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她只好硬着头皮含糊其辞地拖延时间道:“同观十年三月,我使宜归来,驸马秘密去滨州迎我,想给我一个惊喜。不想陛下竟然躲在他的马车上,被带到了滨州。出了意外,落入程寇之手……”
方宛果然被激怒:“说真话!到底是意外,还是故意……”
她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两名暗卫已摸到她后方,双双扑了上去,扣住她的肩膀,“咔嚓”两声,她的肩膀就脱臼了。
谢繁漪更是趁机扑过去,抱走彰华。
方宛一脚踢飞其中一名暗卫,扭身用双腿跟另一名暗卫打了起来。
荟蔚郡主大惊道:“宛宛!你、你竟然会武功?!”


第123章 假假真真(3)
正当众人的注意力都被方宛吸引时,抱着彰华的谢繁漪手指间多了一根针,毫不犹豫地将那枚针扎进了彰华的心口。
一直昏迷不醒的彰华受此刺激,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
只有谢长晏的视线一直在彰华身上,距离又近,正好将这一幕看得一清二楚,当即跳了起来:“三姐姐!”
彰华定定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谢繁漪。谢繁漪朝他露出一个极尽冷酷的笑容,温柔地说道:“陛下累了,继续睡吧。”说着,将针全部推进了肉里。
彰华终于反应过来,脸上的表情震惊到了极点,也古怪到了极点。他张开嘴巴,想要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谢长晏冲过去,苦于双手被捆,只好用头试图将谢繁漪顶开。
谢繁漪反手一巴掌拍在她身上:“滚开!”
谢长晏被打得踉跄后退了好几步,痛心疾首地喊了出来:“姐姐,他是二哥啊!”
谢繁漪重重一震,看向怀中的彰华,彰华整张脸变成了灰黑色,眼睛却睁得极大,充满了错愕和不解。
谢繁漪伸出手,慢慢地掀起他头上的斗篷,再在左额上方一摸,摸出一片假发。她的手顿时颤抖了起来,不敢置信地看着那片假发,再看向“彰华”,然而他已经无法说话了。
谢繁漪吓得蓦地后退,“彰华”整个人就“啪嗒”倒在了地上。
谢长晏连忙扑过去探他鼻息,发现他尚有呼吸,只是眼神涣散,肢体僵硬,显见是中了剧毒:“你在针上抹了什么?解药在哪里?”
谢繁漪呆呆地怔着,似乎没有听到她的话。
而那边眼看方宛要被暗卫抓住时,风小雅突然出手了。
谁也没看清他是怎么动的,只知道他前一刻还好整以暇地站在包围圈中,下一刻已出现在暗卫身侧,一指头点在暗卫耳根处,该名暗卫便倒了下去。
紧跟着,他伸出手“咔咔”两下,将方宛的断臂重新接了回去。
方宛冲他抿唇妩媚一笑:“多谢夫君相救!”
纵然今天的震惊一波接一波,但这一句还是让长公主和荟蔚郡主都惊呆了。
荟蔚郡主颤声道:“宛宛,你叫他……什、什么?”
方宛朝她笑了笑:“忘了告诉郡主,我根本不是方宛,我姓李,叫李宛宛。”
李宛宛这个名字谢长晏自是听过的,她是风小雅的第二位夫人,也是最神秘的一位。据说没有人见过她的模样,据说她嫁过去后就失宠了,据说她心灰意冷下出家修行去了……谁也没想到,她竟然变成了方宛。
陛下之前说公主府有密探,就是她吗?!
难怪陛下寿诞日她的舞水蝶会死掉,难怪她会当着长公主的面用那么漏洞百出的伎俩陷害她,除了向长公主表达忠心外,还有撮合她和彰华之意。
还有第二次回京时那个监视她的卖货郎,想必也是李宛宛安排的,意在提醒她“如意门的人在附近”……
谢长晏心头震撼万分。
而长公主则在这一刻也想起了初见方宛时的情形——
下人告诉她,一个自称是方清池侄女的人来投奔,就在花厅里。她有些意外,驸马父母双亡,虽曾听说他有个兄弟,但他幼时被人贩掳走后,跟哥哥也没了联系。
等她走到花厅,那时天色已经晚了,厅里宫女们正在点灯。灯光中的少女听到脚步声,转身回眸,眉眼五官,竟似方清池又活了一般!
她内心一悸,脱口而出:“清池?”
可等宫女们将灯笼一盏盏分开挂好,当光晕均匀地落到该少女身上时,又真切照出了她的模样,跟方清池还是有区别的。
“你说,你是清池的侄女?”
“是的。”少女不过十四岁,说起话来柔柔怯怯,带着天然的风情,“家父方文,叔叔本名叫方武,清池大概是他后来另改的名字。”
长公主看到她的脸,已有五分相信,再听这一句,变成了七分。
“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的?”
“我年前带父亲的棺木回乡安葬,听乡邻们说十年前有个自称方武的人回来寻过亲,但我父在外,没能联系上。叔叔留下了公主府的地址。我埋好父亲后,举目无亲,便想着来京投奔叔叔。这才知道……叔叔已经过世很久了……”少女说着,拿出了一封已经很旧了的书信。
长公主接过书信,看到上面熟悉的字迹时,眼眶便红了。
至此,她对方宛再无怀疑。
谁能想,是假的!
她竟然是假的!
李宛宛朝长公主笑了一笑:“这些年,承蒙殿下照顾了。”
长公主则双目赤红地瞪着风小雅:“你、你竟然给我下套!你竟然让你的夫人来我府做细作!”
风小雅挑了挑眉:“彼此彼此。方清池可以是细作,方宛为什么不可以?”
“你、你!”长公主说了几次都没能说下去,只觉胸膛堵得快要晕过去。
比起长公主的愤怒,荟蔚郡主的脸则是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喃喃道:“你是他的……夫人?你、你竟然是他、他的夫人……而我对你说了所有关于他、他的事……你、你……”
李宛宛看着她,眼中多了些许歉然:“抱歉郡主。不过,我并不在意,真的……”
一旁的范玉锦打了个哈哈:“看,爹,这就是你逼我娶的女人,心心念念惦记着别的男人的女人!”
范临钧头疼无比,只能闭目叹息。
谢长晏抱着僵硬的谢知幸,比起方宛就是李宛宛来,谢繁漪亲手毒杀了谢知幸,这才是今天真正的悲剧。
她是从手腕上发现轮椅上的这个人不是彰华的。
彰华的右手,被匕首狠狠划过,留下了难以抹除的狰狞伤口。刚才方宛扯动他的斗篷,露出他的右手,却是干干净净什么伤疤都没有。
于是她意识到,轮椅上的人,不是彰华。
如果不是彰华,那么只会是谢知幸了。
这也充分说明了为什么谢知幸一出场就昏迷不醒,坐在轮椅上——因为风小雅怕他露馅。
可是,如果这里的是谢知幸,那么宫里头那个呢?
更离谱的答案在谢长晏心中跳跃,伴随着她在屋顶上看到的画面,恐惧和震惊姗姗而来。这一刻她才意识到,之前一念之差,真正被救赎了的人,是自己。


第124章 假假真真(4)
如果她当时射出了毒针……
射死的,就会是彰华了!
可如果那个是彰华,他、他为什么不对自己直言呢?是隔墙有耳不方便?
难怪他用花瓶砸晕翁氏,也难怪他摸了一把她的脑袋,还说舍不得杀她……
等等!谢长晏可没忘记,在亲昵地揉她的脑袋前,彰华还被谢繁漪从耳根一直吻到了脖子呢……
谢长晏想到这里,看向谢繁漪,莫名有点同情。
谢繁漪一心想要杀彰华,结果却亲手杀了自己的情人。这个局,怎一个狠字了得?
而布下如此狠局的风小雅,心情难得一见的愉快,连那原本阴郁的眉眼,都似明朗了几分。
他未再理会长公主,而是走到谢繁漪面前,轻轻道:“如意夫人。”
谢长晏一震——什么?三姐姐是如意夫人?!
“秋姜在哪里?”
谢繁漪原本呆滞的表情因这句话而恢复了清明,她将目光从谢知幸身上收回,扭头看向风小雅,半晌后,扬唇一笑:“我凭什么告诉你?”
这就是承认了?谢繁漪就是如意夫人?如意夫人就是谢繁漪?!
饶是谢长晏久经风浪,遇事沉稳,也不禁于此时跳了起来:“你是如意夫人?什么时候的事?原来那个如意夫人呢?”父亲死在十六年前,而当时谢繁漪才六岁,自不会是如意夫人。如意门的门主无论换成谁,对外的统一代号都是如意夫人。也就是说,谢繁漪是近几年才当上的。难怪她能拥有暗部势力,能做出这么惊世骇俗的事情来。
谢繁漪却理也不理她,径自盯着风小雅,笑得妩媚又残忍:“你这么有本事,自己去找啊。”
而风小雅一句话,就让她的微笑崩裂:“我能解开他身上的毒。”
“真的?”谢长晏大喜。饶是已知谢知幸也不是什么好人,但见他如此下场,心中还是很不好受。
谢繁漪瞥了她一眼,却冷冷地拒绝了:“不必。”
“三姐姐!”
“一败涂地至此,还醒来做什么?等着被彰华羞辱吗?”谢繁漪注视着风小雅,“但你不同。你永远也找不到秋姜了。”
风小雅突然伸手,一把掐住了谢繁漪的脖子,两人瞬间移动了数丈,再停下来时,谢繁漪已被抵在了残垣上,美丽的脸被掐得开始扭曲。
长公主突然抓起荟蔚郡主,一把将她丢在了时饮背上,同时踢了时饮一脚。时饮吃疼,撒蹄就跑。
荟蔚郡主在马上大惊道:“娘!娘——”
“快走!不要回来!”长公主捡起地上的一把剑,竟朝李宛宛刺了过去。但她养尊处优惯了,虽会一点武功,却哪里是李宛宛的对手,不到三招就被擒住了。
而那时,马背上的荟蔚郡主拼命想要让时饮停下来。
长公主急喊道:“走啊!”
时饮冲散人群,狂奔下山。
长公主眼中露出了些许希望,下一刻,时饮却停了下来,长嘶一声后亲热地与另一匹马并肩回来了。
那匹马,正是步景。
而上面坐了一人。此时已近寅时,夏天天亮得早,陶鹤山庄又在峰顶,晨曦撕破暗幕声势喧人地降临,压得火把的光瞬间黯然。
步景上的人身穿衮服,头戴帝冠,面容沉稳,不怒自威——正是彰华。
四下一片寂静。
只有整齐的马蹄声。
彰华不是一个人来的,他带着监门卫、羽林屯兵和飞骑军。
三支军队的到来,顿时令原本就乌泱泱的山头显得越发拥挤。银甲黑骑的监门卫,紫衣白羽的羽林军和红袍白马的飞骑军,宛如水墨画里最后三笔亮彩,一下子震慑住全场。
彰华走在最前面,时饮紧跟其后,而它背上的荟蔚郡主已因为太过震惊而僵化。
不止她,除了极个别知情者外,所有人都很震惊,不明白陛下明明倒在地上,怎么又来了一个?
谢长晏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直勾勾地盯着由远而近的彰华。彰华的目光搜寻一圈后,也找到了她。
他似松了口气,在马背上一按,如燕子般飞到了谢长晏身边。
紧跟着,那根捆了她一夜的绳子就被他解开了。彰华在她被勒得又红又肿的手腕上揉了揉,低头看向她脚边的谢知幸。
谢知幸依旧睁着眼睛,但他眼瞳中没有任何神采,跟个活死人也没什么区别了。
一旁的袁炅突然跪倒在地,颤声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被他提醒,所有人都跪倒在地,声音一声接一声,如海浪般扩散开来。
彰华轻轻一笑,用谢长晏熟悉的方式——克制了傲慢,温柔了威严,故而显得平和无害:“平身。”
谢长晏却觉得有些别扭——因为他仍在揉她的手腕。
谢长晏想收回来,彰华却握得更紧了些,然后走向风小雅。
谢长晏没办法,大庭广众下不敢拉扯,只好被逼跟着一起走过去。
风小雅立刻松了手。
谢繁漪站立不稳,滑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彰华朝她伸出了一只手。
谢长晏想不会吧,你还抓着我呢,这是要一手抓一个吗?当即又想挣脱,彰华朝她投来一瞥,那眼神含笑带着宠溺,像是在说“别闹,看戏”。
谢长晏心中“咯噔”——看来,仅让谢繁漪亲手杀了谢知幸还不够,彰华现身是来继续收债的。
谢繁漪“呼哧呼哧”地抬起头,果然狠狠地打开了彰华的手,眼中满是悲愤。
彰华道:“你输了。”
谢繁漪的表情起了一系列的变化:憎恨、屈辱、不甘、疑惑、茫然。她的视线扫过围观的众人,从面如死灰的长公主,到惶恐不安的袁炅,到表情各异的官员士兵们,最后落在地上的谢知幸脸上。
这一瞬间,她就像一朵花,肉眼可见地枯萎了。
她忽然朝谢知幸爬了过去。彰华没有阻止。于是风小雅也没有动。
谢繁漪抱住谢知幸,怔怔地看了他半天后,将他抱在了怀中。
而天,终于彻底大亮了。
红日从云层中一跃而出,逐退了群星与残月。


第125章 棋布错峙(1)
〖卦辞原文〗
乾:元,亨,利,贞。“大通顺,占问有利。”
〖译文〗
天:元始,亨通,和谐,贞正。
白话:天道运行周而复始,永无止息,谁也不能阻挡,君子应效法天道,自立自强,不停地奋斗下去。
然而阳光并没有驱散一些东西。
比如,笼罩在谢长晏心中的阴霾。
她坐在执明殿外的台阶上,在九月的艳阳下看着上了药的手腕,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眼眸。
自彰华现身,六军臣服,谢繁漪和长公主被双双擒下后,陶鹤山庄之乱算是彻底平息。
她跟着众人一起回到皇宫。彰华第一时间命人将谢繁漪、谢知幸和长公主押进了执明殿。没有人来指引她该做什么,于是谢长晏便坐在了殿外。
她被太阳晒得有点晕乎乎,有点饿,还很渴。
忽然间,一个托盘递到了她面前,上面放着一杯水。
谢长晏抬头,来人竟是如意。
如意手上也缠着纱布,脸上还有个掌印,模样看起来比她还狼狈。
谢长晏接过水,好奇地问了一句:“怎么伤的?”
如意盯着她:“拜你所赐。”
谢长晏顿时被水呛到,咳嗽起来,然后才想起她被谢繁漪擒住前,曾让孟不离去抓如意,莫非……
如意在她身边坐下,牵动伤口,不禁咧了咧牙。
谢长晏扳过他的脸,看着秀美小脸上瘀青的掌印,叹了口气:“孟兄一向很有分寸,明明知道你最重视这张脸,怎么还专打这儿?”
如意却沉默了,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谢长晏突然领悟过来,抓起他的手翻到掌心这面,看到了上面的茧:“你不是如意!你是吉祥?!”
面前的少年点了点头,一笑,露出些许羞涩之意——果是较为内向的吉祥。
“一直是你?”
吉祥再次点头。
“那所谓的背叛,也是假的?”其实问出口之时心中便已有了答案。众人皆知如意是个草包,在燕王身边就是个逗乐的玩物,偏又知道燕王的很多秘密。所以他落入谢繁漪手上,只要肯背叛,就能活命。吉祥却不同。吉祥不但武功好,脑子也机警,这样的人,就算投靠过来,也不敢用。
所以,吉祥在落水后,第一时间换了如意的令牌,被水兵们捞起来。然后一直假扮懦弱无能的如意,被送回燕宫,成了一件证明“谢知幸就是彰华”的摆件。
也因此,很多宫里头的消息反而经由他之手传达给了外头的风小雅,最终跟彰华里应外合,翻盘取胜。
谢长晏想通了这一点后,第一个反应就是:“那真正的如意呢?”
吉祥的表情顿时变得说不出的悲伤。
真正的如意……
那一日,吉祥从翁氏手中救下了谢长晏,如意当即又哭又笑地踩着踏板冲上红船,一把抱住吉祥道:“弟弟,弟弟!你没死!我还以为你淹死了呜呜呜……”
“你对我真是太不了解了!”
“我也依稀记得你好像学过水,但陛下说你不会水,我就信了……”
“他不那么说,这老妖婆能放心让我跳海没有防备?”吉祥嫌弃地挣脱开如意的怀抱,如意咧嘴直笑,心情却好得不得了。
然而,吉祥解不开谢长晏身上的穴道,谢长晏拼命朝他们眨眼使眼色,如意看见了笑嘻嘻地打趣道:“陛下,她这是得了癫痫?”
话音刚落,彰华突喊一句“不好”,紧跟着,红船炸了——
天崩地裂,巨浪四起,海面起了一个大旋涡,连带将周遭的船只一并吞噬。
吉祥第一时间冲过去抱住不会游泳的哥哥,两人一起掉入海中。
吉祥抱着如意拼命往外游,想要脱离旋涡。如意吓得脸色惨白,颤声道:“怎、怎么回事?”
话没说完,灌了好几口海水,连连咳嗽起来。
“别怕,照我说的做!”吉祥临危不乱,抓住了一块碎板,给如意抓着,然后带着他继续游。
如意抓着碎木,再也不敢说话了。吉祥让他吸气他就吸,让他呼气他就呼,配合得不得了。然而,人力在这样的巨力之前,实在太过渺小。尽管吉祥很努力地划,但拖着个大累赘,再加上还要躲避时不时飞溅过来的碎木残片,还是越来越慢。
这时一块碎木飞过来,“噗”地刺入了如意后背,他整个人一僵,睁大了眼睛。
吉祥没注意到,继续拉着浮板,边游边道:“别怕!挺住!前面就是咱们的船,他们会来救我们的!”
“我、我……”如意的声音颤抖得很厉害,“我不怕!”
然而,视线范围内的燕国战舰不但没有过来救人,反而掉头离远了些。
吉祥留意到了这个变化,心中一沉。
如意趴在浮板上有气无力地问道:“弟弟,还、还要多久啊?”
“快了!挺住!”
“陛、陛下他在哪儿呀?”
“陛下不会有事的,等会儿就来救你了!”
“那就好。但我好冷啊……”如意的声音越来越轻。吉祥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扭头去看,发现一块碎木残片正好扎进了如意的心脏,已不知流了多久的血,身下的木板一片猩红。
吉祥呆呆地看着这一幕,一时间,讷不能言。
如意睁开眼睛,迷迷蒙蒙地看了他一眼:“怎、怎么不游了?快、快点啊……我、我好担心陛下啊……”
“是。”吉祥抹了一把脸,抹掉上面冰凉的海水和泪水,转身抓着浮板继续游。
“弟弟……”如意软绵绵地叫唤他,与其说是阉奴的嗓音,不如说是未变声的雌雄莫辨的少年音。
吉祥又抹了把脸:“我在。”
“陛下会没事的吧?”
“肯定没事的!”
“那……谢长晏也会没事的吧?”
“没事的!”
“那就好。要是谢长晏出点什么事,陛下身边就真的没人啦……”
“还有我们呢!”
如意如梦初醒,笑了起来:“啊对,还有我呢……我啊,是要永远永远陪在陛下身边的呢……”
“嗯!”
“下辈子……”他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下辈子我要当富贵人家的小公子,像那个薛采一样,很神气很了不起地出现在陛下面前……你说好吗,吉祥?”
“好!”
“下辈子咱们还要一起投胎啊,弟弟……”
“好……”
水声凌乱,海风幽幽,身后却再没了声音。
吉祥终于承受不住地哭了起来。
他素来坚强,当年被卖入宫排队等净身时,如意哭天喊地,他在旁边却始终镇定。七年来,跟在燕王身边,受其教诲,越发处事不惊。他是那么那么努力。因为他知道哥哥天赋有限,生怕陛下不满,只能加倍努力。如果燕王始终器重他的话,想必就也能留给哥哥一席之地。
他做到了。
燕王对他们兄弟十分宠爱。
吉祥心中非常清楚,陛下确实很欣赏他的机智沉稳,但更喜爱如意的天真活泼。如意,从某种角度来说更像陛下的蝴蝶,活得甜美而灿烂。
如今,他终于也像蝴蝶一样,飞走了。
吉祥深吸口气,转过身抱住如意。如意的表情十分平静,闭着眼睛,仿佛只是趴在浮板上睡着了一般。
吉祥咬了咬牙,伸出手,慢慢地将他身下的浮板抽走了……
“……我把哥哥的令牌带在了自己身上,放开了他的手。他就沉下去了……那时候船还在燃烧,海水很烫,我游了一大圈,幸好找到一个漂浮的木桶,就爬了进去。如此又过了大概一个时辰,有小船过来捞尸体,把我捞走了……”吉祥的声音十分平静,跟彰华一样,他也是个不习惯表露情绪的人。
可谢长晏被如此平静的口吻,虐得泪流满面。她万万没想到,真正的如意,竟已不在了!
耳畔依稀回响起如意的一句话,他说:“这、这两年,很、很多人都走了。太上皇走了,你走了,鹤公走了,太、太傅也走了……陛下身边,没、没什么人了……不管怎样,我和吉祥终是要在陛下身边的!”
谢长晏鼻子一酸,低头看着自己红肿的手腕,如果不是谢繁漪和谢知幸,她不会遭遇那样的事情,如果不是为了救她,陛下和如意不用赶来长刀海峡,如意就不会死。
细究因果,最终还是谢家的罪孽。
笼罩在谢长晏心头的阴霾至此,越发沉重了。
两人都沉默了好一会儿。
最终,还是吉祥先调整好情绪,转移话题道:“你为什么不进殿去?”
谢长晏挑眉道:“进殿看审讯谢繁漪吗?”
“你不想知道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吗?不想知道谢繁漪谋逆的原因吗?”


第126章 棋布错峙(2)
“知道她是多么情非得已,多么被逼无奈,多么痛苦挣扎……又如何?理解她?原谅她?”谢长晏笑了,笑容里却满是苦涩的味道,“我既不是公输蛙那样的智者,超脱红尘外,可以无视礼法人伦;也不是风小雅那样的情痴,即使秋姜杀了他父亲,还能深爱着她。我、我半点也不在乎谢繁漪的心情想法,也不关心她的命运结局。我只想着一件事……”
她抬起头,让阳光照耀着她的脸,仿佛如此就可以消抵沁入骨髓的冰寒:“我要如何做,才能不让陛下为难。”
不让他在律法和私情中犹豫。
不让他纠结于该如何处置谢家,处置虽然与谋逆无关却是谢家人的自己。
不让如意和被卷入此局中的无辜者们枉死。
不让如意门还有漏网之鱼继续逍遥法外……
吉祥静静地看着谢长晏。
他还记得第一次去城门口迎接她时的情形,她坐在马车上,故作矜持仪态端庄地朝他微笑,可那双灵动的眼睛,蕴含着好奇,饱含着期待,还有点无知者无畏的大胆。
还是个孩子啊。
他当时心中这么想。
而现在,那孩子长高了,眉宇间染了喜怒哀乐,有了怨憎愤恨,有了知而畏的悲伤。
可只有这样才是大人。
才是皇后。
自古以来,公主都是少女,皇后才是女人。能当皇后、当好皇后的女子,都有一颗千锤百炼的心。
“但你应该进去的。”吉祥开口道,“不是为了倾听谢繁漪,而是为了倾听陛下。”
谢长晏愣了一下。
“你总应该听一听,陛下这局棋是怎么赢的。你能活着,能毫发无伤地坐在这里,不是因为幸运,而是……陛下在前方,替你挡住了风雨,负重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