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牧失笑,“我看他对这个,而是对升官发财感兴趣才对。”
从前任官员任期内发现的冤假错案越多,不就越能证明他的本事?功劳自然也就越大。
晏骄笑着摇头,“行吧,不管动力是什么,总算不是坏事。”
话音刚落,满面红光的蔡文高就乐颠颠凑上来,恭敬地问道:“公爷,晏大人,不知两位可还有什么想要吩咐的没有。”
庞牧神色复杂的看了他一眼,摆摆手,“没有,你做得很好。”
来萍州这么久了,还是头一回见这厮如此发自肺腑的欢愉。
听他这么说,蔡文高只觉浑身骨头都轻了三两,越发觉得来日升迁有望。
当日何阮一案确实是他疏忽大意,可后来不也亡羊补牢了么?如今他非但及时补漏,更凭借敏锐的洞察和雷厉风行的做派,接连揪出数件陈年旧案,多么的明察秋毫洞若观火!
瑕不掩瑜,非常的瑕不掩瑜啊!
何夫人很快来了,面无表情的她后面还跟着一个稍显忐忑的何光,“不知大人忽然传民妇来所为何事?”
正处于亢奋期的蔡文高完全不需要休息,跟庞牧和晏骄行了一礼之后,立刻三步并两步的返回案台后,挂上一副标准的威严面孔,瞬间进入审案状态。
对谋害丈夫小妾的指控,何夫人拒不承认,而稍后面对多年不见的李婆子时,她一贯平静的脸上终于有了几分龟裂。
她是真的没想到,都已经过了这么多年,竟还有人能找到李婆子。
“是小梅吧。”何夫人轻轻抖了抖衣袖,“原是我疏忽了,没料到方氏那贱人那般果断能为。”
正常人在面临危险时,都会本能聚在一起,尤其方姨娘是个外来的,能信任的人统共就那么两个,所以已经成功过几次的何夫人不免疏于防范。
然而没想到,方姨娘真豁得出去。
见她承认了,何光脸色大变,勃然大怒道:“你这毒妇!”
何夫人忽然嗤笑出声,平静的抬起眼看向他,幽幽道:“最毒的难道不是老爷你吗?果然应了那话,无毒不丈夫。”
何光猛地一甩袖子,朝蔡文高拱手道:“大人,都怪草民忙于生意,疏于管教,以致酿成近日大火,现在草民就休了她!并请族长将她逐出何家祠堂!”
一时间,堂上一片死寂,就连蔡文高这么势利的人都有片刻语塞。
“何光啊何光,”蔡文高倒背着手站起来,原地踱了两圈之后感慨道,“本官还真是看走眼了,你可真狠啊。”
何光急道:“大人!此毒妇简直丧心病狂,岂能再纵容?草民这是大义灭亲啊大人!”
“是不是本官还要给你写个匾啊?”蔡文高喝道。
何光一愣,忽然就觉得自己有些看不清这位一直讨好的父母官喜怒了。
“呃,”他试探着谦虚道,“那,那倒不必。”
蔡文高指着他摇了摇头,意味深长道:“你啊你,要点脸吧!”
何光的脸一红,才要开口说话,却见蔡文高又道:“你也不想想能有今天是托了谁的福!都说糟糠之妻不下堂,更何况你夫人?早年你落魄时,人家可没嫌弃你吧?先帝在世时也常说,他并不厌恶亲人相互维护,为什么?因为人一旦连朝夕相处的亲人都能说弃就弃了,还算个人吗?朝廷还敢用吗?”
“她固然有罪,但你也不全然无辜,说句没用的话,假如当年她另选人嫁了,也未必会有今日惨剧。”
晏骄一怔,侧过脸去跟庞牧小声道:“没想到他还能说出这样的话。”
就听小五忽然在后面小声补充道:“蔡文高对他老婆好是出了名的,每每外出应酬都要提前说的,而且从不在外过夜,再晚都要回家睡。对了,他后院只有一妻一妾,妾还是老婆主动帮忙纳的,在官场很少见了。”
晏骄和许倩低低地哇了一声,引得蔡文高和何光他们齐齐扭头。
“呃,你们继续。”晏骄尴尬的摆摆手。
许倩以一种全新的眼神盯着蔡文高的后脑勺看了会儿,良久才唏嘘道:“难怪他能做到知州,还真有点可取之处。”
庞牧啧了一声,“你们对陛下有点信任和信心行吗?”
几个人说着说着就跑了题,一直到何夫人意外冲蔡文高磕了个头,然后好像彻底心如死灰,转头对何光冷嘲热讽才终于回神。
“你也别把自己说成圣人,”何夫人冷笑道,“当年是求着我下嫁,如今你也别拿别人当傻子。”
“当年你不过何家村旁支的庶子,算什么东西?若不是我瞎了眼蒙了心,被你的花言巧语糊弄,用我娘家的钱贴补你,你今天还在河沟里摸鱼呢!”
何光一张脸涨成猪肝色,哆哆嗦嗦要骂人,结果又被何夫人抢白道:“你没有成亲的新宅,我不嫌弃,我偷偷塞钱给你,叫你对外说是自己赚的,拿去盖房子;
你没有做买卖的本钱,我把自己的嫁妆贴补给你;
你没有销货的门路,是我,还是我求了娘家人替你……”
她淡漠的眼神中仿佛随时都能射出刀子,微微扬起的下巴也明晃晃透着讥讽,“我这辈子什么都不要了,所求不过你的一心一意,可你呢?成亲前倒是答应的爽快,结果呢?”
包括蔡文高在内的所有人都用鄙夷的眼神看向何光。
吃软饭的上门女婿不少,但不要脸到这种地步的,当真是世所罕见。
何光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看着何夫人的眼神犹如在看仇人,何曾有一丝半点情谊?
“你住口!”
“怎么,怕了?怕丢人了?”何夫人嗤笑出声,“这里是大堂,你还能拦我不成?我要说的且多着呢!”
“你闭嘴!跟我家去!”说着,何光就要上来拉她,可蔡文高还没听够呢,哪里会让他得逞?一个眼神丢下去,早就义愤填膺的几个衙役已经飞快的扑上来,硬生生将何光拖到一边。
“混账东西,当着本官的面竟也敢咆哮公堂!”蔡文高喝道。
太好了,最好直接让何家垮了算了,然后一切家产收归衙门……
他的念头才一起来,突然就觉得好像后脑勺滚烫,下意识扭头一看,就见庞牧一双眼睛出奇锋利,仿佛自己的一切私心杂念全都藏不住了。
蔡文高心头一突,手心里的冷汗都下来了,忙转回头来正襟危坐,暗中告诫自己要忍住。
钱财富贵迷人眼,可前提是得有命花啊……
那头何夫人已经说到精彩处:
“你口口声声无后为大,可我不过才生了一个女儿,你就按捺不住,左一个小妾,右一个房里人的招呼起来。我但凡稍微说一句,你就不高兴,说外头的人都是如此,外人一直在奚落你们何家无后云云。”
“何光啊何光,你的良心都喂狗了吗?自己当初的山盟海誓可还记得吗?”何夫人骂道,看着何光的眼神说不出的复杂。
她哪里是不能生,可丈夫根本不配合,难不成她自己就能凭空养出儿子来?
何光张了张嘴,微微有些羞愧,不过还是嘴硬道:“你若不喜,当初为什么不讲?如今竟做出谋害人命这等狠辣的事情,难不成我还要继续以一个杀人犯为妻?”
许倩早已忍不住了,见状出声骂道:“你还算个人吗?什么叫人家不说!当年不是你自己立的誓言?但凡你还算个人就该好好遵守!这样出尔反尔却还把错推到别人身上的,也算独一份了!”
看他也是一副忠厚老实的模样,怎么偏就不干点人事儿?可见相由心生这话也不尽然。
被戳到痛楚的何光不由恼羞成怒起来,“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懂什么!”
何夫人忽道:“话说回来,她们死了,难道你不是最高兴的一个吗?”
第109章
善水者溺于水, 说的就是人往往会栽在自己最得意的事情上。
何光一辈子要脸,疼爱的闺女死了连个屁都不敢放,可现在却被发妻当着萍州城最有权势的人们的面揭了个底朝天。
“我产后你就再也没与我同房, 本以为是体贴, 可酒后吐真言,那日你喝醉了,亲口说生过孩子的女人松垮的好似面口袋, 都算不得女人……”
何夫人说的时候一脸平静,如果不是眼底汹涌翻滚的绝望和恨意,晏骄几乎要以为她真的只是旁观者了。
可如此羞辱的话, 好像用在仇人之间更合适, 就算他们这些旁观者听来,也觉得犹如钢针扎心般难以忍受。
何光浑身哆嗦的像抽风一样,本能的就要扑过去厮打何夫人。奈何周围一众衙役一直虎视眈眈,他刚一动便蜂拥而上,将人死死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毕氏贱人!你不要满口胡言乱语,”何光拼命挣扎着, 一张脸憋成紫红色, 唾沫星子喷出去老远, “大人莫要听她污蔑!”
比起满足, 蔡文高此刻的表情更像一口气吃撑了, 隐隐发绿。
他也是个男人不假, 但同时还是个出了名疼老婆的男人, 委实无法接受何光的这种论调。
而旁听的晏骄和庞牧等人早已目瞪口呆,完全不知该怎么形容这对在各种意义上都彪悍、残忍非常的夫妻。
早知如此, 何必当初?百年修得共枕眠,如今却闹得你死我活, 何苦来哉?
接下来的大半个时辰差不多就是何光夫妇二人进一步升级的彼此伤害和唇枪舌剑的互捅,如果单纯旁听的话,很难相信这真的是一对曾经亲密无间的夫妻。
如果不是亲眼目睹,也没人会相信竟真有人能在怀揣如此深沉的恨意时,还维持表面平静十多年之久。
何光顺利长大的孩子一共有四个,而其中只有长女是何夫人毕氏亲生的,也是她唯一真心对待的。
她特意为女儿挑选了千里之外的婆家,女婿为人宽厚温和,婆家人口也简单,都不是难相处的人。最要紧的是,女儿是下嫁,而且嫁妆丰厚,身边又带着泼辣能干的心腹,纵使余生都不能再回娘家,也会幸福一生。
其余三人中,何阮已死,何明被养废了,已经嫁人的次女被毕氏当着所有人的宣告,那个女婿也是她精心挑选的:喜欢在床上折磨人。
何阮的死确实跟她有关,甚至可以说如果没有毕氏的暗中帮忙,何明的书童根本不会成功。
成亲多年来,何光主外,而何家内部的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逃不过毕氏的眼睛,所以那书童一反常态去厨房窥探的第一次就被毕氏的心腹发现了。
她并未制止,反而叫人加重了何阮安神汤的分量,又遣走了何阮院子里伺候的人……
过量的安神汤会产生类似于麻醉镇定的效果,当夜服下堕胎药的何阮血流不止,纵使痛苦却也因为过量安神汤的影响而几乎动弹不得,而微弱的痛呼声根本无法传递到偏僻的下人房内。
别说何光,就连晏骄和庞牧等这些见多识广的也被惊呆了。
毕氏明显已经具备了反社会人格倾向,从一开始跟何光的相互折磨,到后来虐杀妾室,再到如今的协助外人折磨、杀死庶女,她的行为在一步步升级。
最可怕的是,她能忍,且有心计,还有钱!
如果不是何阮一案没捂住,毕氏的罪行绝对不会停止。
晏骄恨不得仰天长叹:你有这样的筹谋和忍耐力,去干点什么不成啊?
得知真相的何光疯了,两只眼睛一片血红,破了音的嗓子不断喷发出各种各样恶毒至极的诅咒。
但毕氏一点都不在意,她甚至笑着又丢了个晴天霹雳,“你那样喜欢女人,可惜再也不会有孩子了,也不会有孙子,哈哈哈哈!”
何家确实已经有十多年没有新生儿降生了。
所有人都觉得有股森然凉意顺着后脊梁骨直窜上来,天灵盖都跟着冻得慌。
蔡文高一生中从未遇到过这样丧心病狂的案子,脸上激动地都冒了油,于是不等庞牧发话,他便积极主动的请了本地最知名的大夫来给何光把脉。
大夫也是知道何光的名头的,一把脉就吓了一跳,迟疑了下还是比较委婉的说:“何老爷如今已经有了儿子,倒也不妨事。”
他不行了,看脉象好几年前就不行了,有点像补过头……不过话说回来,难道之前一直没人发现过吗?
晏骄和庞牧对视一眼,心道毕氏也太绝了,何光有儿子不假,可不管是生理还是心理、前途,早就废了啊!
本着对本地百姓负责,以及将案件务必查的水落石出的态度,蔡文高强烈要求大夫再去何家给何光唯一的儿子何明把脉。
唯一有理由反对的当事人何光已经被残酷的真相打击的灵魂出窍,整个人烂泥似的瘫在地上,失去了阻止的最佳时机,于是片刻后又不得不面对另一份残酷:
父子俩空前一致,这辈子都别想当爹了。
唯一的区别是,何光至少体验过……
晏骄自问也算见多识广了,这些年辗转这么多地方,古今中外的奇闻异事听过不知多少,可毕氏的“壮举”绝对令人终生难忘。
“何必呢?”
她看着外面黄灿灿一片的迎春花叹道。
何大小姐出生后不久毕氏就发现了丈夫的真面目,其实那个时候她完全可以及时抽身,及时止损,但她没有,她选择了最狠厉也最悲惨的应对方法:同归于尽。
“因爱生恨吧。”庞牧淡淡道,“她实在是爱惨了何光,不甘心放弃,所以索性玉石俱焚。”
萍州一带对女子和离改嫁还是挺宽容的,尤其毕氏又有丰厚的嫁妆和殷实的娘家,再寻良人另嫁应该不会太难。
可她偏偏不要。
晏骄不得不承认庞牧的说法是最符合人物性格的,但还是忍不住长长的叹了口气,“何必啊!”
为了那么个狼心狗肺的男人,先后填进去那么多条人命,值得吗?
感情这种东西,真是……那些人死的太怨了。
何家的案子彻底收尾已经是二月初的事了:何夫人毕氏被判了斩立决,稳婆和被抓回来的书童一样是秋后问斩。
张兴作为举人知法犯法,有了家室却故意引诱闺阁少女,后对多人始乱终弃并下药致使一尸两命,影响极度恶劣,革除功名贬为庶人,并判流放八百里并二十年牢狱。不仅如此,连带着他的恩师和判卷老师都跟着吃了挂落,他的直系亲属也会因此无法顺利科举。
不仅如此,因为他交代了药的来历,萍州和周边几座城市的烟花场所也来了一次大清洗,缴获无数禁药、赃款,并铲除好些意料之外的非法买卖……
而一切的始作俑者何光,说来可悲可叹又可恨:一切尽因他而起,他却是最清白的一个。
但他疯了。
说疯或许不太严谨,但他确实不大正常了:一夜之间仿佛老了二十岁,头发都白了,人也糊糊涂涂的,许多事想不起来,甚至有时候还会不认人。
冯大夫亲自确诊后跟晏骄讨论了,一致认为何光在遭受空前打击后进行了自我封闭,强行剥除何阮死后的所有记忆:
他坚持认为何家还是那个自己说一不二的太平风光的何家,夫人对他言听计从,幼女和儿子也都健康快乐的成长着。
“告诉夫人,该操持着给他们成家了!”何光清醒时总会颠来倒去的说这两句话。
外人都说他活该,只是可怜最无辜的何明。
那个原本稚嫩懦弱的少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沉默寡言的大男孩。
树倒猢狲散,何夫人死了,何光疯了,何家名下的铺面纷纷倒闭,掌柜们卷钱跑的卷钱跑,赔本甩卖的赔本甩卖,根本没有几个人愿意留下共患难。
就连传说中兢兢业业的管家也在夜里撬开库房,偷了几套金银器皿后强行找少东家说这是他多年来的酬劳,然后连夜回老家了。
何光被迫提前挑起家庭重担,勉强收拾了一塌糊涂的残局,在短短数日内变卖家产,遣散仆人,然后在一个雨夜带着疯疯癫癫的何光消失。
曾经赫赫有名的何家,彻底消失在萍州城内。
百姓们疯狂讨论了小半月,最终还是因为主人公都不在,缺少持续注入的新鲜感而渐渐遗忘,一切好像重新归于平静。
就像那纵横的河面上,哪怕风雨时再如何波涛汹涌,可一旦太阳出来,什么就都消失了。
无论悲伤还是欢乐都只是自家的,外人终究只是看客。
三月初的绵绵细雨比冬日多了几分温柔甜美,细如牛毛的雨丝悄然滋润着翠绿的草、红艳的花,将它们的色彩晕染的更加浓烈,或直接落入河中,在恬静的水面上溅起一圈圈涟漪。
几辆北地构造的马车冲破薄如纱的雨幕,悄然出现在萍州城。
隋玉的亲生父母来了。
也不知是本就这么瘦,还是几个月来过度的思虑交加所致,胡冰胡大人和胡夫人的面颊都明显凹陷下去,两双眼睛里也满是血丝,下面四团如出一辙的乌青。
曾在边城任职的文官身上往往都会带有寻常文官少有的舒朗大气,叶倾是这样,胡冰也是如此。
他本该漂亮的胡须看上去已经许久没用心打理过了,嘴唇也干裂起皮,嘴角还很不美观的挂着几颗巨大的水泡。
胡夫人的眼睛不太好,要人到了跟前约莫一臂左右的距离才能看清,出入都要丫头扶着。
饶是这么着,她还是头一个跌跌撞撞的下了车进了门,甩开想要过来搀扶的丈夫,泪眼婆娑的朝着晏骄跪了下去。
晏骄在她跪下去的瞬间就跳了起来,然后带着人七手八脚的去搀扶,结果这边还没扶起来的,那头胡冰又跪了。
“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区区一跪,还请千万不要拒绝!”
晏骄下意识看向庞牧,庞牧拍了拍她的手,摇摇头。
在他们看来,此事不过举手之劳;但在胡冰夫妇看来,一家团圆之恩犹如再造,若一味推辞,只怕两人这辈子都过不去这道坎了。
胡冰夫妇俩郑重行了一礼,稍后落座时才后知后觉的看到晏骄微微隆起的孕肚,越发感激涕零。
“夫人身怀有孕还替下官和拙荆如此操劳,真是,唉!”
“快别这么说,”晏骄忙道,“那会儿可都还不知道呢,再说了,我也很喜欢阿玉那孩子。”
“阿玉?”胡夫人胡乱抹着脸,万分迫切的朝着晏骄所在的方向问道,“她现在叫阿玉?”
两排对着的座椅之间隔着也不过三步远,可胡夫人却只能看见她的大体轮廓。
晏骄看的心头一酸,不由放软了声音道:“是呢,收养她的主人家姓隋,起的大名叫隋玉。因为当年生怕另有隐情,也不敢用长命锁上的乳名……”
在跟隋家摊牌之后,晏骄又先后几次找隋玉说过话。
虽然不知隋家夫妇具体是怎么跟她讲的,但小姑娘真的是从一开始的拒不接受,慢慢演变为现在的心生期待。
就在前天,她甚至别别扭扭的,带着几分不安、忐忑和期待的小声问道:“他们,我,我,”她实在做不到忽然去喊另一对陌生人为爹娘,“他们是怎么样的人?”
多么神奇啊,她已经拥有了一对天下最好的父母,但是现在,却有人忽然告诉她,她还有另一对爹妈苦苦找了她十年……
隋玉震惊、激动、忐忑、紧张,但唯独没有害怕和逃避。
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比隋鹏夫妇做得更好了。
“小姑娘生的很好,活泼开朗又懂事,”晏骄努力回忆着隋玉的一言一行,事无巨细的说着,“今儿一见你们我就更确定了,她肯定是你们的女儿。”
血缘的力量实在神奇,哪怕这一家三口十年未见,甚至晏骄也不能一口说出隋玉的五官中具体哪里像胡冰夫妇的哪里,可只是这么一看,所有人就都会知道:
这是一家人。
太像了,没有实际意义上哪个部位的一模一样,但隋玉确实像极了胡冰夫妇的综合体。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胡冰此刻却跟妻子一样泪流满面,随着晏骄的讲述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哪里有半分天子近臣的体面?
庞牧不大插得上话,索性也不说了,只是催着人去请隋家夫妇和隋玉。
在这样要紧的场面,人生中又一次的重大转折,还是养父母陪着比较好吧。
“公爷,隋家人来了,现在就让他们过来吗?”
通报的人话音未落,胡冰先就嗖的站了起来。
他素来是个极沉得住气的人,可现在却将椅子猛地往后推去,在地上发出沉重而刺耳的一声。
“哗啦。”甚至桌上的茶杯也被他宽大的袍袖扫落,茶水湿透了半边身子,茶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为人四十年,他从未这般失态过。
“老爷。”胡夫人摸索着站起来,胡冰习惯性的伸过手去,夫妻两个死死抓着对方的胳膊靠在一起,浑身冰凉,不住地发着抖。
近乡情怯。
多年来的执念如同汹涌的黑色潮水,曾在无数个不眠之夜将他们淹没,令人窒息。他们曾无数次在梦中幻想,有朝一日若真能寻回爱女会是何种情形,自己该怎么说,又该怎么做。
两人一个是有名的才子,一个是出色的才女,诗词歌赋不在话下,颇有五步成诗之才。
可现在,他们只不过是天下最普通不过的父母,浑身颤抖,喉头发干,却连一句最简单的话都说不出来。
隋玉看到的,便是这样的场景。
她敢确定自己记事以来从未见过那对中年夫妇,但却莫名的觉得对方熟悉至极。
几丈外那对自己而言已经不再宽厚的怀抱,是那样熟悉;
几丈外根本不曾闻到的味道,是那样熟悉;
甚至尚未听到的声音,他们身上的味道……
小姑娘疯狂躁动了一个月的大脑却在此时化为一片死寂,她怔怔站在原地,素日的活泼机灵劲儿消失无踪,跟那对夫妇无声对视,喉头好像塞了团棉花,一个字都说不出。
良久,胡冰拉着发妻踉跄上前一步,泪流满面。
素有才名的他张了半天嘴,抖了半天,只憋出几个带着颤声的字,“安雅我儿。”
胡夫人浑身巨震,再也支撑不住,依靠着丈夫歪歪斜斜的向前走来,一边走,一边放声大哭起来。
“安雅,安雅啊!”
轰的一声,隋玉空白的脑海中忽然猛地炸开一道闪电,将那些黑暗的陈旧的禁锢锁链炸得粉碎。
就好像过去好多个闷热枯燥的午后,无数蝉扯碎一切阻碍声嘶力竭的喊叫着,大雨前的凉风蓦的卷起,将本该尘封的碎片忽的裹挟到半空中,汹涌翻滚。
好像有无数个陌生的画面疯狂划过,又好像有无数高高低低的声响回荡在耳畔,继而是脑海。
“安雅。”
“安雅。”
“瞧瞧,咱们的小安雅……”
纷乱的画面和支离破碎的声音汇成一道洪流,呼啸着朝隋玉扑来,令她避无可避。
隋玉本能的往前走了一步,才要说话,却又本能的回头看了眼养父母,喃喃道:“我,我好像记得他们。”
当时她还那样小,可她偏偏就记得自己从车上掉下来时周围疯狂哭喊的人群,以及远处熊熊燃烧的战火和失控的兵马……
本该遗忘的一切都化作风暴滚滚袭来,剧烈充斥着她的身心,令她全身战栗。
第110章 正文完
胡冰一家三口抱头痛哭, 隋鹏夫妇也跟着抹眼泪,看的人也跟着揪心。
晏骄扯了扯庞牧的衣服,朝外一努嘴儿, 两人悄没声的往外面去了。
一直到出了院门, 后面还隐隐约约传来高高低低的哭声。
外面守着的齐远和许倩往里瞅了眼,齐声问:“怎么样了?”
晏骄抿嘴儿笑,打趣道:“你们倒有默契。”
许倩绯红着脸儿哼了声, 齐远反倒一脸嘚瑟的挺了挺胸。
春分将至,天气一天暖似一天,院子里的草木好一阵疯长, 这会儿风一吹, 油绿的波浪就一层层荡了开去,已经能听见刷拉拉的响动了。
庞牧的右臂虚虚护着晏骄的腰,替她抚开垂下来的葡萄藤时还顺手掐了朵不知名的花儿递过去,“陛下准了他三个月的假,不过就算日夜兼程走官道,路上往返就得扣掉四十天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