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她这趟还能活着出去,她得找白泽帝君和天帝好好谈谈,她想谈的实在太多了。
扶苍念动真言,巨大的金龙瞬间又涨了数倍,方欲腾飞,冷不丁那些砂粒又开始翻涌沸腾,下一刻,一颗硕大无匹的漆黑的脑袋从四片翅膀中钻了出来,脑袋上五官深刻而清晰,还留着临死时的狰狞表情,浊气从它七窍中汩汩涌出,看上去无比可怖。
不等他们反应过来,脑袋下面的身体也钻出砂粒,不一会儿,天上地下第一高大的巨人身体便立在了不远处。它通体漆黑,身体上遍布狰狞的伤口,原本应当生着双臂的地方,如今硬生生贴了四只帝江之翼,使它看上去多了无数诡异。
防风氏的尸体与帝江之翼一起,就这么大大方方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玄乙不禁吸了口气,退意顿生,她的目标只是少夷的尸体,这玩意就算了罢?她觉得把它们放出去交给白泽帝君那帮混蛋帝君对付是最好的。
扶苍迅速收回金龙,急退数步,忽见那两双帝江之翼振翅而舞,漫天漫地的浊气似被一双巨手搅动,剧烈旋转起来。防风氏发出无意识的吼声,头扭向他们这里,拔腿便追。
扶苍反应奇快,转身便朝砂粒穷桑城疾驰。
可恨这里面不能御风腾飞,防风氏这样高大的巨人又在急追,眼看越来越近,他指尖在纯钧上一弹,巨大的金龙呼啸窜出,落在防风氏巨大的身体旁,一头钻进它眼中,没一会儿又自头顶天灵盖处冲出,它也浑不在意,继续地动山摇地追在后面。金龙立即下移,疾电般的金光在一只帝江之翼上倏地绕了一圈,防风氏发出一声大吼,一片翅膀从它肩上掉下去,激起无数砂浪。
几乎是一眨眼的工夫,四片帝江之翼便被利落干脆地切下,没有了翅膀震颤翻飞,防风氏追逐的脚步果然慢了一些,被卷起的刀一般的煞风也平息下去。它追了一阵,因见那白衣神君奔得极快,距离竟慢慢被拉开,便骤然张开漆黑巨口,狂吸了一大口气。
玄乙死死按住头发上的金环,饶是如此,披散的长发依然被扯得倒竖起来,要不是扶苍拽着,怕是要跟着倒飞出去。防风氏最擅长惊天吼声,当年作祟时,曾有吼死过神界战将的丰功伟绩,被它这样猛吸一口气吼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她震荡神力便要放出烛阴白雪,冷不丁扶苍一把掐住她的腰:“收回去!”
玄乙素来怕痒,被掐得差点痒笑了,刚震荡起来的神力硬生生被痒回去,那盘旋的金龙一头钻入防风氏口中,破开它的喉咙一跃而出,它将发未发的吼声再也吼不出来,只徒然张着大嘴,反而多了丝莫名其妙的滑稽。
切断帝江之翼也好,破了防风氏的喉咙也好,都不过是暂时的,离恨海里这样疯狂的浊气,加上再生神力与被污染的执念,没一会儿怕是这怪物又要恢复原样,他们不能耗。
砂粒穷桑城的宫墙已在眼前,扶苍将纯钧剑鞘掷出,势如破竹般插入宫墙内,他跃起握住剑鞘,身体一翻,似鸟一般轻盈地落在宫墙上,跳了下去。
防风氏像没头苍蝇般在宫墙外乱跑,踏地之声犹如响雷,砂地震颤不休,可看上去它竟像是不敢闯进来。
这情况非但没让他俩松口气,反而都觉心在往下沉——这些怪物都是因着少夷求生的执念变成此等模样,他可以将天下间极凶煞的东西控制到这般地步,还不知那与执念纠缠的帝君尸体究竟要如何厉害。
第一百四十三章 帝君尸首
扶苍眯眼看了看穷桑城内的景象,宫墙后是万丈深渊,砂粒的宫殿群便建在这深渊中,那些高塔宫殿自远处看栩栩如生,可眼下靠近了才发现它们不过是个徒有外形的空壳,巨大的窗户内一片漆黑,什么都没有。
他反手将玄乙捞在身前,双手紧紧抱住,一言不发便朝深渊中跳下。玄乙倒抽一口气,他又不是青阳氏有翅膀!
粘稠的浊气飞速擦着脸颊过去,扶苍念动真言,苍白的砂地中瞬间长出密密麻麻的巨大叶片,他们的身体落在柔软的叶片中,像一粒水珠般被轻轻弹起,毫发无伤。叶片顷刻间又消失,扶苍双脚站稳在砂地之上。
玄乙憋在胸腔的那口气也稳稳吐了出来,身体被他往地上一放,他摇摇头:“……大惊小怪。”
就这模样,少夷选她来解决离恨海的问题,实在不是件明智的事。
玄乙假作不知,扭头四处张望,苍白的砂粒不光凝结成宫殿,还凝结成木火梧桐的模样,树下甚至有砂粒凝结出的青阳氏神官,三三两两聚集,在这无声的死地中显得怪异无比。
“他会在哪里?”扶苍问。
不是不给她说话么?玄乙盯着他,难免带了一丝怨气。
这会儿终于知道听话了。扶苍心头汹涌的怒意莫名消褪了一些,脸还板着,语气却变得有了一丝温和:“只准说一句。”
玄乙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顺着大道找罢。”
她有点后悔为什么没答应少夷逛逛穷桑城的提议,虽然在那边待了几天,可她依旧半点路也不认得,帝君尸体会在哪里?这么巨大的穷桑城,不能腾飞只靠两条腿走,要走多久?
……这简直是句废话。扶苍又摇了摇头,他不该指望她能靠得住。纯钧再度脱鞘而出,化作一道细小的金光,快到不可思议,一瞬间沿着巨大的穷桑城绕了数圈,旋即又落回鞘中,他转身往西面行去:“这里来。”
玄乙垂着脑袋跟在他身后,满心疑惑,奇怪,她不是应当特别厉害吗?以前也都挺牛逼哄哄的,怎么这会儿被他对比的像个废材一样?不应该是这样的,肯定有哪里不对。
手被一把牵住,扶苍回头看看她,他眼里阴霾仍在,目光却温和了无数,轻道:“你这个战将做的乱七八糟。”
龙公主实在是许多事都做的乱七八糟,一手字写得如抽风,当个弟子几万年不去听课,当个战将连剑也不会握,一贯自私自利,突然又跑来这边当孤胆英雄——幸好他来了。
玄乙还是垂着头不说话,他便又道:“为什么不等我?”
她继续不说话。
“不会再有下次。”他声音清冷,“如果再有这样的事,我便把你关在纯钧里。”
……意思是他要放剑气化龙来咬她?对了,刚才他就放过一次,这残暴的莽夫。
玄乙含泪捉起他的手,用指尖在上面愤愤地写下一行抽风的字:我想再说一句。
这九死一生的当口,扶苍竟又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牵住她的手继续往前走,一面道:“你还是安静些更好。”
袖子被轻轻扯了两下,他下意识回头,龙公主撑圆了两只眼睛盯着他,她那双黑白分明会说话的眼睛分明是在问他:你怎么来这里的?
居然真的不说话,怕他真的敲晕她?
扶苍淡道:“问来做什么?反正都已经到了。”
她默然,眉头蹙起,又有一丝泪光迅速掠过,快得几乎看不清。扶苍看了她一会儿,慢慢张开双臂,将她圈入怀内。什么也不用说,既然他来了,那就不会走。
玄乙把脸使劲贴在他胸前,熟悉的干净气息,还有有力的心跳声。
他若不来,她还能死心塌地以命相搏,他来了,她好像就傻了。会不会一起陨灭在这里?和他一起当然好,可她不想他陨灭,他可以好好过下去,总有一天大约能遇到比她更适合他的神女,不会跟他斗气,也不会叫他上天入地万里迢迢赶来陪着一起送命。
真是个没眼光的神君。
难得见到龙公主像被雨淋湿的鸽子一样颓然无力,扶苍摸了摸她的头发:“不用怕。”
玄乙紧紧抱了他两下,方才松开手,扶苍牵着她,沿着砂粒木火梧桐款款前行,他荼白的衣衫下摆与长袖被浊气与煞风吹得摇曳不休,她盯着上面的云纹看了很久很久,看的出神。
煞风刀枪一般擦刮在脸上身上,扶苍的脚步突然变得十分谨慎,四周砂粒的木火梧桐莫名茂密起来,脚下的道路也渐渐变得清晰而不再粗糙,再绕过几株有了颜色的木火梧桐,一座巨大而华美的大殿出现在眼前。
与砂粒穷桑城中其他景致不同,这里的一切都与真正的穷桑城别无二样,烈焰般色彩的殿门,连其上最细微的雕花纹路都清晰可见,大殿内漆黑的水晶地面纤尘不染,瑰丽的金色枝叶缠绕的竖格窗,绣满了玄鸟的云纱窗帘。
空旷的大殿内一个影子都没有,连那些砂粒凝结的神官也没有。扶苍握紧纯钧,极其小心地以足尖在漆黑的地板上轻轻踏了一下,大殿的后门忽然打开,金青交织的明丽颜色如潮如云,映亮了显得有些阴森的大殿。
仔细穿过大殿,玄乙拉长脖子朝外望去,这里像是一个突兀的庭院,高大的木火梧桐将天空都遮蔽,艳丽繁茂至极的枝叶下,有一道穿着古老玄黑长袍的身影席地而坐,背靠木火梧桐,姿态竟十分慵懒。
漆黑长发宛然垂在肩下,金线细细绕了一绺编好的辫子,下面还坠着一粒玲珑精致的玛瑙凤凰。
倏地,长发晃了一下,他侧过脸来,俨然跟少夷一模一样,只是额上没有那粒神魂宝珠,且看上去比年仅五万岁的凤君又要成熟无数。
玄乙不禁深深吸了口气,这是尸体?青阳氏家的尸体长这样啊?!
他似是全然没注意庭院里突然出现的两个神族,掌心不知何时多了一片树叶,放在唇边细细吹奏,断断续续的小调儿划破死寂的离恨海,正是上回少夷吹的那首,只是不连贯,像是记不得调子了。
玄乙朝他走过去,身体却被扶苍死死扣住,他严厉地瞥了她一眼,随即指尖一弹,纯钧化为一条细小的金龙,疾电般落在帝君的肩畔,清朗的风把他坠在辫子上的玛瑙凤凰吹得晃来晃去,他依然无动于衷。
断断续续的小调儿吹完,帝君丢开叶片,转过头来,目光准确无误地落在玄乙身上,眉头忽地一皱,喃喃:“流桑?不是长这样。”
语罢长袖一振,玄乙只觉黑雾与苍白的砂粒朝自己铺天盖地而来。
第一百四十四章 烛阴之暗(上)
她咬破舌尖便要喷出冰障,扶苍早已一口气呼出,将黑雾与白砂吹得散落一地,可是一瞬间它们又重新弥漫在一处,幽幽悬浮转动,渐渐凝结成一个神女像。
与外面那些粗糙的神官不同,这尊神像与真神一无二样,眉若翠羽,姿容妖娆,纤细修长的颈项上系了一根长长的杏黄丝带。
看来这便是流桑的模样了。
玄乙眉头紧皱,这是什么鬼尸体?!不但能动,还会说话,更把她当砂粒凝结的神像来雕凿,少夷那混蛋该不会骗她罢?
帝君见着砂粒凝结成流桑的模样,便不再去管他们,长袖又是一振,砂粒流桑重新化为白砂与黑雾散开,他站起身来,辫子坠的玛瑙凤凰撞在衣服镶嵌的明珠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缓缓在木火梧桐林中踱步,旋即悠然吟哦:“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扶苍盯着他看了半日,低声道:“他的尸体被执念纠缠,与浊气融合,应当没有神思,只残留些许记忆。”
如今这整座离恨海的黑雾浊气都与少夷的庞大的求生执念纠缠在一处,所以那些吸食了碎片变成魔族的妖们才能拥有如此凶猛的痊愈能力,所以被堆在离恨海的那些尸骨们才会变成怪物。
之前他在离恨海等了许久,以少夷周全的布置,他推测他大约会用什么法子遣开看守大阵的战将们,才能朝离恨海下手,当子丑大君的妖雾席卷而来时,他便知道,这十有八九是他的手段。
那些吸食了碎片的大君们倘若最终一个个都被执念吞噬神智,后果一定十分严重,先前少夷还可以与执念沟通控制,待这份控制彻底消失,怕是失去神智的大君们便要开始大肆作祟了。
只要有这具与执念纠缠的尸体存在,无论杀多少魔族都是治标不治本。
扶苍拽着玄乙的胳膊,把她拉到角落一株砂粒木火梧桐下,道:“在这里待着,不许动。”
因晓得她必然不听话,他便沉下脸又道:“动一下我便将你在纯钧里关一百年。”
他老是用各种凶狠手段来威胁她!玄乙板着脸抱起胳膊站得好似一尊砂粒神像,这模样反而让他眼里升起些许笑意,冲散了一丝阴霾。
扶苍抬手将她那枚总是歪掉的金环扶正,指尖顺着面颊柔媚的弧度滑落,掌心在其上贴了一下,低声道:“听话些。”
林中的帝君已复又坐在了树下,重新吹着断断续续的小调。为何不继续攻击?扶苍带着一丝试探,细小的金龙又一次窜上帝君的肩膀,将他那根与金线缠绕的辫子切断,玛瑙凤凰掉在树下。
小调断开,帝君的目光落在扶苍身上,凝神看了片刻,眉头皱的更紧:“长御?不是长这样。”
漫天漫地的黑雾与白砂席卷而来,比先前要凶猛无数,扶苍架起屏障,不等那些砂粒黑雾化为神像,一口便吹散,忽地眼前黑光一闪,“当”一声巨响,屏障竟被一柄漆黑的羽毛长刀撞得粉碎,原本应当缠绕刀身的毁灭之火,此时变成了缭绕的黑雾——决不能被这样浓厚的浊气划伤。
金龙化为万千潮水铺开,将羽毛长刀绞的粉碎,帝君一跃而起,悬浮半空让过剑气化潮,抬手一招,长刀又重新出现在掌中。他盯着扶苍看了良久,目光阴沉,忽地一挥手,地面一寸寸开始皲裂,火舌般的黑雾自裂缝中蒸腾而起,他身形一闪,与金色潮水撞在一处。
玄乙只觉地面颤得厉害,一团团浓厚的黑雾似巨龙般呼啸而起,身后华美的大殿,身前金青交织的木火梧桐庭院,似一张被撕碎的画,渐渐化为苍白的狂砂,这一座被砂粒凝结出的穷桑城正在崩溃瓦解,砂粒似瀑布般滚落。
半空的帝君正与剑气化潮战成一团,青阳氏本就灵活飘忽,帝君的玄黑身影更是犹如疾光闪电,在潮水的空隙间来回游走,黑雾似燎原大火般一层层将潮水包裹,再一次次被金光洗涤一净。
得想个法子让他停下来。
玄乙指尖一弹,数面冰墙无声无息落在帝君身旁,一层层收紧,帝君一个侧身,冷不丁撞上冰墙,飘忽的身影被迫停了一瞬,剑气化潮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绞碎冰墙,也将那玄黑色的身影吞噬入内。
成了?玄乙疾步上前,忽见一团漆黑的凤凰强行撞破金色潮水,在黑雾漫天的半空急急绕了数圈,落地后化为人身,略带踉跄地退了两步,一手捂住肋间,指缝里浊气汩汩,被华胥氏剑气抢到,伤口过了片刻才愈合。
……好像没有想象中那么强,果然是神魂不在的缘故。
玄乙正准备把这具尸体冻住狠狠折磨一番,忽觉一道蓝光夹杂着风声狠狠砸在脚边数寸的地方,溅起无数白砂,竟是纯钧剑鞘,不远处的扶苍眼神冰冷地瞪着她,她只得退两步,继续抱着胳膊冒充砂粒神像。
潮水收拢成为巨大金龙,金光一闪,巨口咬住帝君,将他在砂地上推了十几丈,旋即腾飞而起,龙口一松,身体迅速蜷缩,将帝君卷在其中,立时便要卷碎。
这电光火石间,两双漆黑的帝江之翼倏地自砂地中钻出,四片翅膀诡异地一折,将金龙紧紧抱住,防风氏巨大的脑袋自翅膀后骤然伸出,张嘴便朝扶苍一口咬来。
他急急避让,忽觉身后煞风凶狠,当即念动真言架起屏障,又是一声巨响,不知什么东西撞碎了屏障,他心中暗惊,将手一招,剑鞘落在掌中,在背后一挡,一股大力用力甩在剑鞘上,他借力朝前滑了数步,猛然转身,待看清眼前景象,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那些藏在离恨海暗处、曾被天帝和白泽帝君恣意丢进来的厉害魔族与妖族的尸骨,以各种诡异的模样混乱黏合在一处,粗粗一看不下几十只。
……原来可怕的不是这青阳帝君失去神魂徒留执念的尸体,可怕的是他可以操控里面这些惊天动地的怪物们。
缠住帝君的金龙迅速窜回,化为巨大的浪潮,阻挡那群怪物与防风氏的疯狂攻击。帝君落在砂地上,这一次伤口痊愈的极快,他方站起身来,忽觉密密麻麻的白雪如骤雨般坠落,他似是被唤起了什么回忆,扭头目光闪烁地盯着不远处的玄乙。
“流桑?”帝君错愕地唤她。
还能动,证明她没能彻底冻住他。玄乙震荡神力,暴风雪呼啸狂暴,她第一次发现自己能唤来这样凶悍的风雪,帝君几乎是一瞬间便被冻了个结结实实,只有双唇诧异地张开,还在唤她:“流桑?”
玄乙冷道:“我不是流桑,你也早就陨灭了。”
指尖一弹,巨大的冰龙将帝君再度卷起,将他的骨骼来回绞碎。
快一点!快点把这尸体解决了!扶苍正被那群怪物追击,这些惊天动地的怪物们连帝君们都难敌,何况是他,防风氏只要吼一声,他不陨灭也得重伤。
玄乙眉头紧皱,忽而又有一条冰龙呼啸而出,化为万千寒光,反复刺穿这具难以消灭的尸体。
不知为何,她觉得越来越吃力,好像神力消耗得极其快。她扬手召回烛阴之暗,这一召竟毫无反应,这才愕然发觉自己方才放出的烛阴之暗被浊气迅速包裹,已有大半变成了和离恨海一样的黑雾。
第一百四十五章 烛阴之暗(下)
玄乙一下子想起少夷说过,离恨海会吞噬烛阴之暗。她素来精细,本不会犯这种迷糊,可因着父兄接连出事,少夷又透露了太多讯息给她,一时竟忘了此事。
她会忘情有可原,可少夷绝不可能忘,居然不提醒她?
他既然知道不能用烛阴之暗,她几乎等于没什么战力,怎会叫她来解决尸体?之前扶苍来了,他又为何不阻挡他?难道正是因为晓得她做不得什么战力,才刻意让扶苍作陪?
玄乙心中惊疑不定,见所剩不多的烛阴之暗也要被浊气吞噬,她沉着脸强行把它们抢回,一时间只觉神力已没了大半,捆住帝君的冰龙小了无数圈,万千寒光也消失了。
她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急急扭头朝扶苍望去,剑气化潮正与那群怪物激烈地纠缠在一处,他荼白的衣服上已是血迹斑斑,那群怪物生前便是要集合数千战将才能剿杀的魔族,死后又被离恨海的浊气感染得更加厉害,此地浊气极重,扶苍怕也是神力消耗得差不多了,加上伤口被浊气感染,更是不能妄动。
再低头看看,被冻僵的帝君脑袋也已经可以开始转动,她实在没有多余的气力将他冻得更结实——再这样下去,前功尽弃。
难道今天真的他们俩一起陨灭在这里?
正犹豫时,胳膊突然被一把抓住,白衣几乎被血浸透的扶苍疾驰而来,拽着她往离恨海边缘狂奔:“离开这里!”
离开?可离开了,清晏和父亲就……
玄乙下意识又回头看了一眼,却见先前那群不停追逐扶苍的怪物和防风氏被无数条巨大的金龙圈在一个圈内,无论怎样挣扎奔逃,都无法挣脱那个圈,防风氏凄厉可怖的吼声狠狠扎进脑袋里,令她头晕目眩,龙鳞也抵不住他的吼声。
扶苍大口喘息,他前胸后背受了无数创伤,浊气几乎侵入内脏,他咬牙召回纯钧的剑鞘,从伤口处摸了一把血洒在上面,剑鞘霎时间变作一条金光璀璨的小龙,灵活地钻入黑雾,为他们开辟离开的道路。
他将玄乙抓起锁在怀中,声音十分吃力:“我们先撤,来日方长。”
滚烫的神血一团团掉在她脸上身上,玄乙怔了半日,突然反手紧紧抱住他。
没有什么来日方长了,这次半途而废的话,以她对少夷的了解,他必然毫不犹豫收回三根心羽,父亲和清晏只怕也难逃浩劫。他本就是不想叫诸神晓得离恨海的秘密,才这样暗地行动,如今还扯上扶苍,他一定也不会放过他。
玄乙生平第一次痛恨自己为何没有学拳脚之道,这样至少她还能把帝君揍成齑粉,而不是对着所剩无几的神力发愣,看着扶苍为她伤成这个模样。
肩膀被扶苍用力掐紧,他的手劲又令她感到骨头上的痛楚。
“如果我不行了,要听话,自己出去。”
他一面说,一面有血滴落在她脖子上。
自己出去?怎可能?他大约失心疯了。
她没有烛阴之暗,可离恨海里还有很多,尽管被浊气和再生神力感染的变了样,但它依旧还是烛阴之暗。
玄乙定定望着漫天漫地的黑雾,她终于明白,少夷给她的三根心羽有什么用了。
她咬破舌尖喷出冰障,硬生生将扶苍推得摔在地上,他本就重伤强撑,冷不丁被她用术法狠狠一推,竟晕了过去,鲜血迅速染红地上苍白的砂粒,苍蓝的剑鞘摔落在他手边。
砂地剧烈地震颤起来,玄乙抬眼望去,因着扶苍昏迷,纯钧自然也失去效用,远处原本被无数金龙困住的怪物们和防风氏正地动山摇地追过来。
她深深吸了口气,毫不犹豫将身边的黑雾召向体内,浊气入体,犹如烈焰在灼烧经脉五脏,她眼前一阵阵发黑,汗水一下浸湿了衣裳。
不够,实在不够,要把那罪魁祸首的尸体彻底消灭,要冻住那群追来的怪物,继续吸,离恨海里有这样多的黑雾,足够她挥霍。
汗水顺着玄乙的面颊一直流到脖子上,那些浊气冲撞着四肢百骸,她觉得心脏跳得厉害,像是要裂开一样。
一团柔和的金青色光辉忽地自心口迸发而出,似流水般迅速流遍她的身体,玄乙已经分不清这到底是幻觉还是真实发生的,她的眼睛死死盯着地上某个不知名的小点,耳内嗡嗡乱响,只有吸纳黑雾的动作执着地持续着。
煞风扑面,怪物们已近在眼前,玄乙喷出一口气,前所未有的庞大的漆黑暴风雪近乎狂暴地呼啸而来,那两双几乎要拍在她脸上的帝江之翼骤然变慢,下一个瞬间,黑水晶般的寒冰将它们冻了个结结实实。
剧烈的心跳渐渐停了,第一根心羽替她彻底愈合了心伤,撕心裂肺的浊气感染的痛楚也顷刻间平息下去。
玄乙起身,指尖一弹,八条漆黑的巨大冰龙将怪物们卷起,她一路慢慢往回走,一面继续吸纳黑雾。
她第一次发现自己这样勇敢,好像一点都不怕疼了,也不会自私地忙着自己逃命。
天地秩序?那是什么东西,永远也不会叫她为之拼搏至此,之所以会站在这里,只是为了清晏,大约还有一丁点儿是为了父亲,如今更是为了扶苍。
将眼前碍事的黑雾全部吸干,玄乙觉得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刀尖上。身为烛阴氏当然挺好的,唯一不好的就是因着龙鳞,他们对疼痛的忍耐实在是不够看。威风八面的钟山帝君,天资上佳努力修行的小龙君,被种个心羽,青阳氏帝君在胸口弄个伤就把他们疼晕过去,真是没用。
论到对痛楚的忍耐,还是要和她这废材学一下,她大约是历代烛阴氏里唯一一个动不动就跟疼痛打交道的公主。
所以这点浊气焚烧内脏经脉的痛苦实在不算什么,不算什么。
空荡荡的砂地上,已挣脱冰冻的帝君正负手而立,听见脚步声,他转过头,停了半日,这具造就离恨海之祸的尸体竟然开口道:“我要活下去。”
玄乙喷出一口气,漆黑的暴风雪将他团团包围,她淡道:“你早就活在外面了,活得好得很。”
不但风花雪月,还狠毒异常,仗着帝君之力,想报复他都难。
这片暴风雪还是不够大,她要将他彻彻底底冻得再也不能翻身。
黑雾如潮水般疯狂涌入体内,玄乙只觉头发也汗湿了,胸口又是一阵金青色的光掠过——第二根心羽。
没用的少夷,这点疼都忍不住。
十条漆黑冰龙被唤出,化作漫天漫地黑水晶般的冰刃,来回穿刺帝君反复痊愈的身体。真难消灭,她那个太爷爷到底是怎么跟青阳氏打成各自陨灭的?
黑雾又一次被不停吸纳入体,多到玄乙觉得脑门儿都快炸裂,可还是不够,不够,要不干脆将整个离恨海吞噬算了,少夷那个混蛋用尽手段胁迫她,如今还留在外面逍遥看戏,她得叫他疼得死去活来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