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金石岭的军队定于次日凌晨出发,整整一日帝都兵马调动,充满了大战将至的紧张气氛。夜玄殇同子娆回到帝都后,却与子昊在竹苑琅轩喝了一天的酒。除了送酒过来时满面惊讶的离司外,没有人知道他在这里。子昊竟一句没问,似乎之前长明宫中的事根本就没有发生过,而夜玄殇也什么都没说,仿佛这件事根本就不需要解释。
子昊酒喝得不多,话也不算太多,但是漓汶殿的酒品种却多,两人从天亮喝到天黑,喝光了帝都仅存的两瓶百年雪腴,喝光了八百里快马送来的惊云冽泉,亦尝遍了竹苑琅轩中所有依照古书酿制的美酒。不太喝酒的人未必不懂酒,不爱弹琴的人未必不知音,能够喝酒聊天,并聊上一整天的两个人必定不会太讨厌对方,有个谈得来的朋友一起喝酒,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当禁宫影奴前来禀报消息时,夜幕已经再次降临。子昊饮尽杯中余酒,一笑起身,“此事需得朕亲自去处理,暂且不陪穆王了。”
夜玄殇轻叹道: “果真是她。她虽然出卖了王族和白虎军,但是情有可原,王上也不必对她太过苛责。”
子昊点头道:“恩怨相酬,本也无可厚非,联不会为难她。”
一出竹苑禁地,宫宇间的灯火蜿蜒错落,向着重重叠叠的宫殿延伸,黑夜深处透着些许寂静而又神秘的感觉。子昊徐步踏上雪雾深处的飞桥,在桥上停下脚步,负手静望远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沿着他的目光,不远处掩映在雪树之下的,正是左夫人含夕居住的御阳宫。
夜空无云,亦没有月光,寝殿中的灯火渐渐熄下之后,整个宫苑中除了风吹雪过的声音外,再也听不到任何声息。今晚宫中的侍卫比往日少了很多,御阳宫里的侍女和宫奴多数早已睡下,没有任何人会在这样天寒地冻的深夜出来走动。但当整座宫殿陷入黑暗后不久,殿后一道偏门忽然被人推开,一个小小的白影自门中蹿了出来来,雪地里一闪便没了踪影。
门后有双属于少女的明亮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外一角绯红色镶银边的织锦衣袖掩着一只雪白的手,手指抓住殿门,似乎透出紧张的痕迹。待那轻巧的白影消失在冷雾之中,门后的少女轻轻叹了口气,刚刚伸手掩上殿门,忽又倏地转回身来。黑夜深处似乎传来一声极轻极轻的小兽叫声,那少女蹩眉分辨了一下,立刻闪出门外,轻烟一般向着方才小兽离开的方向掠去。
御苑中寂静得很,夜风偶尔吹动枯叶掠过雪地,深夜雾气却越发浓重。绯衣少女身形极快,一闪掠过渐浓的雪雾落在御湖对面,四下寻找小兽,口中发出轻微而奇异的声响。她怕惊动别人,尽量压低声音,身后立刻传来小兽的回应,绯衣少女面上一喜,转过身来,突然生生顿住脚步。
对面乳白色的雾气仿若浮云隐现,有个白衣人站在琼林雪树之下,正静静望着她,怀中抱着那只雪色碧瞳的云生兽。那人容色清冷出尘,站在琼林雪雾当中便似是云中谪仙一般,唇畔亦带着温和的浅笑。绯衣少女在他的注视之下却似十分害怕,站着一动不动,好半晌才轻声道:“子昊哥哥,这么晚了,你……你怎么来了御阳富宫?”
这绯衣少女自然便是此时御阳宫的主人,曾经的楚国公主含夕。子昊徐步上前,淡淡道:“路过顺便来看看,没想到你还没睡,夜深天寒,一个人跑出来干什么呢?”
含夕极快地瞥了一眼他怀中的小兽,低声道:“我发现云生兽不见了,所以出来找它。”
子昊手臂一松,怀中小兽跃起来跳到主人身前,含夕将它抱了起来,伸手抚摸它脖颈,脸上突然微微色变,却听子昊道: “可是在找这个吗?”
含夕一惊抬头,只见他掌心托着一个细小的银色圆筒,俏面顿时一片惨白。她方才一直不敢看子昊,此时却紧紧地盯着他,不但眼中流露出惊惧的神色,身子更在微微发抖。子昊叹了口气道:“王师的先锋军今晚已经出发了,他们不会走贺岭险道,否则便永远到不了金石岭。至于穆王,他并没有背叛帝都,明日此时,当王师主力与白虎军会合,北域大军将会遭到致命的一击。”
含夕脸上已经全无血色,过了好久,方道: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你放意让苏公子透露讯息给我听,子娆姐姐和夜大哥也是在演戏。”
子昊幽邃的眸光却显得十分平静,道:“洗马谷和金石岭的情报自然是有人出卖给了敌军,我之前也没想到你能这么快驯化云生兽,让它传递消息。前些日子你总是找理由跟在我身边,自然听到很多事情。那一晚流云宫中,大家都以为你已经先行离席了,其实出事的时候你还没走,只是当时军情传来,谁也没有太注意你。
这件事你知道我们调查,本来不应再轻举妄动,若不是穆王与子娆暖假意反目,你认为我们已经不再怀疑其他人,也不会在这时候冒险送出王师的军情。”
含夕紧紧咬着下唇不说话,子昊走到她面前,低头凝视她妍丽的眉,柔声道:“你在北域的时候见到了皇非,对吗?”
含夕猛地抬起头来,含泪问道:“子昊哥哥,你能不能亲口告诉我,不是你发兵灭了楚国?”
她问得又急又快,仿佛想要摆脱些什么,又似乎急于抓住什么,那些她本不愿接受的残酷事实和不愿失去的珍贵的东西。子昊瞬目叹息,轻轻摇了摇头,“你既然一开始就没有来问我,反而泄露军情给他,不是早已经相信他的话了吗?”
含夕眼中终于落下泪来,“他说是你跟姬沧联手灭了楚国,害死我王兄王嫂,你为了瞒着我,将我禁锢在身边,隐瞒他的消息。我不相信,可是皇非不会骗我,烈风骑也不会骗我。”
子昊淡淡道: “他说的没错,的确是我下令灭楚,但是你的王兄王嫂却不是我杀的。”
含夕看着他,似乎整个人都在发抖,泪水沿着她的面颊不断滑落,眼中爱恨早已模糊一片,那个温润清冷的身影再也看不清楚。她拼命睁大眼睛,想要忍住眼泪,死死望着面前人影哑声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肯说一句谎话继续瞒着我?只要你说不是,我一定会相信!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楚国?难道楚国不是你的臣民吗?是谁……是谁杀了我的王兄和王嫂?我不会放过他!”
少女的眼泪像是破碎的珍珠,压抑了太久的情绪化作凌乱的话语在雪雾之中飘荡。这所有的问题并非没有答案,但却无法一一回答。子昊双眸深处有着淡淡温柔的怜惜,却亦平静到令人感觉冷漠,就好像幽暗神秘的海底固然迷人,却是这世上最为危险的地方。他注视着含夕早已被泪水浸没的秀眸,徐徐道:"我本想你永远不知道这些事,便不至于伤心难过,但是现在你已经知道了,那便罢了。如果你想报仇,我自然可以告诉你凶手,我曾经答应过你,所有楚国的仇人都会血债血偿。”他的声音似乎带着某种柔和的魔力,叫人从心中感到安宁。含夕略微平静下来,凄然道: “你不过一直在哄我,是你亲手毁了楚国,难道杀了自己让我报仇吗?”
子昊道:“我虽然有些事情没有告诉你,但是答应过的事却绝不会食言,我保证让你亲手复仇便一定能做到,如果你要杀了我,也一样可以。”
含夕颤声道:“你明知道我杀不了你才这样说,就连姬沧和皇非都败在你的手中,我又怎么可能杀得了你?我……我也从来没有想要杀你。”
子昊微微一笑,将那个银色小筒交到她手中, “那等到有一天你想要杀我,亲手替楚国复仇的时候,便打开这个看一看。现在你若不愿留在这里,也可以离开帝都,我想皇非一定会派人来接你。”
含夕怔怔接过那个仍带着他掌心温度的银筒,子昊收回手,自她身边向前走去。含夕蓦的回头,突然大声叫道:“子昊哥哥!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是不是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我?”
子昊似乎略微停了一下脚步,但是什么也没有说,如雪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迷雾深处。含夕眼中的泪水一滴滴溅落在手中的小银筒上,喃喃说道:“子昊哥哥,我永远也不会想要杀你,永远也不会……”
第六十四章 三式剑招
重华宫。
且兰拔剑出鞘,一道轻利的锋芒划破大殿的沉寂.灯光之下寒若秋水的剑,冷丽若雪的战袍,战场厮杀的声音仿佛重新响起在耳畔。且兰轻轻闭上眼睛,自从来到帝都,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亲手拿起剑,面对生与死的抉择,所有的一切都由自己决定,所有的事情都不再有倚靠。
待到天一亮,王师第二批兵马将由她和苏陵率军出发,在北域大军后路之上设下埋伏,对方绝不会想到帝都竟然抽调所有兵力以解金石岭之困,所以只要先锋部队能够配合白虎军杀开重围,他们便能够两面夹击还对方以颜色。她相信靳无余和楼樊必定不会令人失望,只因此刻这两员猛将便似在笼中关了许久的老虎,谁先遇上他们,便算谁不走运。
且兰抬手轻拭浮翾剑剑锋,眼中露出清利的神色,忽听身后有人淡声笑问:
“都准备好了吗?”
且兰蓦然转身,只见子昊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身后,正负手含笑看着她。殿外并没有下雪,但他肩头却被雾水打湿了一片,显然在外面站了有些时候,且兰有些惊喜,收剑上前道:“没想到你这时候还会过来。”
子昊道:“处理了一点事情,见你宫中灯还亮着,便过来看看。”
且兰端详他的神色,突然问道:“是她吗?”
子昊道:“苏陵告诉你了。”
且兰叹了口气道:“我原也想过是不是她,但总觉得不太可能,她还是知道真相了对吗?”
子昊淡淡嗯了一声,没有多说话,显然不太想谈论这个话题。且兰原想问他怎样处置含夕,但见他这般神情,便没有再问。子昊抬手接过她手中的剑,道:“我之前传给你的剑法,想必你已经练得熟了。”
且兰点头道:“你在洗马谷便亲手指点我剑法,后来又连剑谱都给了我,有你这样用心的师父,我这个徒弟若不下点苦功,便太说不过去了。”
子昊道:“我之前教你的剑法虽然不错,但也算不上是极高明的剑术,只是招式巧妙灵动,颇合浮翾剑的特性,亦适合女子练习,所以我才挑了给你。”
且兰眼中露出些许惊讶,不久前他送她的那套剑谱乃是竹苑琅轩中珍藏的道宗御剑术,若是传出江湖,足以令任何一人跻身当世高手之列,毫不亚于当初赫连武馆的“千字彻心剑”,竟还算不上高明?子昊似乎看穿她的心思,微微笑道:“前几日我看离司练剑,偶尔想到三招剑法,今日正好有点时间,便一起传了你吧。”
说着轻轻一振手中剑锋,“你来夺我手中之剑,不管用什么法子都行。”
且兰笑道:“要夺你手中剑,那可不容易。”
子昊一手倒负身后,淡笑道:“试试何妨?”
“那你小心了!”且兰目光一挑,身子倏地向左飘闪,同时手肘微屈,闪电般撞向他曲池穴。子昊见她不循常式,出手精准,含笑道了声“好”,忽然手中剑光一闪,不知为何,且兰的胳膊竟自行往剑尖撞去。且兰不由吃了一惊,但心中纵然惊讶,变招却丝毫不缓,手臂顺势而下,避开剑光,同时折腰向后掠去。
九夷族女子人人善舞,轻功身法也如舞蹈一般,不但飘逸,而且极美。且兰翻身折腰,便似一条柔软的柳枝,衣袂一扬却似分花拂柳,击向子昊胸口。她没有针对子昊手中长剑出招,但每一招的目的都是夺剑,谁知刚一出手,子昊手中的剑光又是一闪,隐隐指向她掌心。且兰心中暗自称奇,再次出招攻他肩头,谁知无论她如何变招,子昊手中一柄长剑总是若有若无地指向她手掌,若是他内力一催,出剑伤人只在举手之间。
且兰一连变了十余种手法,始终无法摆脱他剑势,咦了一声翻身后退,蹙眉看着浮翾剑思索,过了一会儿,道:“你的剑太快,我的招式还没施出,你已经将我所有进攻的可能都封死了。”
子昊眼中透出赞赏之意,“你这么快就想到这个道理,这一招学起来也不会太慢。无论对方的内力比你强多少,招数比你精多少,只要你出剑比他快,赢的便一定是你。”
且兰道:“那套传自道宗的御剑术已经很快了,但是跟这一招比起来,似乎还是差着那么一丝。”
子昊道:“这招剑法之所以快,不过是因为料敌在先,只要你能在对手动作之前判断他所用的招式,那自然总能先其一步,用最短的时间做出最有效的反应。就像苏陵的减之所以快,便是因他细心而冷静,无论何时,他都能够注意对手每一丝细微的举动,从而进行最精确的判断。”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浮翾剑交回给且兰,仔细讲解其中关窍,这用剑的道理看似简单,但真要融会贯通却也不易,且兰人虽聪慧,却也用了近一个时辰才将这招剑法记住。子昊今日似乎比平常更加耐心,待她记住了剑招中的变化,再道:“你便用刚刚学会的剑法再来和我过招,这一次,我会在十招之内取你手中之剑。”
且兰目带思忖看了看他,点头道:“好。”
且兰新学来的剑法虽然不是很纯熟,但是出剑的速度已经比之前快了不止一倍。九夷族的轻功虽然不及后风国的大自在逍遥法,但是轻逸灵动,飘若飞絮,和这样的剑法配合,正是威力倍增。子昊这次并非空手,用的却是浮翾剑的剑鞘,且兰知道他武功比自己高出许多,每一招出手都十分小心,待到第五招时,子昊忽然虚晃一招,胸前空门大开。且兰只要挺剑上前,便可借机展开剑势,但是如此抢攻,她自己的防守也会减弱,心中略微犹豫,出手便缓了一线。就这刹那之间,子昊手中剑鞘已经闪电般送出,跟着趋身向前,手掌轻轻一托,向上一送,浮翾剑便已落入了剑鞘之内。
且兰后退两步,愣了片刻,道: “我还以为你会用剑鞘震飞我的剑。”
子昊摇了摇头道: “你从一开始便只是打算怎样才能多坚持几招,根本没有想着赢我。”
且兰道:“你的武功比我高,我赢不了你。”
子昊道:“你以后遇到的对手会有很多武功高过你的人,如果因此没有取胜的信心,那就永远也赢不了对方,在动手的时候如果心存犹豫,那便是将性命送给对方。
方才你若挺剑进招,便能将我逼退,但就是你那一丝犹豫,才让我有了机会。’
且兰低头思索了片刻,道:“你说得对,不过我也没想到你会用剑鞘来套我的剑。”
子昊微微一笑道: “当你和别人动手时,对方的精神一般会集中在你的剑上,很少会有人留意剑鞘。”他重新拔剑出鞘,指点这招剑法,复又说道:“你见过皇非用剑,皇非的剑法之所以可怕,便是因为他从来对自己充满信心,所以逐日剑每一招出手都能发挥出极致的力量,即便是比他强大的对手也可能在临阵之时败在他的手中。”
且兰道:“正是因为如此,姬沧的武功和皇非不相上下,但最终还是死在他的手里。”
子昊点头道:“一个人只要对自己有信心,很多不可能的事情都会变成可能,自信不会帮你实现所有事情,但是没有自信一定什么事都做不成。”
且兰抿唇一笑道:“下一次我一定要赢你。”
子昊也笑了一笑,“这一招我还是用剑鞘。”
且兰拔剑道:“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看看第三招了。”
子昊手握剑鞘随意而立,微笑示意,且兰手底内力透出,浮翾剑紫芒隐隐,发出轻微的鸣颤。第二招剑法虽然不如第一招变化繁复,但领会了这招剑法,且兰出剑不但更快,而且更加锐利果断,剑势行云流水,连绵不绝,几乎没有任何破绽。
子昊唇角微带笑意,既是赞赏亦是鼓励。浮翾剑乃是当世第一利器,他以剑鞘应敌,始终不与且兰剑锋接触,但通过剑鞘透出的真气已足以御敌在先。
两人这次交手足有小半盏茶功夫。差不多数十招过后,子昊眸光微微一闪,忽然屈指轻弹,手中剑鞘嗖的一声弹上半空,且兰不由一愣,眼前只见白衣飘闪,子昊已经到了她的身后,半空中落下的剑鞘不知如何重新回到他手中,不偏不倚指向她后颈。
“兵者,诡道也。利而诱之,乱而取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子昊负手身后,朗声念道。且兰转过身来,叹了口气道: “剑法如兵法,兵无常式,以奇制胜,我不该一时吃惊,让对手有机可乘。”
子昊收起剑鞘徐步前行,笑道:“看来这一次不用我解释了。”
且兰道:“无论是谁,突然看到对手将兵器扔上半空,都会有些吃惊的。这招剑法既然取一个‘奇’字,却不知天下高手之中,又有谁的剑法当得起奇谋诡变的评价?”
子昊负手抬头,片刻后道:“穆王玄殇的归离剑,如龙在云,无迹可寻,十八招归离剑法每一招都可能生出令人意想不到的变化。若是谁说见过归离剑所有的剑招,那么他一定不够了解夜玄殇。”
且兰道:“你们交过手吗?”
子昊唇角微微一挑,回头道:“今日乘兴切磋了几招。”
且兰不由心生好奇,问道:“谁胜谁负?”
子昊没有说话,只是清邃的眼中透出一种愉悦的笑意。且兰很少在他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以前他即便微笑,也总似隔着一层清冷的薄雾,总有些情绪让人无从捉摸,但是今晚他似乎有些不同,且兰说不出哪里不同,但是他的眼睛令人感觉温润的暖意。她知道他并非随兴路过,也并非无意中想起这三招剑法,他这么晚了还来重华宫,亲手传授她剑招,是怕她这次离开帝都遇上强硬的敌人,这三招剑法每一招都隐藏着几重杀招,他并没有十分强调剑法的诸般变化,却让她了解了每一式招数中的剑意。冷静的观察力,足够的自信,不拘一格的变化,临危不乱的定力,或许只有当你面对危险的时候,才知道这些有多么重要。无论是谁,如果能够顿悟到这其中的含义,那么即便是在战场上,也足以从容面对一切。
外面响起更漏声声,时至三更,夜已过半。子昊看了看窗外,道:“这几招剑法虽然并不复杂,但想要融会贯通,却也不太容易,左右还有些时间,我再陪你过几招。”
且兰笑道:“我发现这几招剑法中的每一式变化都非常简单有效,一招出手绝不会浪费丝毫的气力。你好像总能想到这种法子,用最短的时间最直接的方法达到目的。”
子昊笑了笑道: “可能因为我不喜欢浪费时间。”
且兰这时候正沉迷于剑法的奇妙,并没有十分注意他这句话背后的含义,一样东西如果拥有得太多,人便很少会想到珍惜,只有知道自己没有太多时间的人,才会分外珍惜时间。子昊心知今晚之后,便不可能再有机会指点且兰剑法,自然不愿一味闲聊,对她示意了一下,且兰抬手捏了个剑诀道:“这一次你若夺我的剑,便不是那么容易了。”
子昊声音仍是淡然清静,道: “你试试看。”轻飘飘一掌向且兰肩头拍去,且兰旋身出剑,展开刚刚学来的剑法和他交手。起初子昊每过数招总是能够逼得她撇剑,但每一次也只是点到为止,既不过多纠正,也不出声指点,全令她自己在实战中摸索。
且兰心思本来灵透,悟性又高,不过百招过后,剑法越发纯熟,出剑也越来越快,浮翾剑既轻且利,在她手中仿佛化作一条柔软的白练,裹在淡淡紫芒之中飘舞灵动,不断逼向子昊。她知道以子昊的武功,纵然空手过招,自己也绝对伤不了他,所以心中并无顾忌,全力施展剑法。子昊始终以单掌应敌,无论且兰出剑速度有多快,他总能在间不容发的瞬间避开。且兰好胜心起,一心想要看看他武功究竟有多高,倏地一剑三分,三点剑光复作六芒,星星点点疾罩他胸前。
她这招剑法比起风寻剑一式八剑的速度虽还略逊一筹,怛已十分不易。子昊眼中露出浅淡的笑意,衣袖一飘,指尖不知如何便已搭上她剑锋,六道剑光骤然消失,变成一道流星般的利芒。子昊方要弹指将她长剑震开,忽然脸色微微一变,抽身向后退去。
且兰原本知道这一剑不可能伤到他,手底未留余力,子昊突然撤招,浮翾剑几乎已经抵上他的胸口,且兰此时纵然想要收手也来不及,不由大惊失色。眼前浮翾剑便要穿胸而过,子昊身子一侧,袖底一丝余力扫出,堪堪将剑锋荡偏半寸。只听哧的一声,一道剑光贴着他左胸斜飞上去,子昊踉跄着退开数步,抬手撑住屏风。
且兰怎也没想到这一剑竟险些伤了他性命,看着他衣上长长的剑痕,吓的整个人都呆了,愣了片刻,才疾步上前扶住他道:“子昊,你这是怎么了?”
子昊没有答话,只是脸色微见苍白,被浮翾剑划破的衣衫下露出极淡的血丝,显然只是擦伤了肌肤,并未伤到筋骨,但他唇畔竟渗出猩红的血迹。且兰心下着急,转身叫道:“来人,快来人!”
子昊一把扣住她手腕,低声道:“没事,不要惊动别人。”
且兰一回头,忽然察觉他神情有异,迟疑着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一晃,子昊心有所觉,当即转头避开。且兰霍然震惊,颤声道:“你的眼睛……你的眼睛怎么了?”
子昊却没有丝毫惊慌,似乎这样的情形已经不止一次发生,只是淡淡道:“没什么,过一会儿便好。”说话之间,外面当值的侍女隔着殿门问道:“王后娘娘,有什么吩咐?”
且兰感觉到子昊手底的力度,看他这情形也不敢声张,尽量让自己声音听起来平静,转头道:“没什么事……王上今晚在这里歇息,你们派人到长明宫说一声,顺便替王上拿两件衣服过来。”
侍女们应声退去。且兰扶着子昊在榻前坐下,只觉得他身子比寒冰还要冷,纵然隔着衣衫都能感觉阵阵阴寒的邪气流窜。就这片刻之间,子昊已经连话都说不出来,如今他体内的药毒发作起来早已不似之前的情形,纵然他的心志超乎常人,也无法在这样的疼痛面前表现得若无其事。毒性发作得一次比一次突然,甚至在短暂的时间内会令他双目如盲,绝对的黑暗,绝对的疼痛,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便可能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除了子夜韶华的汁液外,已经没有什么能止住这样的疼痛。
身体痛苦虽烈,子昊此时的神志却还清醒,一手阻住且兰叫人,一手自怀中取出一个白玉小瓶。且兰顾不得多想,急忙帮他打开,瓶中似乎盛着乳白色的汁液,一股奇异的幽香顿时漫开。
子昊抬手将药一饮而尽,随之闭目调息。这是未经任何调配,子夜韶华精纯的汁液,效果极是神奇,剧烈的疼痛很快减轻,就连被疼痛抽空的精力也迅速恢复。
当子昊再次睁开眼睛时,除了脸色一如既往的苍白,看起来已经安然无恙。且兰手中拿着那个药瓶,正愣愣地看着他。看到他这么快恢复如常,她脸上非但没有惊喜,反而透出一种极深极深的痛楚。
“你一直瞒着我们。”且兰的声音似乎有些发抖,方才练剑过招时轻松的神情早已无影无踪,“你让我和苏陵带兵去洗马谷,调走身边所有将领,抽空了帝都所有兵力,你究竟要干什么?这是子夜韶华的汁液,我曾经在医女手中见过。苏陵并不知道你在服用这种药,你连他也瞒着,让我们觉得你已经一天天好起来,然后设法遣走我们所有人,你是不是,想自己面对皇非?”
她问的又快又急,仿佛如果不一口气说出这些话,便会被生生闷死在心里,子昊看了她半响,眉心轻轻蹙起,“且兰,你实在是太聪明了,有时这也未必是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