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老爷正坐在檀木四方扶手椅上思量宁书汉的婚事,这桩婚事不仅是宁书汉娶亲,更是借此为他们宁家摆明立场。他心里头烦,这冷不丁叫小厮打扰了就很不高兴,板了脸。
那小厮心里直打鼓,只好低头把韩姨娘在明间等候的事情说了,却隐去了她是哭着来的。大老爷听了没有立时叫人请进来,更不会就此出去。只是挥手叫小厮换杯热茶上来,接着拿起一本书,翻到上一回看到的地方,就着窗外透进的天光看起来。
这本书是大老爷叫书湘读过的,边上都有她读时随手写下的感想心得,蝇头小字,大老爷很是用心看了,唇角若有似无还噙着笑。
书房里光线黯淡下来,视野里那些字渐渐看不分明,直到下人进来掌灯,大老爷才意识到自己看了一个多时辰了,该是时候用饭了,一时又想起自湘哥儿发热病好后自己竟还未有时间去看望儿子,便惦念上了。
及至大老爷走出书房,这时候廊下挂着的灯笼一溜都亮了,他要往大太太的正院里用饭去,顺带便的,有意将自己意欲为汉哥儿娶赫家氏族里小姐的事情知会她,叫她心里有个底。
大老爷身在朝堂,洞悉时局,出于各方考虑,他希望他们宁氏一族渐渐能从薛贵妃的阴影里脱离出去。未来的事谁也料不准,不是太子御极就是薛贵妃的小皇子登基为帝,不管是谁最终一步登天龙袍加身,似乎只有保持中立,让宁家站在一条相对干净安全的路上才可安然在这一场夺嫡风波里度过。
然而想要中立谈何容易?这条路固然难走,但是现今儿已然开罪了薛贵妃,再回头是不能够了,只有竭尽全力走下去。
不防明间里走出个人影,昏昧的光晕下一张朦胧婉约的脸庞映进大老爷心坎里,他迟疑地看着那人,一句“瑾娴”险些儿脱口。
“瑾娴”是当今中宫皇后娘娘的闺名。他脸色一白急忙刹住,眸光里一霎的炙热消弭无踪。
韩姨娘走近时只看见大老爷不冷不热的面容,清冷的眼,清冷地看着她。“老爷。”韩姨娘恭恭敬敬地蹲身行礼,并不敢造次。
眼前这男人这么些年待她应是极好的,只是这好却不暖,她被安置在外头的宅院里住着,有儿有女,大老爷却一直不叫他们回这个家。
如今能回来,说起来竟是得益于这个府里的大太太,她最怕又渴望相见的一个人物。尽管大太太目前为止并没有对她作出什么,她却要为自己和一双儿女绸缪。
韩姨娘在大老爷跟前不放肆,甚至说话声儿也是细细柔柔的,她知道面前的男人喜欢自己这样,每当她柔声细语同他说话,他的神色才会软和下去。
大老爷也是瞧见韩氏才记起来,她该是在明间等他好一时了,就问道:“什么事?”
韩姨娘略有些发虚,分明自己即将抖露给大老爷的都是真实事情而非她的编排,却不大敢贸然开口。
眼见着大老爷似乎不耐烦了,抬脚欲走,她忙跟上去。
做戏做全套,韩姨娘的眼圈跟着就红起来,“老爷去看看馨儿罢,打昨儿起在床上歪着,我说告诉太太叫请太医家来,她却不答应,我知道我们娘俩儿初来乍到的,馨儿也是希望能少一事是一事…”
大老爷蹙了蹙眉头,“是太太对你们不好?还是有人给你们气受了?”
他这话能问出来韩姨娘已经谢天谢地,一张嘴两张皮,上下翻动间是非黑白张口就来,“太太是好太太,待我们娘儿俩好,待齐哥儿更是好,仿佛亲生的一般。我一旁瞧着,竟连三爷也要靠后了。”说这话时她心中得意,大太太可不是要巴结她的儿子,她自己生的是个假儿子!
大老爷看着韩氏的目光就变得很古怪,大太太会对韩氏的儿子比对湘哥儿更好?这是裁衣不用剪子,胡扯么。
不过韩氏都这么说了,他便顺了她的意随她回去了,倒要看看韩氏想要做什么。
大老爷见到四姑娘的时候她正坐在窗前的长榻上,眉间拢着一抹愁,瞧着消瘦又弱不禁风。
一看见父亲来了,她忙站起来行礼问安,毕恭毕敬的模样同韩姨娘如出一辙。
既然来了,大老爷就行一行做父亲的责任,不过话出口就很漫不经心了,“瞧着是瘦了,怎么,莫非底下人伺候的不好?”
四姑娘一言一行都是韩氏反复提点过的,她听大老爷问了,目光小小地抬了抬,眉目间自有股楚楚之态,“并不是伺候的不好,因我和姨娘、哥哥都是才来这府里头的,诸多规矩还都不适应,并不晓得原来在大厨房里头的东西都得先紧着三哥哥挑拣,哥哥那里要了,立时就得送过去…”
四姑娘不好直接把书湘的事儿捅出来,她就先拿厨房里那些老厌恶做筏子,想来大老爷自然不会认为是韶华馆里头的丫头仗了他儿子的势,要怪罪也只会算到厨房管事婆子身上。
回头大老爷把这事对大太太一提,大太太因是管家的,被大老爷指点内宅之事脸上自然无光。如此大太太一动怒,足够厨房里那些老货喝一壶的!
这一石二鸟的一番话都是韩氏交给女儿的,她垂手侍立在一侧,听四姑娘说完就忍不住啜泣起来,“馨儿话里并没有怪三爷的意思,老爷您也知道,这孩子打小在我身边长大,她是从没受过气的,如今却憋在心里头,我这做娘的是一点法子也没有的,只好找老爷做主了。”
大老爷沉吟着,纵横官场多年,他不是看不出这母女俩一搭一唱的模样,他只是好奇,是什么事情用得着她们如此。
“往后但凡是此类事情,你们还是找太太说去。”大老爷在一旁坐下,沉吟着,形容淡淡。他靠身在椅背上,手指点着桌面,屋子里烛光跳动,这时一个穿着豆青刻丝褙子的丫头端着茶盘进来。
四姑娘心里头急,按她娘韩氏嘱咐的,若是大老爷不再问下去,她可就要自己想法子把话题再次往宁书湘身上引了。
思及此,她对进来上茶的黄芩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突然“咚”的一声就在大老爷跟前跪下了,脸上惨白惨白。
大老爷连眼睛也不曾眨一下,视线在韩氏脸上停留了一会儿,话却是对底下跪着的黄芩说的,“这么的,今儿我来到现在可还空着肚子,你若是不说出个子丑寅卯,别怪我明儿叫人牙子进来。”
人牙子来了还能做什么,不就只落得被发卖出去的命运么!
说话听音,韩姨娘听得心肝儿都颤了颤,脸上却维持着平常的表情,温婉地立在一侧。四姑娘只是盯住自己的手指,瞧得指尖都犯了白。
跪在地上的黄芩更是浑身一抖,她是骑虎难下,做丫头的就是这个命罢了。
越是这种时候却越不能犹豫,打铁要趁热,她赶紧道:“老爷,我们姑娘这几日吃不香睡不着,并不只是为大厨房的事不顺心,实在是——实在都是奴婢的过错,是我不慎发现了三爷的秘密,奴婢是个心里头藏不住事儿的,转头就告诉了我们姑娘…她是吓着了。”
大老爷这时才有兴趣似的微抬了抬眉毛,清癯的一张脸孔在暗影里半隐半现,他抬了抬嘴角,“说下去。”
黄芩咽了口唾沫,悄悄抬眼看大老爷,大老爷愈是这么不当一回事的态度她就愈发不敢说了,可是前有狼后有虎,在大老爷跟前不说回头韩姨娘却不会饶了自己,一样的没有好下场!
她只好把心一横,眼睛一闭高声道:“回老爷的话,奴婢怀疑三爷是女子假扮男儿身!”
这话停了屋子里一片静寂,静了好一会子,静得连根绣花针落在地上也能听到声响。黄芩的头低低垂着,像是要垂到地底下去。
良久,暗影里传出大老爷阴沉沉的笑声,这笑声扬了扬,在某一个高点却戛然而止。他一脚踹过去,黄芩被踹得趴倒在地,韩氏吓得急忙跪了下去,到此时她才意识到一点。
是自己自作聪明了,只顾着算计大太太和三爷,却忘了这样令大老爷不悦的事情,指出来的人是一定要被迁怒的,甚至大老爷会气愤她将事实叫他知道了,把一切都算到她的头上。
“丫头的话我不信,可以左耳进右耳出,你是半个主子,我要听你说。”大老爷看着韩氏的脸,突然一阵厌恶,她处心积虑把自己引来,是为这个?
空穴不来风,大老爷是理智的人,他虽不至于立时相信了黄芩的话,心中却十足怀疑起来。
他看着的从奶娃娃长到如今这般大的哥儿,他寄予厚望的儿子,宁府未来的接班人,竟然是个——
他连在想象里都说不出那两个字。
韩氏心中敲着鼓点,话一出弄不好就是往虎口里探头,尸骨无存,早知道就该借旁人的口说出来,自己倒可坐山观虎斗。
“老…老爷听婢妾一言,”韩氏深呼吸一口,调匀了气,摆出往日大老爷最爱的模样,柔声细语说道:“我也不是爱嚼说是非的人,这事儿实在是因这丫头不意得知了,回来告诉我们,说起来,我和馨儿也并不确定,许是这丫头听差了…”
就把四姑娘从那钱小郎中口中问出的一五一十告诉了大老爷,言辞婉约恳切。大老爷脸色不虞,渐渐黑得像一口锅,不待听完就拂袖而去。
韩姨娘心道老爷这是要去兴师问罪了,哪怕去确认一下呢,看是真是假?连大老爷自己也是这么以为的,可是当他一路风驰电掣到了韶华馆门口,小丫头开了院门。
他见正屋一溜灯火悉数已灭,只余书房窗上映出个模糊纤瘦的人影,昏昧的光,里头人正提笔练字。
大老爷的脚步生生止住了,不至于,他想,儿子是自己托在手心里长大的,一颦一笑都是熟悉的,便是样貌略好些,这也是他们宁家的男儿素来便有的标致,不足为奇。
然而韩氏凿凿的话音言犹在耳,由不得他不信,韩氏其人,并没有不堪到伪造事实的地步,无事生非,这样对她一点好处也没有。
大老爷才平息下来的火气又在胸腔里熊熊烧起来,噼里啪啦,他强忍住冲进书房里质问的念头,沉着脸,踅身大步往大太太的禧正院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二回
大老爷突然出现在正院是非常诡异的,正院里的都晓得老爷分明是进了韩姨娘屋里,没的只吃了顿饭就出来的道理。
且还来了她们正院,这可真新鲜。
屋子里大老爷径自往堂屋太师椅上一坐,一口茶都没喝,他未语先笑,大太太仔细瞧,只觉这笑却是冷笑。
她心中无端一紧,紧得像是弓上搭着的绷着的弦,强自镇定着道:“老爷这会子怎的来了,不是去了韩氏屋里…敢是她伺候的不好,老爷竟恼了?”
大老爷抬眼看敦肃站在跟前不远处的大太太,她的发妻,如今这样的年纪了依旧风韵楚楚,烛光朦胧更添了她几分颜色,叫人瞧不真切,瞧不清她的面庞。便是瞧得清面庞,怕也瞧不清这张恭顺的面容下是怎样一颗心。
“太太是觉着,如今小小一个妾室也能左右我的情绪了,”大老爷的声音阴森森的叫人心尖打颤,也不绕弯,直接了当道:“你老实交待,湘儿到底是男是女?究竟是不是女扮男装?!我今儿从韩氏屋里很是听到一些话,她既费心叫我知道了,总不是空穴来风罢!”
大太太哑然,实在是她想过大老爷这时候面色不善过来的一万个理由,却绝没有往这方面联想。
亲耳听到大老爷问这句话,大太太在大脑一片耳鸣中竟感到一丝丝的解脱,多少年她无数次在梦中经历这个场景,甚至大老爷生气乃至愤怒的表情在她的印象里早已出现无数回。
然而这一回却不是个梦境,会咬人的狗不叫,那韩氏瞧着老实巴交的,不想蔫不出溜地竟捅了她一刀。
大太太原先计划再过些日子,等她做好准备了,同女儿商议过了,母女两个一同到大老爷跟前坦白,万不会是如现下这般剑拔弩张的局面。
“老爷,韩氏的话——”大太太说着,握紧了拳头,尖长的指甲狠狠嵌压着掌心,她有心否决韩氏那边告诉大老爷的一切,不管韩氏说了什么,不管她是怎么样知晓的,她此时想推脱都是轻而易举。
只是现在推得一干二净,来日自己坦白的时候不是自找难堪?
“老爷…”
什么也不消说了,大太太迟疑的表情就是最好的答复,哪怕她接着辩解他也不会相信了。
大老爷霍的就立了起来,居高临下恶狠狠瞪着大太太。
他宁可她告诉自己韩氏所说的只不过是无稽之谈,不过是后宅之中所谓的争宠手段。
大老爷气疯了,好一时口不能言说不出话,俊雅的面孔逐渐扭曲起来,他恼得想要一手扼住大太太的脖子,竭力控制半天始垂下手,怒喝道:“我养了十几年的儿子,现在你却告诉我她是个姑娘家?!究竟是你蠢还是我蠢,我看你是猪油蒙了心!这样的事情迟早要被发现,太太当真可笑,十几年前因何如此!”
大太太后退一步,“因何…如此?”
当年那些记忆都太不堪回首了些,自从她嫁进他们宁家何曾过过一天顺心日子?老太太用药叫她一时怀不上孩子的事情暴露后他是怎么样做的?现在竟然质问她为何如此?
在长期积压的惧怕后悔中度日的大太太此时只觉得自己并没有如自己往常想象中那样恐惧懦弱,甚至在大老爷动怒的这种时候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
“老爷再不要同我说十几年前,”大太太别开视线不去看大老爷气到灰败的神色,声气抑制不住地颤抖不稳,“你分明知道一切都是因为老太太!她害得我久久不能有孕,险些儿不能生养,可是你是怎么做的,你一味地偏帮着她。是,老爷您是出了名的大孝子,可我却不是,我嫁进你们宁家不是受委屈来的!
我不为自己谋划还有谁能帮我给我依靠,老太太一个一个往老爷房里塞人,给漂亮丫头开脸,我能如何?她是婆婆,我若不准便是善妒,对她不敬便是不孝——直到后来付氏有了身子,老爷好像这时候才想起了我。幸而是老天垂怜,不久叫我也有了身子,没有人再比我盼着这一胎是个哥儿的…”
付氏那时候生下的是个姑娘,便是如今的大姑娘宁馥烟。
大太太却是“一举得男”,这于新妇在后宅之中而言是极为逞心如意的一桩事,满府上下自此谁也不能看轻生下长房嫡子的她,甚至她说话行事无形之中满满充盈起往日不曾有的底气。
大太太就是在生下书湘后彻底拿到掌家权的,也是由此把老太太狠狠压制下去,一压就是十来年。
大老爷吊了下嘴角,回身在太师椅上坐下,他面对这样的大太太只觉得空前的陌生,过往她不会把心里话说出来,且说得这么样坦白赤|裸,几乎叫人面子上下不来。
呷了口茶,大老爷用力闭了闭眼,尽量平声静气说道:“老太太虽不是我生母,却视我如己所出,自三弟去后她的性子才逐年不可捉摸,后头你进了门,你扪心自问我待你如何?老太太塞进房里的丫头我何曾全部收用,是你自己,你怕是忘记自己都做了什么。
若不是你表面对老太太言听计从,暗下里却背着她悉数把府中要紧几处管事换上自己的人,这是直逼到老太太面门上了。老太太原吃斋念佛菩萨一般心肠的人,不是万不得已,她是决计不会在你吃食上动手脚的,自然了...这原是她的错。”
话至此,大老爷的语气弱了几分,“我体念你受了委屈,事后将家中诸事都交到你手上,老太太自此便隐居一般住在德容堂里头,成日礼佛诵经,饮食清淡简朴,俨然一个老姑子!你上外头扫听扫听,谁人家老太太是这么过日子的?”
他还有话没说,老太太在大太太饭食上动手脚的事后一年间,大太太娘家几位舅爷颇进府来闹过几次,弄得大老爷面上很是过不去。
这么一来二去的,同大太太无形中就淡下来了,他心中更是不喜薛家。
本因老太太的错处占尽上风的大太太,后头却失了大老爷相敬如宾的心,不过她很快就怀上了孩子——这孩子算作是大老爷给薛家和大太太一个交待。
本是不大上心的,纵然大太太肚子里的是他们长房正室所出嫡子,然而这时候外宅里的韩氏早已生下齐哥儿,大老爷不是头一回要做父亲。
大太太的孩子落生后大老爷起初没放在心上,彼时夫妻二人已相敬如冰。怎奈何躺在摇床里的小东西委实玉雪可人爱,他鬼使神差抱在怀里头拧着眉头细瞧起来。
小书湘也瞧着他,一双黑宝石般纯洁干净的眼睛半天也不眨一下。
抱在怀里拢共一丁丁点大,嘴里又没牙,咿咿呀呀吐口水的时候露出上下粉嫩的牙床,一身的奶香味直扑面门,张扬着软糯的小手来抓他的脸。
当小手轻软地捂在大老爷脸上,直把年轻父亲一颗薄带着芥蒂的心生生给捂化了。
大太太不顺意不打紧,儿子是无辜的,多招人稀罕的小家伙儿,大老爷一样疼,就此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嘴里怕化了,一丁点委屈也不曾让儿子受过,哪里想到——
大老爷目光沉冷,像冰像凝固的铁水,想到往日种种都是建立在欺骗上的,他的视线几乎能在大太太身上挖出窟窿来!
大太太却在大老爷洋洋洒洒一段话里听出他不余遗力向着老太太的意思,这么些年了她从不曾放下,对老太太不说恨之入骨,却听不得大老爷提及她。
一个冲动之下倒把薛母的嘱咐忘了个干净,拿手指着大老爷冷嘲道:“话说到这份儿上,越性儿说开了才好,老爷自认是光风霁月的磊落人,磊落到同当今皇后娘娘有首尾,你道旁人都是傻子呢!”
她会知道这件事不就是宫里头亲姐姐薛贵妃指点的,想来稍微有心的人想要调查都不难,她这么说,无意中也是存了提醒大老爷的意思。
说着顺势扬手一指韩氏小院的方向,话既至此,索性大家没脸,她借着气性又道:“那位,她长得像谁?说句诛心的话,老爷有时进宫里头都做些什么龌龊腌臜勾当,说出来也叫我开开眼么——!”
大太太尖利刻薄的声音在大老爷扬手时倏的止住,他已然气极,脸色泛青眼睛发红,高几上烛芯烧得老长,却因左右都被先行遣了出去故无人来剪,烛火颠荡幽暗,大老爷神情可怖犹如地狱里走出的恶鬼。
然而最后他抬起的手没有落在大太太脸上,而是提脚一脚踹翻近旁摆着盆栽的案几,花盆碎裂的声响在寂寞如愁的暗夜里无异于一声惊雷,炸得大太太瘫倒在地。
由于第二日大老爷还要上早朝去,官员上早朝一般子时左右即起,横跨半个京城赶至皇宫正门“尚安门”,随后等城门楼上钟鼓响了,官员们才要排起队伍等候,等上一个多半时辰,直到寅时钟鼓再响,城门大开,文武百官才按次序进入,鸦雀无声等候皇上宣布上早朝。
现在还不到子时,可是大老爷了无睡意,他回到书房闷声不响一个人坐着,不久子时到了,他什么也没来得及处理,只得换上朝服坐一个时辰马车上早朝去。一路低气压。
天幽闭闭的阴黑,大太太当夜就病倒了,后一夜未睡的大老爷打了鸡血似的,上完早朝直接就奔家里来了。
…
话说,恁事不知的书湘翌日如往常一般到书院里上学去,她晨起后心里便没着没落的,上课了也是一直在恍神,隐隐约约感到不安。
赫梓言也为与杨四姑娘的亲事起了迟疑,只是他迟疑又能如何,自古婚姻大事都是由父母做主,他不过付之一笑罢了。都说杨小姐是个尤物,学里交好的无一不说这一桩婚事是他占了便宜。
想想也确实是,娶了杨家的小姐,既得美人,又能为东宫太子表兄得到杨家的支持,如此一举两得的美事,他若不珍惜岂不要遭雷劈。
唯有他叫他放不下罢了。
赫梓言撑着下巴,视线游弋着停留在边儿上宁书湘身上。
书湘今日穿了身象牙白工笔山水楼台的玉绸锦袍,一头鸦翅般黑稠的发由羊脂玉冠竖起,雪白粉颈边露出的中衣却是偏浅的水红色,她也支着下巴,不经意地瞥他。
视线碰撞在一起,女孩儿轻红酽白的芙蓉面微微一顿。
他的唇角立时染上笑意,她略皱皱鼻子,哼声道:“你不,却瞧我做什么?”
赫梓言指指书湘的脖颈处,“水红色…头一回见你穿,倒很相称。”若是在宁书湘晶莹的耳垂上戴一只鲜亮惹眼的坠子,不知他会是怎么个娇娆的模样。
书湘听罢拿手拢拢领口,在赫梓言意味深长的目光下恨得想拿书丢他脸上,他眼中笑意却蓦然一敛,云淡风轻道:“今日怕是我最后一次来上学了。家里为我谋了差事,嗳,宁兄弟也清楚,我是要娶媳妇的人,再不能够悠闲念书作画的。”
这是在委婉的道别么?
也是,书湘眸光暗了暗,人一日日长大,身上所肩负的责任便越多,赫梓言要娶亲了,他们这样的人家,本就无需如无数寒门学子般走考取功名这一条艰辛路,自然也很不必再到书院里来。
“天下原没有不散的宴席,以后怕是难再见到了,”书湘感概似的侧了侧头,复道:“娶亲后还是收敛些罢,别再喜欢男人了,若叫你妻子知道,会叫她寒心的。再者,侯爷侯夫人还指望着赫兄传宗接代…往后我在家若能听到你一言半语的好消息,也会在心里替你高兴。”
这是怎么说,话里意思听着怎么这么不对味,就因为他要走了,他要成亲了,他便打算跟自己老死不相往来了么!
赫梓言眼仁一缩,不悦地凝着边上郑重模样的宁书湘,压低声音道:“你大不必在家中听见我只言片语,我自会上你家里告诉你我都做了什么,都听说了什么趣事儿,或者你过我们侯府来,绝没有不执礼相迎的。”
书湘听罢古怪地扬起眉头,很慢很慢地点了头,低垂着眼睫,回说:“好。”
赫梓言想起什么,一时又道:“上一回便要告诉你的,却忘了,我想你是不晓得的。”他有意卖关子,即便书湘兴致缺缺也丝毫不能减低他的热情,恰此时夫子走出门去,他就干脆走过去,揽了她的肩膀,哥俩好一样和她说话。
“你那大哥哥怕是要娶我一个族妹,如此一来,你我岂不就是亲戚。”
书湘浑身一僵,倒和他的话没干系。
赫梓言又道:“以后你我关系不同了,亲戚间总没有生疏的道理,合该多走动走动好联络情谊。”
“情谊”二字愣是被他说得蜿蜒悠长,她心尖一颤,紧张地缩着脖子看着桌面上摊开的书。
赫梓言对她这副即将成为亲戚却还无动于衷的反应很不满意,他朝她耳朵吹一口气,狭长的眼睛眯了眯嫌弃地问道:“我的话你听见没有,倒是说句话回应回应我,难道是不愿意么?”
书湘摇摇头才转过脸,由于两人间的距离显得太过亲近,她看他都是飞快地晃一眼就垂下眼,接着就半咬着下唇盯住他胸口的方向不言声了。
赫梓言刚开始揽住她肩确实只是一时激动,这会儿却止不住心猿意马起来。
他很是暗恼,心道就是因为宁书湘他自个儿生得唇红齿白娘们儿唧唧,神韵之中也多有女子给人的感觉,他靠近了还能闻到他连身上都是一股子融融的暖香,才会几次三番把持不住。
不过这一次是在公共场合,他稍稍平复一下,克制住想要亲一亲她脸颊的冲动,直起身拍拍书湘的肩膀道:“明儿一道去阙何大街听评书罢,二楼的雅间我已使人订好了,临着窗,边听边还能瞧瞧街景,那一片儿景致很是不错。”
“这个——”书湘迟疑地仰着脸,看到他兴致十足,她发现自己竟似开不了拒绝的口。
然而与他同去算怎么样呢,岂不违背了她的初衷么?
她该认清自己的身份,姑娘家家的,眼下若是同一个男人听评书去,这...不能够罢。
“好像…不大好。”书湘瞅了赫梓言一眼低下头,收拾桌上的书籍。算是拒绝他了。
“什么不好,为何不好?”他一把按住她的书,待瞧见她蹙起的眉头,心念一转,顿了顿换了副语气,叹口气却道:“只这一回罢了,不想宁兄弟如此不待见我,我只当你我朋友一场,不久又是亲戚,我们是这样的关系,你却陪我听一场评书也不乐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