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捕头也有年头了,自认功夫也算不错,可在对方手上竟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那几下干脆利落,并不像野路子。
“这事儿你做不了主,”齐远随手挽了个刀花抛回去,“叫你们知州相公来。”
姜峰抬手接了刀,顺势还刀入鞘,显然有些迟疑,因为一来不知道对方来历,二来这个时候只怕自家知州大人尚未起床,若贸然禀报,万一……
齐远摆了摆手,“去吧。”
姜峰眉头紧皱,飞快的权衡利弊,转身对手下交代道:“你们留下,我去回禀知州大人。”
既然对方肯把刀还给自己,其他几人也未曾动弹,就是没有动手的意思,那么这里暂时就是安全的,而万一知州大人发火,好歹他能在前头顶着。
现在条件有限,晏骄她们根本做不来深入验尸,简单跟庞牧说了之后,就站在一起等本地知州过来。
庞牧道:“这四名抬棺人都是何家的下人,说自家小姐大概两月前就出事儿了,打那之后何家上下风头就有点古怪。中间老爷夫人还闹了几场,后面就封锁消息,可到底没有不透风的墙。”
“他们只是何家的底层奴仆,并不能去内院伺候,具体人什么时候死的并不知道,只昨儿夜里突然被叫了去,厚厚地赏了银子,交代了这份差事。甚至在棺材被打翻之前,他们都不知道里面装的是自家小姐。”
“不知道?那抬到哪儿去?”晏骄惊讶道。她还以为是抬到城外何家祖坟里去呢。
庞牧的脸色冷了几分,“让去外面无名岗上随便挖个坑埋了。”
萍州城外有座环形小山丘,山丘内部有个凹陷小盆地,草木疯长、野兽出没,平时没什么人过去,时候久了,大家就默认会将死囚犯和某些流浪汉、乞丐等无人收敛的尸骨埋在那里,当地百姓也叫那里做“埋无名氏的无名岗”。
众人沉默了。
无名岗上埋无名氏,但何阮非但不是无名氏,反而还是本地小有名气的闺秀,落差何其之大?
东边已经微微泛起鱼肚白,黑夜不像刚才那么浓了,可他们却忽然觉得好像更冷了似的,打从心底里发寒。
“你说,这事儿本地知州知道不知道?”良久,晏骄缓缓吐了口气,问道。
死人不是小事。除非战争年代,但凡有百姓亡故,不管是何原因,都要经由本地仵作查看核验了,然后报给官府知晓,根据自然死亡和被害分别处理,消掉户籍,之后才能办丧事。
“马上就有答案了。”庞牧看着远处晨雾中缓缓浮现的一顶轿子道。
姜峰陪着一顶轿子去而复返,想来里头坐的就是萍州知州了。
不多时,那轿子到了近前,姜峰主动打起轿帘,从里面钻出来一个约莫四十来岁的中年文士。
那人生的颇为魁梧,两边络腮胡子剃的短短的,一身官服撑得紧绷,单看身板的话还真不大像个文官。
他往四周看了看,视线很快锁定在庞牧和晏骄身上,“我乃萍州知州蔡文高,尔等何人,报上名来。”
态度倒是还好,并未多么的趾高气扬或气急败坏,想来有些城府。
庞牧朝齐远点了点头。
齐远当即上前三步,从腰间掏出一枚令牌,“定国公与刑部黄字甲号晏捕头途经此地,现接手此案,命尔等与本地一应官吏协从办理,不得有误。”
因现在线索太少,案件性质不明,他倒是没说存疑不存疑的话。
火把照耀下,不过半个巴掌大小的铜制令牌闪闪发亮,“定国”两个阳刻字不断折射出幽幽的光。
这对夫妻档可谓鼎鼎大名如雷贯耳,好像不管走到哪儿都伴随着腥风血雨,从某种程度来说,确实令人望而生畏。蔡文高一听,先是一凌,继而本能的撩起袍子带头跪了下去,“下官萍州知州蔡文高,见过定国公、晏大人。”
庞牧抬手叫他们起来,“死者是弯月桥东甜水巷的何家女儿何阮,今年十三岁,死亡时间在两天之内,她的家人可曾请过仵作,可曾去衙门销户?”
蔡文高麻利地从地上爬起来,也顾不上拍打官袍上的霜雪,当即点头道:“请过,仵作也去看了,是乱服打胎药以至胎死腹中,又未曾及时救治,以至一尸两命。”
顿了顿又补充道:“实不相瞒,这个年岁的少年少女正是管前不顾后的时候,难免做出些事情来,事后又胡乱应对……”
晏骄心头微动。
她记得之前小六他们出去打听的消息是,有人曾从何家倒掉的药渣内看出是孕妇保养的药品,那么既然之前保养,现在为什么又要打掉?
“可有疑点?”庞牧问道。
他和晏骄成亲的时候都快三十岁了,在他看来,十三岁的女孩儿还是个孩子呢!
蔡文高想了下,“应该没有,死者家属也未曾说过什么。”
女子十三岁以上即可成亲的律法条文乃是延续的前朝,本来是有人提出要改动的,但后来因连年战乱,人口损失惨重,朝廷鼓励生育,就一直搁置到现在。
所以虽然就现在而言,十三岁的母亲确实稍显年轻了些,但真正从律法角度来看,也并不违法。
晏骄问:“那孩子的父亲是谁,你们知道吗?”
蔡文高摇头,“下官也问过,但何家人坚称家丑不可外扬,只道是死者本人生活不检点,不想再令何家蒙羞,也只好罢了。”
死者本人从未报案,家属又坚称是自愿的私事,官府也无能为力。
见庞牧和晏骄没有就此离去的意思,蔡文高想了下,又道:“不过下官也觉得可以再细细的查一查。”
庞牧扬了扬眉毛,表情有些玩味,“好,那就把尸体抬回去,再细细的查一查。”
蔡文高面不改色的应了,麻利的朝姜峰一摆手,“来啊,将死者好生抬了回去,再将此处收拾干净。”
晏骄跟庞牧对视一眼,没说什么。
在官场混了这么久,她很清楚蔡文高,或者说相当一部分官员的心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过年的,既然没有证据表明是凶杀,且死者家属自己都认了,当然是快些结案的好。


第96章
众人来到萍州县衙时, 天已经亮了,开始有零零星星的百姓出门打水、扫地。
天亮了, 可雾反而大了, 约莫十步开外就看不大清人, 只在经过各家各户的大门口时, 瞧见那已经灭了火烛的红灯笼随风摇摆,衬得抬过去的尸体越发形单影只的可怜。
民间有“不出十五就算年”的说法, 今天才是正月初二,空气中仍旧弥漫着淡淡的火药味,外面街上也有好些炸碎了的爆竹碎屑,风一吹,那满地的红色纸屑便打着卷儿的吹起来一人多高,叫人不自觉心里发毛。
一位刚满十三岁的少女死了,从出殡到去衙门,自始至终竟没有一个家人陪同。
庞牧也是当爹的,此时不免有些迁怒, “去何家叫人。”
姜峰被他话中冷意激得一抖,本能地看向蔡文高, 后者点头拱手道:“衙门上下自然唯公爷马首是瞻。”
他如此配合, 倒叫人不好发狠了。
有雾,地面又湿滑,运送尸体的队伍渐渐落在后面, 晏骄和庞牧一行人一马当先到了衙门之后拒绝了蔡文高上热茶、上早点的邀请, 立刻要求见当日去何家验尸的仵作。
那仵作姓宫, 今年五十多岁了,有着仵作队伍中九成以上成员们的共同特征:是条老光棍。
衙役上门时他刚起来热了两个素包子,还没等吃上一口呢就被提了过来。
“小哥,劳驾问问,这大过年的,大人唤我作甚?”
别是哪儿又死人了吧?
那衙役自己还不大清楚呢,只没好气的指了指天道:“听说是京城里来了大人物哩,要找恁老问个话。”
对他们而言,自家知州相公已经是一等一的大人物了,可今儿一见那传说中的定国公,只觉得腿肚子都要打转转,竟是形容不出的不怒自威,哪里还敢耽搁呢。
宫仵作在衙门后头赁了一间小屋子,不过几十步路的距离,差不多是晏骄他们刚坐热乎,他就进来了。
知道了上头坐的是京城来的大人物之后,宫仵作不敢抬头观望,老老实实跪下磕了头见了礼,小心翼翼的问道:“不知大人传小人来所为何事?”
仵作地位尴尬由来已久,算是历史遗留问题,饶是前有传奇人物张仵作,后有晏骄这朵奇葩共同努力,广大同行们的社会地位也没能达到翻天覆地的变化,只是京城周边和府城以及大地方比以前重视了罢了。
晏骄见他头发花白,身上的黑布棉袍也被洗的起了毛边,佝偻的脊背犹如一张年久失修的弓,心中就有些不是滋味。
仵作不是官身,甚至也不能算作吏,被世人忌讳不说,也挣不来几个钱,算是典型没钱没地位的工作。
“罢了,你且站起来回话。”
宫仵作听见是个女音,顿时联想起某些传闻,禁不住往那边瞧了一眼,“您莫不是”
蔡文高才说了一个大胆,就被晏骄拿眼神堵回去了。
“我是晏骄,”晏骄点点头,“咱们算是同行。”
“不敢不敢。”宫仵作惶恐的道,心中却忽然涌起一点莫名的喜悦和宽慰。
这种感觉很奇妙,就好像哪怕你明知自己不能更进一步,可知道有些素未谋面的朋友们成功了,总会觉得与有荣焉,日子好像也有了指望似的。
不同于大部分女人擅长过日子,老光棍儿们的生活往往一团糟,庞牧见他短了一截的袖子里露出来的手腕都冻得通红,便朝蔡文高看了一眼,后者闻弦知意,忙道:“来人,上热茶。”
宫仵作受宠若惊的接了,先谢了蔡文高,又朝庞牧投去感激一瞥。
在蔡文高手下干了几年活儿,对方对自己是个什么态度他门儿清,现在一反常态的体贴,哪里是没来由的?
“昨天你去何家验尸了?”晏骄问道。
蔡文高不禁飞快的看了她一眼,虽然立刻就被觉察到的庞牧警告了,可心中还是忍不住道:这位晏捕头对待宫仵作的态度,可比对待自己和气太多了……
宫仵作只浅浅的啜了一口,又将那微烫的茶碗捧在掌心取暖,听见这话,忙小心的将茶碗放到旁边小桌上,“是,死的是何家的女儿,大名何阮,今年十三岁。”
“死因?”
“母体虚弱,胎儿健壮,又服用了过量的打胎药,以至胎死腹中,一尸两命。”
“有无疑点?”晏骄问了个关键问题。
宫仵作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摇头,“没有外伤,何家人的口风也都对的上,应该是的。”
晏骄拧着眉头略一沉吟,“何家人什么时候来报,你什么时候到的何家?”
宫仵作年纪虽大了,但记性却还很好,办事也算仔细,回答起来一丝不乱,“那时衙门刚开门,应该是卯时一刻前后。大人马上就安排小人去了,而何家距离衙门足有五条街,又是步行,走了大概两刻钟还多吧。”
“你去的时候何阮死了大概多久?”晏骄马上问道。
“得有大半天了,”宫仵作谨慎道,“当时小人还问他们,说既然人早就没了,为何现在才去衙门说。何家人便说是夜里没的,早上起来才发现。”
这个时间跟自己初步验尸得出的结论很接近,应该就是年三十晚上死的。
“不合理,”晏骄摇头道,“吃了打胎药是很疼的,恐怕很难有人忍住一声不吭。何家家境不差,何阮身边一定有人伺候,怎么会没人听见?”
“当时小人也是这么问的,”宫仵作道,“可,可没问出什么来。”
说到这里,他不禁有些惭愧。
晏骄道:“不怪你。”
仵作的本质工作只是验尸,具体死因本就不是分内之事,何况处境又尴尬,莫说何家这样在城内有头有脸的人家,恐怕就是寻常百姓家里,也是不耐烦区区一个仵作对自己问七问八的。
宫仵作的嘴唇抖了几下,似乎是想说什么感激的话,可到底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晏骄转头对蔡文高道:“蔡大人,这事情里面恐怕有蹊跷,稍后约莫还有用得着宫仵作的地方。”又对阿苗吩咐道:“你也去吧,抓紧点儿,等会儿尸体来了就先跟宫仵作整理下。”
蔡文高会意,当即叫人将宫仵作和阿苗带下去用饭、休息。
“蔡大人,”庞牧等他安排完了才道,“你可曾详细询问过死者的家人?那打胎药从何而来,可曾找医馆和大夫核实过?又为何死者服下一直到死去无人发现?另外,那孩子的父亲又是谁?死者是否自愿?这些你都问清楚了吗?”
他的语气不快不慢,声音不高不低,但里头的压迫感却暴露无遗。
哪怕十三岁成亲不犯法,可若死者当初并非自愿,那就很成问题了。
蔡文高本是端得住的,可庞牧这一大串的问题丢过来之后,竟也有些疲于招架了。
“回禀公爷,下官确实问过,一开始何家人还不肯说……。”
蔡文高本想说些卖弄的话邀功,缓和气氛,奈何庞牧满脸冷漠中透着不耐烦,叫他也不敢多嘴了,“最初何家人并不知道何阮身怀有孕,只以为是寻常不适,便叫人去请了城中和林春医馆的马大夫来诊脉,谁知偏就诊出喜脉……后面,后面说到底未婚先孕不成体统,便打算偷偷做掉,可没成想何姑娘身子太弱……”
庞牧显然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冷着脸用手指重重的敲了敲桌面,“那打胎药也是和林春出来的?你可确定拿药是死者同意并主动服下的?”
蔡文高终于语塞,“这,这个下官”
他还没说完,额头已经冒了汗。
定国公话里话外是在怀疑何阮并非意外死亡,而是有人蓄意谋杀吗?要真是那样的话……自己难逃干系。
庞牧拍案怒道:“什么都不知道竟就敢匆匆销户,打量着死无对证吗?”
“下官不敢!”蔡文高高声道,“只是时日尚短,下官也心存疑虑,本打算这几日再慢慢审理的。到底死者为大,也不能总停灵不下不是?”
一直没开口的齐远禁不住冷笑出声,“停灵不下?据我所知,萍州素来有停灵七日的习俗,可那何阮死了也才不过两天吧,怎么就算不下了?”
蔡文高干巴巴道:“终究是名声不好听,何况又是大过年的,何家人做此选择也无可厚非。”
此言一出,屋里的气氛瞬间压抑起来,在座诸人顿觉胸口沉甸甸的压了一块大石头。
话糙理不糙,蔡文高这话说的虽然不中听,但真要追究起来,也确实没有大错。
世人对春节看的极重,白事是极其忌讳的。一旦意外发生,要么就赶在年前办了,要么就暂时停灵押后,不然莫说自家,便是左邻右舍也会觉得晦气。
再加上何阮又是未婚先孕,对何家人来说更是面上无光,羞恼之下草草葬了也在情理之中。
纵使他贵为知州,管天管地,却也管不得人家什么时候停灵,什么时候下葬。
话虽如此,但蔡文高身为一方知州手握本地大权,上承皇命,下接民意,却也不该如此草率的放过。
“大人,”正在此时,去何家叫人的姜峰终于回来,进门后才意识到自己喊错了,忙亡羊补牢道,“公爷,晏大人,大人,何老爷来了。”
“夫人呢?”晏骄不悦道。
母亲天生和女儿亲近,更何况又是这样的事情,何阮的母亲知道的绝对会比何老爷多得多。
“说是腊月里就病的起不来床,如今还是吃了药就昏睡,”姜峰猜到晏骄的心思,为难道,“若大人现在就想问话,只怕要叫大夫去扎针后抬了来了。”
眼下毕竟只是怀疑,还没有什么确切的证据证明是谋杀而非意外,若现在就硬把一个病人从病榻上死活拖了来……若是日后真能定案倒也罢了,若是不能,只怕要引起民愤,怨声载道了。
定国公一行不过偶然过来,事后不管如何都可以拍拍腚一走了之,到时候背黑锅的还不是衙门?
晏骄倒没想那么多,听说何夫人病成这样也就没再坚持。
她想了下,朝小六招了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
“你带两个人去悄悄地盯着何家,看这几日是否有人外出,也注意别叫人跑了。有急事马上鸽我。”
事情尘埃落定之前,凡事还是往最坏的一面打算的好。
小六抱拳领命,一声不吭的外头去了。
何老爷一露面,晏骄就跟庞牧交换了下眼神:这个年纪很微妙啊。
来人约莫五十岁上下年纪,红光满面,穿一身如意吉祥铜钱暗纹的红铜色锦袍,手上戴着老大一个金镶玉扳指,果然一派富贵气。
核实身份之后,庞牧意味深长道:“何老爷气色不错。”
女儿刚死,当爹的非但瞧不出一点悲伤,竟然还大咧咧的穿金戴银,着红色系的袍子?
何老爷一怔,才要说话,却听晏骄抢先问道:“何阮不是尊夫人所出吧?”
看他的年纪,何夫人往前推十三年也差不多得三十五六,这个年纪的产妇在古代是很少见的。
何老爷忙道:“是草民的小妾生的,不过一直养在正室膝下,母女俩极其亲近,情分深厚,跟亲生的是一样的。”
说到这里,他又叹道:“这不,阿阮一去,贱内也撑不住倒下了。”
“可我怎么听说尊夫人年前就病了?”晏骄道。
何老爷长叹一声,“唉,到底是亲自拉扯大的,偏出了这样不体面的事,贱内是既自责没教好,又心疼……”
“尊夫人有心了,”庞牧淡淡道,突然话锋一转,“就是瞧着何老爷你还挺看得开的。”


第97章
何老爷一愣, 旋即叹道:“死者已矣, 草民不才, 好歹也是一家之主,哪怕不看自己, 也得想想上上下下百十张嘴。草民若倒了, 他们却又哪里吃饭去?”
他抖了抖身上的袍子, 自嘲一笑,“开门做生意,自然看的也是客人, 难不成大过年的还要一身缟素对人?”
晏骄啧了声,浑不在意的笑道:“说的是, 更何况只是个女儿嘛, 何老爷老当益壮的,再寻美妾生也就是了。”
本是激将,哪知何老爷却神色复杂的看了她一眼, 摆了摆手,“大人说笑了,虽只是个庶女,可终究骨肉至亲, 她这样不本分, 草民已是心痛至极;如今偏又因此丢了性命, 当真如挖肝剖胆一般疼痛。”
说着, 又长长叹了口气, “还是那话, 贱内已经倒了,草民绝不能倒。”
这话说的不仅光明磊落,而且极其漂亮,叫人不禁肃然起敬。
何老爷的正面回应让晏骄后面准备的一系列招数都提前夭折,只好拱了拱手,“恕本官失言。”
她话锋陡然一转,又问道:“不过你怎知是她不检点,而非有人强迫?令爱腹中胎儿的生父是谁?”
何老爷看了她一眼,有些为难的朝众人作揖道:“事已至此,追究也无用,还请,还请看在草民本分了一辈子的份上,给何家留些体面吧。”
庞牧有些不悦,也觉得不能理解,当即强调道:“何老爷,你的女儿死了。”
他特意用了“死”这个刺耳的说法。
何老爷咬了咬牙关,几乎带了哀求,“几位大人,草民在这里也算略有些薄名,且姓何的几家祖上都连着宗,如今也是沾亲带故的,尚未婚配的孩子们少说也有十多个,纵使草民心疼自己的女儿,可人家的儿女无辜受累,岂不更叫人心疼?本来出了这事已叫亲戚们不快,若能静悄悄的等这事过去,三两年后,孩子们照样嫁娶……”
自家女儿未婚先孕,连带着一众族人都跟着丢脸。
说句不中听的,如今她死了,死者为大,说不得此事便也就渐渐风平浪静,谁愿意再细细追究起来,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呢?
理是这么个理儿,人情也确实如此,但说来终究令人不快。
晏骄和庞牧对视一眼,正色道:“人命关天,只论律法,不讲人情。她不仅是你的女儿,姓何的后人,更是大禄百姓,我们身为官员,有责任彻查到底,这事儿你想说要说,不想说,也要说。”
纵使你有千般万般的不得已,可律法就是律法。
双方顿时僵持起来。
等了许久,见何老爷始终嘴巴紧闭,蔡文高忍不住拍案而起,指着庞牧道:“这位是圣人钦点的钦差,所到之处如圣驾亲临,他老人家肯纡尊查你家的案子,多么大的脸面,你却避而不谈,何光,你好大的胆子啊!”
钦差的威风对中下层普通百姓而言并没有多么具体的感受,但朝夕相处的地方官有多么“恐怖”却清晰可见。
何光吃了这一吓,猛地一哆嗦,再看庞牧,果然已经流露出十分的不耐烦,不由越发慌了,“这,这”
庞牧虽不喜蔡文高狐假虎威夸大其词,却也没拆台,只是拧着眉头道:“来啊,去将曾与死者有过接触的何家人都提了来!”
又盯着何光道:“你不说,自然有别人说。”
“大人,不可,万万不可啊!”何光好像瞬间老了十岁,颤巍巍的喊道,“不可啊!”
何阮是何家的小姐,整个何家上下跟她有过接触的人少说也有六七成,若果然都提了来,岂不要轰动整个萍州城?
本来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怎么能反着来!
何光也是有年纪的人了,可这会儿脊背也弯了,肩膀也垮了,哆哆嗦嗦跪在地上直搓手,分明大冷的天,额头和双鬓却一个劲儿的冒汗。
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结巴道:“其实,其实草民也不知道是谁……只是这种事不好追查罢了。”
“胡说八道!”蔡文高头一个不信。
“是真的!”何光都快哭了,“不怕几位笑话,草民原本还打算给她说门好亲事,当日得知她未婚先孕后险些气的撅过去。草民问过,可她却死活不肯说那狗男人是谁,只道过阵子他就要上门提亲,到时我见了必然欢喜。”
“我本是不同意的,可她以死相逼,我也没有法子……”
“所以她开始喝保养的药?”晏骄问道。
何光点了点头。
“那后来为什么又要堕胎?”晏骄皱眉道。
“这个草民也觉得奇怪,”何光唏嘘道,“只是草民素日忙于生意,年前又正是忙乱的时候,一连大半月没见了,得到消息时,人,人就不行了。”
“好好的一个孩子死的不明不白,你这个当爹的就打算这么算了?”庞牧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都是当爹的,大家的行事做派差的也忒多。
莫说自己现在没有闺女,就是平安偶尔外出磕着碰着不痛快了,他都恨不得掘地三尺找出缘由,然后将一切威胁扼杀在摇篮中。
然而现在却有另一位父亲告诉自己,他的女儿死了,不知是被谁害死的,反正他都不打算追究。
什么道理!
“大人,”何光颓然跌坐在地,近乎崩溃的拍着大腿道,“怎么查啊!死无对证!难不成还真要翻过天来,闹得满城风雨?”
“若真是那样,即便后期查出什么来,人就能再活过来不成?”
“而且待到那时,整个族里的人都要受牵连,那么草民这一大家子必然要承受来自族人的怒火……轻则一辈子被人唾骂,重则被逐出宗族,生不如死!”
“草民,我,我是分家的庶子啊,能走到如今这一步,混得一席之地,接管族中产业不容易啊!”
“不能,绝不能!”
说到最后,老泪纵横的何光跟最初进来的那个简直判若两人。
不同于官员异地上任,衙役班子大多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姜峰对何家的事情也有所耳闻,看素日风光无限的何老爷成了这副模样,唏嘘不已。
倒是蔡文高依旧言辞锋利,“说来说去,你也不过是为了自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