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是衣裳料子和皮子就满满装了一大车,展鸰略看了一眼就头晕。各色细棉布占了一小半,还有一大半都是五颜六色的绫罗绸缎,黄泉州都见不大着的,价值不好估算。
展鸰叫人收拾着入了库,又取了几匹料子叫针线上的唐氏裁衣裳。
唐氏长得清秀,人也温温柔柔的,看着料子倒难得露出点欢喜模样,“这样好的料子,我倒是没见过的,也不知会不会缝坏了。”
如今展鸰身上穿的这套衣裳就是她的针线,自然知道深浅,“莫要过谦,我可是知道你的本事的,这月白的给大爷做两套夹衣,杨桃色的做一身单的春衫,梧桐色和竹色的给二掌柜裁两身,栀子和茉莉提花的给我做几身,哦,还有这匹银线夹灰的,给那两位才来的老爷子做。纹样回头我画了图案给你送过去。对了,先紧着大爷的做,完了之后便是那两位,我们的且往后挪挪。”
唐氏应了,想了一回倒:“薄衣裳简单些,这些料子大半又都自带花纹,也不必再费事绣花了。便是这些绣的,只要不算太繁杂,满打满算一个月也就能得了。”、
她手脚麻利,且展鸰也不给她派别的活儿,故而效率很高。
展鸰点点头,“不必很繁杂,略点缀些,有个意思就是了。”
她也见识过诸家和蓝家人的风范了,知道时下虽然崇尚刺绣,可寻常衣裳不过是在衣领、袖口,或是前胸后背下摆等处绣些个纹样罢了。倒也有通体满绣的,只不过多是逢年过节以及郑重场合的礼服大衣裳,一年到头也穿不来几回。
且时下多有提花、印花料子,好些根本不必多费事绣花,不过略掐牙镶边即可。
唐氏笑了笑,“掌柜的说的是,那我便去做了。”
她刚要走,展鸰却觉得不大对劲,细看去,不光双颊消瘦凹陷,就连身上的衣服都有些空荡荡的。还记得前些日子唐氏刚来应聘的时候,虽不大胖,可衣裳都是合体的,如今才多久?怎么忽然瘦了这么好些?
“你可是有哪里不舒服?瞧着气色着实不大好。”展鸰问道。
就见唐氏似乎一下子慌了,强自镇定道:“没有的事儿,就是,就是前些日子做了几个梦,没睡好。”
见她不愿意说,展鸰也不强求,便叫她去了。
瞧着唐氏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展鸰想了又想,到底放心不下,便偷偷叫了李慧来。
“你跟刘嫂子、高氏和唐氏在一个屋,素日还好么?可还住的惯?”
“都挺好的,”李慧笑道,“大家说说笑笑,也有个伴儿,倒比在家里还痛快些呢。”
这是真话,平日在家的时候,谁不是起早贪黑的忙活?还得伺候一家老小。如今日日热汤热饭的,众人分工协作,好吃好睡,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展鸰点点头,琢磨是不是自己多心了。可谁会因为几个噩梦骤然消瘦?那得是什么惊天动地的梦?
谁知又见李慧眨巴着眼想了会儿,有些不确定的道:“不过师父您这么一问,俺倒是想起个事儿来。唐氏这几天不大对劲。”
果然是唐氏!
展鸰叫她慢慢想,细细说,李慧又回忆了下,一拍巴掌,“真是越想越不对哩!因大家平时都忙着,倒也没怎么留心,现在回想起来,早就有兆头了。唐氏不比俺们这些糙货,怪心灵手巧的,人又文静,大家都挺待见。她平日也不大说笑,只是闷头做衣裳,每日上识字课的时候也都学的又快又好,账房先生还夸过几回哩!可这几日,她就跟魔怔了似的,上课分神不说,听写也错的多了,我们还奇怪呢。”
唐氏人本分勤快,手艺又出色,展鸰十分看重,如今听了这个,越发不放心了。
“这么着,你回去先什么都别说,也别问,再留心观察几日,看是不是她家里出了什么事不好意思说,若是能帮的,咱尽量帮帮。”说起来,她还真是不知道唐氏家里有什么人。
“哎!”李慧应了,又觉得这是自家师父委以重任,越发干劲十足。
“行了,你先忙去吧。”展鸰点点头。
李慧答应一声,走了几步却又转回来,有些不好意思却又满怀期待的道:“师父,俺,俺今儿又同刘嫂子说了个成语哩,叫她别太逼迫着家里娃娃,不然拔苗助长就不好了,俺说的对不对?”
这是来求表扬了。展鸰失笑,一本正经的夸赞道:“正是这个理儿,你学的扎实,用的实在,我很欢喜。”
得到了梦寐以求的表扬之后,李慧整个人脸上都放光,喜得见牙不见眼,这才欢欢喜喜的去了。
看着她努力压抑着雀跃的背影,展鸰也很是欣慰。
李慧来了也才短短几个月而已,但前后发生的变化之巨大,足以令任何人震惊。
当初那个怯懦、自卑又不自信的李氏正在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如今勇敢、自信又有担当的李慧,更难得的是,她也在认真而努力的帮助身边跟自己有着类似经历的人。而终有一日,那个曾经的李氏会彻底消失在这天地间,成为永远的记忆,留下的,唯有日益强大的李慧。
哪怕只看着她,展鸰就觉得自己没白来。
她真的改变了一个人的人生。
感慨一回之后,展鸰先处理了一点海带,又取了些排骨备用,准备晚上吃海带炖排骨,就去前头准备三日后城内新铺面开张的事宜。
前儿从人牙子手里头买的那八个人,如今已调教的差不多,两个体格好的分给铁柱,负责干活和跑腿儿,一个给小五带着当跑堂,两个负责客房收拾打扫,一个在厨房打下手,另外两个最机灵的展鸰亲自带,便教他们制作小吃,如今已经小有所成,能独立的做出很好吃的凉皮、腌蛋和卤味了。
前两个没什么特别大的窍门,只要多练习就行,倒是最后的卤味,看似最简单,只要掌握火候即可,但最关键的却是老卤,如今倒也不用他们调配,还维持着先前展鸰做的那一大锅,注意别弄坏了就好。
这算是第一家分店,意义重大,由不得马虎。
展鸰正密密麻麻的写单子,肖鑫就满脸喜色的回来了,手里还提着一个大包袱,喜滋滋道:“妹子,才刚上山,弄了好些野菜回来,又在后头溪水里摸了几条小鱼儿,你瞧瞧可还能入口么?”
说着,便将手中大包袱放到桌上,露出来里头小山一般的绿色野菜。
展鸰见那包袱赫然是他脱下来的外袍,估计是临时找不到东西装急的,先就笑了一回,又见那里头正是水灵灵的荠菜,满目绿色十分好看,越发欢喜,“能,怎么不能?好吃着呢!我这就叫人收拾了,晚上便吃荠菜饺子!”
“好好好!”肖鑫喜不自胜,兴奋地直搓手,又道,“山上还有好些,若是妹子觉得好,回头我再去摘!”
这几日他几乎把附近一带的山头转遍了,每日砍树劈柴不亦乐乎,空闲时分还帮着翻地,周围有什么他简直比展鸰这个掌柜的都熟了。
展鸰笑道:“先不必着急,这些野菜还能长些日子,现吃现采新鲜,等略过几日再多弄些,晾干了日后好吃。”
“听你的!”
算算时间,席桐也快回来了,展鸰暂且收了本子,自去厨房忙活。
野荠菜是好东西,本就是一味药材,吃了和脾明目。当然,最要紧也最关键的是:好吃!
饺子要想好吃,一个在馅儿,一个在皮,面要和的略硬一些,使劲揉,这样擀出来的皮子才劲道透亮,便是略使劲煮了也不会软烂。
荠菜洗干净后跟一点儿肉一起剁碎,略加一点盐,清新却不寡淡。
天还没擦黑呢,席桐就回来了,梳洗后又换了套衣裳,这才来厨房找人。
“辛苦啦,累了吧?”展鸰正包饺子,抽空看了他一眼,笑道,“且先吃口热茶润润,外头还冷吧?”
“还好,”一天没见,席桐就觉得想得慌,趁李慧她们不注意,飞快的欠身在展鸰面颊上亲了一口,“这样就不累了。”
展鸰噗嗤一笑,斜他一眼,“傻样儿。瞧着带点喜色,可是事儿办成了?”
席桐端着茶杯暖手,点头,“虽尚未成,倒也差不多,那铁匠说有八分把握。我瞧了他的手艺,倒是靠谱。”
若非清宵观的道士们忙着炼丹,一日也离不了蒸馏器,况且那玩儿意也不好挪动,他们干脆就借了来了。
展鸰也松了口气,“那就不用见天往里跑了。”
席桐轻笑,“心疼我?”
“自然心疼,”展鸰大大方方的承认,又凑过去细细打量,皱眉道,“瞧瞧,这才几天?黑了,也瘦了。到底春寒料峭的,整天骑马也不是好受的。”
席桐过去,用自己的额头抵住她的,“你这么说,我很高兴。”
展鸰才要开口,就听见一声破了音的“哎呀娘咧”,却是李慧无意中抬头瞧见了,登时吓了一跳,脸都憋红了。大庆朝人都十分内敛,便是相互喜欢也二十分克制,何曾有人这样光明正大的?
展鸰和席桐这俩始作俑者一点儿也没觉得不好意思,反而吭哧吭哧的笑,真是坏透了。
两人笑了半天,自己没怎么着,反倒把李慧等人都笑的脖子脸通红,又凑在一起包饺子。
席桐哪儿在乎做什么?只是跟她挨挨挤挤的,又凑过去捏了几个,俱都不成样子。
展鸰笑的打跌,直接将他挤开,又嫌弃道:“你快边儿去,或是摆盘或是烧火的,我可不敢用你,瞧瞧,都什么样儿了?等会儿吃不成饺子,倒是有一锅荠菜肉汤!”
李慧等人也都笑了,只是不敢大声,埋着头,肩膀一抖一抖的。
席桐一脸不在意,笑道:“坏了的我自己吃,你要尝一个也成,却不能给旁人。”
展鸰听得目瞪口呆,这人还真是不要脸啦!你弄得这些歪七扭八的,除了我略帮一帮,谁瞧得上?!
海带排骨汤加一点酒,小火慢炖了将近两个时辰,俱都软烂了,汤汁透亮,鲜美无比,哪儿还有什么腥气?更有海鲜独有的鲜,席桐分外怀念,一边吃饺子一边喝汤,先来了两大碗。
荠菜饺子皮薄馅大,且又是漫长冬日过后难得的天然新鲜菜蔬,单吃好吃,略蘸一点儿姜醋更显鲜美,比什么大鱼大肉的都舒坦,遂得到了一致好评。
新来的纪大夫和郭先生睡了一下午,也晕头转向的,此刻倒是有了力气,过来跟他们一桌吃饭。
纪大夫咬了一口,连连点头,又犯了职业病,“这是难得的好东西,和脾,利水,止血,明目,男女老少都吃得。”
郭先生瞅了他一眼,只是称赞展鸰好手艺,又趁他说话的当儿猛吃。
纪大夫洋洋洒洒说了一大篇,被展鸰和席桐狠狠夸了几句,正觉飘飘然,可低头一看,盘子里连个饺子皮儿都不剩了,转头一瞧,好么,一同来的那老货吃的满面红光,正打嗝!
第59章
晚饭过后, 展鸰亲自给大家上了柚子茶, 郭先生就说要考教下展鹤的功课。
“既然蓝大人托付了老夫, 老夫必然不负众望,”郭先生微眯着眼睛,不紧不慢的道, “少不得要问一回, 也好知道该从哪里教起, 如何教起。”
展鸰点头,“因材施教, 应该的。”
说着,便示意展鹤上前,又叫他问好。
虽未曾见过, 但展鹤见两位老先生面容和气慈祥, 并不胆怯,当即上前规规矩矩的作揖, “郭先生好,弟子有礼了。”
郭先生见他年纪虽小,可行事大方, 毫不扭捏,又生的唇红齿白好个相貌, 就先点点头, 暗自赞了一回。
纪大夫也没走, 席桐在旁边作陪,两人中间的小桌上隔着几盘果子, 分别是糖炒栗子、裂口松子、五香瓜子、酱梅子和椒盐牛舌饼,色香味俱全'。大约是因方才饺子没吃够,胖胖的纪大夫这会儿边看边吃,并不算纤长的手指十分灵活,手边不多会儿就堆了老些果壳。
那头郭先生正问题,耳边却总有细微的咔嚓声,不由得眉头微皱,朝那边重重的咳了声。
读书一事何等郑重?他却在旁边吃东西,成何体统?
纪大夫眨了眨眼,正要去抓栗子的手就在半空中拐了个弯儿,掉头去摸了个牛舌饼。
这个没动静了吧?
又咸又香,还甜丝丝的,外皮酥的什么似的,稍微用一点力就哗啦啦掉渣,好吃得很呐!
席桐看的好笑,就漫不经心的问:“两位瞧着是故交?”
分明就是老小孩儿之间的斗气,若是之前不认识,换个陌生人,指不定这会儿就相互掐着脖子打起来了。
“嗯?”纪大夫把掌心的酥饼渣滓抖了抖,一起攒着放入口中,听了这话就外头瞧他,笑眯眯的,“小子,套老夫话呢?”
席桐也笑,瞧着比他还人畜无害的,“哪儿能呢,干坐无趣,寒暄罢了。”
“小滑头,”纪大夫摇摇头,吃的胡子一抖一抖的,“倒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我二人原本是在县学时候认识的,后来那厮高中进士,皇榜登科,我进了太医署。如今年纪大了,呆在那里讨人厌,便告老还乡啦。”
他说的云淡风轻,乍一听好像没什么破绽,可席桐却本能的觉得他隐瞒了好些关键信息。
说是告老还乡,可他们两个也才不过五十来岁,瞧着身体强健的很,不管是做官还是太医,都可谓正值壮年。尤其是大夫,那可真是越老越值钱,怎么就忽然要告老还乡?
不过既然人家不说,席桐也不继续追问。想来谁都有点难言之隐,更何况是天子脚下,想必事儿更多。
既然如今他们选择急流勇退,又是蓝源亲自选的,若他们两个果然有问题,先完蛋的就是蓝源,想来他也没这么傻……
那边郭先生已经问完了《三字经》,开始问《百家姓》,纪大夫大约是闲的难受,也想找点事情做,便对席桐道:“来,老夫给你拿个脉。”
说着,就拍了拍手上的果皮沫沫,到底不大干净,索性往自己裤子上抹了抹。
席桐半晌没说出话来,他以为大凡是大夫,基本上都有洁癖的,可这位?
到底人老成精,也不必他开口,纪大夫自己就笑呵呵回答了,一副你大惊小怪的模样,“该讲究的时候自然讲究,平时哪儿那么多瞎讲究?也不嫌累得慌,年轻人,人生苦短,等你到了我这把年纪,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席桐竟也真点点头,“前辈言之有理。”
他跟展鸰也差不多算是死过多少回的人了,除了几条底线之外,什么富贵荣辱的,早已抛之脑后。如今两人又能堂堂正正的在一起,真是以前做梦都不敢想的事儿,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就敞开了活吧!
痛痛快快的活!
纪大夫倒是多瞧了他几眼,“嗯,你这个年轻人倒不错。”
顿了顿,又指了指展鸰,“那闺女也不错。”
很少能看见这个年纪的孩子肯安安静静听老家伙说话了,他也知道自己唠叨又闹腾,难为这么长时间了他都没一点儿不耐烦。
听见纪大夫夸展鸰,席桐可比听见人家夸自己还高兴,当下依言露出手腕,又眉眼带笑的道:“那是我未婚妻。”
纪大夫几根胖胖的手指搭在他脉上,没好气的瞪了眼,“谁问了?”
哼,瞧这得意样儿吧,得亏着人没长尾巴,不然这会儿早甩起来了!
谁年轻的时候还没个媳妇吗?这还没正经成亲呢,哼!
席桐也不恼,任他说。
说罢,反正也不痛不痒的,他就是有女朋友了呀,他心里高兴,难道还不许往外说了吗?天下可没这个道理。
真正拿脉的时候,纪大夫就忽然变了个人似的正经起来,闭了眼,一手捻着下巴上一点山羊胡子,一手在他腕子上试探,渐渐地就皱了眉。
他掀开眼皮,很有几分谴责的道:“你年纪轻轻的,底子怎的这样差?瞧瞧你这身子,筛子的眼儿都比你密些!”
席桐笑笑,老老实实的道:“肺被打穿过一次,四肢大约骨折过五六次吧,第四第五根肋骨也折过……”
至于其他的皮外伤,那都是家常便饭,也懒得说。
纪大夫越听眉头皱的越紧,看他的眼神跟看鬼似的,发自肺腑的感慨道:“就这么着,你还活着?”
席桐点头,笑笑,“活着。”他跟她都活下来了,马上还要成家了呢。
纪大夫使劲想了想,摇头,“我不信。”
他曾出入宫廷,在太医署的藏书阁内熟读天下所有医书,也曾见识过天下最好的大夫和医术,可他敢断言,即便是太医署中的任何一人来了,也绝不可能叫一个接连遭受如此重创的人活下来,还这样的活蹦乱跳!
单是内脏破裂一样就没救了。
要说民间高人?有,却绝不会这样高明,这俨然是神话了。
太医署有天下最齐全的药材,最详尽的医书,最久远的方子,乃天下医者心之所向,又因考取太医的最低资格也是秀才,故而每年如太医署的考试之激烈简直匪夷所思,并不比考取进士更加轻松……
一句话,没有任何一个学医的人能抵挡太医署的诱惑!
要说有人当真有这般神乎其神的医书,早就被破格录取,哪里还会籍籍无名?
纪大夫越想越想不通,简直要钻牛角尖了!
席桐生怕老人家出个好歹,忙主动问道:“前辈可知人身上有多少骨头?”
纪大夫瞪圆了眼睛,“老夫又不是女娲,这等事情如何知晓?”
席桐笑笑,“206块,颅骨29块、躯干骨51块、四肢骨126块,婴孩的要更多些,足有两百一十多块。”
郭先生还在问,便听那头纪大夫忽然尖着嗓子站起来,“此事你又如何知晓?!”
认识这么些年了,哪怕差点被后宫争斗卷进去,他也未曾见过老友如此失态,当下不免诧异。
展鸰一看就知道必然是席桐说了什么,勾的那老头儿失了风度,也不担心,只是问郭先生,“先生,如何?”
“啊,”郭先生忙回神,又惊又叹,“你们教的很好,我竟说不出什么来了。”
如今这孩子满打满算才五岁吧?去年才启蒙,之后又出了那样的事,说真的,寻常五岁的孩子能读完三百千都艰难的很……来之前他就做好了准备,只要能读完《三字经》他就敢教!
谁成想,倒是自己少见多怪了,何止《三字经》啊,人家连《千字文》都会背了不说,这些书里头话的意思也都基本明了,如今都开始念《诗经》,已经会背“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了!
一般来说,学生们学习《诗经》都是按照顺序来的,头一首是铁打的《关雎》,可这……竟直接学了《无衣》?
展鸰的理由很简单,也很清楚,“郭先生,您是正经科举出身,向来比我更清楚,前头那几首都是说什么的。这孩子才几岁?亲戚都认不全呢,您硬叫他读那些情情爱爱的,他知道什么?”
郭先生竟无话可说,顿了顿才道,“都是这么过来的。”
谁不是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呢?都是先生念一句,学生跟着念一句,摇头晃脑背熟了之后再挨着解释意思。便是如今不懂,等以后长大了,自然也就明白了。
这是教育理念的问题,展鸰自然理解,却不苟同,甚至她非常不赞理解。先弄明白意思之后再背的效率多高啊,为什么偏偏就不呢?
“我明白的您的意思,不过在我看来,这些东西自然是先明白了意思,才能真正背诵且融会贯通,不然即便是死记硬背记住了,又能记住什么?他会用吗?再一个,我始终认为,与其让孩子打小就跟风随大溜的背什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还不如先给他树立正确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向他展示这个世界有多么辽阔,外头尚未涉足的世界又是多么精彩……”
说了一大通之后,展鸰又道:“当然,这不过是我的一点短见罢了,以前也只是胡乱教着,好不好的?我也不敢说什么。日后他肯定是要上考场的,您是个有经验的,又是他正经的老师,具体该怎么弄,还得您做主,我不过说说罢了。若您老觉得果然有两分意思,那自然好;若实在不堪入耳,您权当乱风刮过,我什么都没说。”
用人勿疑,疑人勿用,既然郭先生是蓝源亲自请来的先生,展鸰自然信得过,也不打算越俎代庖。
但这并不代表她完全丧失了发表意见的权利,而且所谓的“大家都这么着”“一直都这么着”也未必就是对的。
尤其是现下学生们动不动就按着一篇文章读几百遍的任务,实在是丧心病狂。她已经亲自教导过展鹤几个月,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孩子的聪慧和通透,只要给他说说意思,莫说几百遍,那小东西三五遍读下来就已经背会了,何苦再白白的浪费时间呢?
这就好比一个已经在奥数赛上拿奖的人,你非让他走流程天天抄写乘法口诀一百遍,注定了费时费力还没有任何进展,这不折磨人呢吗?
她做事有分寸,不是那种仗着有点功劳就敢对所有的事情指手画脚的性子,可也不会自认低人一等,明知某件事情是多余的,而连说都不敢说。
人和人的想法都是不一样的,更别提她跟郭先生生长于不同的时代,不管是从小接受的教育、经历的事情还是看过的世界都截然不同,这就必然导致他们拥有天差地别的教育理念,这么两个人凑在一起没有一点碰撞的火花是不可能的。
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郭先生什么时候听过这样的论断?本能的想驳斥,可又隐约觉得她说的有道理。
老头儿沉默半天,冥思苦想,最后憋出来一句话,“那什么观的,作何解释?”
真正有文化的人一般求知欲都极强,也从不会轻易又不断的否定别人。当天晚上,不管是展鸰还是席桐,郭先生还是纪大夫,都没能睡好,你来我往各抒己见,侃侃而谈大半宿,茶喝了好几壶,灯油都熬干了,直到东边天空泛起鱼肚白才胡乱眯了一会儿,正常点儿起床之后眼睛里满是血丝,下头淡淡的乌青。
展鸰和席桐到底年轻,虽有些疲惫,倒也不算什么,对视一眼,都噗嗤笑出声。
“好久没这么折腾了,”两人一边洗脸,展鸰一边感慨,又揉着脖子道,“我还想着要不了多久就能歇了,毕竟那么大年纪了,谁成想越说越有精神,倒是把我给累得够呛。”
昨儿夜里,她困得都睁不开眼了,脑袋一点一点的,好几次笔直的磕到桌面上,愣是给连疼带吓的清醒了,这才一阵一阵的强撑着。好容易推着郭先生回院儿,她一进屋就跟踩了棉花似的,一脑袋扎在炕上就精神昏迷,再一睁眼就是现在了。
席桐擦干净手,先在自己脖子里捂了一会儿,捂热了之后才伸手给她按脖子,“落枕了吧?”
“可不是么!”展鸰苦着脸哼哼,给他一捏,疼的简直要跳起来。
“别乱动,”席桐找准地方轻轻按了几下,“早前听说的一个诀窍,也不知管不管用,先试试。”
展鸰哼哼道:“不知道你就给我用?合着当我做试验品呐?”
席桐笑,揉捏的动作却越发柔和了,“哪儿敢呐,除了你,谁能请得动我按摩?”
展鸰眉眼带笑的哼了声,依旧嘴硬,“我可没请你呐。”
“那是自然,我上赶着还来不及呢。”席桐点头,又有些感慨,“老一辈的人心性更单纯,求知欲可比后世强烈多了。如今我们掌握的知识,或是固有的思维理念在现代社会可能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但与他们而言,丝毫不亚于核爆式的冲击,这点儿激动也在意料之中。”
蓝源也有心了,想来是因为之前跟自家接触过的缘故,知道他们两个都不是传统意义上乖顺的老百姓,不管郭先生还是纪大夫,都是那种很善于听取别人意见的人,丝毫不因为他们年纪轻或是偏居乡野就目空一切,这着实难能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