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已如此,已然完结,那是谁的一生一世,春风不知,青莲不知,桃花也不知。
逢春花必红,落雪又掩冬,曾经那些红墙碧瓦里的故事,只能减慢成为一道道斑驳,爬上高高宫墙,透露出沧桑与无奈,待到重新粉刷之时,便又如新生,那些曾经过往,就真真消失不见。
谁在阙楼赏花,谁在亭边画莲,谁的身影穿梭回廊之间,谁的衣袂翻飞如舞,谁的笑倾国倾城,谁的眼一往情深,又有谁暗自神伤,再不得知,随风远走,在寻不见。
这就是皇宫,生与死,爱与恨,微不足道,无可奈何,却又不断奔赴,轮回之间,埋葬所有人,无一幸免。

番外三:许绍番外

我虚弱迈步,勉强从兰宸宫走出,不敢多做停留,亦步亦趋,停在无人的花园,才敢倚在柱子边稍作喘息。
她走了,昨夜醒时方才与我轻言软语的那个人,风姿绰约,美艳无边的人,已经不在了。
“蓅姜…”轻声言语,难以觉察,溢出口,便消失于风中,无人可知。只有这个时候,我才敢叫出她的名字,那是隐藏在心中,固若金汤的隐忍之中,不可见光的秘密。
那一年夏初,红樱正俏,太上皇崩世,皇帝允我离宫。正是一年花红柳绿时,却让人倍感茫然冷冷,我一步一步,从兰宸宫穿过一道又一道宫门,手中令牌微温,紧紧握在手中,嵌入皮肉,亦不觉得疼痛。
那年初到,也是一年最美的季节,我从这里走进这座宫殿,新颜衬桃花,红墙托碧瓦,难免生出春风得意之感。
世人皆被名利所累,能够云淡风轻的少之又少,或许是不必担忧太多,或许是不屑尔虞我诈,总之,人各有志,为着自己的目标和信念而活,便是无悔。
可终究是我的想法太过天真,皇宫是何处?总不是有才便有路的地方。入宫之后,太医院的日子并不好过,宫中倾轧激烈,人人祈求争得头顶一片天空,不惜媚上欺下,不折手段。
我无势无财,就算有一身精湛医术,反倒一无是用。能分配给我的,只有一些不得宠的嫔妃的看诊机会,大多是郁结难抒,满腹牢骚。我又不得不开方子,无外乎排毒去热,并无用处。
每每被妃嫔们扯着袖子,一脸幽怨的望着,我才愈发觉得,这宫殿,倒向一口外表华丽,内在幽深阴冷的棺材。这里的人,身未死,心已老,原也是韶华正好的年纪,如今,已然萧条败落,可她们还那么年轻,仿若枝头,不等绽放便颓败不堪的花蕾,实在让人叹息。
或者一如其他得宠风光的嫔妃,春风满面,不可一世,经过她们身侧,只得垂头敛目,跪拜问安。饶是她们高高在上,却给我一种晦暗的光彩感,我又想起那一段诗:君恩如水向东流,得宠忧移失宠愁。莫向樽前奏《花落》,凉风只在殿西头。
女子入宫还不如朝官,得宠虽好,可终是君恩难长,红颜不寿,以色侍主,色衰便爱驰,一朝风光无限,难保一生雨露长得,道理都懂,还是有数不尽的人,前赴后继,只能说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无可厚非。我也是怀了光宗耀祖的心思而进宫,只是世事不受我左右罢了。
那日我从昶嫔的宫殿里看诊出来,走至御花园,正巧遇见园子里有人谈话,只是偶然探目一望,就是这一望,便记了一生那么久。
从未见到女子如此美艳,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大抵说的就是她,最惹目的便是那一身红衣,更衬她光彩无极,艳媚无边。
身后提药箱的小太监,见我发怔,讪笑谄媚道:“她是兰宸殿的宸嫔娘娘,艳冠六宫,倾国倾城,皇上最是宠爱,当真美的不可方物啊。”
我未响,有些尴尬,连忙提身,疾步离去,可那一抹娇艳身影,一直游走于我脑际之间,久久不散。
可没过多久,我得宸嫔娘娘召见,我心有犹疑,只觉得事出并不简单。毕竟太医院人才济济,最受宠的宸嫔娘娘缘何点名召见我?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一遭我死活也得去,就算明知前路有虎。
宸嫔的风头正旺的确名至实归,第一次面对面相视,只觉此女美得乍然另人屏息,她衔笑,一身红绡软衣,艳红如血,正倚在软榻之上,慵懒至极,玉肤胜雪,乌丝若云,那双潋滟流彩的眼,半含半睨,说不出的妩媚妖艳。
我回忆起那日,真就似恍如昨日,那人回眸一笑,徒我一生刻骨铭心。
走过崇德门,门外红樱开的正好,簇簇一片,仿若赤云。风动,云飘,花落,如雨,我一愣,脚步渐停,那一抹红色,在我心中固执而坚韧,慢慢化成一件红绡软丝霓裳,眼前那张绝色容颜又浮现,我用力眨眼,想看个仔细。方才知晓,那不过只是花色氤氲,已然自己走了眼。
我站在树下,伸手接下落英缤纷的花瓣,嘴角染上苦笑,将包裹中的书册翻开,花瓣夹于书页之中。或许这是我唯一可从宫中带走的东西,她从不可及,便是看着,都觉奢侈,那本是九天外琼台上迎风的仙子,本就不属于这个世间。不知站了多久,我恍神,清风依旧,撩我心弦,紧紧抱紧怀中的书,亦步亦趋,踏过满地落花,缓步穿过宫门。
她是那样一个人,美到极致,也冷到极致,她总是笑,搅乱人的心智,我曾害怕与她相视,那笑容背后总有不可擦觉的清冷,本就是情薄如冰之人,却有着天下最严实合缝的伪装。
身在宫中的女子,若是没有打算,下场的凄惨,不言而喻。她断不会容自己如此,一个聪明的女子,有最无害的眼神,最恰到好处的微笑,以及不漏痕迹的算谋。
我常在想,从前的她到底遭遇过些什么,而那张面具之下的心,又会是什么模样?一如他人那般,刚强之内总有软弱,抑或是精明背后总有颓然?我无从得知,我见到她的机会并不多,尤其在我被容妃招为近身太医之后。
在赤 裸 裸的争夺与欲 望面前,人总会露出最真实的一面,皇后的玉蜒香,蓅姜的“逆其道而行”,我生平第一次,用手中的医术,害了一个人。
或许是我真的已经无路可走,抑或者,入宫之人,都会必经利用与被利用一途,我只是一介读书行医之人,我想帮她,除了帮她害人,我帮不上任何。
一句句胡言轻而易举诉之于口,容妃深信不疑,欢天喜地的点燃熏香,我转身之时,还有一些怜惜之情,却只能隐忍。
这红墙碧瓦之内,人人可怜,亦人人可恨,因着不进则退的境遇,也因着不折手段的自私自利。这便是皇宫之中,最光华外在之内,不能言说的隐秘。
其实,哪里都有秘密,没有秘密就没有争夺,没有秘密,人便不会丧心病狂。
我第一次见识她的心狠手辣,是那一次厌胜之祸。便是我未曾生在宫中,也深知厌胜巫蛊,历朝历代都是绝对禁忌的话题,可也就是如此,偏偏每朝每代都会出厌胜巫蛊之害。
当我被刘东急急招入汀苒宫之时,我还一头雾水,等我见到她浑身浴血的模样,着实七魂少了六魂半,从未见到如此多的血,仿佛流之不尽。屏风之外的我,只觉得自己浑身发抖,手颤不能提物,她却让我送入止血清创药粉,我顿时莫名其妙。可话不必多问,话少便少惹祸,我已心知厌胜之事,已然成假。
有时候,女人之恨,男人不及,那是一种孤注一掷的赌博,无人能比。再见她苍白面色,却始终含笑,心中那种高高在上的影子,似乎一下子清晰起来,有月华一般的清淡,惹人怜惜,她若错,也只是为了自保,必是情有可原。
天仃的毒害,长生的离去,我所见到的她,从不曾落泪,她只是笑,像是从容阅过千山万水,妩媚而艳丽,笑的人心碎疼,仿佛生生剜掉心尖软肉,还存着疼,流着血,就那么一瞬间凝滞,坚韧的超出想象。
她服过安神散的气色愈发的好,原本体弱血虚的苍白全然不见,二十年间,她依旧如常,惊心动魄的美,仿若世间已经将她遗忘,她孤寂的站在世事轮回里,笑看生杀屠戮,笑看疼痛绝望,那样一种姿态,在年深日久里,让人信以为真,人世间真的活着上神,她们必将永生永世的活在世上,俯瞰脚下苍生,卑微,苟活着。
她说:自古红颜不寿,这是世事轮回,若有例外,并非祥照。可惜,一世间轮回,总要将这爱恨嗔痴,一一尝尽,带着心中百味,过忘川,越奈何,纵然再多不甘不愿,难平难满,终是抵不过孟婆一碗往生之水。
若是如此,三十年,还是二十年,又有何别?不过只是让不堪的回忆更拖沓罢了,喝过,什么都成空,也可安心的轮回下一世了。
我默然,再无任何借口劝服,任是一个没有求生期望的人,便无药可救。
人生如微弱燃烧的烛火,可悲可怜。若是她已有知,看透,那些旁人怜惜只会愈显苍白无力,掩不住她生命最后,恢弘的完结之篇。
灯灭,亦有轻烟缭绕,死亡的背后,或许就是重生。就如她曾经所说,凤凰浴火,实为涅槃,也是重生。
眼见她生时渐尽,从前那些心难安,意难平,都已幻化成另一种审视,审视一个清楚看透自己,亦看透世间,看透他人的女子,又如何不让人为之赞叹,为之敬佩。
一日复一日,她愈发平静,余生宛如止水,可并非预兆未来的平淡,却是酝酿了一场无可避免,却不容躲避的抉择。
我与她,二十年的相处,便是这种默契与爱无关,也已她不必多言,我便心明如镜。
皇六子与她的相似,不仅只是相貌的延传,那样一个城府极深的十六岁少年,绝对不会只是一个温润俊美,别无所求的旁边者。
大皇子似乎太过自信,竟也信以为真,宫中私下一直言传猜疑,为何十五年以来,皇帝都不曾提及立皇贵妃为后之事。他有心拨转,却不清楚,那个艳冠六宫,统管后宫,掌握凤印,独得盛宠的女子,却始终走不到最巅峰的那一步,究竟为何?
也许,这是皇帝留给世间的一个秘密。而上不给,则女无求,对于蓅姜来说,也同样留了个悬念在这世间。那样两个极其相似,相互了解到至极的人,仿若旁若无人的布了一个无人能解的棋局,棋逢对手,不分高低,便是彼此相爱,也断不会因爱而付出自己的全部。
便是子女,也无所深觉,他们之间的对弈,外人,无法得知,只能凭空猜想,却不得其解。
或许,大皇子终究死于自己的一厢情愿,皇帝给予他的那十五年,便是让他懂得,有些人,是永世不可反抗,不可觊觎的,反之,则下场惨烈。
而对于蓅姜呢?十五年的漫漫等待,失望的到底是皇帝的言之无信?还是二十几年的母子之情终究付之一炬?
她所不争的后位,倒是期翼留在皇帝心中永不得偿还的愧疚?抑或者,为了大皇子所生变数之后的痛下杀手,找到最合理而无皇帝可辩解的两两相抵?
当后位只是虚设,当皇帝心怀余恨,当她心想事成,那些表面的不公,不解,不明,又有多少,是外人所能详知透彻的?
掌握大权,只手凰天有又几时逃出她手?她才是最终的胜利者,她所求的一切,悉数如愿,若还有不足,怕也只有情爱的未能完全。可这个皇宫之中的人,谁人不曾想到,人世本就事事难满,有些事,不可强求。
后宫从来就是是非之地,蓅姜与宁王,我亲眼所见,确有私情。男人与女人不同,女子最爱将感情放在表面,一眼就可看清,有情或者无情,旁人自能分清。
而男人,只要危难之时,愿为她忘乎所以,便有深情,只是,我未曾想到,从头到尾,宁王的有情,便像无影清风,陪她走那么久,如影随形。尤其在后宫之中,真情不易,长久更难得。
无法拒绝,只是脑中不断浮现,你在闭眼之前,那带着苦涩的微笑,一如我曾见到的落寞,掩的那么深。
你的生时如此光华盛大,而你的离去,亦是动人心魄。原来,真的有人,可将他人的心紧紧握于股掌之间,无论生死, 毫无差别。
多想去阙楼再看你看过的桃花,多想到莲池边再看你画过的莲生,如今,我想知道你在天那面过的可好?那个追随你而去的男人,那个留下为你赴汤蹈火再所不辞的男人,你走了,可你带走了许多,只是你不自知,总有人心甘情愿,前赴后继。
那样一个娉婷倩影,只要遇见,都会醒时梦里,萦绕难断,我便如此,念念不忘,辗转反侧,像是一道咒,封了我魂魄,宁王亦是,皇帝亦是,我,亦是。
谁的深情,谁的痴望,谁的多情,谁的隐忍,抑或是真,抑或是假,谁算计了谁?谁辜负了谁?谁报复了谁?这一场爱恨,纠缠时久,却戛然而止,留下突兀姿态,于是,所有人都有了自己最终归宿,圆满或是残缺。
终于一切结束,不容任何人悔恨和幽怨,补偿、亏欠,说来如此多余,如此无力,当尘嚣终将归静,当往事已经随风,逝者远去,留给生者的,只能是甘苦自知的念想,和无尽的追问。
宫门越过一道又一道,手侧是无尽蔓延的红墙碧瓦,我愈走愈沉,仿佛从兰宸宫门前路过开始,便再一次走过了那一段岁月。
花繁叶茂,千娇百媚,天光正好,心中念着的那个人儿,她不见了,她去了哪?
我抬头,循光而望,花飘带香,落英缤纷,洋洋洒洒淋了我一身。
蓅姜,允我在一次这么唤你,人前我是臣,你是主,生前,你是上神,我是凡人,如今,你已不再,可你仍旧是我心里最深最美的那一抹艳红娇色。
你盛开在这寂寞如深的后宫内苑,惊艳了岁月,繁华了余生,也成就了一段传奇。
身侧不远便是宫门,我幽幽闭上眼,前尘后世,一一轮转,碾过心尖,掠过脑际,凝在眉梢,眼角,都是痕迹。
再睁眼之时,光亮刺眼,我的眼,酸疼湿润,望向兰宸宫的方向,那模糊浮动的楼阁浅影,掩在层层花海之中,若隐若现,仿若不见。
永别了蓅姜,你属于这里,生在这里,葬在这里,我能带走的,只是书页里的几瓣红樱,和一身缭绕浅淡的花香。
这已足够,因为那些无尽的怀念和回忆,总是挥之不去,这是你留给我,最后的礼物。
我走了,终于你背道而驰,你留在这里,而我永生永世,不会再踏入这里半步。
别了,蓅姜,愿你来生平安康健,愿你良人在前,愿你幸福美满。
这是我,爱过你这么多年,对你最真的祝福。
或许有来生,我愿与你相遇,我会记得你的笑容,那样一个女子,值得铭记永生。

番外三:容妃番外

我出身在将军府,是这个富贵之家第一个女儿,我受尽父母宠爱,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因为父亲器重我,而母亲则是这个高门大户真正的女主人。
母亲并不是正室,正是另有其人。我记忆中的那个女人,长的十分美丽,恬淡而华美,据说,她曾是名满苏杭的千金小姐。
小时候看见她,只觉得她总是死气沉沉,仿佛没有生命一般,她总是穿着一身青色缎子袍,眉目带着愁绪,站在离人远远的地方,微微含目,总似心不在焉,旁若无人。
她们的院子在将军府最深的西北角,平日里兄弟姐妹很少去那里,因为父亲的禁足,慢慢的,那一个冷清的院子就像是与世隔绝的深山野林,偶尔年纪小的弟弟妹妹不听话,总有姨母吓唬他们,说是要送他们到那个闹鬼的院子里去。
胡氏的不受宠不是秘密,父亲对她的态度极其冰冷,甚至是有些仇恨。我见过她的两个子女,确是遗传了他们母亲的绝色容貌,男子风流俊俏,女子更是风姿绰约,绝色天成。
不过我不喜欢那个很少见面的妹妹,因为她的存在,我即便再受父亲宠爱,也不过只是庶出,而她,站在那个尊贵的位置上,却是个备受冷落和鄙弃的嫡生。
的确少有女子生得那么容貌绝艳,她远远站在池塘的对面,在自己哥哥身边,面色如冰,冷冷看着我们一行兄弟姐妹,似乎从没有羡慕,也不亲近,反而有种记恨与排斥。
那样小的一个人儿,却又那么冷峻的眼神,的确让人心中不寒而栗。华安庭是那么一个驯良之人,弱到怯懦,可他的妹妹却截然相反,有那种决绝眼神的女子,将来必定不好掌握,很多年以后,证实了母亲这个定论。
可惜,母亲只能断得出她的不平凡,却始终没有将她算计于鼓掌之中。也是因为她,一切都改变了,包括我,包括整个华家。
我其实是知道母亲的,那样一个工于心计的女子,自然是不甘于委身于侧室的身份之下。母亲善算,总是知道父亲心中所想,投其所好,于是父亲对母亲百般和气,但看他朝她笑笑,却是言语甚少。
有时候我觉得,父亲也许并不喜爱母亲,也许,那不是爱情,因为真正的爱情从来不是客气,至少我看见陈妈和老陈之间从不客气,那么融洽,自然,毫无刻意之感。
可我的父亲母亲,却从来都不会如此,一起生活的十几年之间,我能看到的,无外乎只是相敬如宾的和气,假的让人心虚。
母亲总是忍,府中有四位姨娘,子女无数,想熬到当家作主,也非一般心智手段便能达成,可母亲终是看透父亲之人,她那么乖巧,那么体贴,我甚至觉得,父亲将将军府内务交给我母亲,只是为了他已经倦怠的妻妾生活。
他那么厌倦,我看见姨母哭闹之后,父亲铁青的脸,和拂袖而去的绝情。
男人都是如此,得不到的总是最好。母亲淡淡一笑,拨了拨灯芯,烛光乍然一亮,晃得母亲的脸,那么惨淡,我从此懂得,女人期望的东西再多,也不过是想将那些期望与爱的男人都握在鼓掌,得到其一者,都不算成功,显然,母亲没有成功,因为她只得到前者,至于后者,也许,她永远都得不到。
父亲那么恨胡氏,连带她的子女一起,蓅姜与安庭从来都是被遗忘的,无论宴席还是待客,父亲从不招她们到厅堂来。偶尔府里有戏班来,她也只是在自己哥哥带领下,偷偷的再远处望一会儿,那时候她还小。
可我仍旧记得,在望亭寻找父亲的时候,看见父亲站在亭中,望着对面临水而立的女子痴望,久久不动,那一身青色,仿若融进塘中的荷色,像是从中而来的仙子。
她微微颔首,垂眼凝神,丝毫没有觉察对面的亭子里伫望的父亲,而父亲也没有发觉站在廊子边的我。我忘记我站了多久,最后,仍旧是我先离开。
我终于懂了,母亲的不争之位,并非真的不争,只是她已然知晓,争已无用,那个位置上已经有人,无论她受宠与否,她的那个位置都丝毫不受影响,因为有些东西,总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从此,我刻意留意父亲,他的举手投足,他的点滴。他是真的并不疼爱华安庭,对他的冷淡,超出了父子间的隔阂,反倒像是一种仇恨和耻辱,父亲显然非常清楚那代表什么,于是用冷淡和疏离报复着。
华安庭没有任何反抗,因为他们的母亲从来没有挣扎,那样一双子女,生在父亲的府中,长在母亲眼下,却像是飘零中的两只纸鸢,只能相互缠绕,避免被冲散。
而对于蓅姜,父亲却并非真的不闻不问,他时常打听起她的事情,却是隐蔽的令人生疑,只有向最信任的老管家询问,那一幅笔法稚嫩的莲花图,他看了那么久。
我渐渐生出仇恨,对于华安庭,我更讨厌那个华蓅姜,一副清高而冷淡的神情,虽无言表,却是隐约看见的不屑一顾。
我终于逮到机会,拦住她去路,三姨娘的小女儿笑骂她是有娘无娘教的野孩子,有个只有皮囊却懦弱无比的哥哥。听到最后一句,她骤然色变,一句话不说,伸手将四妹推倒在地。两人扭打,蓅姜打破了四妹的额头,我上前扯住她头发,她转过头,冷冷看我,一字一句道:“找我麻烦,何必带上她,多此一举。”
因为拆穿,我顿觉面上生火,怒气难消,让下人扯住她双手,将一盆洗衣剩水迎头从她头上倒下。三九严寒,那一身薄缎本就不抵严寒,这一盆水,足够她躺上半个月。
她不挣扎,只是看着我的眼,毫无畏惧,道:“我不会放过你。”
最后我命下人将她关在柴房中,过一个时辰再去开门。结果,等我们再去时候,柴房的窗已被凿破,人已不在。那晚,她烧了一头的秀发,我一番哭啼编造,父亲大怒,让她认错。而她死活不肯开口,固执的像是被凝固在远地,只是冷冷盯着我。
无论父亲如何斥责,她始终不肯认错,终是惹得父亲光火,扬手给了她一耳光,关她进了祭祖的祠堂反省。她被拖走之时,我心中那一股恶气始终未能消散。
为何她总是不知所惧,仿若天塌下来也无妨,目光锐利,直直盯着我,不说话,不争辩,也不哭泣。那一夜,我听见华安庭在祠堂外面摇晃那古老而微有松动的大门,一声声喊着她的名字,许久。
我站在窗前,心情烦躁,父亲不爱她,为何还要关注她?为何我的哥哥,从不如华安庭那般关爱自己妹妹,为何她的母亲已经沦落如此,却还要霸着位置,让母亲暗自神伤,这是为什么?
没有就是没有,便是咬牙切恨,也无济于事。蓅姜从祠堂出来之后,我许久都不曾见过她,似乎我也在避免见到她,那样一个让我濒临失控的人,不见最好。
父亲给我请许多老师,细心教我琴棋书画,甚至是坐立站走,礼仪章法,每一样都兼顾得到。母亲告诉我,我是迟早要入宫的,我必须光大华家,成为这个朝代最尊贵的女人,也只有这样,才能让父亲高兴,母亲才会越发接近那个渴望已久的位置。
皇九子凤御煊时常同皇五子凤宜玶到将军府中来,父亲心中有意,也时常让我跟着出来接待客人。那皇九子生得十分俊美无匹,言谈之中,也可见是精明之人。
父亲曾说,凤御煊这等城府,迟早成大事,选我嫁作他妻,再好不过。可我却见他站在回廊转角,望着对面亭子里作画的女子,似乎出神。
男人对女子心动,旁人可察,情动之时,也许只是电光火石的一瞬,让人忘乎所以,嘴角微微牵起的笑,那么模糊,那么轻浅,仿若不欲被他人所知,却不知觉中,透露一切。
那种神色,许多年前,在父亲脸上,也曾出现过,所以,母亲这一生,都不幸着,她不是任何人的影子,因为,他连让她做影子的资格,都不给。
恨是如此自私的事情,因为心中无数的悲苦和耻辱,悉数渗透到发肤骨骸之中,许多年以来,都不曾改变。我站在远处发呆,身体不断战抖,似乎,我能看见,我正走在母亲身后那一条曲折的路上。
我欲上前,却被身后的人扯住胳膊,父亲面色严峻,朝我摇了摇头。颤抖无法自抑,我固执梗在原处半晌,却终究还是随着父亲离去。
那是要嫁入皇三子府中的她是吗?我们会永不相见,老死不相往来是吗?那真是好,就算他可念着她又如何?得不到就是得不到,一如父亲,永远得不到胡氏的心,永远得不到。
胡氏的事情,我是从母亲那里得知,因为我看见母亲赤脚,散发,从房间里追出,我从没有见过母亲如此失态过。她出身太傅之家,是名门大户的千金小姐,她的矜持,她的仪态,便是在我们姊妹三个之前,也从不过半分。
她总是闻言软语,一字一句,言语间,却是不容置疑和争辩的严肃。可我见母亲那般,泪流满面,颤抖问父亲:“她当真就那么好?即便不爱你,心中没有你,也是那么好吗?我即便做的再多,再好,是不是始终不及她半分?是不是?”
父亲没有言语,神色哀祭,那表情,似乎比母亲还要苦痛,他终是沉默,调头而去。母亲便冷冷站在远处看他,无声无息,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地面,洇成一滩。
原来最伤人的,不是不爱,而是不能忘记。父亲,不能忘记胡氏,而母亲,不能忘记父亲。
那一日,我从将军府嫁出,在回廊转角,遇见同日出嫁的她。她抬头,嘴角带笑,眼中没有厉色,只有淡淡一丝笑意,宛然朝我一拜,转身离去。那一刻,我突然发觉,她是如此熟悉,仿若我日日可见的那个人,藏得深,笑的媚,骨子里却是最疏离冰冷的性子,不容改变。
只是一个牺牲品吗?我思绪一顿,微微垂眼,但愿,但愿父亲能说到做到。
蓅姜的入宫并不让我诧异,我终不能辨认,这到底是父亲的安排出了差池,亦或是父亲早有准备,我不得问,于父亲那般,所思所想,他永不会说出口,许多年前是这样,许多年后,仍旧是如此。
高墙,深院,幽深无边,没有升天,没有希望,嫁入这里的人,注定一生劳苦,费尽心机,留不住雨露纷纷,也至少要留一抹盎然之色。
也许注定到最后,也是两手空空,有些回忆温暖,总好过一无所有。若是我能生有自己子女,那便是两手空空也认了。可惜,有些事情,总不是我们能改变的,比如命运,比如情爱,比如仇恨。
在凤御煊不再走动蕊心宫之际,我常夜不能寐,望着红烛落泪,枯坐天明。人不可与命争吗?我的命,是谁来安排?那些过眼云烟般的情爱缠 绵,如同花红柳绿之色,只盛一季,过季了,便什么都枯萎了。
入宫原来是这里面的女子,唯一可出头的方式,却不是人人都能操控于手中的。那需要有太多的谋算把握,太多陷阱布局,更重要的是,要有帝王的一颗心,深深的占有,让他那么深刻而强烈的记得,死都不能忘记。
可惜,大部分人,都如红墙碧瓦之上,淡淡飘过的云彩,风过无痕,来去无差。最可悲的也莫过于此,他走了,便走了,哪怕某一时想起,也是值得。
可我愈发发现,他走了之后,便不会再记得我,从前的一朝一夕,显得如此多余,像是拉开序幕的剧台前,附赠的一段小曲。没有人在意曲唱如何,他们期待的只是剧目的精彩,难忘。
是啊,若是没有怜惜残留,哪怕有些恨也是好的,至少有恨,证明曾经有爱。可我始终什么都不曾留下,我看着她,笑意嫣然,宛如神子,如此的光鲜夺目,如此绝艳倾城,原来,她才是赢家,而我从不是她对手。
原来,父亲不是不爱,原来,帝王不是无情,原来,命里注定。
余日久长,我的一生,成了一道最黯淡的陪衬,隐在冰冷而空旷的宫殿之中,无人侧目,孤芳自赏,渐慢在时光中,销声匿迹,再寻不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