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天变故将殿中群臣震在当场,凤衍脸上露出不可一世的狂妄,胸中野心急剧膨胀,几乎就要放声大笑,手指殿下,高声道:“湛王结党谋逆,左右侍卫,速速将其拿下!”
这时殿中突然传来湛王清脆的击掌声,他仿佛刚刚看过一场精彩的好戏,忍不住击节而赞,风雅淡笑,倜傥无俦,只对四周刀剑林立视若无睹。
“凤相好手段!”伴着他一声声潇洒的击掌,殿前御林禁卫应声而动。两队侍卫刀剑出鞘,快步踏上龙阶,却越过湛王身旁,直奔凤衍席前。其余诸人亦行动利落,迅速包围了所有凤家亲党。刀光剑影之下,四周响起一片惊呼怒骂,乱成一团。凤家诸人猝逢变故,不及反抗,片刻便被御林禁卫尽数押下。
事出突然,凤衍不由色变,既惊且怒,挣扎喝道:“我所犯何罪?你等竟敢无礼!”
只见殿上玉帘轻摇,天后起身步下鸾座。凤衣飘展,环佩清越,她沿着流光溢彩的玉阶前行,目光与湛王相汇于半空。
他回来了,踏一路惊涛骇浪,来赴她生死之约,携一身风华傲然,托起这如画江山。
他幽黑的眸底如同浮华落后的深夜,如同风雨历尽的秋湖,沉淀着太多的东西,都在平静背后化作淡淡清雅的微笑。
君子坦荡,知己相逢。这一生总有些人,值得用生命去信任。
卿尘一步步行至殿阶正中,那安静的步履,含笑的面容,却让凤衍突然如坠冰窟。
“凤相所犯何罪,难道自己不知吗?你指使御医令黄文尚谋害圣上,构陷湛王,送有孕之女入内待寝,妄图冒充皇统,谋宫篡位。凤氏一族骄横跋扈,戮杀重臣,乱政误国,罪无可恕,当诛九族…”平淡而清晰的声音如一道冷冽溪流淌过原本慌乱纷纷的殿堂,所过之处似薄冰蔓延,人声落尽,话语寂然。
每一个人都静立在原地看着大殿之上的天后,是震骇,是惊讶,是置疑,是敬佩…然而有一人脸上却只见深深的疼惜。
伫立在殿阶旁的湛王,抬眸凝视。宫灯璀璨,华服美裳凤霞流金,她站在万人中央,光华耀目,却仿佛从来就不曾在此停留。
眼前仍是那个白衣素颜的女子,一颦一笑,是他一生难解的谜。他遇到了她,错失了她,却又在这一刻,真真正正拥有了她。
红尘万丈皆自惹,情深不悔是娑婆。
忽然,被禁卫押下的凤衍发出一阵大笑,似乎听到了世上最可笑的事情,昂首向上喝问:“凤家罪无可恕,当诛九族!哈哈…难道你不是凤家的人,不是老夫之女,不在凤家九族之内!”
卿尘慢慢行至凤衍面前,淡淡一垂眸,清冽的光华直迫凤衍眼底,她微笑,轻声道:“你错了,我谁都不是,我只是夜天凌的妻子。”她将声音一扬,拂袖转身:“我只是天朝的皇后,国贼可杀,逆臣当诛,便是凤家也一样!”
凤衍此时心中恨极,戟指怒骂:“妖女!皇上早已重病不治,你与湛王内外勾结,谋夺皇位,难不成也想先奉兄长,再嫁其弟,悖礼乱伦?”
众臣惊哗,湛王忍无可忍,出声怒斥:“住口!”此时忽闻殿上响起一个清冷的声音:“凤衍,你可敢将此话当着朕的面再说一遍?”
凤衍闻声如罹雷殛,猛地抬头看去。龙阶之上,金帷之后,竟是昊帝缓步而出。大殿四周华灯错落,金辉明耀,映得他一身衮龙玄袍峻肃孤傲,一抬眸,惊电般的目光穿透人心。
群臣乍见皇上,喜出望外,韩渤等人惊诧之余竟哭跪在地,随着他们,殿前顿时乌压压跪了一片大臣,人人激动难言,唯有凤家党羽个个面如死灰。
夜天凌看向凤衍,冷声问道:“凤家九族的确不可小觑,但朕今天便是要葬送他们,你又能如何?”
他最为顾忌的、本已垂死的人,突然出现在面前,凤衍僵立殿中,手指前方,嘴唇颤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依稀听到御前侍卫统领卫长征、骠骑将军南宫竞、抚军大将军唐初等一一上前叩禀皇上:“殿中当场羁押凤氏逆党共一百一十七人。华岳坊凤府重兵封禁,无一人得出。司州凤氏宗族尽遭抄没。汉中布政使凤卢、广安布政使凤誉革职待罪,都已秘密入狱…”最后,凤衍听到湛王平稳清朗的声音:“东海布政使凤柯纠兵顽抗,已被臣弟斩于剑下,文、现、琅、纪四州暂由中书侍郎斯惟云、东海水军都督逄远率兵镇抚,军民安定。”
天翻地覆的动作竟没有一丝消息传回天都,天下在其掌心,四海为之倾覆。凤衍直勾勾地看着太极殿上那个峻冷迫人的身影,泰山压顶的恐惧毫不留情地将人打入深渊。他浑身一软,喃喃说出四个字:“凤家完了。”眼前猛觉一片黑暗,先前的嚣张狂妄被那冰冷注视摧毁殆尽,甚至连一丝反抗的念头都无法兴起。
卿尘淡淡垂眸,一丝悲悯浮掠而过,与眸底冷静的光泽交替,化作一片幽深。“带下去吧。”她将云袖挥落,玄甲侍卫齐声应命。
不过片刻,太极殿中尘埃落定,所有疯狂与贪念,所有野心与挣扎,都在辉煌的光影中消失无声,淹没于皇皇钟鼓声中。
韶乐再起,群臣正襟叩拜,夜天凌对卿尘伸出手,薄唇微挑,含笑凝视。
他傲岸的笑容停贮在卿尘眼底,盛起绝美的光彩。携手此生,生死不离,笑看江山,天下为家。她对他粲然扬眸,从容举步,将手交到他的掌心。
再一次握了卿尘的手,夜天凌将她轻轻一带,与她共同立在大正宫最高处,四海苍生,匍匐脚下。
万千灯火耀出炫目明光,相映月华金辉,缔造这壮阔帝宫、人间天阙,气势恢弘,俯瞰众生悲欢。
浩瀚山河,无尽岁月,众臣高呼之声震彻四方,直入云霄。
天边满月,洒照寰宇,千里同辉。


第40章 海到尽头天作岸 醉玲珑结局番外
《天朝史.帝都》,卷九十三。
帝曜七年五月,凤氏谋逆,事败。逆首凤衍及其二子腰斩于市,九族流徙三千里。帝以仁政,未兴大狱。

六月,帝废九品世袭制,设麟台相阁。破格取仕,拔擢寒门才俊,布衣卿相自此始。

九月,颁均田令,清丈田亩,劝课农桑,轻徭薄赋。复止兵役,不夺农时。

十二月,湖州广安、广通渠成。两江连通,支渠纵横,尽从天利,灌田万亩。江东平原绝天旱雨涝之灾,岁无饥馑,年有丰余。

帝曜八年三月,帝诏修《天朝律》。尽削圣武所用酷峻之法,废酷刑十三种,减大辟九十六条,减流入徒者七十条,削烦去蠢,宽仁慎刑。

八月,帝废夷狄之别。迁中原百姓融于边城,四域之内,一视同仁。胡越一家,自古未有也。

帝曜九年,设琅州、文州、越州、明州、凉州等十一处商埠,四通贸易。异域来朝者数以万千,使臣、商旅、艺者、僧人云集于帝都…

宣圣宫,太宵湖。
轻舟悠然,波上寒烟翠。青山如屏,半世繁华影。
转眼又是一年,春已去,秋风远,望过了尘世风云,看不尽万众苍生,泛舟停棹,偷得浮生半日闲。
船舷之侧,夜天凌闲闲倚在那里,手中把玩着一支紫竹箫,青袍广袖随风飘扬,双目半合,神情惬意。卿尘坐在他身边,白衣如云,铅华不染,纤指弄弦,清音自正吟琴上流泻,婉转在她指尖,游荡于云波之上。
只是漫无目的地抚琴,只为与他泛舟一游。自帝曜七年的那场宫变之后,卿尘因旧疾移居宣圣宫静养,此处山水灵秀,宫苑清静,她渐渐便很少再回大正宫,常住在此。这几年身子时好时坏,她也早已成了习惯,一手医术尽在自己身上历练得精湛。命虽天定,人亦可求。
或许是因卿尘回宫的时间越来越少,夜天凌来宣圣宫的次数便越发多了。今日随兴而至,四处不见她人,在这太宵湖上听到琴声,寻声而来,却见她独自抚琴,遥望那秋色清远的湖面,思绪悠然。
点点曲音,轻渺淡远。夜天凌原本静静听着,忽而薄唇一扬,回眸相望,修长的手指抚上竹箫,清澈箫音飘然逍遥,携那云影天光,顿时和入了琴声之中。
七弦如丝,玉洁冰清,紫竹修然,明彻洒脱。卿尘笑看他一眼,扬手轻拂,琴音亦飘摇而起。

沧海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记今朝;
苍天笑,纷纷世上潮,谁负谁胜出天知晓;
江山笑,烟雨遥,涛浪淘尽红尘俗事知多少;
苍生笑,不再寂寥,豪情仍在痴痴笑笑。

琴声飘逸,清风去,淡看烟雨苍茫。箫音旷远,波潮起,笑对沧海浮沉。
一曲沧海笑,那箫音与琴声流转合奏,如为一体,不在指尖,不在唇边,仿佛只在心间。心有灵犀,比翼相顾,共看人间逍遥,且听潮起潮落。相携相伴,红尘万丈皆落尽。
琴音渐行渐远,箫声淡入云天。伴着最后一抹余音袅袅,卿尘似乎轻叹了一声,笑问夜天凌:“四哥,你还记得这首曲子?”
紫竹箫在夜天凌手边打了个转,他对她一扬眉:“当然记得,我第一次听到你的琴,便是这首曲子。”
卿尘手指抚过冰弦,垂眸一笑。夜天凌缓步上前,低头问道:“清儿,这一路,你陪了我十年了。”他抬起她清秀的脸庞:“开心吗?”
卿尘淡淡微笑:“既是陪你,自然开心。”
夜天凌唇角勾起个清俊的弧度,微微摇了摇头,再道:“在想什么?告诉我。”
卿尘凝眸注视于他,他那俊逸的笑容潇洒不羁,黑亮的眸心炫光明耀,一直透入她的心底,将她看得清清楚楚,他低沉的声音似乎在诱惑着她,等待着她,纵容着她…
如此坦荡的目光,映着飒爽的秋空,碧云万里,一览无余。她突然扬眸而笑,看向这瑶池琼楼,金殿碧苑,慢慢问道:“方寸天地,天不够高,海不够阔,四哥,你可舍得?”
夜天凌朗声长笑,笑中逸兴傲然:“既是方寸之地,何来不舍?”
卿尘灿然一笑:“当真舍得?”
夜天凌抚上她的脸庞:“舍得,是因为舍不得。”他将卿尘带入怀中,手指穿过她幽凉的发丝,眸中满是怜惜,暖暖道:“清儿,我答应过陪你去东海,这俗世人间你已陪了我十年,以后的日子,让我来陪你。”
卿尘笑而不语,侧首靠在他温暖的怀中。两人立在船头,湖风清远,迎面拂起衣衫袖袂,轻舟飘荡,渐渐淡入了烟波浩渺的云水深处。

《天朝史.帝都》,卷九十四。
帝曜十一年三月,帝命湛王摄政,携天后东巡。四月,登惊云山,祭始帝。从江乘渡,过七州,抵九原。五月,至琅州,登舟出海,遇骤风。海狂浪急,袭散众船。浪息,帝舟不复见…

帝曜十一年暮春,帝都本是暖风艳阳,繁花似锦,上下政通人和,四处歌舞升平,却忽然被东海传来的消息掀起轩然大波。
帝后东巡的座舟在东海遭遇风浪,竟然失去踪影。琅州水军出动二百余艘战船,战士数万,多方寻觅,仅在三日之后寻得随行船只二十一艘,其余诸船皆不得归。
帝后罹难,消息一经确实,举朝震骇,天下举哀。天朝三十六州百姓布奠倾觞,哭望东海,天地为愁,草木同悲。
帝都内外一片肃穆悲凉,大正宫太极殿前,群臣缟素跪叩。此时已拜为麟台内相的斯惟云手捧昊帝传位诏书,率几位相臣跪在殿内,面对着的,是湛王白衣素服的背影。
噩耗传入帝都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东海水军数十次出海寻找帝舟,却始终一无所获,昊帝与天后生还的希望已极为渺茫。但无论如何劝说,湛王始终坚持不肯继承皇位。国不可一日无君,斯惟云等悲痛之余忧心不已,今日再次殿前跪求。湛王却一字不言,只是望着那金銮宝座,兀自静立。
斯惟云抬头,眼前那颀长的背影,在高大雄伟的殿堂前显得如此孤寂,他几乎能感到湛王心中的悲伤,那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痛楚带来的悲伤,无言,无声,无止,无尽,弥漫于整个辉煌的宫阙,天地亦为之黯然。
“王爷!”斯惟云再次叩请湛王受命登基,身后众臣一并俯首。
湛王终于转过身来,殿前丧冠哀服一片素色如海,皆尽落在他幽寂的眼底,“你们退下吧。”他缓缓说了一句。
“王爷!”
“退下。”
斯惟云与杜君述相顾对视,无奈叹息,只得俯身应命。
群臣告退,大殿内外渐渐空旷无声,暮色余晖落上龙阶檐柱,在殿中光洁如镜的玄石地上涂抹出静寂的光影。
夜天湛往前走去,空荡荡的大殿中只有他的脚步声清晰可闻,走过漫长的殿堂,迈上高高的玉阶,最后停在至高处那张龙椅面前。他伸出手,触摸到那鎏光灿金的浮雕,忽然猛地一用力,龙鳞利爪直刺掌心,尖锐的疼痛骤然传遍全身,心中万箭攒射的感觉仿佛随着这样的痛,稍微变得模糊。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这张龙椅,百般滋味,尽在心头。曾经他最想得到的,曾经他苦苦追求的,现在近在眼前,然而却有一个人,永远消失在他的生命中。
他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在最不想得到的时候得到,在最不想失去的时候失去。
痛过之后,心中仿佛一片空白。他撑在龙椅之上,居然发现自己笑了出来。丝丝苦涩浸入骨髓,无声的嘲弄,无形的笑。
“父王。”身后突然有人叫他,夜天湛回头,见元修手中拿着什么东西站在大殿一侧。见他转身,元修便走到玉阶之前,抬头道:“皇伯母去东海之前留给我这个木盒,嘱咐我在三个月后亲手交给您。”
夜天湛接过元修手中的木盒,熟悉的花纹,精致的雕刻,正是他昔年出征之前送给卿尘的。打开盒盖,里面仍是那只玉簪,白玉凝脂,木兰花静,旁边是一幅雪色的丝绢。随着他手腕一抖,丝绢上两行字迹展开在眼前。分明是两个人的笔迹,却神骨相合,如同出自一人之手——
托君社稷,还君江山。
元修站在旁边,看到父王的手在微微颤抖。“父王?”他忍不住上前叫了一声。
夜天湛双手紧握,猛地闭目抬头,久久不能言语。待到重新睁开眼睛,他眼底红丝隐现,唇角却缓缓地逸出了一丝通透而明澈的笑。

帝曜十一年七月,湛王登基即位,称圣帝,改元太和。
太和元年,册王妃靳氏为贵妃,嫡皇子元修为太子。九月,御驾东巡,驻跸琅州三月有余,至岁末,返驾帝都。
数年后,天下大治。太和一朝,朝无贪庸,野无遗贤。九州岁收丰稔,米每斗不过二钱,终岁断死刑仅二十余人。东至于海,南极五岭,夜不闭户,路不拾遗,道途不惊,史称“太和盛世”。

琅州观海台,夜天湛负手独立在山崖之巅,浩瀚东海举目无极,长风吹得他衣衫飘摇,却不能撼动那挺拔的身姿。
遥远的天际仍笼罩在一片暗青色的苍茫之中,崖前是陡直的峭壁,前赴后继的海潮击上岩石,卷起惊涛万丈。碎浪如雪,半空中纷纷散落,随着汹涌的涛声遥遥退去,消失在波澜浮沉的远处。潮起潮落,汹涌澎湃,一浪过后又是一浪,周而复始,无休无止。
碧浪无尽,天外有天。
夜天湛望着这片他曾经历尽风浪,一手缔造了安宁的东海。海天一线处渐渐露出一道晨曦,随着朝阳慢慢升起,海面上浮光绚丽,云霞翻涌,仿佛深处蕴藏着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力量。终于,一轮旭日喷薄而出,万丈光芒夺目,在天地间照出一片波澜壮阔的辉煌。
夜天湛浑身沐浴在这旭日的光辉之中,深邃的眼底尽是明亮与坚毅,回首处,长风万里,江山如画。


后记
太和九年,琅州商船东行过海,避飓风,不慎迷途。逐浪漂泊,茫茫不见归路,船行数日,忽遇仙山,山在海中,方圆不知几百里,云雾缥缈,烟岚缭绕,玉峰叠嶂,霞岭相连。遂停船登岸,寻路前行,适逢雨后新霁,青峰绕云,山野琼林落落,瑶枝缤纷,兰芝琪草,灵洁鲜美。中有玉湖清溪,碧澈几鉴人影,五色美玉散落水畔,光泽晶莹,俯仰可得。青鸾择丹木而栖,彩凤翱翔以自舞,百鸟翩飞,清鸣之声悦耳。复行数百步,遇异兽成双,追逐嬉戏于前,状如貂狐,通体似雪,一金瞳、一碧晴,灵异不同常物。林间有女三、五人采撷芳草,笑语玲珑,轻歌悠然,见诸人,甚异之,闻其境遇,乃引谒其主。
沿山行,云境如幻,流连忘路之远近。前有屋宇列峰峦之体势,青竹为檐,紫篁为台,清瀑落而为帘,流岚浮以为幔,楼台高远,廊腰缦回,浮云飘然,气象万千,连绵难见全貌。极峰顶,登楼台,举目远眺,穷碧波于千里,凭虚御风,凌万顷之浩然。沧海桑田,茫茫不知其所止,天高地迥,渺渺不知身在何处。气清神爽,忘人间之凡尘,飘飘乎心怀,羡仙世之逸然。
及见主人,男子青云衣,女子白霓裳,神度清傲,风姿出尘,逍遥神仙眷侣。闻客自天朝来,遂以宴饮,琼浆玉液、奇珍海味皆未曾见也。问天朝,众云盛世之治,欣然而笑。言及四海异域,妙语逸事,见识广博,谈笑惊讶诸人。有仆玄衣俊面,复引众人游观山岛,奇景不能尽述。见宝船泊于碧海,长四十余丈,宽约十丈,长楫巨舳,龙桅云帆,可容数百人不止。曰其主云游之舟,兴之所至,乘风破浪,东海、南溟、西洋无所不能及也。
停数日,辞归。为备清水粮蔬,赠以奇珍异宝,中有《西海图志》,绘西洋之航路,详录诸国风俗,世所罕见。仆轻舟相引,离岸入海,遥闻箫音送客,浩渺云波,浪潮万里,仙山渐远。
及琅州,仆舟不复见。同行者逄豫,琅州巡使族亲也,归诣巡使,说此异事,以为奇。适逢帝东巡,引见圣帝,奉宝图。帝见之,乃大惊,即遣船入海,寻此岛,东海浩瀚,来路难再得。帝登观海台,临风远眺,慨然笑叹:天地逍遥,且看人间是仙境。遂不复求。云州陆迁,扈从东行,奉旨文以记之,甲申四月秋。

(醉玲珑全文完)

醉玲珑最新版番外幻生 引 天泣
天朝圣武十一年,仲夏。

伊歌城外,宝麓山。

夜雨苍茫,暗墨色的天幕,不见星月之迹,却被一道道金蛇狂舞般的闪电寸寸撕裂,刺目的电光之中,只见一匹黑色骏马挟着急风劲雨宛如黑色的闪电狂奔而来。那马身上赫然插着数枝箭羽,却仗着天生神骏,不曾倒下。马蹄激溅,扬起赤色的烟尘,伴随一声巨雷轰鸣,一道急光瞬间照亮天地,前方赫然出现一方断崖,那黑马长声惊嘶,驻足不及,连人带马便向崖下冲去。电光石火之间,只见一道白色身影自急坠的马身之上生生拔起,飘然落于断崖边缘。

漫天惊电之下,那人怀中抱着一名黑衣女子,而背后却用丝绦缚着一个年约三岁的女童,白衣沾雨微湿,却不见丝毫狼狈,只见飘逸绝尘。电光猛然照上他的眉目,那本是一张秀逸绝伦的面容,此时唯见凌厉与隐然的狂戾。

一道蜿蜒的火龙随着一阵狂骤的铁蹄之声倏忽包围上来,当先一人是个中年男子,相貌儒雅,气度深沉,赫然竟是权倾朝野,两朝为相的凤阀宗主凤衍。只见他微微将手一扬,身后的一队人马迅速分为两队,呈半圆之形将那一对男女困在中心,逼向绝崖。弓弦铮鸣声中,硬弓劲弩纷纷指向前方那一男一女。马上诸人身着一式的紧身甲袍,个个身形剽悍,目含精光,显然绝非凤府家奴这般简单。

凤衍冷笑一声,缓缓道:“前面已无路可逃,我劝你还是放了我的女儿,本相尚可考虑保这妖女全尸,留你一条性命!”

那男子背后的女童似被这阵势吓坏,紧紧地伏在那白衣男子的背上,看着应该被她称为父亲的凤衍,嘤嘤啼哭起来。

那白衣男子却看也未看这天朝权贵,缓缓半跪下去,只目光温柔地看向怀中黑衣女子,轻轻拭去女子唇边因一番震荡而涌出的血痕,一只手抵住女子的背心之处,输入真气。那女子容颜极美,只是此时玉容惨白,一丝血色也无,心口处深深没入一枝赤红色的箭羽,虽然心口附近的血脉已被人用精妙的手法封住,但伤势危重,显然已是回天乏力。

那女子张开眼睛,缓缓抬手抚上男子的脸庞,说道:“是我连累了你。”随着淡淡的话语,她的唇角又有殷红的鲜血流出,滴落在男子白衣之上,宛若点点桃红零落。那白衣男子眼中一抹惊痛闪过,却只轻轻说道:“别说话,一切有我。”他的语气轻缓,声音温润,自有一股平淡冲和的味道,背后的女童听到男子的声音,莫名便安静了下来,一双小手下意识地紧紧攀住了那白衣人的脖子。

凤衍微微眯起双目,左手一扬,身后便有两人自马背之上猛然跃起,向崖边急抢过去,一人持剑攻向白衣男子,一人却是抢向他身后所缚的女童,观其行动,武功造诣皆是不凡。

那白衣男子却连头都不抬,淡哼声中,左手如若拈花,指端变幻,长袖挥处,漫天雨丝骤化无数冰芒,迎面向那二人疾射而去。那二人未料对方武功如此诡异,半空中不及变换身形,齐声惨呼,血落如花,摔回己方圆阵之中,眼见不活。

凤衍心头猛然一凛,似是想到了什么,挥手止住手后诸人,沉声问道:“你是巫族之人!”

白衣人闻言一声冷笑,终于抬眸看向凤衍。深夜之下,凤衍只见那双修眸幽黑深邃,一怔之间,心神已被那道清冷的目光牵引,似是骤然陷入千年沉潭,径直急坠下去……

一个个奇诡的画面破碎闪现,是深宫暗闱先帝虚弱的病躯,是宫变之日似血的残阳,是新帝登基时的志得意满,是位极人臣的锦绣繁华……最终凝结于漫天大火中荣华鼎盛的相府化为白地的画面,是何人的鲜血何人的成败何人的不甘,脑海之中似是燃起滔天大火,生生燃尽一切,摧毁一切,浑浑噩噩之际生出强烈的绝望之感,凤衍伸手摸向身侧所佩的长剑,猛然便向颈中抹去,身边一名护卫眼疾手快,断喝一声“凤相不可”,已是伸手扣住了凤衍的手腕。

凤衍身形一震,头脑蓦然清醒,惊出一身冷汗。众人惮于对手的武功,一时未敢妄动。那白衣人淡淡说了一声“可惜”,旋即再也不理会凤府诸人,只低头看向怀中的女子,“这就是你一直要追查的真相吗?值得吗?”

那黑衣女子目光温柔地看向他,“你违背你师父禁足的命令,为我千里……驱驰至此,甚至……不顾巫族禁令,施用摄魂之术,又是否……值得?”

黑衣女子伤势极重,每说一句都需耗费极大的力气,需要缓上一缓。那白衣男子修眉微蹙,低声道:“但为心中所想,又何谓值与不值。可是,我终是迟来了一步……”

“我和你是同一样的……心思。”

“那你又将我置于何处?”

那黑衣女子闻言一笑,艰难抬手指向自己的心口,说道:“在这。”

她缓缓褪下腕间的七彩灵石,交到男子手中。那白衣男子猛一闭目,深深地将头埋在女子的发丝之中,唯见双肩急剧地颤抖。女子朱唇靠近男子的耳际,声音几不可闻,“孩子是无辜的……放了她……不要为我造下杀孽……”她微凉的唇缓缓滑向男子唇畔,几许甘甜,几许酸涩,莫名的滋味纠拌在心间,令人心痛如狂。她贪恋他唇间清冷的味道,久久停驻,缠绵若水,终于吐出最后的两个字,“快走!”

男子只觉衣间一股温热渐渐散开,心头猛然一惊,低头看去,只见那箭羽已被女子用尽最后的力气贯胸而过,怀中的女子已是气息全无,香消玉殒。

那男子深深看向宛如陷入长梦却再也不会醒来的女子,看得那般仔细,不遗分毫。怀中尚残存伊人清淡的幽香,温柔的话语依稀还在耳际,然斯人已逝,永难再回。他心头似被皮鞭狠狠抽过,俊秀的面陡然生出几分狰狞,众人惊呼声中,他猛地将身后的女童甩至身前,伸手扼向那女童的颈项,悲伤如狂的目光倒映在夜雨深处女童澄澈的双眸中,如散落一夜曼陀罗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