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庭两万八千岁时,因一场酒宴与屠香山夫萝公主相识,立即被这位美艳绝伦热情大方的神女征服,陷入了情网,回家就央着父亲花皇替他去提亲订婚约,在这位古板神君心里,喜欢谁就得先用名分捆住再说。
古庭的订婚宴办的还算盛大,可能因为太过高兴,宴席还没到一半,古庭已然酩酊大醉,拽着娇羞的夫萝跑来给扶苍敬酒,话都说不清了:“扶苍……这是夫萝……来,你给我敬酒……”
夫萝低声提醒他:“是我们给扶苍神君敬酒才对。”
她捏了酒杯,盈盈一笑,眉眼含春,凑上前来把杯子往扶苍手里的酒杯上轻轻一碰,停了片刻才收回去,细声道:“扶苍神君,听说你和古庭关系极好,你年纪比我小些,我便叫你扶苍弟弟可好?”
醉酒的古庭因着“扶苍弟弟”四个字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夫萝悄悄捏了捏扶苍的小指,白衣神君退了两步,默然喝干杯中酒,反身避远。
当夜宾客们都留宿在花皇仙岛,扶苍把带来的书看完,方吹灭银灯,房门却被敲响了。
“扶苍弟弟,开开门。”夫萝比白日娇媚无数倍的声音在外面轻轻响起。
扶苍眉头皱了起来,没有动,声音冷淡:“有何事?”
夫萝轻道:“是古庭他喝多了,在发酒疯,神仆们制不住他,这么晚了又不好惊动花皇他老人家。”
古庭会发酒疯?扶苍眉头皱得更深,复又松开,起身利落干脆地打开房门,下一刻艳影一闪,便往他怀里扑来。她身上那件纱衣被月光一照,跟透明的一样。
扶苍将身体一侧,避过她的动作,反手抓过一把椅子,顺势往她膝弯上一磕,夫萝不由自主坐了下去。
“你弄疼我了。”她娇滴滴地说着,将腿翘起,一手按住痛处,光裸的双腿便从纱衣下露了出来。
扶苍将外衣披好,带来的书也拿起,淡道:“把眼睛闭上。”
上钩了!夫萝心花怒放地合上双眼,等了半日不见任何动静,她怯生生地唤他:“扶苍弟弟?”
没有回应,她错愕地睁开眼,却发现客房里早已没了那道白色身影,房门被合拢反锁,月窗也被反锁,她竟被这神君关在了这间客房里!
扶苍找到古庭的时候,他早已酒气冲天地彻底睡着了,他方欲唤出雨露把他弄醒,提醒他,他找的这位未婚妻实在不大像话,可想了想,终究还是没动。
古庭似乎陷得很深,并且那么开心,连婚约都订了。若没订这婚,他一定毫不犹豫便告诉他,以花皇姚氏这般在乎脸面的部族,才订婚就取消婚约,不啻是个极重大的打击。
这件事还是先缓缓,或者叫古庭自己慢慢察觉罢,不然才兴奋到最顶峰又骤然下落痛苦深渊,那滋味想必不好受。
风声呼啸,好不容易从客房里脱身的夫萝化为一股狂风落在身后,她似怨嗔又似恐惧般盯着扶苍,身上那件透明的纱衣泛起一层紫色,终于不再透明。
扶苍唤来大蓬雨露,一股脑全丢在古庭脸上,惊得他一骨碌滚起来,愕然叫嚷。白衣神君悄然离去,只丢下四个字:“好自为之。”
自夫萝后,扶苍对那些会抛秋波媚眼的神女一律敬而远之,直到他遇到了一个动不动就朝他抛媚眼的龙公主。
刚开始,他想,她和夫萝是一路货色。
之后,他想,好像不太一样。
最后,他想,独她抛秋波媚眼好看些。
很久很久之后的某天,龙公主突然问他:夫萝师姐当初怎么勾搭你的?
扶苍经过一瞬间的深思熟虑,决定不告诉她真相。
不告诉她,似乎更稳妥些,桃花不断的白衣神君这样想。

愿逐月华流照君(一)
夏日黄昏的凡间城镇热浪滚滚,比往日稀薄不少的浊气似极清淡的灰烟盘旋缭绕,道旁的老榕树上却是清气横溢,繁密的枝叶后露出一抹雪色衣角,扶苍手握纯钧,正靠在树上心不在焉地看着对面凡人闹哄哄的戏台子。
纯钧内响起龙公主同样心不在焉的声音:“那个穿青衣服的是不是和穿花衣服的在一块儿啦?”
她认角色都靠衣服。
扶苍道:“花衣服的死了。”
玄乙立即把视线从洞上移开,继续落回手里的书上:“那不看了。”
正好,他也实在不想看这哭哭啼啼怪腔怪调的东西。
扶苍四处随意张望一圈,夜色将至,正是群妖与魔族最蠢蠢欲动的时刻,十日前,此地的土地递了状子去南天门,称这里有十分擅长潜伏的厉害妖族猎食凡人,已吃了不下十人,他接了状子在附近守了许久,至今还没发现任何异常。
分出一丝神念探入纯钧,他的剑气化龙已经被她利用的十分彻底,金光璀璨中,一块纤云华毯铺着,左边一盒糖渍梅,右边一杯还冒着热气的茶,周围乱七八糟全是各种书,龙公主懒洋洋地缩在云纱被子里,头上的金环都歪了,正津津有味地看着手里的书——女鬼与书生,她近来的最爱。
似是察觉到有神念窥探,她把书用手一盖:“不许偷看。”
扶苍在纯钧上敲了一下,收回神念,见夜色渐沉,他将神力与清气尽数收敛,从老榕树上轻轻跃下,在凡间凹凸不平的街道上缓缓前行。
龙公主的声音又从纯钧里细细传出:“扶苍师兄,吃人的妖还没抓到吗?”
她一定是在剑里气闷,下界浊气重,她龙鳞尚未长出,不能出来,又因着公务不方便带她四处游玩,扶苍声音变得温和:“再忍一忍,今晚还遇不到,便回上界了。”
其实她不急……玄乙裹着被子蠕动到那个洞前,眯眼朝外看,凡间城镇的灯火似稀疏的星子,一点一点散落,街上行人已十分稀少。
这些年因她一直睡在纯钧内,几乎已成下界的常客,看什么也不稀奇,随意望一圈便又继续看手里香艳的女鬼与书生的故事集,不知看到了什么,她忽然开口:“扶苍师兄,青楼你还没带我去过。”
扶苍冷不丁被她问的停下了脚步,面不改色:“……从哪里知道这两个字?”
玄乙慢悠悠地晃了晃手里的书,得意洋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
凡人有趣的话真多。
“青楼就是涂成青色的楼吗?”她吐出一粒梅核儿,又塞了一粒新的,“里面是不是住着一群美人,谁最好看谁就有钱财拿?”
扶苍眯眼望向遥远的夜空,顿了半日,给予肯定:“……是的。”
玄乙巴向洞口,黑纱后的眼睛盯在白衣神君脸上:“你当凡人的时候去过吗?”
扶苍皱了皱眉,淡道:“没有去过,也从不曾想去。”
那些是风尘场里的皮肉生意,有过一次凡人经历的扶苍神君自然明白个中真意。于是从没做过凡人的龙公主奇道:“为什么不去?你去的话,应该可以拿很多钱财罢?”
扶苍发现自己又一次跟不上她跳脱的思路,“为什么不去”这个问题姑且不谈,“拿很多钱财”是怎么个意思?她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果然下一刻她又道:“我看书里说花魁都是万里挑一的美人,你若去了,应该就是凡间第一的花魁了罢?一定有很多钱财可以拿。”
她至今还记得他光用脸就骗到天狐族九公主三根尾巴毛的事。
扶苍心里的滋味从未这么复杂过,不知道是高兴,还是愤怒,还是被她与众不同的想象力打倒在地。
他只有迈开脚步继续往前走,一面冷道:“噤声,要行公务了。”
好巧不巧,话音一落,便觉夜风中有一丝极细微极遥远的妖气微微一颤,扶苍立即化作一团清风急追而去。
曲曲折折出了城镇,飞了半日,四周的浊气渐渐变得浓郁,附近是一块荒芜的死地,莹莹絮絮残存着些许凡人临死的怨念,想必曾是凡间的战场。这种地方向来鬼神回避,食人的妖躲在这里,倒很聪明。
远处那团阴风倏地落在一株通体漆黑的巨树下,现出妖身,却是一只山魈,他手里抓着两个昏迷不醒的凡人,往白骨累累的树下一坐,叹道:“上面诸天屠魔诏令已经收回好多年啦,诸神忙着享乐还来不及,顾不得你这么个小小的魔头,你这昔日地仙也别再挣扎,堕落成魔也好——看看,清气就剩这么点了,被巡逻的天神发现也还是死路一条,倒不如逍遥几天,何必自找苦吃?”
扶苍先不去管他,放眼四处环视,这块草木枯萎、全无生气的死地,竟是昔日繁华风流的大梁王城。凡间风云流逝,土木易朽,沧海桑田之变化,令他陡生一股感慨。
那株通体漆黑的巨树,正是青帝庙中的桃树地仙,树身已被浊气吞噬,唯有树根附近还残留了些许清气。
曾是大梁诛邪国师的山魈妖一面慢悠悠地撕开手边凡人的衣裳,挑选肥嫩,一面又道:“这里已经是块死地,你迟早要完蛋,地仙有什么好做?累得半死不活,一个碎片砸过来就全没了……”
说着他便捡了个看上去肥嫩些的凡人,正欲大快朵颐,冷不丁清朗的风声扑面而至,他只觉金光一闪,霎时间被一只巨大的金龙一口咬住,在地上推了十几丈,疼得大声惨叫。
下一刻捆妖索与朱砂真言便将他从头到脚捆了个结结实实,山魈妖这才发觉那条金龙是华胥氏的剑气化龙,而眼前神色冷淡的白衣战将,正是当年做凡人时被自己报复的扶苍神君。他的脸登时黄了,不知是疼的还是吓的。
“妖族捕食凡人乃是重罪。”扶苍长袖一挥,金龙将那只吓傻的山魈妖轻轻咬在口中,游去一旁,“等下随我回刑部定罪。”
他缓缓行至老桃树下,仰头看了片刻,温言道:“当年我下凡历劫,承蒙地仙照料。”
桃树漆黑的枝叶便开始簌簌发抖,不知是感慨,还是恐惧,抑或者,是觉得终于可以解脱了。当年离恨海四处乱弹碎片,恰逢桃树地仙进行人身第三十六次羽化,不想被碎片砸入桃树之内,就此感染浊气,再不能现出地仙像。
他由桃树修为地仙,个中艰辛难以言表,如何能甘心堕落成魔?只得在这块死地中与体内浊气苦耗,时至今日,已被浊气感染大半身体,几乎不抱任何希望,想不到竟能重逢故人。
扶苍抬手在桃树上轻轻一拍,深深嵌入桃树内的碎片立时被弹出,为纯钧剑鞘化作的金龙一尾巴打成了齑粉。
金木的神力似潮水般涟漪开,满地干黄枯死的野草霎时间变得碧绿一片,丰盈充沛的清气遍布沉寂的死地。
扶苍又看了看漆黑依旧的老桃树,道:“盼你早日排净浊气,造福一方土地。”
这次就不要再借助青帝庙之香火,自己建个桃仙庙罢。
完成公务的白衣神君御风而起,飞了许久不见龙公主说话,当即又分出一丝神念探入纯钧,却见她枕着女鬼书生的故事已睡着了。因着神力微薄,她说睡便睡,一刻也撑不得,只盼这一下别睡太多天,不然又要在纯钧里气闷了。

愿逐月华流照君(二)
不知过了多久,甜美的黑暗一点点褪去,神界清爽干净的风扑在面上,撩动覆眼黑纱,擦在睫毛上痒痒的,玄乙忍不住揉了揉。
头顶响起扶苍低沉的声音:“醒了?”
她用袖子压下呵欠,眯眼四处张望,但见此处是个细长而极曲折的悬空回廊,上界正值盛夏,沉甸甸的紫藤花一团团坠下来,幽香四溢。回廊外是天宫最著名的天外云海,云海内豢养无数珍奇罕见的仙品鱼,巨大的各色仙品莲花在飘渺的云雾间若隐若现。
扶苍坐在栏杆上,一手托着她,一手竟捏了根鱼竿,慢条斯理地看着随风上下起伏的钓线。
他居然会钓鱼?玄乙撑圆了眼睛。
似是察觉到她的惊讶,他面上竟掠过一丝赧然的浅笑:“父亲说我行事还是有急躁不细致之处,劝我学学钓鱼,磨一下性子。”
风吹在脸上怪舒服的,玄乙窝在他怀中放肆地伸了个懒腰,一面去摸头顶坠下来的紫藤花,一面懒洋洋地问:“怎么会来天宫?”
因在纯钧里住着,她身上只穿了件单薄的丝衣,云海明亮无比,丝衣被映的像是半透明一般,扶苍拉开鸦青长衣,将她裹入怀内:“你睡了六日,两日前便是天帝七帝子大婚,婚宴还在前面办着。”
婚宴?玄乙下意识低头看看自己身上,他就把这么不修边幅的她放出来参加帝子婚宴啊?!
她气得又想往纯钧里钻:“我不要穿这样出去。”
扶苍哑然失笑:“不去前面,别动,鱼要吓跑了。”
说话间,云海中有一条无比巨大的金鲤翻腾一跃,带起云层荡漾不休,玄乙的注意力顿时歪了:“你家的金鲤怎么在这里?”
扶苍下巴轻轻在她脑门儿上一撞:“是我们家。”
早五年前便订过婚了,她说话还是这样口无遮拦。
“澄江湖中原本有两对金鲤,后来天帝大婚,祖父便送了一对当做贺礼,被养在这天外云海里。”
见她对天外云海甚有趣味,他便低声给她讲里面养着的那些极珍贵的鱼与珍兽,方讲到极古早时曾有金鲤跃过龙门化为龙的传说,忽听回廊上传来一个惊喜的呼声:“扶苍神君!你也来了?”
扶苍扭头,却见紫藤花下欣喜地凑近一团粉色艳影,身后九条雪白而巨大的长尾依旧似云雾般变幻莫测,正是极早之前在天狐一族青丘遇见的九公主,他当即颔首行礼。
九公主和当年一样,见着他便满面红晕,尾巴耷拉下去,嗓音细细的:“当年在青丘与扶苍神君邂逅,妾身再难相忘,今日能再度相见,妾身心中十分喜悦。”
扶苍淡道:“九公主客气了。”
九公主捂住通红的脸颊,声音开始发抖:“多年不见,神君风采更胜从前……扶苍神君,你若再像当年那样对妾身笑上一笑,妾身这次愿意割下三条尾巴相赠……”
话没说完,却听扶苍身前骤然响起一个低柔绵软的声音:“原来上回的三根尾巴毛是扶苍师兄一笑换来的?”
九公主乍见扶苍太过惊喜,全然没察觉他身旁还有别的神女,凝神细看时,便见扶苍华贵的鸦青长衣内竟藏了一个纤细身影,长发宛然,面色苍白,眼上覆了块黑纱,虽见不到真正的面容,然而轮廓清艳妩媚,实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九公主悄悄退了两步,赶紧把脸上太过明显的惊喜神情收敛收敛,早几年便听闻扶苍与烛阴氏的玄乙公主订下婚约,芳心暗碎的众神女猜测,烛阴氏大约是用救世主的名头外加强取豪夺的手段才迫得这位神君屈服,不过这会儿看他俩的模样,和传闻好像不大一样。
“我说笑而已。”她干笑两声,又退上几步,“二位继续欣赏美景,我先告辞了。”
玄乙眯眼看着九公主的九条巨大白尾巴迅速消失在曲折细长的回廊上,隔了一会儿,她傲慢地轻轻一哼:“我穿抹布也比她好看。”
她还在为自己的不修边幅而恼火。
扶苍只有啼笑皆非,见她长发有些凌乱,便用手指轻轻梳理。她安静地窝在他怀中,一根一根把领口上云纹的金线抠出来,娇颜凑近,吐息幽香,他忍不住俯首在她鼻尖上吻了吻。
却听她娇声软语:“你亲我这一下,我可没三片龙鳞给你。”
说完她自己先嗤一下笑了。
调皮的很。扶苍将她梳理齐整的长发尽数拨去脑后,再也没心思钓鱼,双手轻轻捧住她的脸,又一次俯首,吻在她唇上。
*
在天宫留宿的这一晚,玄乙睡得并不安稳,熟睡中总觉得肋下的皮肤一阵阵隐隐作痛,痛过了之后又是一阵阵剧烈的痒,她下意识抓个不停,却丝毫也不能缓解。
抓到第五次的时候,扶苍终于按着手不给动,将丝衣细细撩开一些,她肋下都被抓红了,眼看便要见血。
他皱起眉头,方欲询问,却听“噗”一声,床上的龙公主忽地变作一条通体漆黑的巨龙,紧跟着一圈圈缩小,缩成一尾一尺来长的带角泥鳅。
这条没鳞的泥鳅把肚皮一亮,低头盯着肋下看了半日,然后开口道:“哎呀,好像要长龙鳞了。”
话音一落,只见细小泥鳅的身侧仿佛被墨水点了几点,慢悠悠生出一片漆黑油亮的龙鳞。
龙公主醒后第十年,第一片龙鳞就这样毫无预兆地长了出来。
她还有些不可思议似的,用力在上面敲了敲,一只手伸过来阻止她的行径,旋即将她轻轻捉在手里。扶苍用手掌托着这条细小的龙神,久违的冰凉而绵软的感觉,他先用指尖小心碰了碰那片油亮的龙鳞,痒得她满掌打滚蜷起,正要变回人身,忽又觉一根手指极轻地按在了脑壳上。
曾经光秃秃脑壳上的两颗米粒龙角,如今终于长得像点样子了,扶苍细细摩挲那两根小珊瑚般的龙角,幽黑的眼睛里露出一丝笑意,手感还是这么好。
只生出一片龙鳞的小小龙神在掌中伸展身体,忽然一头钻进他领口,冰凉的一团蜷缩在胸前,慢悠悠地说道:“只准摸一会儿。”
扶苍在她细小的龙角上搓了搓,大约这样很舒服,她吁出一口气,枕着他的头发,突然又道:“扶苍师兄,你上次怎么对九公主笑的?”
……还要提这个,她大约忘了当初强行把他推出去的恶行。
“你想知道?”他温和地反问。
玄乙点了点头。
他不说话,指尖在她光秃秃的肚皮上轻轻划了两下,痒得她一股脑从领口游去袖口,噗一下变回人身,冷不丁被他抓住手腕,又扯回去,在腰上掐了数把,她差点笑哭了,扶苍淡道:“笑得不错。”
这家伙太坏了,趁着她最弱的时候可劲儿欺负她,等她以后厉害回来了,非得报复一下才行,玄乙用力在他手上抠了几下。
她睫毛上还残留方才笑出来的数点泪水,他便吻去。近来因着她没有了龙鳞,他的恶性比从前反而大了许多,吻着吻着忍不住顺着下颌吻去耳畔,在上面吮出一块淤痕。
“疼吗?”他轻触那块痕迹,低声问。
她又使劲点头。
“真的?”他的手穿过丝衣,抚在她心口,肌肤已然发烫。
假的。玄乙勾住他的脖子,张口在他耳朵上咬了一下。
狂欢的喧嚣散去后,似睡非睡之际,她听见扶苍和她说着什么,依稀是“回钟山”之类的话。是的,她终于长出龙鳞,得叫清晏和父亲也高兴一下,那明天就回去看看罢。看完之后,她还想和他去好多地方,对了,下界的青楼她也没忘,一定要找个机会去看看花魁有多美,还有还有,上回他说的那些四海上的仙岛也很有趣,她也想去看。
但他如果太忙,那只在纯钧里待着看书,再看看他剿杀零散魔族,也挺有意思的。
玄乙愉快地睡着了。
再醒来时,已身在钟山山顶的养龙池内,父亲清晏和扶苍正守在池畔不知说些什么,见她醒了,扶苍便温言:“你好好在养龙池内生长龙鳞,得空我每日来看你。”
好罢。玄乙在寒气四溢的养龙池内吐出一串泡泡,那些愉悦的行程只有等以后了。

愿逐月华流照君(三)
玄乙并没有想到,那些自由自在的共处时光真的拖到了很久很久的以后。
兴许因着她毕竟不是真正刚出生的烛阴龙神,自第一片龙鳞长好后,剩下的龙鳞长得比以往要快数倍,只花了一万年不到便重新长满。
紧随其后,便是望舒神女的邀请。
那也是玄乙最后一次见到她,在秋日文华殿浓香四溢的金桂树下。曾经冰姿超逸的望舒神女憔悴了无数,耳畔竟有白发丛生。
她这样憔悴,该不会是为了飞廉神君罢?玄乙想了想,终究没问出来。
将神印交给玄乙后,望舒神女仿佛卸下了什么重担,轻道:“总算把公主等来,我可以离开望舒宫这个伤心地了。”
见玄乙静静看着自己,她面上便露出一丝郁郁寡欢的笑:“飞廉活着的时候,我全无心思。他为救我而陨灭了,我却又天天想着他。公主,我如今很羡慕你能与爱侣两情相悦。好好做望舒,告辞。”
……意思飞廉神君陨灭后她才动了情意?那她一定是天下第一伤心者。
玄乙默然望着她清瘦的身影消失在文华殿外,此时想起很早以前那个满头白发乱舞脾气暴躁的飞廉神君,忽又觉得他也没那么可恶了。
在文华殿任职的太尧将望舒的上任手书交给她,含笑道:“小师妹,望舒驾月素来需有飞廉神使在前引路,不过望舒神女这些年一直拒绝任用新飞廉,眼下一时半会儿也挑不出合适的,何况……这桩麻烦还是交给望舒宫那些神官们,你不必担心,先去替三足银蟾神力灌顶罢。”
上回去望舒宫,是还在明性殿的时候,许多年过去,这里还是老样子。
玄乙在外间大殿里绕了一圈,四角的巨大花盆内原本装满了飞廉神君的月砂,而随着他的陨灭,月砂也没了,花盆里空荡荡的。
对了,她和扶苍在这边近身肉搏过,她的辫子被他拽住,他的下巴被她咬破,还在胸口踹了无数脚。
那会儿他还是“睚眦必报”的华胥氏。
女神官们将她引入大殿之后,却见地面上所铺的长砖赫然呈黑白二色,长长延伸了一段后各自分开,黑色砖路通向一座通体漆黑的殿宇,白色砖路则通向一座好似幽淡月光堆成的苍白殿宇。
宽敞砖道分叉的尽头处,是一扇巨大无匹的宫门,女神官们恭敬地给她介绍:“望舒神女请看,这边的长夜宫乃是飞廉神使居处,此处月华宫便是神女以后的起居处了。这扇门后便是三足银蟾所居之处,神女为之灌顶后,它便会依附神女的阴寒之力而生。望舒一职并不难,每日酉时中驾月而出,卯时中驾月而归,三足银蟾生性顽皮,神女不叫它从车上跳下去就好。”
忽听这位新上任的望舒神女懒洋洋地问道:“你们还没告诉我,驾车怎么走?从哪儿到哪儿,要走多快啊?”
女神官们笑道:“这是飞廉神使的职责,无需神女操心。”
不是说还没有新的飞廉神使么?玄乙懒得再说,反正等会儿天就黑了,月亮出不去不怪她。
住着三足银蟾的巨大宫殿被开启,通体幽蓝的宫殿内,全无他物,只有一座数丈方圆的青玉池,池内幽光流肆,竟盛满了月华之精,三足银蟾月亮在里面蹦来蹦去,似是察觉到玄乙身上阴寒的神力,它立即欢快地朝她蹦过来。
长得再怎样干净剔透漂亮,它还是一只蛤蟆。玄乙嫌弃地一手掐住它脑袋,将神力灌入后赶紧取出帕子擦了擦手,倍受打击的月亮虚弱地沉进月华之精里,它难得想静静。
女神官们捧来望舒的冕服,恭声道:“神女,请沐浴更衣,酉时将至。”
淡青色的薄纱裹在身体上,细碎的银流苏遮眼,玄乙特地在明镜前照了半日,上一任望舒神女打扮成这样,堪称冰姿超逸,给她穿着就不知怎么搞的,总多了一层媚色。
神印被女神官们仔细系在她腕上,出得月华宫,驾月长车已备好,呈半圆之型,没有车壁,玄乙上了车,见三足银蟾在上面蹦来蹦去,她只扫了一眼,它登时蔫了,柔顺地缩在她脚边一动不动。
“还是第一次见到三足银蟾这样老实。”女神官们干笑起来,也是,烛阴氏做望舒实在是有点大材小用。
玄乙支颐漫看天边艳红的晚霞,有点无聊,她决定明天开始带一本书在车上看。
长夜宫里忽然有数位神官簇拥着一位身着墨黑神使冕服的神君款款而出,车旁的女神官们立即躬身盈盈下拜,玄乙撑圆了眼睛,嘴也错愕地半张,呆若木鸡地看着这位穿飞廉神使服的特别眼熟的神君雍容优雅地上了长车,随即却蹲在自己身边,覆眼的细银流苏被他用指尖撩开,他静静打量她,过得片刻,低声道:“这身衣裳不驾月的时候别穿。”
她伸手捧着他的脸左右看,震惊地喃喃:“我没看错罢?你不做战将,跑来做飞廉了?”居然也不提前告诉她。
扶苍含笑将她按坐在软垫上:“等会儿说,我可是花了一下午才知道要怎样做飞廉。”
一下午!比她还提早来望舒宫!这骗子,之前把她送回钟山,说每天都能来看她的,结果每次都是隔三四日才能来。好不容易她的龙鳞长齐,下界又有什么凶兽作祟,她都快一年没见着他了,他居然不声不响跑过来躲着做什么飞廉。
长车破开云海,沿着夕阳的痕迹追逐而去,扶苍墨黑的冕服翩跹飞舞,一寸寸夜色仿佛从他身上迸发出来,将霞光明艳的色彩洗去。
一只手从后面悄悄牵住他的长袖,他转过头,裹着淡青薄纱的新任望舒神女已站在身侧。
“不做战将了?”她轻轻地又问一遍。
扶苍摇了摇头:“我会每天酉时前赶来的。”
太辛苦了。玄乙垂下头,慢慢握住他的手。
那扇细细的银流苏轻轻晃动,下面是丰润娇艳的唇。这身望舒冕服给她穿,半点冰姿超逸也看不到,反而充满异样的诱惑,淡青薄纱几乎就是贴在她身上。
他实在不愿有别的神君与她日夜为伴,也实在不愿她这付模样被任何神君看见,共处的时光总是短暂易逝,那么至少以后他们每一夜都会在一起。干涉天地职责,过了这么多年,他的胆子还是这样大,看来真的没救。
扶苍将她面上与银流苏纠缠在一处的发丝拨开,问:“既是做了望舒神女,怎么不看着三足银蟾?”
万一头一天月亮就从车上蹦下去,那可太糟糕了。
玄乙指了指后面,可怜的三足银蟾月亮被烛阴白雪硬生生冻在车上,两只银光闪闪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扶苍深深吸了口气,论到胡来,她永远更胜一筹。
夜色如墨,月华如霜,渐渐地,天边泛起淡墨烟水般的通透晨光。
第一夜平静地过去,新上任的望舒神女与临时替代的飞廉神君,极其完美地完成了驾月之行。除了那只内心受伤的三足银蟾,它的眼泪洒满了长空,一整夜。

愿逐月华流照君(四)
新的望舒神女上任后的第十万年,曾经彻底归顺上界的六位上古十八族大君开始蠢蠢欲动。
在那一年的隆冬时节,天帝太子陨灭在赤马大君的偷袭中,四野八荒皆为之震动。太子陨灭,紫微星坠落,天宫下了半个月的大雪。半个月后,天帝下了旨意,将上古十八族剿杀殆尽。
天帝太子素来仁厚可亲,诸神敬爱皆有之,故而此次剿杀虽不比当年诸天屠魔诏令,主动请缨的却很多,当仁不让的便是白泽帝君。太子是他早些年教出的最得意弟子,加之他比当今天帝多了些决断手腕,将来登基必将迎来更繁华的平安盛世,不想一朝陨灭在大君手中,简直叫他怒不可遏。
雷厉风行地剿杀了赤马大君后,天帝太子的送魂典礼在漫天大雪中开启,舞乐神官们在宽敞的绿琉璃桥上作悲歌狂舞,天帝太子的神躯早已化为清气散逸,天帝因着万分不舍,正恳请望舒神女释放烛阴白雪,将太子的一绺长发冻在冰中。
悲乐阵阵如风啸,诸神大多不忍听闻,目光反而落在桥边的望舒神女身上。
当今这位望舒神女可谓声名显赫,年少时因离恨海一事便名声鹊起,以烛阴氏公主的身份接下望舒一职后,其未婚的夫婿华胥氏扶苍神君又干涉天地职责,强行揽下飞廉一职,在当时传的沸沸扬扬的,好在他俩驾车赶月从来没出过问题,反倒比往昔那些还利索些,群起抗议的声音渐渐也淡了下去。
诸神有见过她的,也有没见过她的,此时见她穿着莹白的华裳,挂着浅紫色的丝制披帛,光看背影便是盈盈袅娜,及至转过身,眼上覆了一层细银流苏,说不出的媚秀,和印象中幽静清瘦的望舒竟是截然不同的滋味,神君们忍不住便要多看几眼。
玄乙将天帝太子的长发仔细封入晶莹剔透的寒冰,指甲在上面掐出些桔梗花,做的万分精致,这才递给对面垂泪的天帝,他现在看起来就是个普通的痛失爱子的神族,眼睛都哭肿了。
桥上舞乐神官鬼哭狼嚎的悲乐吵得她脑壳儿疼,她轻飘飘地下桥四处环顾,不知道太尧在哪里,当年剿杀堕落天神一事,承了他的情,一时也没机会还回去,这次太子陨灭,少不得还得安慰他两句。
穿过积雪的诸般琉璃桥,却见太尧广袖长衣的身影立在万年松下,芷兮正在一旁陪他站着,这位师姐如今越发会打扮了,一身象牙白的荷衣衬得她似一朵山茶花般亭亭玉立。
玄乙方欲过去招呼,冷不丁便见太尧反身张开双臂将对面山茶花似的神女抱在怀中,她不由一愣,显然芷兮比她吃惊更甚,又不好猛推,只得小声道:“太尧师兄?”
太尧低声道:“我与太子相差近十万岁,他素来待我如兄如父,我曾想将来他登基,我辅佐左右,必然竭尽心力,开辟盛世。只可惜……”
芷兮叹道:“世事无常,旦夕福祸,总算剿杀了赤马大君,替太子殿下报了此仇,太尧师兄节哀顺变。”
太尧缓缓点头:“芷兮,可否多陪我片刻?你在,我心神安宁些。”
芷兮涨红了脸,惴惴不安地四处乱看,她与这位师兄这些年来往虽然挺多,但他是个温雅之辈,从不曾露出丝毫心事,她也当他如长兄般厚爱,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她一时反应不过来,只僵在原地,到底还是没动。
玄乙在树后站了片刻,仔细想想,她轻飘飘地转身避远,连一粒雪也没惊动。
这样挺好,就这样继续下去。
出了小花园,玄乙望着昏暗的天空,吁出一口气,她的父兄和扶苍都是剿杀大君的主力,这会儿大约都还在下界奔波,算算她差不多也有数月没见着他们了,夜间飞廉一职也暂时交给长夜宫的神官们替代,怪闷的。
她靠着花盆低头捏白雪,捏出一个穿着飞廉神使冕服的雪人扶苍,再捏一个耳坠不离身的雪人清晏。
“小师妹!”
延霞欢快的声音在这片有点萧索悲伤的天宫内响起,怪不合时宜的,玄乙扭过头,便见她一蹦一跳地奔过来,古庭在后面脸是绿的。
“你又独个儿在这边捏白雪。”延霞凑上前看她手里的雪人,打趣道:“原来是想扶苍师弟了。”
古庭一路追来,扶住她的胳膊,声音在发抖:“别跑,两百年正是最危险的时候。”
还有八百年便要做母亲的延霞毫无自觉,笑得一派天真:“我没事,你别总担心,我阿娘说,她怀我的时候,生产前夜还打拳呢,我应该和她一样。”
如果她真的生产前夜还打拳,古庭觉得自己宁可从极西之地那个还没填好的窟窿里跳下去。
玄乙捏了两个圆滚滚的小雪人送给延霞,她喜欢的紧,拿手里玩了半天,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你见到芷兮师姐了吗?她这些年总独来独往,听说刑部里好多神君对她透露过心思,她也都回掉,她是不是……呃,还没忘掉少夷?”
玄乙偏头想了想:“我看不像。”
延霞叹了口气:“我看挺像的,我得把她拽出这个坑。”
她如今同样在文华殿任职,周遭遇见的大多是温文尔雅的神君,总归都比少夷要靠谱的多。
“我去找她。”延霞转身又开始跑,“我一个月给她介绍一个,不信都不成!”
说不定真的都不能成。玄乙默默想着,捏了个脸色发绿的古庭。
绿琉璃桥上的悲乐渐渐小了下去,嘶嘶的风雪回旋在空旷的天宫内,不知过了多久,踏雪之声渐近,玄乙正专心致志用指甲雕凿雪人芷兮耳畔的茶花,没有抬头。
踏雪声停在身侧三尺处,隔了一会儿,许久没听见的那低沉而魅惑的声音骤然响起:“没穿冕服,难得听话了。”
这家伙最近特别喜欢搞突如其来的袭击。
玄乙笑眯眯地扭头,有些讶异地看着对面的白衣战将,他看上去可实在不大清雅干净,白衣上染了许多干涸的妖血,风尘仆仆,大约是玉冠又被打碎,长发便拢在肩上,随便扯了截袖子系好。
一定是来不及回青帝宫便来找她。
玄乙丢了雪人,朝他走两步,嫌弃地皱起鼻子:“真脏啊。”
扶苍在她脑门儿上一拍,冷不丁这方才还满脸嫌弃的公主一骨碌钻进怀里,直接猴在身上,他便用胳膊托住。
“我不爱看你这样跑。”她用指甲轻轻抠去他眉梢的血迹,“不要你做飞廉了。”
他不做,也不会给其他神君做的。
扶苍又拍了拍她的脑袋:“走罢,快酉时了。”
龙公主一言不发地用指尖摩挲他面上每一处被溅射的血点,他撩开细银流苏,她的目光只有温柔,再也不见伤心。
这样就很好,已足够。
他牵着她的手离开飘雪的天宫。今夜又要驾车赶月,飞廉引路,望舒携月,漫漫长夜,依偎相伴,属于他和她的独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