赔罪?扶苍吸了一口气,脚步猛然停下。
他拜托父亲去找望舒神女,本意十分简单,玄乙受伤毕竟与他有关,于情于理他都不可能毫不过问,他的骨子里终究还是重礼平和的华胥氏,若能因此消解一桩莫名其妙的斗气,那便最好。
他没有想过她的反应,其实他寻了望舒替她疗伤,何尝没有了结孽缘从此形同陌路的念头?
可她此刻给予的回应让他浑身上下的刺都开始疯狂生长。
赔罪?他?给她赔罪?
扶苍冷笑一声,抬手将她歪过来看自己的脑袋重重按回去,疼得她大叫,狂涌而来的敌意令他语气阴森而犀利:“给你赔罪?做梦!”
青玉台依旧歌舞升平,一派热闹景象,玄乙的短暂失踪显然没什么弟子发现,倒是古庭看见扶苍将她带回来,不由奇道:“咦,你方才躲哪儿去了?扶苍的剑舞你都没看到。”
玄乙板着脸,使劲挣开扶苍的桎梏,落在腾空软椅上,才怨气冲天地开口:“我没兴趣!”
他俩好好的怎么又斗气了?古庭懒得自找麻烦,只笑道:“扶苍,方才那剑舞为何只跳了半阙?”
扶苍自斟了一杯酒,一气饮干:“我练剑并非为了剑舞取乐。”
坏了,看样子他俩这次斗气不小,扶苍居然气成这样。
古庭索性不再找话,倒了一杯酒准备敬芷兮,谁知芷兮方才还在的,这会儿却不知去了哪里。古庭满心疑惑,今天他们几个怎么一会儿在一会儿不在的?搞什么?
第五十一章 地火明夷
芷兮一步步漫无目的地在玉阳府中闲逛,她已经逛了很久,刻意避开青玉台附近的热闹。
这会儿她没有心情饮酒说笑。
她出身神界战将之家,父亲掌管南天门一带守卫兵将,族中神君众多,神女极少,风气粗犷而不失严明,柔媚婉转之道素来不通,自小处事都秉持公正,不偏不倚。后来拜入白泽帝君座下,先生教导仁雅度,她认真地遵从着,只是天性眼里容不得沙,与同窗相处时,师兄弟们倒是敬畏她居多。
玄乙曾经就是那粒沙。
其后南花园一事,下界乌江一事,这在她眼里成日只会胡闹的龙公主忽然生出了十分的可爱,她的调皮捣蛋也跟白泽帝君那些怪癖一样,成了无伤大雅的东西。
所以扶苍待玄乙特别不同,应该也是情有可原。
芷兮叹了口气,想起之前自己万分期待的剑舞,其时九歌一曲方演了半阙,五十弦瑟做裂天之音,汹涌的风云与白雪缠绕纯钧四周,正中的扶苍却忽然收势,霎时间,云散,雪落,纯钧划了一个清绝的弧线,稳稳地收入鞘内。
不止是她,诸神都有些茫然,连太子长琴也满面愕然:剑舞这就跳完了?
扶苍四方拱手,跟着转身便走,竟走得极快,与她擦肩而过时,她细细唤了声:“扶苍师弟……”
他却不答,或许是没听见,一眨眼便不见人影了。
后来……后来他便抱着玄乙回来了,芷兮心里像是拨云见日般,突然醒悟了什么。
她早已隐约看出扶苍待玄乙的不同,无论他对玄乙是什么样的感情,讨厌也好、不服也好、孩童一样的斗气也好,这古灵精怪的龙公主在他心中必然与其他神族有极大的分别。
她只是一直没有往深处去想,或许也是避免自己去想。
昔年帝女婚宴上惊鸿一剑,年少的神君高旷清净,像一抹幽冷的月光,在她心中照了万年。她再怎样不懂柔媚婉转,终究是个年轻神女,心怀恋慕,战战兢兢,对他有无数稀奇古怪的期盼,又自诩为他的知己。
此刻回想,只觉可笑而可悲。
芷兮无神地扫视周围的华美楼阁,忽然瞥见一个人影孤零零地坐在青玉栏杆上,背影看着有些眼熟。
她下意识凑近了一些,却听见他断断续续用叶子吹着一首古怪的小调儿,可能连他自己也忘了具体的调子,简陋的叶片音显得短促而粗糙,却别具一股奇异的缠绵意味。
风把他玄黑的长衣吹得款款摇曳,落日暖色的余晖勾勒一层金边,芷兮忽然觉得这首叶片吹出的断断续续小调儿分外悦耳起来,兴许触动了心事,她竟听得出了神。
“师姐……你吓坏我了。”栏杆上的神君放下叶片,突然发现了她,吃惊地瞪圆了双眼。
芷兮看着他额头上摇晃的火红宝珠,若在平时,她兴许早已转身离开,此时此刻她忽又不在乎起来。她都已经在一场莫名其妙的单恋里输的一败涂地了,干嘛还要循规蹈矩恪守认真?
“这是什么曲子?”她扶着栏杆,仰头低声问。
少夷似是有些意外她的和颜悦色:“我也记不得了,很早以前下界游玩,在凡间乐坊里听见的。”
芷兮点了点头,淡淡出了一会儿神,又道:“你怎么不在前面跟神女们说笑,却跑来这里独个儿待着?”
少夷更加意外:“师姐竟这样关心我。”
芷兮定定望着他手里的叶片,鬼使神差一般,低声道:“我问你,倘若你喜欢一个神女喜欢了很久,可她又喜欢了别的神君,你要怎么办?”
少夷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忽然微微一笑:“当然是用尽手段抢回来。”
“可她心里没有你,而她喜欢的那位神君你也心中欢喜,并不愿叫他难过。”
“师姐心地高洁质朴,是我的话,绝不叫自己难过,宁可看着他们流眼泪,那也很有意思的。”
芷兮秀眉紧紧皱了起来,不敢苟同地斜睇他:“这四野八荒的风气已经够坏了,个个都似你这样只顾自己快活,岂不是诸神堕落。”
少夷半个身子都俯在青玉栏杆上,笑得更欢:“所以师姐问错了人,你说的情况,我可遇不上。”
芷兮不由哑口无言,愣了半日,又意兴阑珊地放下双手,好荒唐,她怎会与这个堕落的家伙聊起来?在他眼里的喜欢大约是那些放浪形骸的风花雪月,玩够了直接抽身便走。
她转身就要离开,忽听少夷在后面柔声道:“你心里不痛快,他们不知道,即便知道,也不会在意。师姐是喜欢自己折磨自己,还是喜欢自己快活些?”
芷兮默然片刻,缓缓转过身,淡道:“你这番挑拨离间的话反倒让我清醒过来,即便我这一生都不能与喜欢的神君厮守一处,我也不会变成你这样堕落的家伙。”
少夷还是笑:“我这样堕落的家伙也有在意的东西,师姐,我有个忙要请你帮呢。”
芷兮错愕:“什么?”
少夷摸了摸唇,似是有些为难:“我想下界看看延霞,听说师姐的父亲掌管南天门一带,有师姐作陪,下界定然方便许多。”
芷兮更加错愕:“你……看延霞?你……”
他终于知道良心啦?
“神族下界并无限制,为何还要我帮忙?你自走你的,没人会拦你。”
少夷笑而不答,只轻道:“师姐答应我便是了。”
芷兮满头雾水地应下,便见他温柔含笑:“芷兮师姐今日这番妆容,实在是十分秀美,师姐应当时常打扮才是。”
她恍若未闻,快步离开这座青玉小楼。她对少夷轻佻暧昧的言行素来看不上眼,可不知为何,方才被他赞赏,自己好像又没那么生气。
从清早明性殿门口,到如今这余晖满地的青玉小楼,整整一天,只有他赞美了她细心的妆容。
她的努力,竟然只有他注意到了。
芷兮心里掠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与委屈,长长叹息了一声。
*
月上中天,玉阳府内所有楼阁顶上的明珠将四下里照得亮若白昼,屏风后丝竹笙簧还在继续,天舞女仙们也依旧在妖娆舞动着,美酒与佳肴换了一批又一批——不过这些好像都跟朱宣帝君没什么关系。
他面色如土,傻傻地坐在碧琉璃塔第七层冰冷的地板上,失神地看着对面的白泽帝君,这位帝君还在两眼放绿光地守着天神封印内的指甲跟头骨。
五个时辰,白泽帝君在这里不吃不喝不动看了五个时辰,朱宣帝君觉得自己快疯了。
不能再这样下去!朱宣帝君清了清嗓子,第一百零八遍试探着问道:“白泽帝君……您在这碧琉璃塔内待了五个时辰,可会气闷?不如一同去下面喝些茶吃些东西?”
白泽帝君头也不回:“你这小鬼自己下去就是了,难道还怕本座偷你的宝贝么!”
没错!以白泽帝君的德性,他真能做出偷走蚩尤大君指甲跟共工大君头骨的事!头可断,血可流,宝贝绝对不能丢!朱宣帝君正襟危坐:“既然如此,那本座还是陪着帝君罢。”
话音一落,忽觉脚下猛然一震,封印指甲与头骨的两尊珊瑚架也晃了数下,他习以为常,倒是对面的白泽帝君奇道:“为何地颤?”
“想是离恨海又在扩张。”朱宣帝君不以为意,扭头看看天色,“快子时了,这些年天天一到子时便地颤,帝君不必在意,无甚影响。”
无甚影响?神界土地乃是构造五行阴阳规则之根本,地颤怎会无事?
白泽帝君走至窗边,仰头望着外面至阳明珠散发出的明亮光芒,一股寒意忽然自脚底传至后背心,他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而他的预感素来很准。
他沉吟半晌,从怀中摸出一把细细的竹签,随手一掷,竹签们似有灵性一般贴在琉璃墙上,款款挪动,最终拼成一付卦象——咦?坤上离下,地火明夷,好凶险的卦。
白泽帝君怔了片刻,扭过头望向朱宣帝君:“你有没有派神官去看过离恨海的情况?”
“五十日前才看过。”朱宣帝君见他谨慎,便不敢怠慢,“比之十年前暮冬,扩了不到半里,除此之外,别无异样。”
白泽帝君收回竹签,一直凝固不动的脚步终于迈开,转身下塔:“现在再派神官去看一下。朱宣小鬼,下去送客罢,盛宴不要办了。”
第五十二章 离恨海落(上)
诸神的盛宴还在继续,巨大山水屏风后传来的曲调柔靡万端,琴弦拨的一颗心也要掉下去,裹轻纱的天舞女仙玉腰如束,蛇一般舞动,极尽狂放媚态。
此类妩媚天舞往常只在小宴中三五成群的天神们欣赏一番,今日朱宣帝君却在如此盛宴上唤出,足见其奢靡大胆。
气氛骤然变得热烈起来,那魅惑妖娆的乐声和着芬芳浓烈的酒气,似是要飘散到古寂清寒的三十三天之上。
酒气、噪音、乱舞,这些统统是玄乙讨厌的东西,她现在只想找一间宽敞又安静的房间,仔细沐浴一番,把头发和衣服上的酒味洗个干干净净,然后躺在柔软的被褥里美美睡一觉。
可惜这些愿望一个也无法达成,她恨恨地看了一眼卡在软椅上的纯钧剑。
扶苍席地而坐,抓了酒坛在一口一口慢慢喝酒,眼看这坛酒被他喝完,“碰”一声,他又拆了一坛。
玄乙低头看了看地下,他已经不停喝了十五坛太清酒,却一丝儿酒气都没发,手不抖眼不斜,纯钧稳当当地扣在软椅上,阻止她去任何地方。
这里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只有他们这块的帝女桑下,死气沉沉,师兄们都晓得他俩在斗气,一下午个个都碰了一鼻子灰,谁也不过来叨扰,连古庭和芷兮都避得远远的,以免被无辜波及。
又因为之前她被掳去仙梅林,飞廉神君将墨招他们送过去的时候,离朱帝君脸都是绿的,声势浩大地捉了几个作恶弟子当众给玄乙赔罪,现在搞得这里每个神族都晓得她是那个可怕的烛阴氏的公主,大家躲她躲得远远地,偌大的朱宣玉阳府,她竟找不到谁可以帮自己。
不远处传来神女们银铃般的欢笑,果然是少夷被簇拥在其中,他就着一位神女的纤纤玉手喝了一口酒,忽然似是察觉到玄乙的视线,他便笑吟吟地朝她招了招手,额上的宝珠一阵乱颤。
她顿时像找到救星似的,刚一动,纯钧又把软椅拦住了。
“我要去找少夷师兄。”玄乙已经没力气生气了,“放手。”
扶苍一言不发喝了十五坛太清酒,其实早已有七八分醉意,心底犹如浮絮摇摆,不大清明。
他也不晓得自己明明这样讨厌她,为何还要一整天把她拴在身边。可是想到这邪里邪气的龙公主在外面到处捅娄子,竟还是这样困着她更好些。
“离子时中还有一会儿。”他冷道,“今天既然轮到我接送,便不许你乱跑。”
他的意思是接送等于软禁加欺辱?时辰还卡得这么准?玄乙突然发现,这个华胥氏扶苍才是真正的万法无用。
小案上残旧的美酒佳肴又被撤去,换上了崭新的美食,熊掌猩唇,豹胎鲤尾,全是极精美的珍馐。
玄乙见扶苍不再干喝酒,用筷子去夹盘中的虾仁,便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子,绵软的声音里带了一丝求饶似的祈求:“扶苍师兄,我想吃虾仁,能给我尝一口吗?”
扶苍不说话,端起那盘芙蓉虾仁反手大方地递给她。玄乙只夹了一粒莹润的虾仁,重新把盘子推给他:“多谢扶苍师兄。”
他一无所觉,继续夹虾仁送入口中,脸色忽然一变,迅速吐出来——这盘芙蓉虾仁竟是冰雪所变!而且苦得要命,即便马上吐出来,嘴里还是苦的难受至极。
玄乙笑得前俯后仰,活该!叫他总摆出“我会剑道我就是如此牛逼哄哄”的模样!动不动就言语藐视她,动手摧残她,她请他吃天下第一苦的烛阴白雪虾仁,算是最温和的回礼了。
扶苍捂着唇,忽地出手如电,一把将到处躲闪的她抓住,紧紧掐着胳膊。
要怎样报复才解气?真想现在就把她揉碎在手里,想她遇到自己便像耗子遇到猫,再也不敢那样嚣张狂妄。
他想……
酒意上头,有一种令他发疯的情绪在迅速滋生,眼前一切都模糊而混乱,只有她的脸无比清晰,玉瓷般苍白,两片漂亮的嘴唇得意地翘起,还有那双幽静却又时常隐含嘲讽的眼睛。
扶苍的双眸骤然变得暗沉,猛然俯首,张口便要咬住她可恶至极又可爱至极的唇。
冷不丁脚下的土地忽然剧烈震颤了数下,玄乙登时坐不稳,一晃之下,被他那一口重重磕在脑门上,疼得捂着脑袋半天不能动。
“你居然用这种卑鄙招数!”玄乙惊怒交加,他用牙啃她的脑门!这是什么闻所未闻的邪恶手段?!这是什么华胥氏?!
对面的扶苍似乎也僵住了,雕塑一般半天不动弹,最后慢慢朝她伸手,声音听起来特别艰涩而为难:“……手拿开,我看看。”
玄乙哪里让他碰,侧过身体一溜烟逃得飞快:“你给我等着!”
扶苍再也没心情去拦她,先冲了一杯茶洗去口中苦味,最后将没喝完的酒坛丢老远——酒果然不是好东西,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刚才要做什么,一时觉得荒谬透顶,一时还觉得又羞又恼,耳朵与脖子一阵阵发烫,好在帝女桑的阴影挡住了他的尴尬。
因着方才毫无预兆的地颤,周围满是抱怨声与惊诧声,被酒液污了天衣的神女们不满地抱怨着,美食掉在地上没来得及吃的吃货们抱怨着,神界也会像下界一样山崩地裂不成?
朱宣帝君的神官们连连行礼安抚:“抱歉,没有提前告知诸位上神,离恨海年年扩张,这些年每到子时便会地颤,其实无妨,无妨……”
玄乙沉着脸飞过乱糟糟一地狼藉,旁边突然伸出一只手拽住软椅,少夷柔和甜蜜的声音唤她:“小泥鳅……”
话还没说完,他便被她带得险些飞出去,连连踉跄。
玄乙停下软椅,皱眉盯着他,这会儿她终于相信他说她沉是真的了,抓个软椅还踉跄,不像是装的。
“险些把我骨头摔坏。”少夷松了口气,朝她苦笑,“你也飞慢些。”
说罢他蹲下来,见她脑门儿上肿了一小块,便伸手去摸:“这是怎么了?长龙角么?”
玄乙缓缓挡住他的手:“少夷师兄,我困得很,去找个客房休息,就不陪你了。”
少夷失笑:“方才地颤,你还能睡得着?看你这气鼓鼓的模样,好好的出来玩,坏了心情岂不无趣,来和师兄坐一会儿,有好茶点。”
她一听“茶点”二字,眉宇便舒展开,一路跟他来到纤云华毯上,先前绕着他的神女们早已如鸟兽散,毕竟不晓得她跟少夷的关系,谁也不愿叫这位烛阴氏的公主不高兴。数张案上珍馐佳肴都没动几筷子,倒是一地酒壶,看样子他们也喝了不少酒。
少夷找了半日也没找到什么好茶点,干脆取了一枚仙桃塞给她:“先吃这个罢,这些茶点旧了,回头换新的再吃。”
玄乙嫌弃地还回去:“皮没剥。”
这娇生惯养的公主……少夷叹着气儿替她撕桃子皮,一面慢悠悠地说道:“你这小泥鳅,脾气坏,心眼坏,好在小龙君跟你不大像,不然将来还不知得罪多少神族。”
玄乙都快把早上的事忘掉了,不想他突然炸给她如此匪夷所思的消息:他认识清晏?她怎么从来没听清晏提起过?
她不动声色:“少夷师兄认识我哥哥?什么时候的事?”
少夷仔细想了想:“那会儿他大概才三千来岁罢,倒是一付好风骨,不愧是烛阴氏。”
三千来岁?玄乙努力回想,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少夷将桃子皮剥好,还细心地切成几片,放碟子里送给她,然后微微一笑:“你那时候更小,还受了重伤,命在旦夕,怕是记不得了。听说小龙君师从玄冥帝君时,年纪比你这小泥鳅还小上一些,真是个好哥哥,为了小妹这般拼命修行,一定是想好好保护你罢。”
玄乙想起齐南也说过自己小时候受伤,想不到连这位青阳氏的师兄都知道此事,而且,命在旦夕是怎么回事?她怎么毫无印象?
她正欲询问,朱宣帝君的声音却突然自青玉台上传来:“诸位……只怕、只怕今日这场盛宴不得不停了。”
台下诸神喧嚣阵阵,朱宣帝君苦笑道:“方才白泽帝君为地颤算了一卦,出的是地火明夷,只怕是大凶之兆。此事蹊跷难解,白泽帝君既然有此警示,本座便不敢擅自冒险。如今夜寒露重,本不该逐客……”
他的话还没说完,但觉地面再度剧烈震荡起来,这一次却比方才那下要猛烈无数,青玉台上的水晶架都被震翻许多,其上的宝物哗啦啦掉了满地,远处更有一阵阵可怕的轰鸣声传来,诸神不禁骇然,四下里忽然变得死寂。
“报——”
惊慌失措的喊叫声刺破了此刻的异样寂静,紧跟着两个神官连滚带爬疾驰而来,声音好似在尖叫:“离恨海偏南二百里有一块地掉去下界了!”
第五十三章 离恨海落(中)
众神哗然,朱宣帝君当机立断,立即厉声吩咐神官们:“速度撤去神府限制!将坐骑全部牵来!”
一时间台下乱成一团,有些胆小的神女竟已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神界有此异样变故还是上回共工大君撞破天柱,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不要说年轻一辈,便是许多年长者也不曾经历过,这么长久的平稳岁月,如今突然弄出个神界土地掉落的事情,倒把他们一个个吓得不敢动弹。
少夷用小叉子戳了一片仙桃,体贴地送去玄乙唇边:“快吃罢,不然等下回去明性殿,要到明早才有东西吃了。”
玄乙皱眉摇了摇头,她素来挑食,瓜果珍馐之类一律不爱,唯独爱吃些精致茶点,给他面子吃了一片仙桃便再也不肯吃,只问:“少夷师兄,你怎么知道我小时候受过伤?”
少夷把剩下的桃子丢嘴里,似笑非笑瞥了她一眼:“这乱糟糟的当口你还记着自己这点小事,回去找小龙君问罢,由他告诉你,不是更好?”
咦?他说的竟然很有道理,玄乙点了点头:“少夷师兄用茶点当借口把我诓来,提起这个话头又卖关子,这是何必?”
少夷淡道:“在你这小泥鳅心里,我说什么做什么都另有深意,你啊,一点也不信我。”
玄乙俯身搂住他的胳膊,娇声道:“谁说我不信你,你起了话头勾出我的兴趣,却不说完,弄得我心痒痒,未免太不厚道。”
少夷扶住她的后脑勺,气味和声音都甜丝丝的:“你想知道?那你亲我一下。”
玄乙看着他额上摇晃的火红宝珠:“那你把眼睛闭上。”
他在她鼻子上掐了一把:“我再信你才怪。”
白泽帝君的声音突然自不远处响起:“明性殿下弟子速速过来!”
这位素来不怎么靠谱的先生,今天终于靠谱了一回,早已提前将弟子们的坐骑都放出,坐骑们见着自己的主人,立即欢喜地各自迎上去。
巨大华丽的丹凤踱步到少夷面前,亲热地用脑袋蹭他的胸口,他摸了摸它丰盈的羽毛,握住缰绳翻身而上,垂首笑道:“小泥鳅,师兄如今载不得你,盼着下回有机会叫你骑丹凤。”
意思他自己逃命,把她丢在这里是吧?果然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玄乙定定看了一会儿他飞远的背影,扶着软椅单脚站起,没蹦几步,忽见那只阴魂不散的扶苍骑着九头狮风一般奔至近前,伸手将她一捞,腾云驾雾一般,她瞬间就落在了狮背上,后背狠狠撞上他胸口,头上的金环都撞歪了。
额上一热,他的手掌按在那个肿块上,玄乙怎么拽、拉、扯都弄不下来,反倒累得气喘吁吁:“……现在已经过了子时。”
扶苍声音出奇的平静:“嗯。”
“今天轮到太尧师兄接送我。”
“嗯。”
玄乙便不说话了,今晚真累,她没力气再折腾,随便罢。她把脊背挺得很直,即便整个身体像是被他圈在怀中,也倔强地不肯碰他一丝一毫。
此时神明之府的限制只解开了一部分,御风腾云飞不过五丈,九头狮连飞带跑,一路疾驰去白泽帝君身侧,他正在清点弟子,因见一个也没少,他少见地露出凝重神色,沉声道:“待玉阳府上方限制解开后,只往后门飞,尽量离离恨海远一些。”
他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背心的寒毛一根根地竖起来,只怕今晚十之八九还要再出大事,上回他有这种预感,是昆仑与太行掉落下界。
天地有清浊,下界为浊,上界为清,神界土地若是落到下界,只有一个可能:浊气太重。离恨海被黑暗封冻了太久,里面不知滋生出多少浊气与魔物,万一掉到下界,必然有无数凡人要遭遇灭顶之灾,后果不堪设想,何况那一下坠落的威力,不光整个朱宣玉阳府,也许极西之地都难保。
“你们靠近一些,各自不要离开太远……”
他仔细吩咐,话还没说完,却见一只漆黑的巨手突然自玉阳府外骤然抬高,整只手掌张开竟比一条白玉大道还要长,缓慢却毫不留情地朝玉阳府拍下来,霎时间,华美奢侈的白玉大道伴随着诸神惊恐的叫声,裂成了碎片。
“那是什么?!”古庭见那只漆黑的巨手无头无尾无身,好似从混沌中突然生出,惊得声音都变了。
他的声音瞬间便被利风吹散,这只巨手一挥之威,带起的飓风猛烈,有那些神力薄弱的小神竟难以抵抗,被风卷的如落叶般乱飞。眼看弟子们也受不住这股怪风,白泽帝君立即张开屏障,一面厉声道:“朱宣小鬼!快解开限制!”
谁知定睛一看,朱宣帝君正忙着将青玉台上陈列的宝贝们用神力护住,白泽帝君恨得连连跺脚:“这当口还想着宝贝!”
话音一落,只觉头顶一片漆黑,竟有另一只巨手突然出现,当头拍下,诸神哪里来得及闪避,只听“当”一声巨响,漆黑的巨手却是拍在白泽帝君的屏障上,震得那些小辈神族们一颗心都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离得近了诸神才发现,那只漆黑的手并非是皮肤黑,而是其上密密麻麻缠绕着魔煞之气,舞动间神界的清气与魔煞之气摩擦碰撞,发出极刺耳的尖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