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砂不怯不退:“若为飞蠓,也将扑火,何况阊阖大炽功本就是焚天煎海的火。”
云莱宗主怒不可遏:“你也知道修的是阊阖大炽功,你就准备带着这万里挑一的功法,折在这个少宗主的位置上吗!”
仲砂偏头看向劝架未遂的肖尘根,古井不波道:“肖首徒很不错,若不是我横插一脚,定是众望所归的人选,我——”
“荒谬。”
肖尘根突然被牵扯,不等宗主发话,自己就连忙接上了一句推诿。
仲砂的话被打断,沉默了一会,低低道:“何为天命所归?”
她将手拢入袖中,缓慢道,“宗主,修道本就是一场漫长的对峙,不比凡子命薄,道人与天命作困斗之争,力量悬殊,却从未终结。”
云莱宗主以手握拳嘶哑地咳嗽,对面传来的声音仍是不紧不慢:“我等皆逆流而上,以命博命,微不足道,退无可退。”
仲砂将手从宽袖中抽出,握着一方小印,雕有浮云,流光溢彩。她双手托起:“宗主厚爱,弟子不敢忘。但我并非立足隔岸观火之地,心之所向,无惧无悔,纵然身死,也得以告慰。”
那方少主印章就明目张胆的杵在云莱宗主眼前,逼得他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一甩袍袖,捂嘴靠在了屏风上。肖尘根心惊胆战去搀扶,结果还没近身就被一阵风推开,随后云莱宗主蹒跚着步子,痀偻着背脊跨出了门。
肖尘根回身,又将仲砂的手掌按下:“少宗主,此事不可儿戏。”
“我离宗后,还请肖首徒暂代庶务。”仲砂一翻手将少主印章递到了肖尘根手心,见他推脱,终是将话说开,“我与法锈交情甚笃,她那个身份,已经超出年轻一辈争奇斗艳的陈芝麻烂谷子。四仙宗的相互制衡被我打破,我、云莱,必然有一个要顶在前面。”
肖尘根还没从刚才的争吵中回神:“少…”
顿了顿,他突然小之又小念出了深埋心中的两个字:“师妹…”
提起云莱仲砂,仙宗弟子都会叫一声“大师姐”,但从先来后到的顺序来说,她是他的师妹。有着这层关系,他不尴不尬叫了许多年“少宗主”,她也礼尚往来回一句“肖首徒”。
年少气盛之时,被褫夺了年轻一辈领头人的风光位置,他愤怒嫉妒,面子上端着禅让的大度,却在外界质疑云莱的决定时沾沾自喜。
这些龌蹉发酸的念想,像是存了多年的陈醋,酿不出酒的醇香,只发臭招蝇。
最噬咬人心的,不过是她能做到的,他做不到,连“自欺欺人”都无情抛弃了他。
他曾从燃烧的辇车里扶下了云莱的凤凰,朝见台上是山崩一般的“大师姐”,清风吹过,在他手臂上借力的少女乌发间一抹白皙脖颈,弱不禁风,占了皮相的便宜,无端令人心中怜惜。
他屏息凝视,不敢多窥。
几十年的恪守距离,看她进可靡坚不摧,退可安如泰山,唯有牵扯到某个故交,才暴露出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肖尘根茫然又困苦地想,天子锈主…那是怎样一个人呢?
不过一介机缘,真的值得云莱仲砂赴汤蹈火么?
…
在云莱宗主阻拦仲砂未果的同时,鸿渊仙宗的宝筝小楼内,另三大仙宗的年轻一辈刚吵得不欢而散。
同压在云莱仲砂这座大山下翻不了身,鸿渊杜蔺雨早就有抱团之心,可惜另两位都是恃才傲物之辈,看不上眼他的不战而退,对他白送了仲砂一挑三极为不满。
杜蔺雨努力了几次,通通热脸贴了冷屁股,也被激起一点怨气,抱团的心思便淡了——直到八荒殿给了他当头一棒时,又坐不住了。
也许是察觉到这份人力不可及的威胁,这次发出的请帖,不论太朴姜迎微,还是五蒙守缺子都接了,也没有爽约,遂有了第一次私下聚首。
但可能杜蔺雨除了一身清远六根体,还有个天生犯冲的体质,聚首不到寥寥几句,就到了作鸟兽散的边缘。
眼看着快要与另两位不欢而散,杜蔺雨连忙补救:“先着手眼下的事——仲砂要前往三途渡河,那个饲…天子曾去过,还与六合堂大战一回。”
守缺子苦行僧般盘腿坐着,短短一茬头发从风帽中冒出尖:“天子悟道三轮,是情急之下的顿悟?”
杜蔺雨摇摇手指:“非也,要加上一个前提,她的小师妹折在了那里。”
姜迎微抱剑靠窗,苛刻说了俩字:“也好。”
要说四个风光无限的年轻人中哪个受挫最多,那必然是摸爬滚打才坐上首席位置的姜迎微,实打实的一身狂战本领,流的血比流的汗多。
杜蔺雨眼带询问笑道:“哦?哪里好?”
姜迎微冷冷道:“一帆风顺,没摔过跤,被一棍子打醒。只希望下一棍子别打残了。”
杜蔺雨笑意更深:“姜仙子说的下一棍子,难不成是…仲砂?”
姜迎微回头对上他的桃花眼,用一种看白痴的眼光抵了回去:“姓杜的,半吊水的夜壶叮哐晃啊,亏老子还以为你掌握了什么秘辛,才催投胎似的连递十二封请帖,敢情你连仲砂的底儿都没摸透,就躲在这旮旯里大言不惭。”
一番土匪似的话骂得杜蔺雨心头火起,却强按着不能拍案而起,憋出个好脸色转而问守缺子:“守缺兄?”
守缺子不咸不淡道:“阊阖大炽功的出处,杜道友了解么?”
杜蔺雨能屈能伸,不耻下问:“不曾了解,还请守缺兄指点。”
“那法世此人,杜道友应该知道吧。”守缺子眼皮都不抬,“知道就好办了,阊阖大炽功就是他从自身功法萃取出一部分,耗费心血谱出的。”
虽说过了万年被遗忘得七七八八,但做出踏破地府这么大的动静,翻翻古书就能找出的名字,杜蔺雨还没无知到那个份上,忙道:“自身功法?那他修的是?”
“捭阖不世功。”
守缺子吐出字眼,眼神微动,“目前为止,八荒殿共有家主四十九位。四十七位修的都是‘浩渺成空功’,无一例外止步于炼道四轮。而‘捭阖不世功’,除了第一任家主法世习得,也只有…当今天子法锈。”
杜蔺雨额角有冷汗渗出:“这个功法…如何?”
“浩渺成空功不足为惧,被称作‘守成’。但另一个,有法世前辈的珠玉在前,杜道友应该能猜出一二来。”守缺子垂眸敛目,“云莱仙宗将阊阖大炽功奉为仙法,却束之高阁,是因为八荒殿这万年来,未曾出过一个捭阖不世功的家主。任何妄自修习大炽功的修士,都得了暴毙而亡的下场。”
姜迎微见缝插针地冷笑:“姓杜的,你别又开始乱哄,云莱那么多弟子,偏生选了仲砂送去八荒殿,依我看来,仙法通灵性,云莱宗主也有点识人之明——要是把你包了送去,你那腿跪不断也要被打断。”
杜蔺雨忍无可忍:“姜迎微!我对你以礼相待,你何苦步步相逼!”
姜迎微手中剑“铮”的出鞘半寸,寒光含血,闪得杜蔺雨一滞,她将唇贴在冰冷的刀面上,双眸狞然:“缩头龟儿子,老子一想到跟你混作一谈,就特想拿你祭剑。”
守缺子中规中矩站起,坚实的手掌按住姜迎微的肩:“迎微,可以了,走吧。”
赫赫有名的迎微飞剑回鞘,衣袂划过,姜迎微已经踹门走出这个雅致的小楼,守缺子落后几步,看向僵坐的杜蔺雨:“杜道友,大家能坐上同辈中的第一把交椅,都不是花言巧语能忽悠住的。送来的请帖很有诚意,但客人从千里迢迢赴约,还是拿出点真材实料比较好。”
杜蔺雨面上青白交加,拳头在衣袖遮盖下颤抖。
守缺子整理风帽,遮去大半张脸,拱手道:“谢鸿渊之邀,五蒙守缺子告辞。”
南师
杜蔺雨设的是私宴,因此另两尊人物来时避人耳目,去时也不露形迹。
守缺子脚步稳健地走出鸿渊仙宗五里外,姜迎微正抱剑等他,浑身上下的衣物都极为贴身,关节外裹一截层层相扣的冷铁护甲,比起仲砂的翩跹红纱,更像是一颗貌不惊人的钉子,暴烈时一剑横扫河川,伺机而动时连风都吹不起她的一片衣角。
“久等了。”守缺子走上几步,与她并肩前行。
上有无一合之将的九天凤凰,下头是一鞋底就能翻个面的龟孙,俩人本是井水不犯河水,竟因为贴合“中庸”而凑成了一处。
谈及中庸,唯有苦笑。
心气高傲之徒,又尚且年轻,从知事起就直奔万众之巅而去,预备着结识一两个惺惺相惜的友人敌手。结果天意弄人,一边是“既生砂何生吾”的愤慨,一边是“耻于与之为伍”的腻烦,水火交加,激得人心里一片鸡啼狗吠、不得安宁。
好在气量还是在胸间占了一席之地。
守缺子抱诚守真,自是不必多说。姜迎微无论头面是否像个百毒不侵的刺客,用的却是兵中君子迎微飞剑,败在仲砂手下,也痛快认了;对于杜蔺雨,一向将其视为“鸡零狗碎”,若不是找上门现眼,骂他都嫌浪费唾沫星子。
郁结归郁结,无论何时都需着眼当下。姜迎微仰头望天上云卷云舒,说:“姓杜的糊不上墙,不必再理会了。”
守缺子酝酿了一会,才道:“我来鸿渊,是有意将杜蔺雨带出来的。”
姜迎微脚步一顿,便听守缺子续道:“三人尽出,一人留宗,是为变数。用不上,可以拘起来,以防卒子乱阵。”
五蒙擅阵,得意门生大多都工于心计,守缺子身为个中翘楚,少有执棋前的摇摆不定,却迟疑在这一步上:“只是将杜蔺雨牵扯过来,无论我等是何等打算,在这四把交椅的划分中就与云莱对立了。与云莱对立不要紧,问题是这是否等同于与八荒殿对立。”
姜迎微沉吟:“天子也要按规矩行事,应当不会明目张胆的给仲砂撑腰。”
“难说。”守缺子道,“杜蔺雨曾在迢遥境大言不惭贬斥饲祖,就算贵人多忘事,也难防心有芥蒂。”
姜迎微立刻明晰——天子是个有脑子的活人,不是一推就转的磨盘。宫臣殿仆的媚眼不会抛给瞎子看,毕恭毕敬的表面文章,都是为了让天子不要心怀芥蒂——当然,若是矛盾激化到无法调和,宫臣殿仆必将反水,行刺家主,随后等待下一位的诞生。
许久未有应答声,守缺子瞥去一眼,扫到她半边脸颊,细密的睫毛修剪成规整的长度,丹凤眼角微挑,眉毛上沾染了赭石色的尘土。
“太朴仙宗命你出行,可确切说了何事?”守缺子收回目光。
“师门授命含糊其辞,恐怕他们自己都拿不准现在要做什么。”姜迎微不由嗤笑,“一味想吃到蜂蜜,却又不想当被蛰的狗熊。”
“避开仲砂为首要。”守缺子低沉道,“仲砂近日启程往三途渡河,我们去南师城。”
“怎么?”
“现在局面尚能看清,仲砂以身作饵引风吹火,我们追其步伐,反倒身陷囹圄。不如退一步,去打探一下‘鬼中幕僚’江访安的底细。”
…
四月春来花蕊绽,芳菲漫天。
随着云莱仲砂亲赴盼安城,太朴姜迎微、五蒙守缺子暗访南师城,鸿渊杜蔺雨消沉不动一段时日后也频繁出席各类小宴。自此,四大仙宗没一个肯站岸上,纷纷跃身河中激流勇进,算是彻底趟了浑水。
浑水尚浅,一时半会搅不起风浪,到处还是一派春意融融、意懒心慵,只有玉墟宗不同凡响地炸开了锅。
锅沸的第一声是老山羊一嗓子吊出来的,彼时他正给几只圆毛小妖搓澡,飘飘欲仙的宽袖被扎成了个跑堂伙计的样式,吭哧吭哧替几个滚成泥的小家伙可劲儿刷毛,余光瞥到一个鞋面,头也不抬伸手:“抹舟,把为师的新做的毛刷拿来。”
头顶一个声音道:“你在拔毛?”
这声儿太熟悉了。
哑声半晌,拆月骤然抬头,大呼小叫,活似瞧见了十条尾巴的狐狸:“哎呦我的亲姑爷,哪儿门子风把您从九万里青天上吹下来啦?”
玄吟雾:“…”
老山羊手劲一松,一只湿漉漉的土狗就猛地从澡盆里窜了出来,抖落一身皂角水,形还不会化,开嗓就汪汪告状:“宫主!救命啊宫主!拆月真人要炖我!”
拆月怒而摔汗巾:“滚滚滚!好心当驴肝肺的东西,谁吃你二两狗肉,我吃素。”
土狗躲过汗巾,逮着空撒欢跑了,甩出一路水迹,结果刚跑到门口就被一双小手拎起来,拆月的小弟子抹舟噙着笑,一边给乱吠的师弟擦毛一边有点期冀探头,面孔上还是不谙世事的天真:“倥相真人,锈师姐游历回来了没有?”
不等回话,拆月就撸下袖子赶她:“就知道玩,快去把扁毛和王八叫来,师尊回来一趟,那俩玩意还在蒙头大睡?”
抹舟一缩头出去了,身后跟着几只洗完的未化形妖修。拆月将小心掩了门,转身便想问点啥,话到嘴边咕咚又咽了下去,权衡再三,干巴巴道:“你那个…”
玄吟雾道:“你想问法锈?”
拆月踟蹰,湿手挠了挠发旋,叹道:“她当时给我比那个手势,我也吓了好大一跳,谁能料到八荒家主满山满林跟个猴子样的乱窜,随手就能逮到…”
玄吟雾平静道:“拆月,她要是不曾闯出八荒殿的那一道门,是不是从生到死,世人都不会对‘法锈’这个名字有所听闻。直至千年后,或许会出来一个跟‘迢遥境’一般无二的‘锈境’,传闻其中有令人眼红的飞升机缘,众人争抢,也不会在乎曾经是不是有过一个女孩红颜白骨。”
沉寂片刻,拆月忽然敛起一副滑头脸色,微皱了眉,低低说道:“大道无垠,何须多情。”
玄吟雾不理会劝告:“我想知道历代八荒家主是怎么陨落的。”
拆月摇头:“我一介散修,只是活得长,年轻时在四野门混过日子,晓得那么点半斤八两,其余所知甚少——这等秘辛,仙宗老祖都不一定知道,怕是烂在八荒殿自个人的肚子里。”
默然少许,玄吟雾转身推门,听见背后一声询问:“倥相,天子那边是个啥意思…”
玄吟雾耳膜一刺,这么些天,大大小小的叠声“天子”,听得人心生厌烦,也无怪法锈曾一脸意懒心慵还强撑着扒拉干净:“都是抬举,叫着好玩,身在其位禁不住悠悠众口,要是我拉大旗占山为王,叫我是狗贼我也得应对不对。”
玄吟雾捏紧手指,答复拆月:“她想尽早让我渡劫飞升。”
拆月顿时来了精神:“这感情好!”
八荒殿灵气浓郁,奇珍异宝不计其数,又有天命所归的家主坐镇,拿这些堆出一个上古期妖修并助之成仙是毫无疑问的事。拆月喜滋滋道:“用不了多久,你就能在涂山九潭挂上一个‘玄老’的身份了。诶倥相,回头真到了上古期,记得请客啊。”
玄吟雾心头被一团郁火堵着,听了拆月那份悠然自得,噌的火苗大涨,一甩袖子就要把这老东西按在盆里涮一遍羊肉。拆月吓得挡了几招,直接撞门火燎屁股般嚷嚷着逃了,玄吟雾刚想去堵,门外满头大汗的曲验秋和卫留贤先把他堵住了。
“师…师尊!”曲验秋结结巴巴凑上去,目光亮晶晶的,“师父您回来了!我给您倒水!”
卫留贤虽然闷声不响,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却流露出一种无法言明的仰仗。
玄吟雾手按在门框上,没能说出话来。
当初离宗,他们被临时授命,哭号着恳求师父师姐留下,到头来涕泪无用,只能一点点用伪化形的稚嫩肩臂扛起离兑宫的主心骨。
一夕之间的拔高,磨砺着周身的骨肉,逼迫自己模仿长辈的一言一行,可等上头撑的伞再回来,个个又蔫头耷脑挨着挤着,好似从未长大。
好似…还是光阴回溯的荫凉夏日,故人都未远去,可将年少尽情挥霍。
“师父,师父您还走吗?啥时走哈?”茶水很快端来,曲验秋小心翼翼问,大概是跟在老山羊后头跟久了,学了拆月一口不着调的乡音。
“过阵子吧,等你们化形期。”玄吟雾低叹一口气,端起茶碗,晃了晃,“差点忘了,你们大师姐让为师给你俩带了点八荒殿特产。”
多方风起云涌下,玄吟雾回玉墟宗并未大张旗鼓,北堂良运与他见过面寒暄几句后,也只是给一名云莱仙宗的弟子递了消息——她心里门儿清,玉墟宗尚且平安无事,靠谁罩的不言而喻。
云莱弟子立刻将消息送去盼安城,仲砂仍在此处,接到消息没什么反应,将纸鹤捏在手心,随后松开,擦掉手掌上纸片燃烧后的灰烬。
随侍弟子在揣摩上意这一项上尤为精通,不等仲砂擦干净手便道:“少宗主,可要借那狐妖之口,给锈主带去几句话?”
仲砂老早就用一句“道有人,天无子”把那糟心的九五之尊敬称给顶回去,随侍在她身旁的定然非常有眼色,不敢直呼法锈名讳,便弄了个折中的称呼,听起来也不是特别讨人嫌了。
仲砂瞥了他一眼,意思很明显——有什么话要带?问她晚饭吃了没?
随侍弟子知趣闭嘴。
仲砂翻动手中整理出的旧事志异,这座城靠近三途渡河,阴气过重,肯留于此地的人并不多,日子过得不温不火,出了乱事大门一关二门一锁,各扫门前雪,管它多是非。
问及江访安,大多人摇头不知,只有几个老妪靠着篱笆纳鞋底,从豁口齿缝里漏出几句:“他啊,他家阿菀是个好姑娘,圆盘脸细眉毛,可亲得很,可就不晓得怎么看上了那个阴测测的老鬼…”
旁边一个老妪用粗针尖搔了下头皮,尖利道:“掰了吧,早该掰了,看着都厌,江老鬼哪里会过日子,他照看那园子花都比对他家夫人用心,我看后来阿菀也倦了。”
街坊的三言两语拼凑出“蒋菀”的单薄模样,这位菀夫人的生平也随之翻出,随侍弟子不出几日就能讲出个大概:“原为玉墟宗乾震宫内门弟子,后遭封煞榜‘庖丁解’剖杀,怨气久久不散,度过魂散期成为鬼修。后于盼安城结识江访安,一见倾心…”
说到这里,随时弟子喉咙卡了刺,这词简直像是煤球里开花,顶着一个大写的“白瞎”。
仲砂不为所动:“继续。”
随时弟子只能清了清嗓子,胡乱掠过这段。
“…原本就不曾有多少情谊,后来更是相见如陌路。蒋菀于迢遥境趁乱拿到‘迢遥血肉’,未出六合堂被杀之夺宝——正是江访安,他没有留手,一路逃至南师城,与三途山主贾沛手下数百鬼修遭遇,魂飞魄散者不计其数,称作‘南师之截’,后江访安遁入四野门了无音讯。”
瞄了一眼手中宣纸,续了个尾,“八十余年后,借用蒋菀在玉墟宗的前弟子身份,用传讯竹片向玉墟宗求援…引来了锈主。”
客栈的雅间内沉默半刻,随侍弟子握着一卷宣纸七上八下,生怕少宗主突然来一句:“你说蒋菀为什么会喜欢上江访安?”——恕他答不上来,唯有糊弄人的一句“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感情的事,谁说的准呢”。
他忐忑许久,仲砂忽然说:“改道,去南师城。”
随侍弟子心头打了个突,迟疑道:“可是蒋菀这个事还没弄清楚…”
“我为何要耗费时间在这些无伤大雅的东西上?蒋菀是因为一句话还是一个眼神倾慕于江访安,追寻出来,跟我有关系么?”
随侍弟子一个激灵,随即应下。
仲砂漠然扫过被风吹卷的宣纸,又别开目光:“斯人已逝,何必多扰。”
鱼摊
云莱少宗主前往三途的消息并未封锁,也没有隐藏身份,排场食宿随从弟子一应不缺。盼安城只知来了一位贵人,姓甚名甚知道个大概,究竟长什么模样还是一头雾水。
先前仲砂一句“改道”的话放了下去,跟从的云莱弟子都轻装简行,敛手敛脚,土特产不敢买得太多,生怕哪一天就接到“速行”的命令。
然而半月过去,上头没了动静。
随侍弟子不时接到下面师弟师妹的询问,皆是笑着应答“时候未到”,关起门来在门板上蹭去背上冷汗——仲砂只给他留了张纸条,走得无声无息。
那纸条上压着一根红色手绳,特地注明用处:“若有歹人汇聚盼安,不必理会,遇危急,断绳即可。”
除了解释这手绳用处,那张不足两寸长的纸条翻来覆去就找出五个大字,看起来像是一句嘱托,但颇有点风凉话的意思——不要慌,镇定。
随侍弟子:“…”
连归期都没写,镇定个屁。
与此同时,南师城正步入立夏时节,街面上熙熙攘攘好不热闹,一个头戴竹编斗笠的红纱女子抬头确认过城名,沿着小贩此起彼伏的高亢叫卖声,按住帽檐走入城内。
容颜娇丽的女孩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道风景,尽管她身披补丁布衫,似乎出身穷苦,不少修士还是戳着同伴暗搓搓投去目光,追随一阵后,见她熟练拄着一根拐四处走动,显然旧伤许久已成顽疾,又啧啧哀叹天妒红颜,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
这人正是仲砂。
她显然对乔装不太上心,脸上手上啥都没抹,沿途从一个穷苦村里换了件旧衣,又让村头的棺材铺老板做了斗笠和拐杖。老板做的是死人生意,人却和善,手上编斗笠,嘴上不停,提起自己曾是个篾匠出身,结果大刀阔斧劈棺伐材久了,这一点细活做得反倒不顺,若是有个啥竹刺没拗进去戳着了头,先在这陪个不是…
仲砂寡言少语,听得有一搭没一搭,望着山间的闲云野鹤,一晃神,老板已经自顾自讲到他的媳妇,正巧老板娘掀帘子送茶水过来,听了几耳朵,面颊羞红,手肘暗中撞了丈夫几下:“死鬼,烂成絮的旧事,讲什么讲…”
旁边上演一出打情骂俏,仲砂心如止水不甚关心,却忽然想到如果是法锈在此,必然早就与之闹成一团,说不定还哄得老板娘心花怒放,讨到个不要钱的荷包。
便如那年二人歇脚在南师城,她偷摸一坛状元酿,油腔滑调作出一副落魄模样,满口无赖求道:“仰仗少宗主养我。”
仲砂微不可察笑了下。
沾了一团尘气,那尊被擦得纤尘不染的金像,也学会了转动眼珠。
仲砂走了几步路,歇在南师城一家店铺的檐下,弯起手臂撑住拄拐时,袖子里的一管笛子硌到了她。
这笛子用料昂贵,羊脂玉沁一丝碧蓝,得了个专称“云蒸海”,迄今仍是可遇不可求的上品,做个戒指手镯已足够昭显地位,这么大块的料子做个笛子,纯属吃饱撑的。
以仲砂“好刀用在刀刃上”的性格,断然不会收藏这么个附庸风雅的东西,这支“云蒸海”玉笛是她在盼安城找到的。
准确说,是法锈留给她的。
一代饲祖,纵使被江访安扰了心智,没做到运筹帷幄,却不会疏漏后手这一项。仲砂循着法锈留下的一点印记潜入江访安的宅子,一进去就是占据大半院子的花圃,似乎被修剪过,但冬去春来疯长一截,四处落种,交缠而生,已看不出品种原貌。
院子不大,她沿着墙面摸索,最终从年久失修而开裂的缝隙里抠出了这管笛子,法锈没留下只言片语,笛子本身的穗子上却绣着两个模糊的字:余情。
…凭这俩酸兮兮的字,她觉得这东西也不是法锈自个儿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