…”阵字没出口,他已经收声,预料错了,法锈没有趁机突围,罡风托着她停留虚空中,她头顶上是专门为她打造的白玉天,用途是削弱天子借用天规的力量。
“锈主——”
法锈握拳在虚空中用力一挥,白玉天发出了摧兰折玉的嗡鸣。
这片困住她的天被打得凹了出去。
“法锈!”仲砂突然吼道。
她脑中是罕见的空白,第一次想把“莽撞”的签子贴在法锈身上,刚突破炼道四轮不久,就强行往五轮跨半步,这做法太急功近利,纵然拼尽全力鼓动双翼,但宛如失去了方向的大鹏,别说铺天盖地,可能下一刻就因为精疲力竭而坠落海面。
仲砂不顾一切想上前,但被天罚与殿仆逼退了,纵横四仙宗的阊阖大炽功,此刻不过是烈日下的一粒火星。
法锈垂眸望向仲砂,并没有援手或是随她杀出重围。
送走那只狐狸后,往事走马观花,带来风沙过后的倦怠。七情六欲、喜怒哀乐,百年消磨中,脆弱得像是春季的薄冰。
她压抑太久了,忽然想玩一把大的。
此时忽然记起很久之前,与玄吟雾关于炼道五轮的争执——她试图撕裂囚笼,却被训诫此举天下将乱,说只顾自己痛快。
“这路走起来一点都不痛快。”她道,“苍茫天下为笼,艰险苦难为食——那来吧!我给你们一个天道!”
仿佛成千上万的金乌燃烧啼鸣,就算是白昼,太阳也将被夺走光辉,她身上迸射出的光芒笼罩了大半个天穹,雷电狂怒,靠近她的罡风蚀雨顷刻被融解蒸发,天子黑袍披身,横扫风雪而至。
半步天道的威能,在首代天子法世殒命的一万年后,再次重现。
她是日月,是阴阳,是超脱“道”的磐石,是违逆“规”的烈焰。
任何规则将不能阻碍她。
捭阖不世功——成!
刺目金光乍起,所有人愣住,手中法器停顿互格,茫然望着近在咫尺的盛景。
紧接而来的是青铜震响,层叠相缠,如海潮如铁锄,每一次的由远及近都不留情面。白玉天破裂,浓黑的云从白色的缺口中漫出来。
万锁磐石终于不堪沉默,捆在它上面的几十道锁被风穿孔而过,像在呜咽,也像狂叫。
这片凝固的天地在颤抖吐息。
八荒殿之上,法锈低头指地,遥远处的三途渡河突起波澜,地府动荡,鬼魂飘离。她复抬头指天,白玉天化作碎块从头顶块块剥落,乌黑狰狞的云滚滚聚来。
看似一切顺利,正是她所谓“新翻天地,通彻三界”,为达成一个三界共处的局面,自然需要先打通天庭与地府的路。
但许久过去,白玉天尽碎,法锈却没有将高举的手放下。
仲砂的脸色变了,几乎同时,手腕抖到不能自抑。
——倏然间,万锁磐石震动!锁孔尖啸,它高耸入云的部分云层变色,白色骤然明亮,驱散了黑色,随之云也散了,碧空如洗。
晴空霹雳,一阵来自上界的声浪响彻长空,压过青铜钟鸣。
“区区仙胎,竟有此妄欲!”
那话音未散,法锈伸手虚空一握,太虚太极火从她掌心蔓延流淌,未等凝结成刀锋,反手挥出,已悍然指向长空。
八荒殿在上万年间经历的浩劫中,这一场该盖上个“前无古人”的戳。
炽烈的光团随着白玉天的破碎向外疯狂铺洒,四大仙宗的长老齐出关,争论不休,不约而同启开护宗大阵。金光仍不收敛,继续普照,玉墟宗北堂良运心神剧震,无意识念叨:“变天了!”
六合堂,大堂主锁眉偏过头,看了安然端坐的老鬼修一眼。
大街旁、田埂上,修士俗子、老者稚童,不约而同仰头望向骤然亮起的夜色,云层边缘染上瑰丽的金红色,升至三伏天,烘得麦苗恹了秧子。
忽闻一声轰隆巨响,惊吓小儿啼哭,狗吠遍野。
法锈雷火加身,横臂斜拉,一刀割裂劫云,大开大合,横扫八方,她手下每一道轨迹都是道法,只是刚入半步天道不久,随着鏖战时候过长,从骨骼深处泛出透支般的刺痛。
半刻钟过去,她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吐火种,胸膛烧灼,仍然没有劈开上界的屏障。
下方隐约传来叫喊,那是仲砂,但她的声音被埋没在惊天动地的震动中,没有传入法锈的耳中。
苍穹之上,回荡着沉重的叹息:
“你怎敢将上界纳入天道规则之中!”
法锈喘着气笑道:“同是被困,你们又怎么敢说仙庭非存于天道内?”
“既已跨越鸿沟,何必以身试天堑——”
随着这句话落定,乌黑云层慢慢聚集,被挑战的天道开始无情地回馈一切意欲挣破规则的翅翼,数道压迫当空降下,法锈持火刃的手臂一滞,小幅度颤动。
她想要再往前移一寸,手指骤然皲裂,血雾炸开。
再移,脊椎重压,膝盖弯曲,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缓慢握紧,捏碎骨骼。
这种无底洞般的感受曾经有过。
是无能为力?
三途山阴风怒号,她满嘴都是肝胆的苦腥,抱着那条蛇,被风雪淹没。
她要的从来都不是“尽力”,而是“功成”。
“天道又岂敢阻我!”法锈发出震怒的咆哮,振袖,火刃指天宫。
万顷苍穹爆出灿烂的光。
无数人狂呼高喊,金光刺痛了眼睛。
刚过子时的天,往后推三刻,便是一场叩天之战的始末。
之所以不痛不痒提了个“叩”的字眼,是因为还原后的焚天之战远远没有后世传唱的话本那样激奋人心,甚至可以说,算不上一场势均力敌的抗争,没办法用“翻天覆地”这般盗名欺世的词。
他们以为有火苗掀翻了天,却不知道其实是目睹这只巨手,毫不留情攥灭了火焰。
天子法锈,兵败当场。
战七十余场,败七十余,血洒骨断,残躯焦干,不成人形的背影半跪于地。
“生而仙胎,享尽权柄,一心向道,化身新规——你以为可以为所欲为创造你想要的天道吗?你以为可以战胜一切的高低不公吗?你以为你无所不能吗?”
天降狂怒。
“你的一生,注定败北!”
没有人能否认天子的拼尽全力,她自己也没法否认。一次又一次丈量天堑的高度,却永远不到尽头,一把绝望的火透体而出,埋没年少的自负天真,兜头套上镣铐。
她的眼眸像是被注入了含沙的泥水,转动间,沙土翻涌,沉浊起来,凝成了无声无息的石头。
依稀有稚气的声音仰头高喊——
“何为天道?”
“桎梏。”
“我可能破之?”
久远的沉默。
呼吸间淌过了千古岁月,仙庭下,天宫前,她深深低着头,道:“…不能。”
我不能。
屈膝于地,一声轻响。
遥记得年幼涉世,胡子花白的长者在幽静深夜苦闷,攥着书册,装模作样漫漫而吟:“命由天定…”
学童偏生作对地高唱反调,道一声:“不信!”
她喃喃道:“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