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刘长和尚未处死之前,雪菊被杀宫中,无人知晓她何时死去,也无处可查究竟被谁所杀,只是春时桃树下,如花年华的女子,躺在落桃缤纷之中,身下开出一片片娇红艳色,她睁着眼,死不瞑目。有人说,是皇后指使下手,还有人说,雪菊唯恐被刘长和牵连,自我了结。
死了便是死了,只是这世间不会再有这个人,彻底的消失殆尽,与我来说,无足轻重。
靖远十一年,我被封宸贵妃,皇后一位,暂空。
靖远十五年,华安庭第三次带精兵十五万,打败乌河淂缳联军,又立战功,次年封关中侯。
靖远二十四年,凤御煊劳疾又犯,目不能视,晕倒在大殿之上。福来急急到兰宸宫通传之时,我正读书。
“娘娘,皇上晕倒在大殿上了。”
“招了许绍没有?皇上如何了?”
“许院使已经前去给皇上看诊了,老奴吩咐下人侍候着,自己前来告知娘娘。”
我轻咳,点点头,唤上刘东:“这就随本宫走一遭御清殿。”
我到的时辰,许绍刚刚帮凤御煊把脉完毕,正从内室往外走。掀帘见了来人是我,俯身一拜:“娘娘,方便微臣借一步说话否?”
我点头,遣走福来前去前面侍候,跟着许绍来到后院。
十五年光阴似水,细束长流,时光在每个人身上留下印记。看见许绍,恍若看见另一个凤宜玶,他本无温润文雅之气,只是干净而平和,时常沉默以对,多年之后,依旧见到我笑容,还会局促不安。十五年前那场你死我活之斗,许绍终是熬过,留给他的代价,只是在他额头一处疤痕,和他不能再下针的右手。
“现在身侧无人,许院使有话直说。”
许绍斟酌些许:“娘娘,皇上身体大不如前,此次劳疾已导致昏厥,而障目之病,愈发严重,若是长此以往,后果难测,若是可以的话,可许皇子们相扶持。皇上如今需要长期休养,治疗,不可再疲劳过度。”
我笑笑,伸手扯了许绍手腕:“许绍,与本宫道个实话,本宫还能活过多久?”
许绍闻言失措,忙道:“娘娘不必担心,只要日日服药,安心静养既可。不能熬夜看书,操心过度。”
我衔笑看他,轻声道:“本宫的安神散不够用了,你得了空闲再送过来一些。只是服了十多年,如今药劲不如从前,再加些量才好。”
“娘娘,安神散性寒,有朱砂一味,不可常服,您切莫日日服用,况且皇上若是知道,也不会同意您…”
我转身,欲往里面走,无谓道:“生死有命,只为余下光景不必裹病卧床,能好过一日,便过一日吧。”
许绍没有再说话,身后只剩无边宁静。这安神散我已服了十五年,从当初一匙见效,到如今两匙吞入下腹方才有微弱起色,对我来说,早已心中有数。
朱砂有奇效,服过之后,气色上好,呼吸顺畅,可安睡。这么多年,每年都会热咳见血,年年如此,病期拖长,许绍隐忍不说,可我知晓,民间唤此病肺痨。有俗语:痨虫入肺,十痨九死,十五年前我知晓,如今,我已无惧。
服过药之后,凤御煊安然睡去,福来见我进来,无声退下,从天光正好,直至暮云四合,他睡了那么久,我坐在他床前,也看了那么久。如今怀森身为皇长子,凤御煊身体欠佳,实需有人帮扶,而怀森自是首当其中之人选。怀森二十有四,早过弱冠之年,凤御煊在其弱冠那年,被封为衡王,怀君封为中山王,怀臻则被封为靖王。
总所周知,靖乃京城靖安之称,十六岁的怀臻得此封,宫中几位皇子心中自有各自心思,待怀森出宫开府,入宫次数并不频繁,但有传闻入我耳,怀森实为怀臻靖王之封,耿耿于怀至今。
而怀森与怀臻之间的明争暗斗,由来已久,怀君顺良温和,与宫廷权势并无恋栈,可怀臻不同,从小到大,这个幼子在我眼前从来乖巧听话。
他不与任何人交恶,谨言慎行,笑语春风,广交善缘。朝堂上下,人人皆称,靖王温润祥和,修德养性,好善乐施。衡王敢作敢为,智高慧明,仁德高尚。尤是怀臻懂事之后,他最亲近的兄弟,不是怀君,而是怀森。
我所出三子皆由陈太傅一人教学,相比的可能,无可避免。怀森从来外露而自信,怀君温吞懦弱,不足入怀森眼,可怀臻的聪明与圆滑,低调而隐忍却让怀森格外耿耿于心。可这世间无人比我更知,怀臻是何等心智,深藏不漏,表里不一,他便是如此。至怀臻懂事,他与怀森之间的兄弟之情,在外人看来,兄友弟恭,在我看来,各怀心思,而在凤御煊看来,真也亦假,假更亦真。
十五年间,我从不曾在凤御煊面前提及立储之事,姚氏满门抄斩之后,皇后一位,空置至今。宫中人人猜测,如我独得盛宠,掌管凤印,统管六宫,三子封王,皇帝却迟迟未动立我为后的心思。
朝野上下,后宫之中,人人皆有自己说法,于我,话不必挑明,自心中有数。可立怀臻为靖王,便是让我心知,他心中有想,而不立我为后,也是有意挑明,怀森之安危,他亦有所图。
床上的人身形微动,我醒神,微微侧眼看他:“皇上醒了?”
凤御煊睁眼,轻声问我:“蓅姜,什么时辰了?”
我看他眼神凝滞,又侧头看了看窗外天色渐暗,道:“可用晚膳了,您何时用膳?我要跟福来交待一下。”
凤御煊眼睛不动盯着窗外,似乎非常用力在看,沉默半晌,低声问我:“蓅姜,这么多年过去,孩子们都长大了,我也老去,而你似乎还如从前一般娇艳美丽,从未变过。”
我笑笑,扶他起身:“红颜不老?如果当真如此,可就好了。”
凤御煊微微扬起嘴角,笑的有些无奈:“许多年前,和宜玶第一次在将军府中巧遇,后来在皇三子府邸一见,再后来迎你入兰宸殿,仿若昨日之事,就在眼前。如今我双目模糊,浑浊难辨,却还可以将你那年风华绝代记得如此清楚,好似眼见。蓅姜,你不可先于我走。”
我笑容渐淡,抬眼看他眼眸蒙了一层青灰,心酸难平,轻叹逸出口,微弱难辨,边帮他整理衣服,边道:“许绍今日与我谈过,您不可再操劳过度,如今国泰民安,一些朝政之事,也不妨交给怀森去做,权当锻炼他了。”
“怀森?”凤御煊轻语,顿了顿:“他还有些浮躁,难免好高骛远。”
我似不经意:“让怀徽、怀宗帮衬着点也好,孩子处理朝政也是初试,难免有些毛病,时间久了就好了,不必太过担心。”
凤御煊笑笑摇头:“蓅姜这么大力推荐其他皇子,却极力避免举荐亲子,所为何意?”
“怀君心思,你我都清楚,本就是那样性子,怯懦而温顺,天生与权政无缘,何必勉强,就随他去吧。怀臻才只有十六岁,是最小的皇子,尚有许多东西要跟陈太傅学习,现在让他涉足这些东西,未免有些太早,皇上有意栽培倒也是好事,可难以让其他兄长心服口服,怀臻如此所处,自然是难上加难。”
闻言,凤御煊突然转身,怔怔看我:“怀臻之心思,怕是他人不可及的。人不大,城府不浅。”
此后凤御煊便常住兰宸宫,日常里都由我亲自照顾。因着凤御煊病重,怀森入宫次数渐多,怀臻倒是相反,因为没有出宫立府,遂每日清晨较早过来,请安之后便离去,其他时候很少来兰宸宫闲坐。
待凤御煊身体稍稍稳定,可批阅奏折,我便抽空走一遭重华宫。
我去时,怀臻正在读书,见我来了,微微一笑,开口:“母妃,您怎么来了?”
“又逢宫中进了一匹缎料,母妃挑了几匹,给你做几件新衣。”
怀臻衔笑,媚眼如丝:“母妃最是了解儿臣,这樱色缎子选的极好。”
“明日你父皇招你们兄弟三人过来兰宸宫,你可要记得过来,切莫晚了时辰。”
怀臻颔首,一双眼亮如子夜寒星,笑道:“母妃应是有事要说吧。”
我抬眼看他,嘴角含笑:“怀臻,避开怀森,的确是明智之举,可你父皇究竟是何等心智之人,
你该心里最是知晓。退则退矣,不过是为退一而进二,切莫过犹不及。”
怀臻闻言,也是微微一怔,随即面上带笑,如若粲华,那俊美容颜,七八分与我相似。
“母妃,父皇如何看儿臣也并非大事,只要儿臣谨言慎行,不漏把柄就是。而大皇兄怎么看儿臣才是正经,儿臣不进,也无需退,站在原地,足以让大皇兄心中无数,瞻前顾后,他一乱,万事就容易了。”
我伸手为儿子整理衣领,轻声软语道:“母妃到底还是相信怀臻的,怀君日后也要你悉心顾及,母妃也好放心。”
怀臻笑笑,扶住我肩膀,微微低头,在我耳侧轻声道:“母妃,大皇兄在宫外有自己心腹之人,当年那些事,瞒不过多久的,将五皇兄招入宫待一段时间才算安全,至于大皇兄会怎么做,还要再看他动作。”
我心有一沉,若无其事抬头:“怀臻如何知晓?又如何看待?”
怀臻眼色一转,目色潋滟盛光:“母妃,不管当年元妃的死究竟是否由母妃经手,可大皇兄终究是元妃之子,悠悠之口,并不容易被轻易堵住,若是儿臣也能知晓,那大皇兄又怎么会不知晓?
退而言,大皇兄被母亲教养长大,皇子之间亲疏远近,本就人人心中有各自心思,何况五皇兄与儿臣与他并非亲生血缘,他那等心高气傲的性子,若是能安,定有蹊跷在内。”
怀臻与我直视,眼眸之中,傲然风采,不屑之情,胜于言表:“又谁说,非要嫡长可立?皇族天家,握江山,保社稷,也是为天下子民谋福,安生。自是能者为任,以优取粕,这才是正理。那凤怀森,本就是元妃之子,罪妾之后,便是长子又如何?没有母妃抬他身份,他与那怀徽同时一路货色,登高位?恐还不配。”
闻他狂言,我扬笑:“我儿此言甚得母妃之意,可不管如何,怀森终是你父皇的长子,姚氏一倒,怀森立储的可能与日俱增,现在他在朝中也有自己势力,若是他登位,他身后的大族就是首等功臣,遂如今,他们定会帮怀森,竭尽所能。
而怀臻你呢,有傲气,有自信总是好事,最重要的还是韬光养晦,看清实势,你父皇对你,从来看的就很清楚,成事之前,莫要让他失望。对于敌对的一方,你可等,也可主动,就看你怎么把握机会。”
我挑眼,扶上他脸颊,笑容可掬:“记住母妃的话,你与他争,母妃自是站在你身后支持,可你也要懂眼色,有心劲儿。你父皇就算再不宠你大皇兄,你也该清楚,皇后一位空落十五年,对他的保护,你父皇可谓尽心尽力,所以,你下手的底线在哪里,你该心里清楚。”
怀臻始终含笑,送我出门之时,见无旁人,低低与我道:“母妃放心,父皇不能给您的,儿子一定补偿给您,您将会是这个世间,最尊贵的女人。”
我侧头,朝他一笑:“不枉母妃给你起名怀臻,自己小心,有事让刘东走一遭兰宸宫就是。”
怀臻恭顺一拜:“母妃慢走。”
第二日晚宴,我提及杨幕之前与凤御煊请婚之事,怀森当场拒绝。这般所为让凤御煊十分不悦,而此后怀森竟还请求娶过御史大夫胡安之女,态度十分坚决。一顿晚宴,不欢而散,却也完全在我意料之中。
怀森这般所为,只为能拉拢胡安。杨幕对于他来说,并无用处,而代替姚冲被重用的沈廷筵则是他无法动摇之人,且年岁颇大,他告老在即,那么身为我母族之人的胡安就会理所当然的替沈廷筵上位,怀森这打算做的极好,也生怕我到时候再安排他人插上一脚,遂自己亲力亲为,提出赐婚。
凤御煊并未当场答应,怀森也不敢惹怒他父皇,事情搁置一边,尚无定论。不多久之后,掌管京畿事务的怀森,便有了动作,先是向凤御煊上奏接回远在边地凤怀咏回京,二是处理一件高官子弟命案。
起初福来报与我这些事情之时,我本还没有不打算出手,可后来,户部尚书之子孙玉离奇死在青楼之事的审查却未得同我商量,便私下将泽清逮捕下狱,并动用了大刑。当下面人通报我此事,我派人接出泽清之时,人就只剩一口气在,怀森此时仍旧不准备出来与我道个清楚,索性闭门不出。
对付怀森并不困难,越是急于求成,一蹴而就之人,便越容易弊端显露,我并不好直接对准怀森下手,我选择怀徽。
怀徽从来急躁草率,成年之后,总以怀森马首是瞻,两人平日形影不离,再有兰妃从中挑拨,想必怀森对于元妃始末了解,跑不了兰妃告密。而在宫外,怀徽虽成不了气候,小动作也并不少,怀臻的人轻而易举拿到怀徽私吞盐税的证据,而半年前,凤御煊拨了三千万两黄金修固永州边地驿站,安排驻兵之事,怀森与怀徽从中也不曾安分。如此,我便遣了人,将怀徽的罪证直接上呈凤御煊。
一石激起千层浪,怀徽被查,却从不见怀森受牵连,直到半年之后,怀森派人在元妃江家祖籍偷偷修复祠堂,朝中有风声传出元妃之死,乃当年后宫争斗的牺牲品,她的死,与我不无关系,事情一件件浮出水面,上呈凤御煊之后,他在不能包庇,教训怀森一番之后,命他在府中闭关思过三月。
怀森闭门,怀徽受罚,接下来的能帮扶凤御煊的,就只剩怀宗与怀君,可两人都不是可塑之才,遂,怀君说服凤御煊,重用怀臻。怀森在府中听闻消息,竟连夜入宫,与凤御煊密会,可父子两人再一次不欢而散,凤御煊大怒。
怀森走出御清殿,竟与我会于御花园之中,昔日粘我胜于任何一人的乖巧孩子,如今再见,同我似如陌路。
我看他笑笑,他却面如薄冰:“怀森,元妃的事情,你大可不必背着我们,你越是如此,越是让人觉得你别有居心。”
怀森表情一滞,略有阴鸷:“看来母妃真是关心朝政,亦或者从头到尾,这一切都操持在您手中?您才是背后黑手?”
我并不愿多答,边转身边轻言:“你只需知道,我养你二十几年,你的一举一动,你的心思算谋,不会有我不知道的。当初亦有人提醒我,莫要引狼入室,我不是没有提防过,本以为,你够听话,也不枉我们做了二十几年母子,相安无事最好。可事与愿违,到最后,是你先让我失望到底。”
我进去时候,凤御煊微微垂首,灯光下,鬓角的雪丝见涨,他是当真开始老去,辛劳与疾病磨脱掉那些风华绝色,时光带走他的年华,却带不走一位帝王最不可磨灭,君临天下的气度。他从来就是王者,纵然是乌丝染雪,目不清澄,却依旧胜势凌人,气势天成。
“没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我若是能想开,皇上又有什么是想不开的呢?”
他未抬头,伸手轻按眉心,叹息道:“蓅姜,掌灯,房间太暗了。”
我一愣,瞧了瞧身侧几只高大而明亮的红烛,不禁呆在原处:“皇上就此歇着吧。”
“不成,怀森的事情总要有个交待,我还要看个折子,先掌灯吧,房间太黑了。”
见他这般说,我自知情况严重甚于从前,慌乱转身对外面吩咐:“福来,快传许绍。”
凤御煊彻底失明,许绍看过也只是摇头:“可施针治疗,但不可保证能皇上还能看见与否,只能先用一段时间再看。”
凤御煊失明之事未敢公开,可终究还是纸难包火,怀森知道此事,大做文章,甚至扬言此为我与怀臻在宫中做的手脚,声称凤御煊的失明并非简单,其中自有蹊跷。此后勾结几个诸侯王,以讨叛逆子凤怀臻为由,引兵士万人镇守京城。
朝堂上下,再次因此而动乱,凤御煊需长期静养,福来倒是个精明剔透之人,封封折子都呈到了我跟前,言语之间希望由我做主。次日我召回皇四子怀宗,与怀君一同进宫,替代凤御煊主持朝局,我则退居兰宸宫,亲自照顾凤御煊身体。
怀宗性本温良,并无大志,不愿参与争夺其中。我招他入宫,他也心知肚明,不必点拨,主动与几位朝中大臣商议,断言自不可当,力举怀臻。怀臻推脱几次,后由两位丞相出面,暂定有皇子三人带皇帝主持朝政,并由当朝四位大臣辅政。
凤御煊对怀森此法一直缄默,我只他心里有苦,如今怀森,仿若当年他自己,而怀臻未来动作,他本已预见,兄弟相残,父子反目,不可避免,却又足以让他心思百转千回,难安难平。
许绍每日来给他把脉,下针,送药,可拖了一段时间,却不见好转。目不能视对于一个君王来说,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蓅姜,这么多年,你可曾恨我?”
我笑笑:“无所恨。”
“这么多年,你带着怀森,我也本想缓和你们之间的关系,总以为时过境迁,当事临头,却还是无果,终是徒劳,怀森如此,从前这么多年所作,全都白费。而于你,我终是亏待了。”
“从前,姚氏死时,曾于我道,你与我之间,始终隔着怀森与怀咏,此生不得如意,那时候我便懂得,此话不假。你为了怀森,宁愿虚空皇后一位十五年,可你知否,为何这十五年我从来都不曾与你提及此事吗?”
“为了怀臻?”
“我只是为了你而已。你若想护着怀森,我便由你,因为我曾期翼有的,已经都有了,只是皇后一位,到底不值你我一起走这十五年变成一段相互怨恨猜忌的时光。御煊,人生苦短,当真如此,上天不会给我太长时间,我真的等不了那么久,所以,我不愿再等了。”
“蓅姜…”
“十五年,我愿给你十五年安心顺意,愿给怀森十五年看清想透,十五年后的今日,结果终是殊途同归一局,我未怪你,你也莫要怪我。”
凤御煊闻言淡淡一笑,他的眼已经再也看不见,那般笑容,仿若融在水中,幻幻而生。他抬头,迎向窗外刺入一缕亮光,睁大双眼,无知无觉,喃喃道:“人算不如天算,既然如此,何苦我当初算那一局,负了你,终不值得,也成了我亏欠你…”
叹息深重幽长,仿佛来自千年之外的轻音飘渺,在昏暗死寂的宫殿中,慢慢延传,宛如绝唱。
靖远十五年秋,怀森被出卖,讨判之军在京城只留三月,终因群龙无首,最终瓦解,怀森被生擒。怀宗与怀臻主持大局,同四位大臣共同主持朝政,怀森则被押解入宫,以待发落。
“娘娘,福公公刚带到消息,大皇子已经被押至太庙,就等娘娘您一句话。”
“让他先待在那,等我有时间再走一遭。”
“奴才遵旨。”
因为要落雪,天色低沉压抑,云聚地远,仿佛就快天地合一,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我又感到胸口疼痛难忍,欲咳不止,赶紧唤来邀月:“去把安神散给我拿来。”
邀月急急忙忙拿过药盒,担心道:“娘娘要不要请许院史过来看看?”
“倒水,快。”
邀月端过白玉杯,倒入温水,打开药盒,用金匙舀了三勺,黑色粉末入水即化,化成赤红血水一般,看着怵目不已。
“再放两匙。”
“娘娘,许院使说不可多…”
“快…”喉头的痒意,就和胸口不断冲击而出的力道,两厢作用,我忍不住甜意泛滥,干咳几声,嘴角有了湿意,口中涌出腥甜味道,邀月递过娟帕,哭哭啼啼站在我身侧:“娘娘,您不能再吃下去了。”
娟帕掩口,将血水吐在其中,胸口疼痛淤闷仍不得纾解,我微微蹙眉,漱了口,径自又舀了两匙黑色粉末,搅匀在杯中,疼痛愈发强烈,我的手不断颤抖,红色汤水洒出杯口,洇湿我的袖子。
“娘娘…”
我已疼得不能自抑,连说话都变了声音:“就算要死,也要等到怀臻大局在握,不然,我连死都不能瞑目。”
邀月心知劝不得我,泪流满面,跪在我腿边,接过我手中的杯子,一勺勺喂我喝下药汤。也许是这十五年间我已经喝了太多太多,药量加大,可药劲却依旧温吞,口中腥甜味道变成苦涩怪味,我已经再熟悉不过。
“又要到年底了,你让制衣坊再备一件红衣,我要给长生收着。以后若是我不在了,记得每年都让怀臻备一件。”
邀月早已哭红了眼睛,点点头:“娘娘,您喝完早点休息。”
我浅笑:“哭什么,人生于世,总要离开的,与其到最后红颜颓败,色衰爱弛,倒也不如风华正茂,戛然而止。只要我儿怀臻可如我愿,我便再没有什么好惦念的了。”
“娘娘,您别这么说,你若是不在了,奴婢可真么办。”
“你若出宫了还有人家可投靠,我便允你出宫,若是没有,留在怀臻身侧侍候也不错,他不会亏待你 。”
邀月闻言,失声痛哭:“娘娘…”
我伸手,笑拂她面孔,有些人可与我一路到老,虽与情爱无关,却也不离不弃。有那么片刻之间,我顿感十足陌生,仿佛灵魂脱壳,看着面色苍白的自己,带着那么安详的笑容,有不寒而栗的感觉。
手指的冰冷僵硬方才感知人体该有的温暖与柔软,邀月紧紧抓住我的手,放在自己脸颊边,泪水模糊了她的眼,浸湿了我的皮肤。
我抽手,抬起她下巴,衔笑道:“邀月,只有突兀消失不见的人事,才是最深刻的。人活于世,不单单只是要现世安好,与其等到最后,两两相忘,相看成厌,我宁愿早早解脱。
熬着时光一日日过去,看自己疾病缠身卧床不起,沉默之中,我会生出怨恨,人总是如此,贪心不足,得到很多,还想要到更多,可你知道与否,想得到的,未必就能得到。这十五年间,我想的如此通透,到如今,就算生命只有一日,看到所想成真,也就足够了。”
我站起身,只感到天旋地转,仿若乾坤倒转,天地倒置,我踉跄一步,扶住漆红圆柱,视线越愈发迷茫,晦暗。身体沉重,仿如不断下坠,好似落日之前黑暗吞没所有光亮,我的世界,只剩一片漆黑,无知无觉前,我喃喃道:“生时已到,命不由人。”
这一病,足有两月,天越来越冷,雪越落越大,凤御煊每日都在福来搀扶下过来看我,许绍已经停止让我继续服用安神散,每日服几副药汤,苦涩而乏味。
“蓅姜,你且好好休息,等到来年桃花正好,你与我去阙楼赏桃花,可好?”他看不见我的脸,只是伸出手细细描绘我轮廓,我笑看他,乌黑发丝已是半白,便不住猜度,这些雪染,又到底有几分是为我?
“好。”我答得干脆,无喜无悲。
他听了轻蹙眉头,似乎不甘,追问道:“蓅姜,来年你生辰,我准备立你为后,可好?”
我又笑,简而答之:“好。”
凤御煊沉默,半晌,再次开口问我:“蓅姜,把你的‘莲生’送给我,可好?”
“好。”
“你要等我,蓅姜,等到我明年夏末,一定要等我,答应我。”他略有急躁,失之常时沉稳,我笑笑,紧紧握住他牵我的手,这一次,我没有再回答。
停服安神散的日子病痛加倍,我常痛时整日不能安睡,持续高热,干咳,折磨的我痛不欲生。我开始不再喝药,照旧服食安神散,除夕之时,还可以与凤御煊一起出席满宴,凤御煊说服不了我,我是如此固执的一个人,从来我就任由自己所想,生亦不受我操控,那么死,我要有自己最满意的死法。
我开始加倍服食安神散,昏昏醒醒之间,仿若穿越了一世间,每每闭上双眼都以为过到最后一日,再张开眼时,又是如此疲惫,身心皆是如此。
初一之时,我又去了蕊心宫,我每年都会来一次蕊心宫,不为已经疯傻的华瑞莹,我只是来送红衣,每年一件,挂满长生的房间,从小到大,样式各异,若是长生能活到今日,她已经嫁人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