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寻秀愣愣吐出两个字:“三年。”

花九千蹙眉:“有三年了吗……?”突然她也倒抽一口气,猛然捂住肚子。苏寻秀飞快从屋顶上跳下来,一把拉住她,急道:“怎么?!难道开始不舒服了?!”

花九千浑身发抖,用力摇了摇头,怔怔说道:“三年了……三年了……没有事……蛊没有发作……”她抚住小腹,只觉不可思议。真的如安心说的那样,三大夫的蛊是未完成的,十年过去,效力竟然消失了。

山中的岁月给人的感觉是如此缓慢,以致于她忘了算时间,原来已经过了三年吗?她原以为自己只有两年的性命了,可是,她还活着,她没有死。更可笑的是,她竟然把这事丢在了脑袋后面,如果不是苏寻秀提起,只怕再过两年她也想不起来。

苏寻秀长长吐出一口气,兀自还不放心:“真的没事?不痛吗?今年十一月没流血吧?”

花九千怔怔摇头,她甚至不知道十一月是什么时候,自从住到这里之后她就没算过日子。可是仔细想想,她确实有很久没流血了,小腹里也不会再有隐约的疼痛。她本来以为是日子安稳,原来竟是蛊消失了!

啊,她还活着!以后,一直都能活下去,活到白发苍苍,变成老婆婆。花九千满心感慨,纵然坚强如她,这时也忍不住泪盈于眶。苏寻秀从后面紧紧抱住她,一面马后炮地说道:“我早就知道那蛊会消失!事关小爷我一辈子的幸福,我怎么能马虎呢?”

花九千又想大笑,又想狠狠大哭一场。好久好久,她才握住他的手,勉强笑道:“看起来……你一辈子也找不到几十个老婆了。那些花啊草啊,狠狠心,忘了吧。……老娘我……一辈子都对你好……”

苏寻秀这时忽然听到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她说的那些话,笑也不是恼也不是,然而鼻子里面又酸酸的,心里面有什么东西要溢出来,浑身都不由自主地开始微微发颤。

半晌,他才正色道:“要我不找几十个老婆,那简单。只要以后每天都是你来烧洗脚水,叫我苏大爷给我做饭洗衣捶背捏脚暖床……”他顿了顿,低声道:“再生几个孩子,小爷就勉强勉强收心,将就着和你过啦!”

花九千终于大笑起来,回身抱住他,两人紧紧相拥,很久很久都没有分开。

××××

花九千身体里的蛊自然消失,书局又传来猫三要和安心成亲的消息,当下两人再不犹豫,收拾了行囊,快马加鞭赶回迷霞镇。

回到书局,自然是一番欢天喜地。近三年不见,狐七长高了许多,面上稚气大减,终于成为一个真正的亭亭玉立的少女,猫三大约是恨不得自己老十岁,居然留起了胡子,时不时摸摸,看上去倒是挺有气派,可惜他压根忘了安心是什么也看不见的。只有安心和鹰六还是老样子,没什么变化。眼看三年过去,花九千一点事也没有,身体里的蛊已经消失,不由又是一番庆祝。

一连三日,书局都是欢声笑语连绵不绝。花九千为猫三办了一个小小的喜宴,静悄悄地,安心就这样嫁给了他,这下,他们终于成了真正的“一家四口”。欢喜之情暂且不表,婚后过得两月,鬼八突然从双阳镇来信。狐七和鬼八这两个小家伙,几乎是每个月要寄好几封信,虽然两地思情,倒也别有一番甜蜜。

这次的信却有点不同。原来罗太真夜观天相,发觉帝星将周围所有星子的亮度都遮盖下去,故而得出三月内,惠王将统一南崎的消息。彼时鬼八的修行也接近尾声,信中说明一月之内就会回到九千书局。

狐七对南崎的情况一点都不关心,只知道鬼八要回来,开心的天天在院子里算日子。花九千他们却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南崎,前往辽阔的北陀太玄山。

一日,花九千他们在市集上逛,打算买点夏衣带过去的时候,忽听街角那里传来一阵喧哗,似乎是有个人在扯直了喉咙嚷嚷什么,声音沙哑凄厉,行人们纷纷避让。

狐七听这人的声音有点熟悉,不由回头望去,却见跌跌撞撞跑来一个乞丐,披头散发,疯疯癫癫,手上举着一张破烂的纸,嘴里使劲叫着:“我认识蛊师!我愿意报效朝廷!我会把他们全供出来!”一面叫着一面踉跄着往前冲,不小心摔在地上,登时满头是血,他犹自不觉,还在挥着纸片叫嚷。

花九千轻声道:“这人不会是……那个叫什么维可的吧?”

狐七默默点头:“嗯,应该是。他还不死心呢……听说他从惠王那里逃出去,跑到了桓王那里,又一次把我们供出去。桓王居然也相信他了,派了好几次人来书局里抓咱们呢。”

“哦,还有这种事?”花九千的眉头挑起来。

安心打着手语:「信里没说这事。桓王派人过来的时候,我本来想出去的,但没等我出去,早就有万峰会的人把人打退了,一连好几次都是这样。我猜大概是四先生吩咐的。这人变成这种样子,大概因为桓王要不到人,只当是在戏弄他,就把他赶了出来。」

花九千见他已经疯疯癫癫,还不放弃他的富贵梦,嘴里使劲叫着认识蛊师,心头不由一阵厌恶,转身就想走。狐七突然轻道:“老板……他,好可怜,不如用大欢喜……”

花九千摇头:“狐七,这种人不值得同情。他不配用大欢喜。”

狐七见他一路嚷嚷着越跑越远,心里不由有些难过。如果他和黄莺还留在安明村,该有多好?一家人热热闹闹,抱着新生女儿,虽然不甚富裕,却也喜乐安泰。维可为什么要死命追求遥不可及的东西呢?尽管她比以前成熟了许多,然而世上有些道理,她还是不懂的,或许永远也不会懂。

维可这件事,让花九千他们更加警惕,如今九千书局再也不是隐蔽安乐之地,惠王盯着,万峰会盯着,桓王也曾虎视眈眈,须得尽早离去。

鬼八回来的时候,书局里没有预想中的鸡飞狗跳,反倒静悄悄地。如今十八岁的他,已经长成大人,再也不是那个别扭阴沉的小鬼了。猫三开门的时候,甚至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满身斯文气息的少年男子是那个臭小鬼。

大约是由于赶路,他看上去风尘仆仆,青色的长衫上泥点斑驳,头上还戴了一顶防沙方巾,背后背着一个小箱子,看上去像一个赶考的才子。见猫三看着他发愣,鬼八笑道:“还不让我进去?猫三,三年不见,你越发老了。”

猫三的下巴咯噔一声合上,回头没好气地叫道:“人都去什么地方了?!臭小子回来了!”

话刚喊完,大屋子里就狂奔而出一个人影,却是狐七。她甚至急得不想跑,双足在地上一点,轻飘飘地掠了出来,白色的裙摆一卷,轻盈优美,像一只蝴蝶。可惜这只蝴蝶还没扑到鬼八身上,就惊惶地飘了回去,一直缩到花九千身后,只露出一双眼睛瞪圆了看他。

鬼八哭笑不得,却依然恭恭敬敬对花九千行礼:“老板,我回来了。”

花九千看直了眼睛,直到旁边的安心拍了拍肩膀,她才猛然咳了几声,嗯道:“啊……回来了!回来就好!狐七!你不是成天念叨他么?这会躲后面干什么?给我大大方方上去!”她一把揪出身后的狐七,往前推去。

狐七被他们硬推着往前走了几步,脸上神色又是惊惶又是羞涩,急道:“老板!等等!他……他变了好多!我……我不敢上去……”

他真的是鬼八吗?这样一个玉树临风,清贵秀雅的男子,虽然满面风尘,依然掩盖不了俊美的容颜。当然她知道鬼八很好看,可是以前那种好看和现在的有点不同。他好像突然变成了一团火,刺痛她的眼睛和身体,三年前那个纤瘦少年与如今这个昂藏男子的身影合并在一起,让她开始慌乱。

“怕什么!上去!”花九千才懒得顾及她那些小心思,毫不客气地把她推上去,一面拍拍手,转身就走:“烫手山芋从今就给你啦!不用客气!”

忽啦一下,院子里的人撤得精光,狐七觉得浑身都在抖,却又不愿转身离开,只好低头使劲玩衣角,眼看衣服都快被她揉烂了。忽然,耳边的小辫子被人抓起来甩两下,鬼八含笑道:“你这笨蛋,怎么还是老样子。我还以为你会变成大美人呢。”

狐七撅起嘴,急道:“什么啊!你以为你……”

话还没说完,整个人就被他紧紧抱在怀里,她几乎要醉了,愣了半天才反手抱住他。啊啊,这是鬼八,真的是他。他的味道,他的头发,他的衣服。狐七在他身上蹭了半天,好像一只狗,闻够了,确定是主人,才欢喜摇尾巴。

鬼八轻道:“这下可不怕了吧?我原以为你会扑上来,谁知道你竟然会躲,真是没面子。”

狐七干脆用力扑上去,这次他再也没被扑倒,稳稳抱住她,把她抱了起来。两人互相看了好一会,终于笑了。狐七张开胳膊,紧紧抱住他的脑袋,再也不想放手了。

××××

一切都如罗太真所料,四月,魏重天攻破大皇城,活捉桓王,终于终结了南崎两朝执政的状况。五月,惠王大赦天下,改国号为琼,称琼元帝,编年史琼历元年。至此,战乱纷争的南崎终于迎来和平时代,然而被战争弄得麻木的南崎人民,却再也没有欣喜之意,在他们心里,总有一天这个王朝也会倒,新一轮的战争还要开始。南崎就在不断的战乱中,永远地存在下去。

琼历五年,权倾天下的威王魏重天,被元帝以作乱犯上的名义革职送入大牢,同一年,元帝大肆清除旧臣,当年从桓王那里降服的异党首当其冲,纷纷被诛九族,一时间杀头杀的血流成河,人人惊恐。

而同一时间,北陀太玄山脚下却是一片安详宁和。又到十一月初九,这个日子对花九千来说,永远是难忘的。不光是她第一个孩子的忌日,也是三大夫的忌日。

当年三大夫死后,万峰会把不成样的尸首焚烧,最后还是稍稍仁慈地把骨灰给了小丫头,她托人埋在太玄山脚下。当花九千他们第一次见到三大夫的坟墓时,这个清风明月一般的万峰会精英人物,坟上竟然长满了野草,甚至连一个像样的墓碑都没有。枯树老鸦,黄昏日落,此情此景甚是凄凉。

花九千立即请了匠工重新修葺坟墓,替他立了一块青石墓碑,犹豫了很久,也不知该在上面刻什么碑文。千言万语,竟不知如何化作几个简单的碑文,最后只好刻上“三大夫之墓”五字,别无他物。

从此以后,每年十一月初九,他们都会去探望三大夫。今年自然也不例外。路上天真的小丫头只知道嚷嚷着吃包子,一个劲管猫三叫爹,脸上一点悲伤的情绪都看不到。这样也好,她永远也不晓得自己是去拜见亲生父亲,在她心里,最幸福的时候,竟然是很小很小,和父母在一起的日子。

三大夫的坟前有一排白桦树,马车不好过去,众人便步行。花九千老远就看到三大夫坟前影影绰绰站着一个人,心中不由一动,快步走上去。

那人穿着青色长袍,黄金丝绦一直坠在脚面,尽管天晴,头上还是戴了一顶斗笠。他听到花九千的脚步声,也不回头,只是静静望着三大夫的墓碑。

花九千走到他身边,低声道:“四先生,又是你。这次是只来探望三大夫,还是有什么事情要告之?”

四先生扶了扶斗笠,轻声一笑,道:“来探望故人,顺便再送个故人给你。”

花九千心中疑惑,然而也隐约猜到他说的是谁,轻道:“南崎的事情,我都听说了。重天的事……我也知道了。四先生你为什么没有留在惠王身边?我一直都没听过你的消息。”

四先生笑道:“我的事情,暂且不说罢了。我来,是送人的。”

说罢他吹了一声口哨,只听旁边的小树丛里忽然奔出一人,花九千心中一惊,却原来是僵尸佩佩,他手里还提着一人,满身血污,憔悴不堪,脑袋低垂着,似乎在喃喃自语。花九千惊道:“重天!他没死吗?”

魏重天听到有人叫自己,立即仰起头来,双目放光,朗声道:“在下魏重天,人称天威将军!幸会幸会!”

花九千骇然抽气,退了两步,再看他的神色,虽然憔悴,双目却是炯炯有神,纵然狼狈也不能掩盖满身的英武骠悍之气。这种神情,就好像他还在做天威将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振臂高呼便有万人倾倒。

她突然觉得心酸,不忍再看,只得转过头去,轻声道:“你……给他中了大欢喜?”

四先生压低斗笠,道:“惠王一直忌讳他功高震主,去年围场打猎的时候,他猎了一匹豹子,惠王却只猎了一只小鹰。回朝之后,惠王就私下派人捏造证据,说他企图谋反,打入大牢。我去看他的时候,已经被拷问的不成人形了。见了我,他什么也没说,只反复说当日应该听你的话,伴君如伴虎,他太自信。我见他精神恍惚,眼见要不行了,又舍不得这样一个英才,所以才中了大欢喜,偷偷把他带出来。”

花九千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方道:“既然惠王是这样的人,四先生为什么还能安然无恙待在他身后呢?你难道不怕有朝一日……”

四先生长声大笑,一面摇头,一面转身就走,朗声道:“我之天下,我之帝位,我亦何惧?!”

花九千听他这样说,心中忽然一动,在看他腰上的黄金丝绦缓缓飞舞。一直到今天,她才看清那丝绦上究竟结了什么花样。那是一条龙,一条张牙舞爪,盘云上天的龙。微风拂起他的衣角,他的衣服里子,绣满了龙。

花九千终于恍然大悟,急道:“你……!一直以来你的目的就是这个?!难道惠王已经被你操纵了?!”

四先生只是笑,又道:“小九,你和小八都是难得的人才,要不要回南崎为我效力?”

花九千没说话,四先生似乎也知道她不会回答,只是笑着翩然而去。僵尸佩佩早已把魏重天放在地上,转身僵硬地追了上去。

他做了皇帝,他竟然做了真正的,幕后的皇帝!原来,这就是四先生的野心!他爱惜人才,却又怕管不住魏重天,便借惠王之手除了他,然后在惠王把下一个目标转移在自己身上之前先动手了!是这样吗?是这样吧!

风声泠泠,他的笑声越来越细微,终于再也听不见,花九千怔怔站在原地,耳边突然又传来魏重天欢喜爽朗的笑声,她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久久不能回神。

(全文完)

 


番外:鹰六的春天

鹰六最近十分忙。

一来狐七新嫁给鬼八,小夫妻俩成天不是游山玩水就是游手好闲,过他们俩的甜蜜小日子,什么事都入不了他们的眼,根本想不到帮忙收拾书局。

二来老板和苏寻秀两人动不动玩失踪,以前苏寻秀还会帮忙整理库房,打理那些古董宝贝,现在库房只怕灰也积了几寸,他却再也不瞧一眼。到现在为止,鹰六也不知道他们俩到底失踪去什么地方,常常好几天都不回来,自然更不会打理书局。

三来安心有了身孕,眼看临盆,猫三好像得了焦躁症似的,成天唠叨他的儿子,看上去比安心还恐惧,根本不能指望他来做事,他不帮倒忙就很不错了。前几天鹰六实在腾不出手,让他做了一次晚饭,结果饭是生的,菜是甜的,吃得狐七差点没哭出来。

四来,书局里的闲人有两个,外加闲猫黛黛一只。但大的如魏重天,成天只知道见人就问好,抱拳叙旧,小的如小丫头,成天睡眼朦胧,追着猫三叫爹爹,能指望他们做事么?

好在鹰六被操劳惯了,比最忠实的狗还忠心,认准一个主人就誓死追随,脏活苦活干起来热火朝天,眉头都不皱一下,久而久之,大家都习惯了,很卑鄙地把活全交给他做。

没办法,谁让他是书局里唯一的“独人”呢?

独人这词还是狐七创造出来的,书局里都是成双成对的情人,只有鹰六成天冷冷淡淡孤孤单单,所以叫他独人,充满了同情意味的外号。

自从六年前跟着老板离开南崎,来到北陀太玄山脚下,大家的生活都还安乐。原本九千书局里的宝贝都带了过来,变卖一些还是能赚许多钱的。老板雄心壮志不改,力排众议,硬是在这个鸟不拉屎的荒郊野外盖了一座新书局,还是叫九千书局,甚至连书局里的构造都和以前那个一模一样。

虽然鹰六觉得没什么意思,书局从来也没拉到过生意,做的根本是赔本生意,但到底九千书局有许多温暖欢乐的回忆,谁也舍不得忘记,如今虽然离开家乡,但亲人都在身边,加上书局还是建成以前的样子,日子平稳安泰,真有一种大家庭的味道。

而现在,鹰六正充分享受着大家庭的“温暖”。

早上狐七心不在焉地丢过来几件脏衣服,可怜兮兮地说自己没空洗,让鹰六帮忙,他没有犹豫,点头答应下来。

于是提水,使劲洗衣服,洗到一半,老板和苏寻秀终于回来了,没说两句话,劈头盖脸就丢下两袋脏衣服,老板脸不红心不跳,拍着鹰六的肩膀叹道:“哎呀,辛苦你了鹰六。这两天没回来,书局被你打理的井井有条啊!来,这里两袋衣服,有空洗洗,咱们都要做干净的人,是不?”

鹰六犹豫了一下,想把自己马上要去买菜的计划告诉她,花九千却早跑得不见人影了,苏寻秀见势不好,赶紧推说头疼脑热,脸色苍白地回屋休息。

鹰六只好再提水,使劲再使劲,争取正午之前把堆积的衣服洗完。

好容易洗完了一半,猫三神经兮兮地跑过来,手里抓了几十块料子,非要他说说哪块料子好看,要给他儿子做衣服。

鹰六和猫三的感情向来不错,朋友相问,哪里有不认真回答的道理,当下陪他研究了大半个时辰,终于选定一块暗金绣花的料子。

“这块不错。”鹰六抽出料子,猫三急忙点头:“是吧是吧!我也一直觉得这块不错!诶,你看看这个!上面的万字花纹很细致吧?这也不错!……那块也很好!对不对?不知道我儿子皮肤是黑还是白,还是这块藏青的好了,神气!……不对不对!藏青太老气了……还是这块好!”

他又罗唆了大半个时辰,终于自说自话选定一块红色料子,转身喜滋滋地跑了。鹰六茫然地看着照到中庭的太阳,终于确定自己浪费了一个上午。

等他拼命再拼命,把所有衣服洗完的时候,正午早过了,小丫头缠住他说肚子饿了,鹰六只好一边背着哇哇大叫的小丫头,一边努力晾衣服。

转身走到拐角,好不容易把小丫头劝走,魏重天满脸惊喜地从前面走了过来,拉住他的手一顿猛说,从久仰久仰,到不忍离别,鹰六闷头听了又一个时辰。

等鹰六终于挎上篮子,出门买菜的时候,日头已经西落了。夕阳把他的影子拉的好长,斜斜铺在小石子路上,看起来更加形单影只。

前面几里路有一个小镇子,经常有农人挑了新鲜的蔬菜瓜果肉类来卖,但今天他去的太迟,农人们早散了,只留下小猫三两只,筐子里也只有几片发黄的菜叶。

鹰六怔怔站在那里,绞尽脑汁想今天晚上到底该吃什么,忽听斜前方有人大叫:“快走啊!王员外又派人来收租啦!”

跟着便是一通乒乒乓乓,农人们挑着担子就跑,呼啦一下撤个精光,鹰六手里拿着一块小牛肉,还没付钱,早被屠夫抢回来,掉脸就跑。

今天的晚饭……鹰六茫然站在原地,突然发觉一个残酷的事实,今天晚上很可能大家都要饿肚子了。

他怔了好久,正要颓然转身回去,后面突然传来一个少女惊叫的声音,然后她急急叫了起来:“我……我前天已经交过租了!真的!”

鹰六回头,就见十几个穿着黄衣服的男子,凶神恶煞地围住一个娇小的少女,看起来她好像是没来的及跑走,担子只挑了一半在肩膀上。对面那伙人笑道:“前天是前天的租钱!今天是今天的租钱!可不一样!你当咱们不会算帐呐?快!给钱!否则以后别想在这里做生意!”

说罢,其中一人抬脚一踢,将那少女肩上的胆子踹飞,她又是轻轻一叫,筐子里的白萝卜滚了一地,还有几把野花。

“上次交的时候是说一年的租钱啊,王员外是镇子上的大富人……为什么要做这些事……?”那少女小声地说着,明明恐惧得声音都在抖,却依然坚持着说完。

鹰六听那些人嚷嚷着什么好大胆,什么王员外,心下好生不耐烦,再见他们是要对这个女孩子动手的样子,干脆上去一把提起一个最高壮的家丁,轻轻一下就丢飞出去,那人哪里禁得起他这样一摔,一头撞在墙上,哼也不哼一声就晕死过去。

众人乍见鹰六的身手,都唬得不敢作声,眼怔怔看着他弯腰,把白萝卜一颗颗放回筐子里。那少女倒也机灵,东西一装完,一把抓住鹰六的手,转身就跑。

鹰六莫明其妙被人拉着跑了一段,一直跑到一截山路前,那少女似乎是确定没人追上来,这才气喘吁吁地回头,笑吟吟地看着他,由于拼命奔跑,她脸上红扑扑地。

“真是多谢您啦。”她柔声说着,声音清脆柔软,带着农家姑娘特有的爽朗。

鹰六摇了摇头,淡道:“没什么。我走了。”

说着他转身就走,那少女见他手上提着一个空空的篮子,显然是没买成菜,不由追上去急道:“如果不介意,您可以去我家,家里还有一些新鲜菜,我便宜些卖给您。我家就在坡子上面,可不远。”

她抓住鹰六的篮子,很是热心。鹰六犹豫了一下,抬头看看日色,终于还是点点头,转身跟她上坡子。

少女笑颜若花,干脆接过他的篮子,挎在胳膊上,刚才她的担子被人踢断,故此装菜的筐子是被鹰六提在手上的。她走两步,忽然笑道:“我这可不是第一次看见您啦。您每天都来镇子上买菜,今天迟了,所以好的都被人拣走了。我本来是想给您留点的,不过见您没来,我以为您今天不买菜呢。”

她说话不是很快,但十分欢快,一个字一个字很清楚。鹰六不由多看了她两眼,她看上大约有十七八岁的样子,穿着洗的发白的灰色布衣,乌黑油亮的头发随意挽个髻,上面包着浅紫色的防沙方巾,脸庞娇小,下巴圆润,肤色洁白,容色不算上等,但一双眼睛又黑又亮,笑起来便弯成月牙儿,倒别有一番甜净巧媚,是个典型的北陀农家少女。

见鹰六打量自己,她不羞不恼,大方地笑道:“我叫翠翠,您呢?”

“鹰六。”又是冷淡的两个字。

翠翠丝毫不生气,路上只是和他说些耕种收割,神态自然。

没说一会,就见前面坡子上出现一个小小的村庄,零落地排列着十几栋木屋。暮色四合,炊烟袅袅,十分宁静祥和。

“到啦!”翠翠快步走到一栋有些破烂的木屋前,轻轻拉开门前栅栏。门上没有锁,轻轻一推就开了。鹰六跟她走进屋子,就见里面土墙泥地,虽然简陋,但收拾得十分干净,足见主人的细心。屋子中间一道墙,上面开个洞,半挂着布帘子,隐约可见里面的竹床竹椅。

鹰六见她生活如此清贫,却全无半点愁态,心中不由有点佩服。

翠翠请他坐在外厅的竹椅子上,自己到里屋端茶。外厅布置简陋自然不必说,只是墙角的柜子上放了一个歪七扭八的陶罐子,里面居然插着一把娇嫩野花,可见主人必然经常采花放进去,为这清贫的屋子增添一种生气。

只是有点不对,鹰六很快就发现不对劲的地方到底是什么。

翠翠端茶出来,盘子里还有几块小面点。鹰六问道:“你一个人住?双亲呢?”见她是少女打扮,肯定没嫁人,哪里有未出嫁的少女独身居住的道理。

翠翠笑了笑,却没说话,陪他喝了一口茶,便站起来笑道:“后面有几筐新鲜菜,我拿过来您随意选。”

鹰六向来不愿迫人,见她不回答,也只好点头。

没过一会,她就奋力提着几个筐子进来,青菜,萝卜,菠菜等等都有,且十分新鲜,她蹲下来把菜一棵棵摊开,一面抱歉地笑道:“真是不好意思,我不会养猪牛,所以没有肉。您如果急,我就去问问隔壁张大叔,他家或许会有新鲜的肉。”

鹰六摇摇头:“不,没关系,这些就很好。”

他挑了几颗青菜,正要付钱,就听门外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翠翠,大娘听说你今儿在镇子上又遇到王员外要租钱了!你没事吧?”

说着门一开,一个年约七旬的老妇人慢慢走了进来,一见鹰六,她愣了一下。翠翠急忙跳起来,奔过去扶住她,柔声道:“我没事!大娘您快坐。昨天刚下了雨,外面泥好滑,您怎么说跑就跑出来了!”

老妇人眼睛盯着鹰六,又是好奇又是欣喜,嘴里却道:“听说你在镇子里受委屈,大娘怎么能不过来看看!你没事就好!都说了大娘大叔会照顾你,你非要自己下去卖菜!以后可别去了吧,外面乱糟糟的,多危险!你一个小姑娘……唉,这位官人,翠翠以后就多靠你老照顾啦!她……”

翠翠涨红了脸,急忙打断她的话:“大娘您说什么呢!他是客人,今天多亏了他出手相助。他没买成菜,所以我才带他过来看看。您别瞎说!没得玷污人家大爷的名声。”

老妇人却呵呵笑起来,只当她害羞,拉着她的手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话,又嘱咐她晚上一定要来家里吃饭,这才颤巍巍地走了。

翠翠送了好远回来,脸上还是红扑扑地,小声和他道歉:“不好意思,大娘年纪大了。您别介意。”

鹰六摇头,正说要走,忽听门外有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翠翠!今天在镇子上没事吧?大叔来看你了!”

翠翠赶紧跑出去,两人在外面絮絮叨叨说了一会,满是关怀之词,那男子又叫她晚上来吃饭。没过一会,又来一个妇人,送来许多吃的,安慰了一番。这么会功夫,陆陆续续来了三四个热心人,都是纯朴的村民,把她当作亲生女儿一般对待。

“大家都是村里的亲人,难免罗唆些,您别见怪。”翠翠回来的时候,脸色终于不红了。

鹰六取出钱,放在桌子上,问道:“王员外是谁?”

翠翠叹了一口气:“是镇子上的富人,总说镇子是他家的土地,咱们要卖菜,就要交租钱。三天两头的来闹,今天我跑得慢,被抓住罢了。其实也没什么,下次我跑快点就没事啦。”

鹰六没说话,只是开门走了出去。

翠翠在后面笑道:“大爷您明天还买菜么?我多带点新鲜的过去。”

鹰六犹豫一下,点了点头,淡道:“村民对你都不错,气氛很好。”

翠翠轻声道:“大家都是我的亲人,只要我过得幸福,他们也快乐。所以,我一定要多为他们做点事情,不拖累他们。只要他们能开心,我也会开心的。”

鹰六心中微微一动,想说点什么,终究还是不善言辞,转身走了。

回到书局的时候,鹰六已经做好被众人扑上抱怨的心理准备了。

谁知书局里面灯火通明,花九千一见鹰六回来,立即笑嘻嘻地上去,拍着他的肩膀叹道:“鹰六,这些天真的辛苦你了!总让你做这做那,我们都好过意不去!来来,我们特地买了包子小吃,就等你回来呢!快!一起吃吧!”

说罢把他使劲按在凳子上,殷勤地把包子牛肉羹端到他面前。

鹰六莫明其妙,他手里还提着菜篮,正要放下,狐七早就讨好地过去一把抢过,笑道:“我来我来!总是让鹰六忙,我也该做事啦!”

鬼八忙着取勺子,苏寻秀抢着擦桌子,猫三屁颠颠地上来给他捶背。

鹰六被这架势搞得一头雾水,终于茫然开口:“你们……在干什么?”

猫三小声道:“你……没生气吧?这么迟才回来,我们都以为你恼了……”

狐七也撅嘴道:“我不该让你洗衣服的,鹰六,你最好了,别生气好不好?以后我一定帮忙做事,再不偷懒啦!”

花九千叹道:“这么点小事,鹰六何必放在心上?男人肚量要大才行!快快!别生气了!明天我和秀秀出去买菜!”

众人都讨好又可怜地看着他,好像他才是大魔头。

良久良久,鹰六突然笑了。

因为大家都是自己的亲人,所以自己牺牲点也没什么,只要他们快乐,也就是自己最大的快乐了。

他想到翠翠说的话,突然觉得满心感慨。

“不,明天还是我去吧。我知道什么菜好。”

他淡淡说着,抓起包子,一口咬下半个,忽然觉得一向不爱吃的肉包子味道倒也不错。想到翠翠坦然明朗的笑容,好像那些繁琐的家务也变得没什么。

她独自生活都可以那么快乐,自己为什么不能和她学学呢?

第二天再去,果然翠翠准备了许多新鲜蔬菜,老远望到鹰六过来,她热情地挥手。

“大爷您每天买这么多菜回去,家里人一定很多吧?”

翠翠见他篮子里装得满满的,不由有些吃惊。

鹰六道:“嗯,人很多。”过了一会,突然又道:“我不叫大爷,也不要喊您。”

翠翠又笑弯了眼睛,脆生生地答应:“那好,鹰六!家里人多,一定很热闹吧?真好。”

鹰六想起书局那帮惫懒却可爱的家伙,嘴角不由自主勾起一个温柔的笑,点头轻道:“是很热闹。就是都喜欢偷懒。”

翠翠笑道:“因为喜欢你,所以才偷懒呀。能让别人放心把繁事都交给自己,应该是很快活的,证明他们把你当作真正的亲人,所以才肆无忌惮。”

鹰六听她谈吐有致,不像一般的农家姑娘,不由问道:“你读过书?”

她的笑容忽然变得透明,爽朗的颜色消失,变成了带点怀念的忧郁,轻道:“啊,只学过一点点。小时候娘教过一点,不过现在都忘啦。”

“你的双亲……”

她点头:“在我十岁的时候,爹爹上山打猎跌进山沟,娘去找他,再也没回来。”她的笑容淡淡的,忽而又变得灿烂:“不过村里大家都十分照顾我,比父母还要疼爱我。所以,我从来没觉得孤单。”

她拍拍菜筐,笑道:“我家还有几亩田,因为觉得我已经是大人了,可以养活自己,不想再给大家添麻烦。所以终点菜出来卖。鹰六,以后可要多从我这里买菜呀。”

鹰六不由自主点点头。

于是,他们成了好朋友。

鹰六从此每天起得更早,书局里的杂务一做完,就飞也似的跑去镇子上买菜,好像这是最重要的任务一般。买菜对鹰六来说,成了一种快乐的事情。

翠翠是个爽朗的少女,什么都可以说,从来也没见她生过气。从她家种了什么菜,到村子里的人叫什么名字什么性格,再到太玄山上有什么秘密的好玩的地方,她什么都可以说。

鹰六是最好的听众,一天都可以不说话,专门听她说。

镇子上的人很长一段时间都能看到这样的景象,一个面色阴冷的年轻男子坐在草垛上,仔细地听对面的农家少女说话。从白天说到黄昏,也不知他们哪里来的那么多话可以说。

到了最后,鹰六成了翠翠唯一的老顾客,因为她只顾着和鹰六说话,都忘了要作生意。

鹰六是个迟钝的人,他显然不知道自己每天都想着去见翠翠是一种爱慕心情,翠翠说他们是好朋友,他就真觉得是好朋友。

因为是好朋友,所以每天她的菜就包在自己身上,全搬回去。

因为是好朋友,所以一定要仔细听她讲话,哪怕是一堆鸡毛蒜皮的小事。有时候翠翠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他还是很正经地回答一个字:“说。”

因为是好朋友,所以每天一定要送她回家,省得路上遇到危险。

因为是好朋友,所以她请自己吃饭,一定要给面子。

因为是好朋友…………

然后,书局的人发现,鹰六变了。每天一大早抢着出门,早饭都不见踪影,晚上很晚才回来,书局里的人饿得丁当响他也不知道。

终于,花九千在饥饿中爆发了,书局里的人特地开了一个秘密会议,严肃讨论鹰六最近的态度问题,最后得出一个结论:他被狐狸精迷上了!

书局里的人都是行动派,说做就做,第二天趁鹰六出门的时候,一伙人悄悄跟在后面,都想亲眼见识见识能把鹰六迷倒的狐狸精到底长什么样。

远远地,就见鹰六和一个穿布衣的农家少女亲亲热热地坐在草垛上,然后——开始聊天。

辰时过去了,巳时过去了……未时过去了。苏寻秀摸着饿得咕咕叫的肚子,叹道:“回去吧,什么狐狸精!我看是大话精!有什么好看的!”

花九千把手指放在唇上:“嘘,别说话!关键时候到了!”

一阵风忽然吹过,翠翠头上的方巾突然掉了下来,凌乱的长发立即扎进眼睛里。

书局众人瞪圆了眼睛,眼睁睁看着鹰六伸手,居然无比温柔地替她理好长发,两人相视一笑,互相间仿佛有暗潮涌动。

“果然有戏!”花九千低声说着,“鹰六看上那姑娘了!”

狐七还处在震惊中,那个鹰六!那个冷冰冰,石头也比他温柔三分的鹰六!他居然会主动替女子绾发!

“思慕佳人,难怪难怪。”鬼八为鹰六最近的失常下了最好的结论。

眼见鹰六和翠翠相谈甚欢,众人正打算冲上去吓吓他们,忽见街角走来一群人,凶神恶煞地,卖菜的农人见势不好,纷纷抄起菜筐就逃。

翠翠也急忙收拾东西,鹰六却拉住她:“不忙,我来。”

翠翠急道:“那是王员外的打手!和上次那些家丁不一样!你千万不要涉险!他们很厉害的!”

鹰六摇了摇头,没说话,只是把她拉到身后。

那群人一见到鹰六,立即有人附在领头那人的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那人点点头,上下打量鹰六一番,笑道:“就是你?你知不知道这里是谁的地盘?”

鹰六见这人身材矮小,面相委琐,然而双目炯炯有神,便知他一定是个练家子,与后面那些绣花枕头的家丁完全不一样。见他这样问,鹰六倒也老实回答:“这里是北陀太玄山,北陀皇帝的地盘。”

他这个回答当真是真心真意的,太玄山确实是皇帝的地盘,北陀整个国家都是皇帝的地盘。然而那群人却当他油嘴滑舌,登时暴燥起来。

狐七见那些人骂得凶,不由悄声道:“老板,咱们要不要上去帮忙啊?”

花九千正看得入神,忙道:“千万不要!不然怎么上演英雄救美?!”

快!鹰六!赶快动手!救下那个少女,她一定芳心暗喜,从此非君不嫁!这样一出活生生的美戏,她花九千怎么能错过!

那些人骂了半天,见鹰六不说话,只当他怕了,更加嚣张起来,甚至有人上前试图推搡。鹰六正要将他们都摔出去,谁知身后翠翠忽然厉声道:“你们闹够了没有?!”

她一把推开鹰六,挡在他面前,毫不畏惧地瞪着那些打手,说道:“王员外明明那么有钱,为什么还要从我们这些贫穷农人身上压榨暴利?!仗着自己有钱就横行霸道,难道他不知道什么叫做积善吗?!你们这些人,家乡没有父母?没有兄弟是农人?!为了一点钱就出卖自己的拳头,怎么不想想如果有人这样对待自己的亲人呢?!我们都受够啦!请你们以后不要再来骚扰!不然,我也要不客气了!”

说着,她一把抄起手边的扁担,狠狠往水缸上砸去。她的力气倒也挺大,光当一声,居然把水缸砸了个大缺口。

后面那些没来的及逃走的农人纷纷叫好,一个个抄着扁担围上来,群情激动。

苏寻秀吹个口哨,笑道:“好厉害的小娘!这下倒成美人救英雄了!”

花九千连连叹气:“这算什么!鹰六这小子太迟钝!”

领头那人忽然冷笑一声,出手如电,一把抓住翠翠的胳膊。他手劲奇大,翠翠痛得叫了起来,手里的扁担一下子掉落,被他踩在脚底,只听“咯吱”数声,厚实的扁担竟然被他单脚生生踩碎,断成碎片。

众农人见他这样厉害,不由都怯了,慢慢往后退。

那人嘴唇动动,似乎是想说什么,然而下一刻他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鹰六手中暗藏银光,当头一挥,那人陡然惨叫起来,右边的耳朵被他生生割断,谁也没看清鹰六到底是怎么出手的。

翠翠也被吓呆了,就见那人捂着伤口,鲜血从指缝里汩汩流出,甚是可怕。

鹰六森然道:“不服气的上,不然都滚。”

众人见他这种身手,终于知道遇上了高人,须知道乡野小地方,乡绅的打手们虽然横行霸道,却很少真正动刀子伤人见血,眼前这人割人耳朵手法利索之极,眉头也不皱一下,必然是个老手,只怕还杀过人。

这下谁还敢说话,赶紧架起那个据说很厉害的练家子——他还在干嚎——一个个面如土色地飞奔回去,头也不敢回。

农人们见鹰六这样可怕,也都不敢上来说点亲热话,纷纷无声地逃走。鹰六也不在意,只是回头轻轻抓起翠翠的胳膊,摞起衣袖,就见她胳膊上青肿好大一块,是被那人抓的。

他眉头一皱,冷道:“我该再要他一只眼睛。”

翠翠看了他好一会,终于颤声道:“不……我……我没事……你,你……”她抖得话也说不下去了。

鹰六淡道:“你也怕了?”

翠翠深深吸了好几口气,终于稍稍平静下来,慢慢摇头:“不是……那种人,应该受些教训……我是第一次看到……人被砍耳朵。”

鹰六勾起嘴角,是一个淡淡的笑容,他轻声道:“以后多砍几次给你看看。”

翠翠急忙摇手:“不、不要!一次就够啦!不然咱们就和那些人没什么区别了!”忽然,她“嘶”地一声,捂住手掌。原来她刚才用扁担砸水缸,到底还是震破了皮,手心里斑斑点点,全是血珠子。

鹰六鬼使神差似的,抓起她的手,轻道:“怎么这样不小心?”然后,就把她的手掌放在唇边,万般柔情。

翠翠整个人都僵住了,怔怔看着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哈哈!你这死小子!最后总算有点男人样!”花九千长声大笑,终于从草垛子后面跳出来,过去一个劲夸奖。

这下轮到鹰六吓傻了,眼看狐七鬼八猫三苏寻秀他们一溜烟从草垛子后面走出来,面上都挂着诡异的笑容,好像在说:你完了,你完了……

他终于喃喃道:“老板……?你们怎么来了?”

花九千才不理他,一个劲笑道:“好啊好啊!美人救英雄,英雄救美人!鹰六你终于也长成人了,老娘真是欣慰!这位姑娘叫什么名字呀?”

翠翠涨红了脸,赶紧推开鹰六,低声道:“我……我叫翠翠……”

狐七早就亲热地上来和她套近乎,拉着她唧唧呱呱不知道说些啥。

猫三拍拍鹰六,对他翘起大拇指:“你很好!兄弟!”

鬼八但笑不语。其实苏寻秀很想上去和狐七一样跟翠翠套近乎,但老婆大人在前,他不敢放肆,只好摸着下巴装出深沉的样子望天。

花九千笑道:“我说你怎么最近魂不守舍呢!这下可好,书局里又要多一个人啦!”

鹰六奇道:“多一个人?为什么?”

花九千瞪他一眼:“你还问为什么?人家姑娘你摸也摸了,亲了亲了,头发也绾了,你还问为什么?我还想问问你什么时候把人家娶回来呢!”

翠翠一听她这样说,登时羞得脖子都红了,饶是她平时再爽朗,遇到这种事总是会害羞的,然而心里到底是欢喜的。

谁知鹰六却一口回绝:“我和翠翠是好朋友,从来也未想过要娶她。老板不要乱说,她会不高兴的。”

翠翠的心猛然一沉,脸色一下变得惨白。

花九千同情地看着她,急道:“什么好朋友!哪里有好朋友天天腻在一起的?!你的脑子是石头做的吗?!”

鹰六只是摇头,使劲摇,生怕翠翠生气。既然她说了是好朋友,那一定就是,他怎么能有别的心思?那才是罪过的!

花九千只急得想狠狠揍他一顿,翠翠忽然轻声道:“时候不早了……我……我还有事,先告辞。”

她掉脸就走,虽然很想勉强维持礼仪,却再也顾不得了,菜筐子也不要,空着手狂奔,恨不得马上就被风吹化了才好。

“啊……把佳人气走了。”苏寻秀幸灾乐祸地叫了起来,小腿上登时被花九千狠狠一击,痛得他脸都绿了。

“你这个笨蛋!”花九千指着鹰六的鼻尖,破口大骂:“什么好朋友?!我怎么有你这种石头手下?!你若不喜欢她,干什么搞那么多怪?!干什么亲她的手?!猫三和你也是好朋友,你想亲他手吗?!”

说着她硬是把猫三的爪子抓过来,吓得他惨叫:“老板!我有老婆孩子了!救命啊!”

鹰六还是一脸冷淡:“那是不同的。反正我们只是好朋友。”

啊,这人没救了!花九千忍住抓狂的冲动,干脆转身就走,一面冷笑道:“咱们回家!让他自己做好朋友去吧!哼哼!好朋友!”


做好朋友有什么不对吗?

鹰六想不明白,然而第二天再去买菜,翠翠没来,接下来第三天第四天……一直过了半个月,她都再也没出现。

鹰六只觉心中好像被耙子挖空一块似的,失落落地,肚子里阵阵发冷,不知难受些什么。

他终于开始真正的魂不守舍,大家的衣服被他洗成了碎片,早饭直接把生米端上来犹不自知。小丫头来找他玩的时候,带了一块紫水晶,他当成馒头,差点塞嘴里,要不是猫三恰好路过,只怕书局就要出人命了。

终于,在他洗碎猫三给儿子准备的第三十一块布料时,猫三终于忍不住了,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把鹰六约在院子里,进行秘密会谈。

“你当真不喜欢翠翠?”猫三开门见山,直接问到重点。

鹰六还是老一套:“我们是好朋友……”

“去他X的好朋友!”猫三爆一句粗口,他现在做爹了,自然气势要不同。他拍着鹰六的肩膀,叹道:“你看到她的时候,会十分欢喜,见不到她的时候,会时常想着她对不对?”

鹰六点点头,确实如此。

猫三继续进攻:“如果她开心,你也跟着开心。如果她难过,你甚至比她难过好几倍。没人的时候,你会反复回味和她一起的事情,想着想着就入神,连正事也忘了做,对不对?”

鹰六继续点头,果然如此。

猫三语重心长地说道:“你来说说吧,她给你的感觉是什么?”

感觉吗?

鹰六忍不住想到她面上明朗甜美的笑容,她长长的睫毛,笑成月牙的眼睛。她说话的时候,鼻子会习惯性地皱一皱,发愣的时候,喜欢咬嘴唇。想事情的时候,会轻轻啃小指指甲。她叫他鹰六的时候,喜欢拖长尾音,绵绵地。他对这种声音简直没有任何抵抗力,心头怦然而动。

半晌,他终于犹豫着说道:“感觉是……好像春天那样吧……”

温柔,甜美,舒畅的春天。

猫三吐出一口气,狠狠拍着他的后背:“既然是春天,你为什么要放弃呢?你明明已经这样喜欢她了,为什么非咬着好朋友三个字不放?”

鹰六喃喃道:“但她说……”

“你管她说什么!女人都是一个样!”猫三终于开始经验谈,“她对你有意思,又不好意思明说,所以用个好朋友来代替!你会对真正的好朋友动手动脚么?你会想亲狐七吗?你会想抱老板么?”

鹰六赶紧摇头,怎么会!他想都没想过!他终于有点开窍,心头砰砰乱跳。难道,真像猫三说的那样?他……喜欢她?

猫三见这块石头终于给自己说动,不由把他一推,叫道:“还愣着做什么?!这些天和丢了魂一样!想见她就赶快去!等人家姑娘冷了心,你再哭也来不及啦!快去!”

鹰六被动地被他推着往前走两步,又有点不敢,猫三再接再厉,使劲把他推出大门,笑道:“快去找她!把刚才的话全部告诉她!她一定会开心死的!快去快去!我们都在等你的好消息!”

鹰六终于迈动脚步,渐渐加快,狂奔。

啊啊,原来如此!他喜欢她!

见到她之后,他一定会告诉她,请原谅他这样一颗石头脑袋。虽然他迟钝又木衲,可这样的自己她还是温柔地对待。

就算是千年的冰山,也有融化在春风里的时候。

翠翠,你就是我的春天。

猫三满意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然后拍拍手,笑道:“老板,你们别躲啦。”

众人纷纷从屋子里出来,安心含笑走到他身边,对他摇摇头,似是夸奖似是好笑。猫三拍着自己的胸脯,笑道:“这种事情,还是要我出场才能搞定!”

众人笑了他一通,终于还是欣喜地平静下来。

花九千叹道:“这下,终于都放心了。再没什么遗憾。”

她回头望望众人,他们都看着自己,好像还在等她说点什么。她哈哈一笑,拍手道:“看什么?都回房吧!明天早点起来,今后都轮着做家务了!”

众人“切”一声,纷纷散开。谁都知道,叫的最响的人,才是真正属于从来不做家务的懒人。

明月当空,夜风习习,至于鹰六有没有得到佳人的谅解……这还用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