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子昊静坐在地,仿若老僧入定,除了脸色微微苍白,看不出什么异样。玉台上,子羿面对婠夫人心神的侵蚀,只觉得被一股邪异的力量向深渊卷去,心里痛苦到极点,难过到极点,难过得想要憎恨所有人,想要毁灭这世间的一切,包括自己,但是忽然间,有股强大的力量涌入心海,那样平和宁静,那样透彻清明。他立刻感觉到那是师父的心神,亦同时察觉那其中包含的深切的感情,对他,对娘亲、对父王、对韵儿的爹娘,甚至对很多素不相识的人,那种感情温暖浩瀚,似乎可以包容天地万物,因为平静而强大,因为深刻而锐利,就像澎湃的海浪,向着之前那股邪异的力量涌去。
子羿藏在身上的黑曜石瞬间透出灿烁的光芒,将他周身重重笼罩。婠夫人忽然厉声惨叫,踉跄后退。水榭中,子昊身子亦是剧烈一震,张开眼睛,低声喝道:“救人!”石台上,婠夫人霍然扭头,看向他们藏身之处,脸上表情愤怒如狂。她在毫无防备的情况被子昊以选通真力冲袭元神,当场重伤,口鼻耳目中皆溢出血来。子昊心神遭金凤石反击,同样受伤不轻,满口鲜血喷在地上,险些便失去意识。
子羿身上灵石的光芒时隐时现,变得极不稳定。子娆知道只要耽搁片刻,婠夫人便可能将子羿生生毙于掌下,在子昊“救人”二字刚喝出时,便已纵身向玉石台扑去。婠夫人发现敌人踪迹,尖声长笑,随着她凄厉的笑声,水榭狂涛翻涌,投起一个个汹涌的漩涡,忽然间,一跳巨大的银蛇伴着惊天水柱腾空而起。蛇头上,一个红衣女子衣发缭绕,缓缓升上半空,轻身一转,那银蛇张开巨口,向着子昊所在的水榭冲下。
婠夫人唤出含夕拒敌,目中邪芒大盛,倏地转身,抬手便往子羿顶门击落。子娆落足玉台,一起一落,一道流光闪电般射向婠夫人。半空中光芒暴散,婠夫人纵声尖叫,子娆扑向子羿,抱着他向侧滚去,左手千丝飞出,化作数道光芒,连档婠夫人含怒攻来的杀招,匆忙中瞥见水榭那边的情景,不由骇得魂飞魄散。
原来那自御湖中现身的银蛇头生怪角,赤目如电,并非他物,正是十几年前她与夜玄殇层在魍魉谷遇到,险些丧命其口的烛九阴。当年那怪蛇被夜玄殇剖腹取胆,爵迹世间,却不料过了这么多年,含夕竟又重新寻到了这样厉害的灵物。湖面上巨浪冲天,烛九阴扑下之时,子昊反手在地上一撑,飘身疾退。那水榭被巨蛇扫中,轰然沉毁,四分五裂。满天飞浪如雨,子昊踉跄落地,重伤之下妄动内力,心神一阵空虚,扶着一棵大树站稳,耳边呼啸声急——那烛九阴一击之后潜入湖中,接着再次冲出水面,巨口陡张,带着丈余高的水浪向岸上扑来。
子娆眼见子昊遇险,当真心急如焚,几次想要抢下玉台,但婠夫人近乎疯狂的攻击令她根本无法脱身,只有护着子羿一味躲闪。婠夫人元神遭受重创,神智渐失,招招都抓向子娆怀中的孩子,口中不断叫道:“还我女儿!还我女儿!”月光下,她长发飞散,七窍溢血,样子恐怖至极,城中传来异兽惨戾的哀嚎,更令人毛骨悚然,心胆极寒。
夜空中,含夕轻轻舞动赤红的衣带,烛九阴巨大的身躯天骄如龙,岸上石台崩裂,采木摧毁。子昊青色的身影在巨蛇翻腾的身躯间仿若一缕飞絮,似乎随时都会被狂风绞碎,他拼着自己元神受创,以九幽玄通击伤婠夫人,再加上连日来守护子羿,真元消耗甚巨,在烛九阴猛烈的攻击下,虽有躲闪之力,却无换手之机,如此下来必然坚持不了多久。
就在这时,一声震天长啸响彻夜空。一道玄色身影仿佛从天而降,夜玄殇及时出现在战场,凌空一剑,向着烛九阴额上劈下。月芒四射,刺耳的金铁交击声中,烛九阴仰首向天,发出一声如象似虎的哀叫,巨大的身躯腾空而起。夜玄殇身值此物灵异,不但怪力无穷,而且周身坚硬如铁,刀枪不入,趁着它被剑气所惊,纵身前扑,足尖在蛇身上一点,拔起余丈,聚起全身功力,一剑向着烛九阴左眼刺下。
那烛九阴左目剧痛,翻腾狂怒,周围沙飞石走,湖水冲天。夜玄殇被它甩上半空,竟然松手弃剑,接着上升之力一个翻身,聚起刚猛无俦的掌力击向巨蛇头顶。他此时的功力早非十年前可比,这一掌击下足以开山裂石,那烛九阴又是一声怪叫,身躯向侧扫去,撞得半边琉璃花台宫殿尽毁。
夜玄殇与烛九阴颤抖之时,瑄离也已经赶到湖畔,但站在那里像是痴了一样,一动不动地看着上方。夜空中,含夕背向明月,红衣纷飞,美得似是画中仙子,只是与那翻滚的巨蛇不同,她身上已经感觉不到丝毫的生气,仿佛一尊冰冷的玉雕,周身笼罩着流转的血芒,夺目摄魂。烛九阴被夜玄殇以掌力震伤,身躯狂舞,猛地转头向这瑄离冲去。瑄离目视含夕,衣袖微微发颤,竟全然不知躲避。巨蛇冲下,血口大张,旁边忽然有人一把将他推开。轰然一声巨响,瑄离原先站立的地方变成巨大的深坑,湖水汹涌灌入。子昊与瑄离一起滚开丈余,体内真气逆冲,勉力提气站定。瑄离身影一闪,出现在他背后,伸手将他扶住。
子昊察觉他呼吸异常,方要回头询问,却觉背心一冷,一道阴寒的真气透体而入,心脉剧痛如割,鲜血猛然喷出。瑄离对子昊甚是忌讳,偷袭之后,立刻向后疾退,但是身形甫动,忽然顿住。子昊的手掌不知何时已经抵在他的要穴之上,虽然微微颤抖,但只要真力稍吐,随时都可能去他性命。
“你……背叛约定……出卖我们?”子昊口中涌出鲜血,面上冷意如刀,令人望之心惊。瑄离却抬头冷笑,道:“背叛约定的是你,你根本就救不了含夕,却想哄我帮你们救人。我说过会让你们替她陪葬,你们今天谁也别想活着走出支崤城。”
子昊道:“我也说过,我会带她回来。”
瑄离嘶声道:“她与婠夫人已是同心同魄,你在入城之时便已察觉,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能够就她!”
“我能。”轻轻的两个字,自对面之人的口中吐出,低弱几不可闻,却有着一股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味道:“这世上没有人再能救她,除了我。”
瑄离似被这短短的一句话镇住,而后仰首看着那驱使烛九阴也夜玄殇恶斗的女子,道:“你以为你还能救她吗?她的一生都已毁在了你的手里,你凭什么还能救她?”
“凭这是我亲口的承诺,现在这承诺依然有效。”子昊微微合目,从他身上收回手,便转往玉台方向。瑄离站在他身后,明明举手便可以将他击杀,但面对那清瘦的背影,竟不敢再妄动分毫。
这是婠夫人出招已经毫无章法再不复先前那般凌厉。子娆身形连闪,随着碧玺灵石七彩灿烁的异芒,玉台上朵朵莲华盛放,形成一个奇妙的阵法,将婠夫人困在中心。婠夫人厉声尖啸,周身金芒暴涨,蓦然转身,向着子娆扑来。子娆催动莲华真气聚于掌心,猛一咬牙,向前击出。
金光迸射,彩芒流散。婠夫人发出一声凄长的惨叫,被生生击回阵心。莲华绽放,原是世上最亮最美的景象,但在这绝美的光亮背后,婠夫人面容扭曲,双目泣血,子娆的眼中却轻轻坠下泪来。
莲华散,玄影飞,子娆接着一击之力,护着子羿凌空飘下玉台,回首转身。婠夫人在阵法中哭嚎挣扎,声声叫着女儿的名字。子羿靠在子娆怀中,只见她望着那玉台上疯癫成狂的身影,轻声道:“对不起,母亲。”一语言尽,再不迟疑,子娆纵身而起,在楼阁前微一借力,凌空掠向被烛九阴搅得狂浪冲天的御湖。待到御湖上方,她拂袖将子羿向外送去,自己却如一楼幽风蓦然上升。那烛九阴在半空中迎面冲来,子娆身心急旋,抬手握住插在它左眼中的归离剑,猛然拔出,同时叫道:“夜玄殇!”
烛九阴吃痛之下央身狂吼,夜玄殇纵身而起,反手接住子娆掷来的长剑。长啸如龙,一道剑光,似自九霄云外破空击下,天地间惊闪蔽目,血雨漫空,归离剑自那巨蛇口中贯入,从下颚到腹部剖开一条致命的剑痕。烛九阴哀嚎着向湖中撞去,周身罡风席卷,血浪滔天。子娆及时扑向被巨蛇迎面冲击的夜玄殇,两人冲破狂涛血雨,一同滚向岸边。
四周山石俱毁,楼摧殿塌,夜玄殇落地反身将子娆扑倒,无数飞石断木砸在他的背上。那烛九阴张着半边巨口冲向二人,身在半空终是力有未遂,带着漫天血雨撞向山头,巨大的身躯轰然坠落。灵物被毁的同时。身在半空的含夕幽灵般飘下,双手赤带飞舞,携着尖利的呼啸卷向子娆与夜玄殇。夜玄殇不及起身,抱着子娆连滚数周。含夕一击不中,待要再次出手,突然浑身剧震,落在地上,抱头尖叫。
这时婠夫人所在的玉石全然被莲华清光笼罩,那紫色的身影在数道光柱之间像是快被融化一般。城中万鬼齐哭,百兽哀嚎,惨厉的声音冲破血月,回荡在亘古苍穹,仿佛血池地狱将摧,天地人间欲毁。婠夫人魂飞魄散的同时,含夕亦遭受同样的冲击,周身血衣狂舞,随着玉台上光华愈盛,不断发出骇人的惨叫。瑄离飞身扑去,抱住她叫道:“含夕,含夕,你怎么了?”含夕双手抓着他肩膀,目中透出血光,忽然张口便向他脖颈咬去。
瑄离大骇之下翻身滚出,含夕纵身跃起,张开十指,向着他背后插下。就在这时,夜色中传来流水一样的箫音,子昊倚坐在一株古树之下,拂箫吹奏。箫韵仿佛自天际响起,如丝如缕,如雾如幻,玉台之上清华盛亮,城中那些蛊尸不断向着玉台涌去,遇到那明美灿烂的光华便颓然倒地,变成一堆堆散乱的白骨,如沙化影,灰飞烟灭。含夕听到箫音顿住身形,茫然回头,艳戾的双眸中幽芒流淌,渐渐泛座浮云迷雾般的色泽。
子昊闭目吹箫,唇畔鲜血不断滴落,已将青衣染作赤红。随着越来越多的蛊尸聚集,那箫音一时悠扬,一时轻柔,竟似难以为继。子昊元神受创在先,又被瑄离偷袭重伤,如此催动玉箫已极为勉强。子娆飘然落地,当即掠至他身旁,伸手抵在他背心,以莲华真力相互。含夕侧耳倾听箫音,慢慢转过身来,向着子昊走去。夜玄殇握剑在手,护在二人身边,防她出手伤人,却见她樱唇微启,轻声叫道:“子昊哥哥……”
幽风绕空,红衣飘扬,秀美的女子静立湖畔,眼中流露出柔和依恋的神情。月华重现,玉台上婠夫人身影破碎,几乎消失不见,万千蛊尸幻化尘埃。子昊箫声微滞,鲜血溢出唇畔。含夕上前两步,道:“子昊哥哥,你受伤了,我给你找药去。”说着转身飘去,落向烛九阴之旁,手起刀落,竟将一颗赤红的蛇胆生生剖出。
那烛九阴本已奄奄一息,此时垂死挣扎,忽然暴起噬人。含夕落在子昊身边,手捧蛇胆道:“子昊哥哥,我帮你取了蛇胆来,你快些服下,伤就会好了。”
白玉的掌心衬着赤艳的蛇胆,似将一颗玲珑剔透的红心托向此生刻骨铭心的那个人。子昊勉力起身,方要开口说话,口中复又呛出鲜血,低头掩唇剧咳。子娆担心他的伤势,又怕刺激含夕,伸手替他将蛇胆接了过来,道:“这么珍贵的蛇胆,谢谢你了。”含夕道:“子娆姐姐,你早说是子昊哥哥需要蛇胆,我就叫白龙儿乖乖听话了。”
子娆不由一怔,转头看向夜玄殇。夜玄殇道:“含夕,你记起我们了?”含夕撇撇嘴,瞪了他一眼道:“夜大哥,你杀了我的鹤儿,伤了我的白龙儿,我要你陪我去捉金猊,不然我就跟王兄告你的状。”子娆和夜玄殇目光交换,脸上皆露出奇异的神情,含夕竟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和他们初遇之时,魍魉谷中杀蛇去胆,娇俏笑语,依稀仍是那个单纯美丽的小姑娘,哪里还有半分姽后的影子?
子昊服下蛇胆,调息片刻,面色略微恢复。含夕柔声道:“子昊哥哥,你好些了吗?你好好养伤,等你伤好了,再教我下棋。”子昊低声咳道:“好……待过几日我好些,便陪你下棋。”含夕面露微笑,既是担心,又是欢喜地看着他。
城中异兽失去控制,四下嚎叫走窜。子昊扶着子娆的手慢慢站起来,轻声道:“含夕,这些异兽太吵了,你去他们驱散好吗?”含夕立刻点头道:“好,我让他们统统走开,不吵你休息。”说着足尖一点升上半空,衣袂在月色下如水轻拂,口中发出一串若有若无的轻啸。啸声隐隐传遍大地,所有异兽低鸣应和,再不复暴躁狂乱,渐渐安静顺服。瑄离站在数步之外凝望着含夕的身影,子娆看了看他,暗中松了一口气。虽然子昊伤势颇重,但并无性命之忧,子羿和含夕也都平安无事,婠夫人已被莲华阵法化去神魂,鬼师之祸就此消弭,想来终于可以松一口气。
子羿扑倒夜玄殇身上,夜玄殇伸手将他抱起。子娆转头望向笼罩在明光深处的玉台,轻轻闭上了眼睛。子昊知道她表面虽然决绝,但心中始终无法对婠夫人之事释怀,抬手揽住她的肩头,但在莫名之间,忽然感到一种不祥的气息冲向心神。
这时候,对面高耸的玉台突然金芒大作,阴风狂啸,那些散落在地的白骨,遍布四方的鬼尸不知为何向着金芒中心疯狂的涌去。金芒深处似有一个无底的黑洞,不断吸噬着所有邪恶的力量,女子尖厉的笑声伴着强烈的戾气冲向月霄,莲华法阵中的光芒瞬间转黑,就连明月都被黑气吞噬,再不见一丝光亮。
天地间邪气翻涌,催魂夺魄。子昊面色骤变,喝道:“万蛊反噬!快退!”然而为时已晚,金芒全然黑化,婠夫人似人似鬼的影子带着无数鬼哭,无尽厉魂向着众人冲来。碧玺灵石清光陡盛,却也无法保护所有人,子昊欲提真气助她,静脉顿觉剧痛,重伤之下,九幽玄通竟已无法施出。眼见黑雾摧毁万物,身在半空的含夕突然飞身扑下,化作一道飞驰的赤芒,击向已被万蛊噬化的婠夫人。
血玲珑的灵力被含夕全力释放,甚至包括她自己的心血真元。万蛊反噬之力不但完全吞噬了婠夫人的元神,亦将毫不留情地摧毁周围所有活物。二十年前皇城鬼师覆灭时,曾经令得七城尽毁,草木无存,可见这逆天之行的反噬是多么恐怖,但此刻含夕以全身真元催动射物夺虚术,竟然摄取万兽精魂与之对抗。极致的阴气与源源不断的血魄相冲,云雷滚滚,惊电纵横,夜空下那形成蔚为壮观的奇景。蓦然间,一道金光、一道血光双双向着黑云深处的月华冲去。云开雾散,月临中天,灵石之光照彻九霄,如水冲流,洗向万物。那些阴森的鬼气、萧萧白骨、浓郁血影,凄厉惨叫,都在这光华之下消泯幻化,光芒中那红色的身影亦像风中残叶一般,字月夜深处飘然坠落。
夜玄殇等人被突如其来的强光耀得目不能视,唯有子昊未受影响,纵身接住坠落的含夕,立刻察觉她真元耗尽,已无回天之力,心中不禁黯然。含夕靠在她身前徐徐张开眼睛,见是他抱着自己,脸上露出微弱的笑容,“子昊哥哥……”她低声叫他,如同多年前每一次梦中牵念,少女呢喃的轻语,“我终于……又听到你的箫声了,我好想你……我好像……做了很多错事,你会不会怪我?”
在这回光返照之际,她似乎想起了以前所有的事情,这十年来的仇恨的支配下,那些杀戮与痛苦、血腥与空虚,那些被噩梦惊醒的夜晚,充满了阴谋的光明。含夕身子微微颤抖,心伤无痕,却因痛苦儿痉挛。子昊低头柔声道:“这不是你的错,我并没有怪你,今天我是来带你回去的。”
“真的吗?”含夕眼中轻轻流下泪来,“我要跟你回王城,那里有好多好多漂亮的异兽……每次我用你教我的心法召唤他们,他们都会乖乖听我的话。”
子昊想起十年来荼毒生灵的鬼师,战祸连绵九域,当初他教授含夕武功的时候,又何曾会想到演变成今日这番局面?含夕见他不说话,急道:“子昊哥哥……我只是……只是想召唤那些异兽,那样就不会忘记你教我的法诀……我不是想报仇,更不想杀你……你不生我气,好吗?”
她的呼吸继续急促,腕上的血玲珑光芒黯淡,似乎随时都会消散。子昊轻叹一声,柔声道:“我没有生气,等你好了,我再教你其他好玩的法诀。”
含夕这才放下心来,低低说道:“你不生气,那……那你可以再吹一次箫给我听吗?”
树下残花飘落,红衣少女凝视着男子清雅的眉目,目光渐渐变得迷离遥远,血玲珑逸出点点荧光,恍若赤蝶飞舞消逝在月华之中。那一日碧竹林下,江山棋局,他在薄雾深处含笑相望,青色的衣衫风吹如雾,请眸似水,是她一生男解的谜题。含夕的唇角依稀漾出一丝苍白的微笑,手臂轻轻垂落,一粒晶莹的棋子自她掌心滚出,落在子昊脚边。箫音如缕,幽幽而逝,棋局终了,是宿命尽头无边的黑暗,黑暗中,花落尘埃,在没有痛苦与渴望,没有仇恨与思念……
第八十五章 月明风清
子娆一直没有上前打扰他们,这时候才轻轻走到子昊身旁,道:“带她回王城吧,她一定会喜欢留在那里的。”子昊双目微合,玉箫上的鲜血滴落在含夕的脸侧。含夕唇角带笑,远离了那些江山杀伐、铁血恩怨,沉睡在心爱男子的怀中,笑容满足而平静。
千里之外,山河宁定,明月倾洒,光照人间。夜玄殇抱剑在胸,抬头望月,深邃的眸低幽光浮沉。子羿与子昊心意相通,隐约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跑上前轻声叫道:“师父。”子昊附身将含夕抱起,道:“走吧。”
几人转身举步,瑄离站子对面月下,身形萧疏,丰满衣袖。子昊走到他身旁,低声道:“抱歉,我食言了。”瑄离面无表情,抬手将含夕接过来,道:“很好,你们可以走了。”子娆原想送含夕回王城安葬,但看瑄离冰冷的眼眸,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迟疑一下,道:“不如你跟我们一起回去吧,宿英其实一直都很挂念你。”
瑄离收回凝望含夕的目光,抬眼看了看她,片刻后,出人意料地点头答应,“好。”几人虽然意外,但更觉欣喜。瑄离环目扫视支崤城,似乎颇为伤感,忽然间转向御湖,面色微变,“那是什么?”
几人闻声回头,瑄离却猛地将含夕掷向子昊,同时闪电般探手,一把扣住子羿肩头,带着他急退数丈,落在琉璃花台的断壁之间。子昊受伤本重,周身真力虚空,竟被含夕身上传来的劲气撞得倒退数步方才站定。夜玄殇及时伸手接下含夕,子娆扶住子昊,见瑄离竟然挟持子羿,喝道:“你干什么?”
瑄离站在崩塌殆尽的金殿之前,森然冷笑:“你们害死了含夕,今天还想活着走出支崤城吗?站住!谁敢往前一步,我便要这孩子的命!”
子娆投鼠忌器,猛地停步,见子羿被他制住挣扎不得,怒道:“我们害死含夕?方才见你伤心,我一直隐忍不说。子昊拼着自己真元剧损保她平安,含夕神志分明已被箫声唤回,若不是你背后偷袭,重伤子昊,我和他联手催发灵石,凭借九幽玄通之力,未必就不能抵挡万蛊反噬,含夕又怎会牺牲自己?若说有人害死含夕,罪魁祸首是你才对!”
瑄离十年前对含夕一见钟情,多年痴心守护,方才见她临死前始终念念不忘子昊,原来竟从未将自己放在心上。他生性偏激,眼见含夕惨死,伤心欲绝,此时早已存了与几人同归于尽的心思,“不管是谁害死了她,我都不会让她孤孤单单,她若是在地下见到我们,一定会很欢喜。”
子昊勉强提聚真气,注视瑄离的神情,忽然低声道:“含夕在乎的人是我,我赔她一条命也没什么,你又何必跟着送死?还是跟他们出城去吧。”
瑄离面上一阵扭曲,“你不要妄想救他们了!我拿这座机关奇城给你陪葬,你们也该心满意足。”说着左手一挥,出现一个火折子,冷冷笑道:“含夕既然这么喜欢你,我成全她又何妨?你可知这机关城下是什么?只要我点燃引信,用不了半刻时间,整座支崤城便会化作一片火海,到时候我们人人化骨成灰,你便再离不开她,她也离不开我了。”
火光之下,原来琉璃花台大殿正中的位置,露出一截金色的机关,夜玄殇和子娆同时一惊,想起那遍布地底的黑油,背心寒意陡生。子昊虽看不见那废墟间残留的机关装置,但知道作为机关奇城的设计者,瑄离想要毁城绝非虚言,淡淡一笑道:“你若想一起死,我倒是不介意,怕只怕含夕见到你却没那么高兴。”
轻描淡写一句话,瑄离明知他是故意要惹自己发怒,仍旧气得浑身发抖。夜玄殇弯腰放下含夕,趁机对子娆道:“你和他先走。”
子娆眸光轻轻一抬,两人四目相触,她幽魅的星眸一如当初清澈无垠。夜玄殇挑眉轻笑,在这生死将绝的刹那,他低声在她耳边说道:“相信我,我会平安带回子羿。”话音甫落,抬手搭上她的肩头,掌力微吐,将她和子昊一起向御湖中送去。瑄离见状大怒,火苗一晃,向着机关落下。
子娆被夜玄殇一掌推下,直冲湖底。湖水漩涡重重,早已被鲜血染作暗红,烛九阴庞大的尸身在暗流中回荡,好似一堵铁墙向着两人迎面扫来。子昊身受重伤,几乎油尽灯枯,子娆伸手抱住他,只觉他气息微弱,已近昏迷,放要向上浮起,忽然感觉水低一阵剧烈的震动,有种炙热的气息从冰冷的水中迅速传来。湖底激流冲涌,翻滚如沸。子娆知道地下机关已然发动,此时根本不可能再重回湖面将心一横,拖着子昊往密道出口潜去。
湖水越来越热,渐渐沸腾不休,待到最后,子娆已觉气息不畅,模糊中潜入密道,随着强烈的水流奋力向上冲去。漫长的黑暗过后,新鲜的空气突然扑面而来,晨光隐现,大地巨震如雷,子娆抱着子昊冲出水面,却见支崤城中猛地喷出一道冲天赤焰。
火石如雨,烈焰愤流,整座城池向空掀起,炽热的熔岩自山巅喷发,很快将整座赤峰山化为火海,终年不散的云雾也似燃烧的赤浪,向着四成八荒天地苍穹涌去。
傲视九域的机关奇城,在漫天碎石烈芒中尽毁无余。流火经天,日月失色,大地赤焰丛丛,似是曼殊花开遍红尘,流淌着漫向万里江山……
穆国章武十年东,支崤城毁,鬼师尽覆,焚毁支崤城的大火整整烧了三天三夜,浓烟蔽日,地裂山崩。无数熔岩流淌如河,数日之后,渐渐在赤峰山四周凝结成片,一场雪落,冰雕玉琢,化作一片奇异的美景。
穆、昔两国出动所有军队数十万,四处寻找穆王夜玄殇与储君子羿,仅在第二日凭着九转灵石微弱的感应,找到了昏迷在护城河旁的子羿。此后月余时间,两国战士几乎将赤峰山周围你掘地三尺,但除了深埋在熔岩下的归离剑外,竟连夜玄殇月瑄离的尸骨也寻不到分毫。这一场惊天动地的烈火,仿佛早已将二人焚化成灰,再也没有任何存在的痕迹。
天际飞雪,不休不止。子娆牵着子羿的手站在军营之外的一处断崖上,凝望着渐渐被白雪淹没的赤峰山,玄衣随风,飘摇起伏,清魅的眼中一片光色迷离。
“王后。”耳边忽然传来恭敬的声音在,子娆回头看去,只见卫垣、虞肖、廖邺等穆国忠臣,以及三军校尉以上的将领冒雪站在身后,见她转身,同时倾身下跪,卫垣抚剑抬头道:“王后,殿下已经失踪了三个月了,这三个月我们寻遍了北域每一寸土地,殿下生还的希望已经十分渺茫。我等斗胆,恳请王后扶立储君,临朝听政。”
“恳请王后扶立储君,临朝听政!”身后诸将俯首叩拜,齐声说道。
这已经是近日来诸臣第三次跪请储君即位。子羿抬头看向母亲,问道:“母后,父王是不是再也回不来了?”
卫垣低头道:“国不可一日无主,请王后成全穆国。”
子娆转过头,看着苍茫无际的白雪,长空万里,天宽地广,举目所及,一只雄鹰振翼高飞,掠过如画山河,直上苍穹九霄。云飞鹰翔那样洒脱自在,无拘无束,仿佛是那人的影子,风一样的潇洒,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束缚。
雪落无垠,她唇畔轻轻勾出一抹柔媚的笑意,轻声道:“夜玄殇,这一次,我成全你。”
穆国章武十一年春,穆王玄殇入葬肃陵。太子子羿登基为王,尊王后凤氏为太后,改元锤圣。因新君年幼,太后垂帘金殿,摄理国政。
垂圣元年,昔王苏陵昭示天下,逊位不就,举国同尊穆王为主。穆王于白虎殿受月华灵石,次日,亲登应天台拜苏陵为相,上将军卫垣封柱国大将军,统领文武百官。
垂圣四年,穆王子羿行冠礼,册苏相之女苏韵为后,上将军靳无余之女靳庭为妃。太后撤帘还政于王,退居羲和宫。
垂圣七年,穆王子羿平玗、绛、郇、祭、糸等十三边陲小国,一统九域,携王后苏韵登惊云山遥祭天地,改穆国旧称,开创天朝,号始帝。次年迁都伊歌,改元神册。天朝之始,分封功臣名将,以上的将叔孙亦为东越侯,楼樊为南靖侯,廖邺为西岷侯,虞肖为北晏侯,坐镇边疆,世袭罔替。
此后数年,九域江山平定,战火绝迹,四海之内百姓安居,元气渐复,渐呈盛世之象。
秋去春来,流水悠悠。天都伊歌城外,当娘楚江之畔一处偏僻的小镇上,三十里桃花如云,开遍草村山野。一间青旗酒家掩映在桃花林中,座上客正满,酒正香,一位白衣书生正轻巧木案,朗声说道:“列为客官,想那十年前,穆王玄殇率三十万大军抵御鬼师,姽后含夕为祸人间,终将机关奇城同归于尽。可叹那一场天火,从此穆王生死成谜,在无人见得英雄神踪。这一桩故事说道现在,便是江湖之中至今未解的悬案,不容得在下妄加揣测了。”
醒木一拍,曲终言尽。客人们纷纷解囊,眼见日落西山,陆续散场而去。那说书先生收拾摊子,起身对着一幅画卷发呆,旁边弹琴的童子回头道:“先生,看来,今日又没有人认得则会画中女子了。这些年先生几乎走遍了天下桃花盛放的地方,我看着画中之人多半是仙子下凡,根本就不在人家呀。”
那白衣书生望着墙上的画卷长叹。那画中桃花灿烂,一名玄衣女子翩然独立,仿佛是花林深处仙姝丽影,极尽柔情妩媚。那白衣书生寻觅画中之人十年不得,此时心灰意冷,收起画卷背在囊中,黯然转身。
这时门口最后一位客人起身走向柜台,和他擦肩而过,一不小心将他撞个正着,急忙做一赔礼道:“抱歉抱歉,先生莫怪。”那白衣书生失魂落魄,浑没在意拱手离店而去。那客人嘻嘻一笑,一挑帽檐,将一样事物丢入柜台,笑道:“易老,有人拿着凤主的画像满江湖乱跑,您老看见了,管都不管吗?”
柜上之物正是方才那书生视若珍宝的画卷,不知何时却倒了这人手中,柜台后眯着眼睛打盹的老掌柜挑了挑眉,伸手接了画卷道:“唉,就洛飞你这猴崽子手快。人间自有痴情人,何必白白惹人家伤心呢?凤主让你回伏俟城办事,你却这里贪杯,还不快去!”
洛飞哈哈大笑,目光一扬,看向外面如霞似火的桃林,“那痴情书生应该谢我才是,否则回头让凤主撞见,可够他消受喽!”
暮风徐徐,吹起店中布帘。便在这桃林深处,一檐竹屋闹中取静,半掩落花,此时此刻,那画卷的主人正倚在屋前枝叶繁茂的桃树下,相伴晚风,仰首饮酒。
桃色晶莹,落红满襟,花间玉容冶艳绝尘,散发轻衣,风姿慵媚。她喝得一壶酒尽,笑染双靥,闭目赞道:“桃夭酒虽然年年都有,但还是这十年之酿才真真当得‘风流’二字,不枉当初采花摘叶,一番辛苦。”
隔着垂帘,屋中传来温雅如玉的声音,“你们两个再喝下去,酒可要没了。”
“哎呀!”子娆一把拎起抱着酒壶滚到在地的小兽,提到眼前,丹唇间轻轻飘出两个字,“雪战。”那小兽一个激灵,看着女子半眯的凤眸,微挑的眉,四爪缩起,呜咽一声,死死闭上眼睛。
子娆指尖挑起了空了的酒壶,放在雪战脑门上,“少装可怜,你主子跟鬼师拼命的时候,你不知在哪里躲清闲,等到天下太平,你就冒了出来,整天不是毁我的画就是偷我的酒,我看是有人把你宠得无法无天了,连我珍藏十年的桃夭酒也敢喝,走走,找你主子评理去。”
帘内传来男子低沉的轻笑。子娆拎着小兽起身,林外忽然有个面目冷峻的黑衣男子出现,扶膝跪下道:“属下见过凤主!”
子娆拂衣转身,眉梢微漾,“墨烆,不在天都伺候你小主子,怎么又跑到我这儿来了?”
墨烆低头道:“回凤主的话,少主说最近柔然那边有点不安生,万俟勃言今年的岁贡至今未到,让我来跟主人说一声。”
子娆懒懒地道:“说一声,让他自己看着办,他那点心思我还不知道?看不顺眼,想出兵就出,北晏侯那些兵马莫非是白养的吗?”
墨烆道:“少主虽有此意,却担心大战之后,北晏侯拥兵自重,所以想问问两位主子的意见。”
子娆慵然靠在窗前,转头向屋中道:“喂,你徒儿问你,柔然想要寻事,让不让他反啊?”
桃花拂过,垂帘微微一动,飘出张素笺,子娆捏在手中一看,只见上面行云流水地写了四个字:“扶立突厥”,不由笑道:“奸诈。”将素笺往墨烆眼前一递,道:“呐,告诉那小子,再不然就把万俟勃言那个如花似玉的宝贝女儿弄进宫来,给小韵儿当丫头使唤,她爹要是敢乱来,就打她的屁股。”
墨烆低咳一声,素来冰冷的脸上也露出了丝缕笑意,凤主……属下一定把话带到。”
子娆点点头,目光落在他身上,微微打了个转,忽然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墨烆听她不说话,一抬眼瞥见她神情,心里不由一沉,右手悄悄握住了剑柄。子娆见他浑身紧张,忍不住掩唇轻笑,道:“放心吧,我今天不找你练剑,看你来回跑得辛苦,给你找个信差。”说着将雪战往他眼前一送,“我的碧玺灵石和且兰的浮翾剑都已经传给了小韵儿,你把这家伙也带回去交给她,从今儿起我封它做冥衣楼的神兽,专门负责天下七十二分舵跑腿送信。它若敢不听韵儿的话,你回头来告诉我,看我不用它来酿酒才怪。”
雪战呜呜低叫,在她手中拼命挣扎。“违令者斩。”子娆屈指在它脑门上一弹,抬手一丢,那小说滚入墨烆怀中,颓然埋首。墨烆忍俊不禁,抱着一团雪球告退而去。
子娆拍了拍手,拂帘而入,只见子昊站在窗前,手底一卷图画,画的正是她花间饮酒,册封神兽的情景。她唇角微微漾出笑意,倚在案前凝眸相望,总不相信他的眼睛当真看不见她。为什么看不见一个人,还能将她的容貌画得如此生动,如此传神?是否那一颦一笑早已刻入了心底,融入了笔端?
这时子昊却将笔放下,摇头叹了口气。子娆问道:“怎么了?”他淡淡的转身拧眉问道:“凤主,什么时候你能不叫这个名字了?”
子娆轻声笑道:“这个问题,你好像说过不止一次了。”
子昊道:“我说归说了,但你偏偏就是要姓凤,凤娆,一点都不好听。”
他说话时无奈大的神情,甚至有点赌气的语调,在女子幽魅的眸心荡开重重涟漪。桃花穿帘而入,她在他身前侧首,浅笑嫣然,“你真的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姓凤吗?那我先前提拔凰族之人,你干吗又不反对?”他又是一声轻叹,随后笑了一笑,笑容如旧有着宠溺的温柔。
子娆手指轻轻划过他的衣襟,桃花落上青衣。她的眉目如此妩媚,轻言笑语,又是如此缠绵,“我姓凤,你姓子,三千轮回都不变。你现在知道了吗?你哄我喝的那杯酒,我已经喝了,那你就生生世世都不要再想赖。”
子昊瞬目轻笑,十里春风,桃夭入怀,暮色轻轻落上案前一幅幅柔美的画卷,一幕幕岁月光阴。子娆手沾朱砂,在他襟前染作一朵丹艳的桃花,含笑打量,说道:“我去前面取酒,今晚谁要是醉了,明年的就谁来酿。”笑着拂帘而去。
江风扑面,暮色渐浓,小镇上燃起点点灯火,点缀在万丈红尘深处。
月上东山,江水拍案,涛声远远送入夜色。子娆穿花分柳走向林外,一枝桃花倏然掠过眼前,清风拂面,她微一驻足,凝眸浅思,唇畔悠然闪过笑意。这时候,忽听前面有人朗声说道:“店家,来两坛十年的桃夭酒。”
易天笑呵呵的声音传来,“我家主人早有吩咐,十年桃夭若非有缘千金不卖,客官远道而来,看来正是此酒的有缘人。”
子娆眉色一凝,抬眸看去。帘后闪过一个玄衣身影,跟着酒香四溢,竟是来客将一坛美酒随手拍开,一饮而尽。
“桃夭风流,不减当年,痛快,痛快!”随着那人爽朗的笑语,马蹄踏花而去。子娆飘身掠向店外,月照江流,天波如洗,玄衣男子在马上蓦然转身,回首处,笑容飞扬,月明,风清。
全文完
归离番外 玄塔
琅轩宫,九重塔。
一缕天光自塔顶方寸晶石透下,淡薄微光,洒照在盘膝而跌坐的女子身上,静静玄衣,仿佛流过了多年的岁月。
日没苍云,月色未明,又是一日光阴尽去。玄塔之中渐渐化作一片纯粹的黑暗,将玄衣女子如画的眉目淹没无痕,直到最后一丝光亮隐去,那一双墨染般的眸子徐徐张开。
一点光亮,忽然自她指尖绽现,黑暗中是一只金银流光的蝶。那蝶光晶莹,一化二,二做四,翩赶停上幽暗的袖袂,一地清光溅落,幽幽湘瀚照亮了这处沉寂的空间。
子娆抬起头来,看向高处的塔顶,目光仿佛穿透了黑暗之外的苍弯,唇畔扬起浅淡优美的弧度,如一痕隐约笑痕笑。她在等待着什么,或者是微风吹至的落花,或者是浮云半掩的月色。
那一方晶石上染了轻微的落雪,一日一年,冬夜有雪。
微微蝶焰例映在她的眸心,闪闪烁烁,她想起那一年她刚刚学会了焰蝶的心
法琅轩宫也是这般微雪满阶,也是这样清冷的冬日,雪光自漫长的玉阶流下,如倾碎一地的琉璃。
“母妃!”
那时她刚刚十岁,妙龄少女带着兴奋的心情自大殿中飞奔而出,连同清脆的笑声一起,迎向沿着雪阶徐徐走近的紫衣女子,想要牵住她的手。然而华殿影下,那柔媚的紫色随风一让,自她指尖划过,转身,带来一道冷淡的目光。
扑了个空的少女站住,有些诧异地看着一步之外的母亲。
“母妃你看,我学会了一个新的法诀。”
她抬起的漆黑的眸子,向母亲伸出手,指尖托起晶亮的蝶焰玉阶之上的女子驻足回望,眼波掠过她眉目,落上她袖袂影中幽美的荧光,突然目中冷波一漾,径自拂袖而去。
一时间随行的侍从皆尽走远,只余白玉阶上少女纤细的身影,指畔清芒,如一点孤单美丽的星光。
她看着母亲的背影消失在大殿深处,眼中有着失望和不解的神色,继而轻轻哼了一声,转身向宫苑之外而去。
一路遇上的宫人见到她无不向后退避,俯身以“九公主”相称,她在他们身前微微停步,而他们无人胆敢抬头。于是她不屑一顾,继续向前走去,不再为任何人停留。
沿着御湖飞桥穿过琼楼金阙,越过温泉海旁的长明宫,一片碧林绕云而生,似是微雪之中遗落池畔的美玉。她放缓脚步进人林中,穿过修竹清风,却没有见到想见的人,心中微微地失望。
“子娆。”突然间,身后传来轻淡笑声。
她惊喜转身,奔向疏林下含笑而立的白衣少年,“子昊,我练成了你教我的那个法诀!”
“哦?是不是焰蝶?,,
他看来的双眸带着微微的笑,温润的暖,如她第一次在这里见到他的模样。
她总是记得那一天,他独自一人在林中抚琴,白衣冰弦有着她所不懂的悠远与寂廖。她站在雪中静静地听,一步一步走人他清彻的双眸,她的心中莫名安宁。
后来她才知道,他是她的主兄,亦是王族的储君,他叫重华宫的风后做母后。整个帝都似乎只有他,不怕她亦不避她,愿意听她说话,看她起舞,陪她练字,教她下棋。不管别人如何,他从不拒绝她。
“漂亮吗?”飞展的袖袂下蟋焰翩贬,风中起舞的少女,笑声染透了少年清冷的眉梢她在他而前旋身,指尖溅染细美的清光,黛色衣袂层层飞舞,随着她轻盈的身姿,如同雪湖中心一朵初绽的幽莲,最终停伫在他的眸心
那幽静深处亭亭玉立的,是这红尘绝色的花,她已自他眼中读到了答案。
她曾经透过许多人的目光看见自己的容貌,他们惊叹或者避讳,怕她或者敬她,所有人都远远存在于这金宫玉阙之中,似是万千岁月不相干的烟云。就连母妃也似一样,她仿佛对所有人都是特殊的存在,而芸芸众生中也有一人。是她心中不同的那个。
曾经在碧林影中一眼相望,她便知道,她找到了那个人,就像飞翔在天际的鸟儿,收敛翅膀,找到了温暖的归宿。
温泉海畔烟岚轻泛,淡淡云色如他的微笑,涂抹她潋滟的瞳心。她用指尖托着清烁的荧光,一步步走向他的面前,“告诉你一个秘密。”在他凝注的目光中,她轻轻抿唇,靠近他的耳畔,“子昊,其实你笑起来,比父王还要好看。”
玄塔之下,妩媚的女子微微地笑,指尖划过冰冷的玄石,一点一点,仿佛勾勒出他清隽的眉,修长的眸,还有那唇畔温雅的痕迹。他的眉目如此清晰,目光透过岁月镌刻在心底,如同那一年宫筵之上,她披了流红烟帛,梳了望仙双黛,坐在金辉宝色的大殿之侧看他。对面白袍华服的少年一身翩翩清冷,在她隔着金阶玉帘转眼相望时,目色凝光。
那时她轻悄抬眸,衣袂下闪过一朵清艳的梅花,纤指娇红,点染少年墨玉般的眸心。
他于片刻后起身,称病辞宴,在得到准许之后自她身边从容而去,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容融化在她狡黠的目光中。稍后她亦悄悄溜出筵席,沿着九曲回廊转向宫苑深处,一路衣袂流光。
他在长廊尽处含笑回头,她如月光飘入他的眸底,“子昊,流云宫的梅花开了。”
微雪莹莹,点点轻红。
她手中琉璃清灯照亮琼林玉树,他与她踏雪而行,落梅纷纷遗上衣袖,白衣染了妩媚的嫣红。一天夜色,纯粹黑暗,微风轻扬粉雪,细细地酒上薄绢伞面,两人指尖是一方明亮的天地。
“喜欢梅花?”盈盈灯火之下,他浅笑相问。
她牵了他的衣袖,侧眸娇语,“子昊,明天我陪你下棋,你帮我画一枝梅花好吗?”
“若是你赢了我,便画给你。”他微挑眉梢,淡声说道。
“那要是输了呢?’’她追问。
他但笑不答,只是轻轻抬手,将一点娇红替上她的发间。
花林之外是一望无际的御湖,她在湖畔将琉璃灯焰放逐,他在梅林影下,伴她坐看落花,满天满地,微雪无声。她指间流淌的焰光,照亮他无人见得的温柔他唇畔轻转的箫韵,融化了轻雪,融化了梅香。
那一夜雪满琼苑,她看着月光倚着玉榻睡也睡不着,那流水般的箫韵流过月夜流向心间,月华深处泛着微微的波光。
于是她牵衣而起,悄然踏月而出,长明宫中灯火未熄,雪夜之中,她仿佛见他灯下分明的容颜。
她不由欣喜,沿着寂静如水的大殿走过重重灯火,最终却未见他的身影,只有案上一幅未完成的梅花,点点飘落丹红似血。
她感觉到他的气息,转过金帷云柱一路而去。寝宫深处玉榻上少年苍白的脸庞,失却了梅花影里温暖的颜色,唇畔却有令她心惊的血痕。
月光淡淡照人烟帷,如他失血的脸色,他深锁的眉心不再温润,身上滚烫的热度吓坏了她。她握他的手,焦急唤他,他却没有像往日一样对她微笑,凌乱的白衣之间,丝丝痛楚揉碎了月色。
寝宫之中温暖如春,而他却只冷得发抖,似是烈火冰流加身,却绝不肯发出一声呻吟,唯有衾上手指紧窒的苍白,传递着极致的痛苦,亦紧紧揉过她的心尖。
“子昊,子昊……,她伸手抱住他,仿佛隔着冰雪天地,寒意彻骨,那一瞬间,他低低叫出她的名,昏迷中恍然有温软的梅香人怀,那一点微微的嫣红,自他的衣间飘落她辗转的青丝。
帘影寂寂,月华如缕。空旷的大殿阒无人声,唯有怀抱中幽柔的温暖,驱散了冰冷的长夜,抚平了微蹙的眉心。他的呼吸她的唇,他的衣袂她的发,月光渐逝,玄衣少女依在白衣少年的怀中沉沉睡去,夜色硬上眉梢,似一夕梅开雪落,梦染胭脂。
清晨她醒来,感觉身边熟悉的气息,依稀有着清冷微苦的药香。她抬眸,长睫影下正见他低头凝望,深深浅浅的眸中带着淡薄的倦意,亦有微微动人的暖。
她想起琼池月畔,那一点琉璃晶莹,不灭的灯焰。
“子昊。”她轻声地叫他,他终于相应,声音微哑,却自动听。她闭上眼睛,将额头靠上他的脸颊,那凝玉般的温度叫人安心,她贴在他心口紧紧将他袍住,不肯松手。
当她追问他为何御医的药不能改善他的病情,他倚在寝殿缭绕的烟香探处,清澈的目光中第一次有着她不能读懂的痕迹。
殿外突然传来王后驾临的通报,他眉睫轻轻一抬。落向殿前寒雪,片刻之后,以谦谦如玉的笑容,起身相迎。
她跟随他的身后,看着那朱衣艳妆的女子自嫩眼的天光中走近,如血的云袖扬起飞尘,眼梢丹红毫不掩饰地张扬着她的骄傲与美丽。
他称她“母后”,容色清和。那女子的目光越过他的微笑,落在一步之外娉婷的少女身上,刹那之间光阴变幻,风起雪落。
她直视着那双眼睛,不曾垂眸,心中泛起说不出的滋味,仿佛忽然想起了母妃,那样的神色她已不是第一次得见。而王后却已收回目光,含笑询问储君的病情,他亦微笑作答,温润神色之下那些深夜辗转的痛楚仿佛从来不曾存在。
重华宫的侍从奉上药盏,一直送到储君面前。她暂时忘记其他,侠步上前替他接过,那样奇怪的药苦沾染了烟香,微微浓郁,缭绕不休。她突然记起这是一种药草的滋味,花名曼殊,食之剧毒。
她惊诧抬眸,手掌微微一倾,张口欲言,但他的手覆上了她骤失温度的指尖,突然紧紧一握。
那样急切的力度,仿佛只要再多一分便会捏碎那盛着可怕真相的玉盏,亦将她眼中震惊生生阻断。她看到他眼中匆匆掠过警示的光泽,那是抽从未见过俱怕的痕迹。
唇畔的话便不能说出,她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将满满一盏毒液饮尽,看着他对王后欠身称谢,看着那血染般的风衣消失在殿外雪中。
“子昊……”在所有人都离开之后她颤声叫他,有惊有怒有痛有伤。她终于明白了那问题的答案,为什么御医束乎无策,重华宫清晨一盏毒药,入夜一盏解药,维系着雍朝储君的生命,掌握着这万千宫阙,一天下苍生。
昨夜他想用别的方法取代解药,生生挨过一夜的煎熬,今日却又要重复那彻骨的痛楚,众生面前扮演恭谨孝顺的储君。她看着他日渐清瘦的身影,仿佛心中最珍贵的东西被一点点剪碎,燃烧在火中,那样的痛与伤生出恨意,她恨那个蛇蝎般的女人,恨那座雍容华贵的宫殿。
但他的手指抵上她的唇,他在她的眼中微微摇头,低声嘱咐,“子娆,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要说。”
面前清魅的双眸,映他若雪容颜,万千波澜,都被这一言低语轻轻冰封,唯有一滴清泪,徐徐而下,滑过她丹艳的唇畔,染透他微凉的指尖。
她扑向他怀中,突然狠狠咬上他的肩头。他身子微微一颤,她的眼泪透过衣衫微凉,低声轻语,“痛吗?”
“嗯。”他伸手拂过她肩头的发丝,听到她在耳边一字一句地道:“我不准别人让你痛,那个女人让你痛,我将来便让她十倍还你。”
次日王后召她人重华宫,她面对那张美艳的脸庞一句话也不说,不坐,不言,不饮,不食,咄咄的双眸直视殿上,令得凤衣底下那双生杀予夺的手折断了蔻丹。消息传到长明宫中,少年温润的眉心无声轻锁,深深的隐优覆没了清眸。
那时她并不曾明白他忧心的原因,直到那一夜宫变之时,烈火染红了她的衣袂,打破了他眼中无底的沉寂。那个女人踏过琅轩宫如血的落花走向她面前,亲手递来一柄流光刺目的长剑,“杀了她,放你一条生路。”
她看到母妃站在剑光之前冷冷的笑,那样熟悉而陌生的目光割裂心间,她的手紧紧握住剑柄,在火光之中转身飞袖,一剑刺向王后的心口。
一剑寒光,划开命运的别离,她再次见到他时,已是在尧光台前。
阶下群臣匍匐,素衣如雪淹没在漫天白幡之中,唯有众生高处一袭凤衣仍旧夺月,仿若冲天的火光。
她被加以巫族的妖女的罪名,身边姗起了噬人的火焰,王后震怒的眼神似乎要将她粉碎成灰,而她以最轻蔑的态度冷冷面对。但他出现在王后凤座之前时脸色苍白得令人心悸,她隔若烈火盛惊地看他,面对酷刑未曾改变的容色终于破碎。她自他应雨的微笑中,着到了剧毒发作残酷的痕迹。
王后惊怒的目光,终抵不过少年平静而坚决的对视。侍卫们奉命将她押下高台,漫天大雨便在此时浇下,一天一地的冷光模糊了他清俊的身影。
在那女人无情的注视之下,他穿过雨幕亲手打开了玄塔石门,将她送人无尽的黑暗。深长的雨道前她和他擦肩而过,他的目光掠过她的泪水,在光明与黑暗之间,他轻轻地道,“子娆,哪怕天地尽毁,我也会护你一生平安。”
一句话,她甘愿走向无底的深渊。
九重玄塔,铸成冰冷的樊笼,她在这没有任何声息的死寂中抬头凝望月色。终于漫过天幕,透过晶石的影子洒落玄衣,重重石门之外,隐约响起飘逸的箫韵,伴着月光花影流水一般淌人心间,即便隔着深重的黑暗亦如此清晰。
她轻轻微笑,伸手触摸玄塔微凉的石壁,仿佛感觉他怀抱的温度,缠绵的箫韵中她能听出他的喜怒哀乐,她知道他在那里,就在她身边不远处陪伴着她。
指尖的蝶焰照亮幽暗,他教给她的法诀,是她漫长等待中唯一的光芒,万千落花覆满深宫,是她与他梦里红尘,染雪的记忆。
七年黑暗,数千夜晚,这从未间断的箫声陪伴不灭。九重塔下,她在冰冷的地上划石为局,一点一滴,回忆着他的心思,描摹他的微笑。碧竹林中,每一个月夜长宵总会有悠悠箫韵响起,一日一日,诉尽花开花落,沧海横波。
一生一世,一人一心,咫尺天涯,一心相困,他与她的世界从未改变。
“子昊……”
她透过寂寂的晶石看着深邃的夜空,低声轻念,一天月色如他的目光,那样
温柔的清冷,只为一人凝注。
“哪怕天地尽毁,我只愿你,一身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