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站在书案边为皇上研墨,墨黑的发髻在阳光下晕出一线光泽,听到凤嘉清和六姑娘的脚步声她微微侧过头,六姑娘的视线正对上去,看见她沐浴在暖阳下温温的笑意。
“皇上,泉之到了。”她轻声道。
六姑娘忙低下头和凤嘉清一起跪拜下|身,她对这个皇帝其实有点儿心理上的惧怕,一面感谢他赐婚的那一道圣旨,一面又觉得自己幸运得十分诡异,这真是很难说清楚的心情。
等了一会儿,听到桌案前的闫潜放下毛笔的声音,轻轻的“咔嗒”一声,她忍不住抬首望过去。
“起来罢。”闫潜颇有深意地看了眼下首突然抬头望向自己的小姑娘,她是霄三的妹妹,如今亦是凤嘉清的妻子… …他盯着那张脸瞅了会儿,蓦地笑了,只是笑意未至眼底便散开。
六姑娘恰好捕捉到那样的视线,一时只觉得心里发毛,她想皇上明明是在看着自己的,为什么又像是根本不在看她,难道她年纪轻轻在这个不用夜夜功课做到三更的时代居然得了近视?
她没能纠结太久,皇上留下凤嘉清议事,她则跟着皇后出去。一众宫人远远的跟着也不靠近,徐徐的花香顺着春风吹动裙摆,两人走在长廊上,皇后侧了侧首,问道:“泉之他——待你如何?”
六姑娘本正观赏着园中美景,闻言恭恭敬敬回道:“回皇后娘娘的话,他,夫君他待臣妾很好。”
“唔,很好。”她看到皇后娘娘面上展现出若有所思的模样,然后朝后头那些宫人挥了挥袖子,这大抵是什么手势,那些宫人立时就停了下来。皇后弯了弯涂着酡色口脂的唇,她柔媚的丹凤眸子盯牢了她,“很好是多好,本宫不懂。”
六姑娘想来想去也不知道皇后娘娘这是什么意思,如果照以前在宫中见过皇后那次的经历,她映像中皇后娘娘是极其温婉好说话的人,只眼下怎么恍惚在她眸中瞧出了一丝锐利的光芒,匆促间她酝酿一番已是想好说辞,孰料皇后娘娘一下子收回了那样锋利的神色,垂下目光似在瞧着自己晕满鲜艳丹蔻的手指,忽抬头启唇道:“你要记着今日所言,他待你好,你便该加倍待他好。无论何时,切记勿忘。”
六姑娘受她郑重的语气感染,极认真地颔首,几片绵软的飞花停在她瘦削的肩上,顿了顿,她开口,试探地问道:“娘娘,是否…有什么事情是臣妾不知道的?”她虽不是什么聪明绝顶之人,却也不傻,从皇上异样的眼神再到皇后,她几乎可以断定自己错过了什么,可是她思来想去着实不知有什么事情会和自己扯上关系,连帝后也惊动。
皇后听她所问,唇上漫上似笑非笑的笑意,眼神却同先时一般柔和,伸手拂去她肩头几瓣落花,她微微笑道:“明儿,那你瞧皇上对本宫又如何?”
这她怎么能知道?
皇后已经径自拖着迤逦的裙摆向前走去,她看了一会儿她婀娜的背影,快走两步跟上去道:“皇上是一国之君,娘娘是一国之母,既是如此的关系,皇上待娘娘必然是极好的。”
“你这么以为?”她步子微一窒,纤长的手指点了点廊上挂着的金色鸟笼,里头一只通身橙红色的金丝雀儿拍着小翅膀跳了跳,可它脚上锁着冰冷的链子,又在笼子里困着,当真是插翅难飞。
皇后“嗤”地一笑,又点了点那鸟笼,看着那只金丝雀在里头无头苍蝇似的跳来跳去。
六姑娘心里寒了一下,皇后娘娘平日里生活是有多压抑?她正在腹诽,皇后却已不再摆弄那雀儿,反而凝着她,“相较本宫,你还真是幸运。呵,皇上他啊… …”她想起那些不可道与外人的秘辛,心头潮水一般涌上一股难挡的酸涩。
有谁会相信,她这个母仪天下的国母,正宫皇后娘娘,当朝凤家嫡长女,她至今…仍是完璧之身。
如果她注定要与后宫无数女人分享自己的丈夫,那她认了,任她们花儿般娇嫩,彩蝶般妩媚,倾国倾城绝世姿容。却为何,皇上他连个孩子也不肯给她。
多可笑,他一面忌惮着凤家,一面又依附着。他何其矛盾,他甚至爱上了不该爱上的人!
六姑娘心里咯噔一下,皇后居然说出了这样的话,这不是明摆着对婚姻不满么,这要是被谁听去了… …她垂着头不说话,有些话皇后可以说,她却不好发表感想。
她想这深宫里的女人,哪怕是贵为一国之母的正宫皇后娘娘,也会有长夜寂寞的时候。抬头,阳光这样盛烈柔软,一如深宫女子潋滟娇美,然她们只能一日日盼着这偌大皇宫里那唯一的男人来宠幸。就想到杜牧的《阿房宫赋》:一肌一容,尽态极妍,缦立远视,而望幸焉。有不得见者,三十六年。
三十六年!这几乎是一个女人的一生。想来后宫于女人来说着实是个可怖之地。
皇后娘娘自然不会三十六年不得见天颜,可眼前她这样怅惘的神色,六姑娘暗道莫非皇后是见了她和她弟弟凤嘉清太过和谐美满,因而联想到自身才倍感惆怅不愉快?
“皇后娘娘。”她唤了声,试着想象如若此刻换做是自己会希望听到怎样的话,况且,她自己也不是没有烦恼。眼下还有两个不知怎么处理的美貌通房丫头,那采薇一看就不老实,眼神活泛,一边那个子衿,闷声不响,看着是老实,焉知不是心思深沉?
她也会患得患失,尽管这只是婚姻的开始,因为在乎,所以害怕失去,害怕时移世易,害怕他的目光在其他女子身上停留。
皇后听到六姑娘这一声陡然从无边的思绪中抽神而出,她看到她眼中映出自己,那个蹙着眉的女子,闭了闭眼,复看着六姑娘道:“君为臣纲,夫为妻纲。你既已嫁入凤家,是泉之的妻,来日无论何事都应以他为重,事事将他摆在第一,你记住了?”
六姑娘乖巧地点头,皇后娘娘的教导她都一一听进去,她想作为一个新妇她要学习的还有许多,眼下除却那两个通房,也许为了凤嘉清,她还该设法和凤夫人搞好关系。
这婆媳关系要是处不好,夹在中间的只有男人,六姑娘不想凤嘉清为难,只是她也知道凤夫人必然不会喜欢自己,很多事情往往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容易。
在皇后宫中坐了不久凤嘉清就来把她接走了,两人坐在回程的马车上,六姑娘神色倦倦的,想到皇后娘娘后宫中有那么多女人和她分享一个丈夫,而凤嘉清不是皇上,不能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可他终究是一个男人,也总有一天会厌弃她罢,要是他要纳妾自己是不答应呢还是不答应呢?
“你醒着?”她推了推闭着眼睛的凤嘉清,很奇怪,他从去皇后宫里接她开始整个人就怪怪的,一声不响坐在车厢里,也不同自己说话。又推了推,看到他微微地蹙了眉,心猛地一坠,“你… …不想理我?”
听到她颤抖的声音,凤嘉清抿着唇角侧头看她,眉宇间飞快地闪过什么,太快的一闪而逝的情绪,她没有看清,只能不安地注视着他。
“明儿,”他低低唤了她一声,突然伸手把她揉进怀里,对她解释道:“没什么,我只是…有点累。”手掌温柔地抚着她的发,迎着她的目光,“今日姐姐和你说什么不曾?”
“也没有什么,”六姑娘动了动,从他怀里让出来,她想皇后娘娘的意思大约是希望她惜福,和凤嘉清一辈子都能好好的,就看着他道:“皇后姐姐很关心你,一直在教导我。那你呢,是皇上说什么了吗,为什么从见完皇上之后你好像有心事了?”
“嗯,是有一点事。”顿了顿,他又道:“不过朝中之事罢了,向来烦闷,你不必懂得。”
“所以你不是不理我,和我无关?”朝中之事她也不想了解,她只关心他在想什么。
看到她眸中的小心翼翼,凤嘉清长长舒出一口气,暗恼自己的多疑。她嫁给他,必是她自己愿意的,怎么会是因为——
“你又怎么了?”她不高兴地捏起拳头打了他一下,“就这么累么?和你夫人我说话也要走神,那我也不理你了… …”
六姑娘说着假装气呼呼地扭过身体不看他,表示自己生气了,他摊上事儿了。凤嘉清怔了怔,遂笑着一把拉过她揉进怀里,好脾气道:“那夫人要怎么才肯消气?”
她假意挣了几下,倏然扬起一张明丽融融尤胜春光的笑脸,在他唇边啄了口,“我要你允我一件事,可好?”
“哦,”他唇边弧度不变,声音从嗓子里飘出来,携了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是什么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
许卿一世之誓言
“这个你真不见得会同意,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了。”因为主动亲了他一下而微有羞赧的六姑娘低下头。
凤嘉清对她有感情是真,可这并不代表他不会纳妾,还有那两个通房,他们的思想归根结底是不同的,她即将提出的要求对他来说或许太苛刻,或许会被他拒绝,或许他会生气…. …可她还是要说。
她的手臂拢住他脖子,整张脸都埋在他胸前,闷闷道:“假如,我是说假如,我要你这辈子只能有我一个,我不许你纳妾,不许你看别的女人,不许你朝三暮四,不许你喜新厌旧… …你会不会觉得我太任性了?”
“什么?”凤嘉清扳起埋在自己胸前嘟嘟囔囔的脸看向自己,顿觉浑身一松,他才释然,下一瞬脸上的表情却陡然奇怪起来,操着疑问的口气问她道:“夫人,再说一遍。”
六姑娘把他的手从自己脸上扒下来,清了清嗓子严肃道:“是这样,我觉得如果你喜欢我我喜欢你那我们之间就不该有别的女人了,你说对不对?”不待他说话她抢着又道:“既是如此,我觉得你若是还纳这个妾睡那个通房对我就太不公平了,我就会生气,我生气了就会惹你不开心,到时候我们都不能好,皇后娘娘也不会开心,最后大家都不会开心,我哥哥也不会开心,夫君你看,是不是?”
凤嘉清被她连珠炮一样的说话速度弄得一怔一怔的,马车拐了个弯,车外喧哗的人声传进宽敞的车厢里,六姑娘就这样一瞬不瞬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他,两人都没有说话,时间于他们似是静止了似的。
他停顿了好久,久到她仰起来看他的脖子感到酸涩,只是仍固执地盯住他,不想错过他哪怕是刹那间闪现的表情。她怕他让自己失望。
“你方才说喜欢我?”凤嘉清最终开了口,薄薄的唇动了动。
六姑娘简直要晕倒,她说了那么多句话他到底听明白没有,不由就有些不悦,再次板起脸来,“不要妄图扯开话题… …我认真的。”
“我也是认真的,”狭长的凤眸眯了眯,“夫人,再说一遍。”
六姑娘一脸的无力,“为什么还要说,再说就是第三遍了。好吧那我就再说一次,我,”她咳了咳,换了副柔和的表情道:“妾身觉得夫君有妾身便足够了,三妻四妾最是要不得。夫君可不要那样,夫君若那样妾身便要终日以泪洗面了。”
“真的?”诚然他让她重复的只是那一句,“我喜欢你”,想来是听不到了。
他脸上渐渐浮出笑来,从眉梢蔓延至眼角,犹如冬日雪夜里暗香幽谧的花骨朵渐次伸展,不经意就开出了一树红花。“我若三妻四妾,你便终日以泪洗面?”
被他突来的笑容惑住心神,她咬了咬唇,半晌极认真地点了点头,“是,我会哭,哭到你回心转意。你若不回心转意,我便离开你。”
她一句话,他眸子霎那间暗沉如水。
六姑娘忽地莞尔笑了,撒娇似的摇了摇他的手臂,“你看,你也舍不得我离开不是?所以我说的都是对的,都是有理的,男人三妻四妾何异于那些酸文人批驳女子的‘水性杨花’,我看都是不忠贞的,爱情的世界应该只能容纳两个人… …”
他蓦然俯□封住她喋喋不休的唇,六姑娘脑海里那些大道理呼啦一下不知所踪,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睛张的大大的,什么也说不出了。
男人有一万个方式让女人闭嘴,但多数人选择这个。
淡色薄唇贴在她绯色唇上,闷笑道:“今日我才知,原来竟娶了个小妒妇… …”
听他这样说她颇有微辞,即便嫉妒那也是在乎他,他有什么可笑的,还要说她是妒妇?
她正要将软磨硬泡进行到底,耳畔忽传来细微的痒,有浅浅的呼吸声响在耳廓处。
“泉之此生,有卿足矣。”他温柔说着,眸中流淌出淙淙的柔软情愫。
这一刻,他全心全意爱她护她信任于她,待来日忆起今日此时,该是怎样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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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府到底是侯府,六姑娘此刻随着凤嘉清走在他的身侧,抬头细看沿途雕楼花房,廊腰缦回,檐牙高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无一不透露着主家的奢华。过往仆从皆着统一服饰,这点卿府倒是没有这样的规矩,她忽的住了步子,目光向远处眺。
凤嘉清亦停下,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见是园中一处桃林。此时桃花盛开,娇艳粉嫩,满园满地的飞花翩翩飘洒回旋。六姑娘伸手指了指那片桃花林,眼中浮动着笑意,“曾经我们家还在镇江府的时候,家中也有这样一处桃花林子,”她回头看他,回忆着道:“你还记不记得?那时你要走了与哥哥道别,后来是经过那里的… …”
他的思绪顺着她的话回到那个时候,他自然记得,那时他将要走了,意外瞧见她小小的身子遮掩在层叠妖娆的桃枝后,本是遥遥相望,自己却朝她走了过去,虽然当时他并不清楚自己心意。
“怎么不记得?”他点了点她的鼻子正欲说话,那边老太太身边的丫头已是寻了过来,急急向凤嘉清和六姑娘行过礼便道:“少奶奶怎的还在此处,老太太得知少爷从宫中回来便在厅里等着了… …”她说完不着痕迹看了眼站在凤嘉清身畔的六姑娘,转而目光便定在凤嘉清身上。
六姑娘抬眸看向这个丫头,见她十七八的模样,长相不过中人之姿,却妙在身子玲珑,皮肤莹白,细看之下发现她的穿着与那些普通的下人并不一样,纤长的身子上套着件柳色的弹墨比甲,乌黑发上点缀一只海棠绢花,露出的一小截手腕上套着绞丝银镯子。虽不甚华贵,想来能做如此打扮,她在老太太院子里也是数一数二的人了。
“奴婢名唤竹儿。”注意到六姑娘打量自己的视线那竹儿主动报上名字,抬眼盈盈望了站在原地不为所动的少爷一眼,再次提醒道:“少奶奶从宫中回来,这时候便该去给老太太、太太敬茶磕头了。”
六姑娘笑着应道:“正要去呢,竹儿姑娘前面带路。”她心下暗暗给自己鼓劲,先从老太太身边的人开始,一定要讨得老人家的欢心,这样不仅自己能过得舒心,若以后有个什么事儿,凤嘉清也不至于为难。
却说凤嘉清自得知自己那时走后凤老夫人及凤夫人曾上卿家的门要求六姑娘为自己做妾室的事情,至今也没能释怀。
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姻缘千回百转,若那时卿家当真应了此事,今日他娶尤岫玉为妻,怎堪忍受明儿为自己做妾,她又该如何的怨恨自己。
“我陪你去。”他说着大手在她背上推了推,兀自向前走。
六姑娘拎起裙角小跑两步追上去,偏过仰脸看他,看了一会儿轻轻的温柔地抿唇笑了。“我又不会被吃了。”她小声道,似是自言自语。
凤嘉清面色几分不自然,咳了声揽住她肩,凤眸一眯,“又胡说八道!”
那竹儿一路悄悄观察少爷和新进门的少奶奶,但见这传说中的卿府六小姐眸如点漆,弯唇一笑更若秋水潋滟,最难得是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少爷面上竟流露出这许多表情。她是凤老夫人的贴身婢子,没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她一早便听说六姑娘其人,今日却也是头一遭见。
六姑娘的形象与竹儿想象中的到底有几分出入,她一直以为少爷喜欢的该是尤小姐那般的人儿,柔柔的宛若江南烟雨中手执油纸伞缓步而来的静婉女子。可如今这位新夫人却偏生爱笑,一路上不仅自己笑,连带着她一笑少爷唇角也会拉开淡淡的笑弧,简直匪夷所思。
她一时就想到了凤老太太曾经一句戏言,若后来不是换成了采薇进少爷屋子里伺候,那如今的通房丫头便是自己...少爷虽说这样喜欢少奶奶,可少奶奶本人看着却像是极好性子的人儿,指不定那采薇今后真能在眼皮子底下怀上孩子做了姨娘呢… …真是便宜她了!
六姑娘沿途走着,心思慢慢的不放在观赏上了,只怪那竹儿不时投递过来的视线太过灼热,她想忽视都不能够。
女人见女人,方见得犀利。她攀着凤嘉清的手臂,几乎是敏锐地转头看过去,视线果然与那竹儿看过来的撞了个正着。
后者且惊且慌,暗怪自己想得太过出神,竟忍不住一次次把目光往少爷和少奶奶身上徘徊,她心下正慌乱无章,生怕被瞧出什么端倪,谁知眼前蓦然明晃晃一闪,开出朵向日葵花般的笑颜。
她松了一口气,低着头快走两步,只想快点把少奶奶带到老太太院子里去,只心里愈发止不住去想,少奶奶看上去是这样和气善良的人物,若果真当初是自己做了通房,那现下必不会还守在老太太身边了。
老太太固然千好万好,可终有一日要去的,她这样的丫头眼界如今也高了,怎甘心委身如府中小厮管事等粗俗之流,素来是公子爷的屋子最有前途的,多少人削尖了脑袋要往里钻。
六姑娘收回笑容,脸色淡淡的垂了垂眸。但见视线里裙角纷飞,翩然若蝶。
作者有话要说:
= L = 更晚了。。
新妇正厅内敬茶
那竹儿走在前头先行一步,快步进了垂花门去告诉凤老夫人少爷和少奶奶都来了。六姑娘抬头迎面先见一个黑色金丝楠木匾额,从右往走依次是“百锦园”三个斗大的字,其下还有一行小字却是看不分明了。她顿下步子,低头仔细了一番衣饰发髻,仰头问凤嘉清,“你瞧我这样成不成?”
他墨色的眸子认真地凝着她,看到她面上显而易见的踌躇紧张,笑了笑抬手把她额际一缕碎发拂到耳廓后,点头道:“这样就很好,无需紧张。”
“谁说我紧张了,我没有。”她说着转身进了园子,凤嘉清走在她身后。正是□满园的时节,庭院内卉木萋萋,彩蝶缤纷,阳光照在这座园子里,一路假山怪石,花草丰茂,有穿着整齐的丫头仆妇们从右手边穿廊里走出来,看到凤嘉清六姑娘皆恭敬行礼,倒是把“三少爷,三少奶奶”这两个称呼喊得顺口极了。
六姑娘摸了摸脸,心里说不出的感觉,就像是在梦中一般,她竟真的已嫁了人了,她现下要给婆婆敬茶了,她真的走到这一步。喜悦忐忑各自参半,走不多时她不辨方向,她本就不识得路的。就被凤嘉清带着穿过穿堂,两边是抄手游廊,其后便是三间正厅。
青花软布帘外站着几个着青色比甲的丫头,一见着凤嘉清来了便争着掀起帘子朝里头喊道:“老太太,三少爷来了!”说完了就福身行礼,口口声声喊着‘少爷少奶奶’的,一边打着帘子一边一脸殷勤笑意。
六姑娘一进正厅便觉里头十分安静,人人都敛声屏气,她半低头走着,眼角看见一双双绣花鞋,无暇打量她们都是谁,就听到凤嘉清清朗的嗓音响起,待他给他母亲祖母行过礼六姑娘便向前一步,早晨才取走那块落红布的体面妇人走到她面前。
六姑娘抬眼看她,见她手上托着个红木托盘,托盘上放着两只釉里红缠枝莲纹茶盅,心道这便是要敬茶了。因侯爷尚在漠北,这两杯酒一杯便要敬给凤老夫人,还有一杯自然是凤夫人。
她双手端起茶盅,首先款步走至首座上凤老夫人身前,早有机灵丫头在冰凉的地砖上铺上软垫,她屈膝跪下,双手托起盛满茶水的茶盅举到凤老夫人眼前,红唇抿了抿,不紧不慢微微笑道:“孙媳妇给祖母请安,请祖母用茶。”
“嗯。”
这不咸不淡寡淡一声响在六姑娘耳边,她端正举着茶盅的手已有些脱力,却仍维持着脸上淡淡笑容。凤老夫人久久不伸手来接这茶,垂眼瞧见她的手开始抖了,才慢悠悠道:“既然入了我们凤家的门,这往后该守的规矩必定要守,不该做的不可做。万不可把你们卿家那些习惯带进这里来,你知道了?”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还能有不明白的?这便是说卿家的姑娘风评有问题,真是万万想不到凤老夫人在这种时候竟也丝毫情面不给新妇留,这样的话说出来犹如一巴掌打在人脸上,心理素质差一点的当场便要失态的。
可六姑娘暗自咬了咬牙齿,愣是忍下来了,还是那句话,她不能让他的夫君凤嘉清为难,何况今时不比昔日,凤老夫人不是家中老太太,凤夫人更不是二太太,在这里没有老太爷没有二老爷更没有哥哥,她所依靠的是他的夫君,可因她在意他,不想他在自己与家中至亲间为难,何况她哪里有发作的资格呢?
虽是第一次为人儿媳,想来各种酸楚总是有的,往后便会好的。
“孙媳知道了。”六姑娘说着,不禁意举起的手一颤,两三滴清香满溢的香茗从茶盅里淌出来,顺着杯壁“滴答”一声点在她手背上。
凤老夫人皱了皱眉一手接过那茶盅,似在无意抱怨,“不过是个茶盅也托不稳… …”拿起茶盖拂了拂飘在茶汤上的茶叶,她随意呷了口便将茶盅放在一旁案上,瞥了眼六姑娘摆手道:“好了好了,还是去给你婆婆敬茶罢。”
六姑娘应了是,那软垫便被丫头摆到了凤夫人身前,她照旧跪下,从托盘上拿起另一杯茶盅举起来端在凤夫人面前,“媳妇给婆婆请安,婆婆用茶。”
她说完这句话时已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孰料手上一轻,那茶盅已是转到了凤夫人手上,清幽的茶香带着湿气弥散开来,只闻凤夫人带笑的声音,“起来罢,我也没什么可嘱咐你的,只盼你和泉之好好的,快给我生个大胖小子。”
听到凤夫人的话,一直站在一旁沉默不语的凤嘉清面色稍有缓和,那边凤老夫人瞧见了不由不屑地朝凤夫人哼了哼,合着自己是白脸,她这红脸倒是扮的好啊,不知是谁先时得知圣上旨意整宿整宿的睡不安吃不香,现在这是做给谁看?
凤老夫人自然是不喜六姑娘的,她好好的娘家族人尤岫玉,多好的姑娘,美名动京师,琴棋书画无一不通,人也乖巧懂事,况都是与泉之订好了亲事的,若不是皇上一张圣旨下来,现下她曾孙儿指不定已抱在手上了,哪里有这个卿家的庶女嫁进门来。
本是要作为妾室聘进门来的人活生生挤掉原先的订婚对象,凤老夫人越看六姑娘就越看越不顺眼。
凤夫人与她比那又是不同了。先时的尤岫玉哪里都好,唯一的不好就在于她是凤老夫人娘家族中人,她与婆婆凤老夫人素来不对付,若儿子再娶个尤氏族人,可想而知新媳妇是向着谁的。
至于卿府这六姑娘,她如今唯有接受罢了,儿子喜欢是一回事,再者毕竟认真较起来六姑娘还是与她沾亲的,与卿府的关系也不可不冷不热下去,这婚事是皇上亲自所下,不看僧面看佛面,至少表面上她是不见得去为难六姑娘的。
那样生猛的手法只有凤老夫人才会从那一年她进门用到今日,实在是个毫无长进的婆婆。
六姑娘一面起身一面在心里寻思,凤夫人的反应比她预料中好太多,各种缘由一瞬间在她脑子里顺过去,许是因着凤嘉清,许是还顾念着与卿家的那一点几乎不剩的情谊,其实当初凤夫人要把七姑娘说回来给凤嘉清便是因了和老太太那层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