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而言之,不管知县大人结局如何,若是给这两个天杀的秀才跑了,自己必然是死定了!
牧清寒一方射箭,而张巡检那边也有带了弓箭的,当即回射,一时箭矢漫天,纷纷如雨下,万分危急。
牧清寒本在后方同彭玉一起放箭,首当其冲,一个躲闪不及就给敌人射中大腿,登时闷哼一声。阿唐见后红了眼,大吼着调转马头,去后头给他当肉盾,生生以血肉之躯挡了三四只箭矢,只把自己的后背变成刺猬。
那边彭玉又要护着小毛,却也应接不暇,加上杜文马上功夫十分一般,若放在平时,叫他一整天都在马背上狂奔简直是不敢想的事,如今竟还能策马疾驰,已然是在凭意念支撑,可若再想叫他如其他三位那样腾挪躲闪,实在是不能够了,不免在左肩吃了一箭,险些抓不住缰绳摔下来。
转眼张铎同于氏兄弟已经催马迎战,两边短兵相接!
彭玉又也跟着射了几箭,却已是渐渐出了射程,只得忍痛回身,赤红着双目大喊道:“都保重,咱们明日再一处喝酒!”
说罢,便头也不回的同牧清寒等人走远了。
张铎和于氏兄弟皆是刚猛勇武,毫不畏死之流,有他们拼死阻挡,果然拦下了张巡检等十余骑!
直到次日凌晨三更时分,牧清寒、杜文、阿唐、彭玉同小毛五人才浑身是血的来到抚州府城门之外。
此时每个人都已筋疲力尽,体力和精神尽数耗干,伤口也不过随手撕了衣裳胡乱包扎,中间数次开裂,又数次裹上……眼下还能坐在马背上,全凭一股血气!
彭玉挤出最后一点力气,忍痛上前叫门:“山东济南府秀才牧清寒、杜文外出游学,途径饶州府安定县城,因识破其县令官匪勾结,戕害人命而被追杀至此,求速速打开城门!”
他们已经是一天一夜水米未沾,又一路狂奔至此,中间更大量失血,早已是蓬头垢面,嘴唇开裂,喊出来的声音也如破铜烂铁相互撞击般嘶哑刺耳。
城墙上立刻就有了动静,几个人从马面上探出头来,在不断跳动的火把光辉中但见下面几人竟都浑身是血,身上还有许多晃悠悠的箭矢,不断带下更多鲜血,十分可怖。
他们皆都十分狼狈,当中两个果然身穿文生服,另一位仆从模样的高举文书,满面焦急,正一边喊话,一边频频朝后看去,似乎极为忌惮。
众人不敢轻举妄动,也不敢耽搁,即刻回禀上官。
上官一听也是唬了一跳,他也未曾想到竟是此等大事,立即带人出城,先验了文书,道:“果然是济南府的秀才,速速随我进城!”
话音未落,就听那边几声低呼,便见其中一个秀才已然支撑不住,在马背上晃了晃便一头栽下,瘫在地上不动了。
“牧兄!”同样眼前不住发黑的杜文一看牧清寒半边裤子都已被血湿透,马背上也透着一股黑红的水色,心中发苦,知道他是失血过多,一时也焦急不已,眼前一黑,天旋地转间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杜文醒来,已是月上枝头,牧清寒却还在昏睡中。
他一睁眼,就发现自己身处一所陌生屋内,四周陈设很是简洁,却又透着一股大气,旁边并排一张榻上躺着的不是牧清寒又是哪一个?
杜文刚要动,头顶就传来一道略上了年纪的嗓音:“刚上了药,莫要乱动。”
那人说罢,又起身喊了一句“人醒了,速去请知府大人!”
杜文迅速回忆起自己昏迷前的画面,猜测这人估摸是位大夫,此地约莫就是抚州府知府衙内了。
他先问了一旁守着的大夫,确定牧清寒性命无碍,只是累狠了之后才松了口气,挣扎着要见知府。
抚州府知府虽然有萧鹤芝这样一个文雅到近乎女气的名字,可为人却十分果断而雷厉风行:
得知消息之下,萧鹤芝立即下令,点起兵马,叫人反向迎击,将张巡检一干人等抓了,此刻都下在狱中,顺便接应了张铎几人。
此刻杜文刚一清醒,萧鹤芝就得了消息立即赶来。
杜文虽中了一箭,可到底只伤了左后方肩背,不在要害,又睡了一整天,此刻虽然依旧有些晕眩,但精神倒还好。
见萧鹤芝进来,杜文挣扎着要起身行礼,却被对方一把按下,只道:“此非常时期,你又有伤在身,不必多礼。”
杜文也实在没劲儿,浑身疼得厉害,刚一动才发现自己两条腿内侧尽数磨烂,血肉模糊,疼痛难忍,仿佛下半个躯体都不是自个儿的了。腾挪间一股浓郁的血腥气混合着药味儿扑面而来,且又有血色透过纱布缓缓渗出,十分凄惨。
萧鹤芝却不急着问话,一抬手,竟叫人端进来一碗熬得金黄小米粥来,上头厚厚一层米油,浓香扑鼻,本就饿的前胸贴后背的杜文腹中顿时鸣如擂鼓,觉得简直要把自己的脾胃都先消化了。
“不必拘束,”萧鹤芝言语温和道:“大夫说你等多餐未食,体力耗尽,又经历恶战,先吃些东西恢复气力,再与我细细说来。”
他约莫四十来岁年纪,容长脸,面容和煦,叫人见了就心生好感。
“我与济南知府潘大人也曾一同游学,且是同科,你且安心养伤,若有冤屈,本官势必会为你做主。”
他跟潘一舟虽算不得至交,可亦算得上好友,更有同科之谊,如今潘一舟辖下秀才落难,于情于理,萧鹤芝都不可能置之不理。再者他亦如潘一舟一般,略有些个瞧不上武人的观念,眼见区区一县巡检竟然就敢公然追杀未来国之栋梁,早已怒不可遏,哪怕安定县令的罪状只有六分,他也会给说成八分!
他们文人,什么时候又轮得到你们这些丘八糟践了!
此刻杜文也确实是饿的头昏眼花,脑袋里浆糊一般,便是思考的能力也没了,故而也不矫情,颤巍巍端过碗来,一口口将那米粥都吃尽了,这才觉得好受了些。
稍后,他便整理思绪,将事情始末尽数讲了出来,直气的萧鹤芝浑身发抖。
“好好好,真是好极了!”他怒极反笑,立刻写了文书派人交于江西巡抚,又命人先去围了安定县,免得罗琪逃走。
按理说安定县不在抚州府辖内,可非常时刻行非常事,饶州知府恐怕信不过,若叫那厮走拖了,或是直奔京都开封求了那老丈人,必然节外生枝,只得先斩后奏,先拿人,再叫巡抚大人主持公道。
那罗琪背后有靠山,焉知他就没有?此番若真能拿下罗琪,势必会给他背后势力给予重创……
杜文忙强忍疼痛,叩谢不已,又问张铎那一行人的情况。
见萧鹤芝先叹气,杜文心中就咯噔一声,直觉不妙,果然就听他说道:“那几位壮士均受了重伤,其中一位已是回天乏术,去了……听说还有一个女娃,本官也派人沿途寻找,却是在前头路边发现了她的尸首,早已被人一枪挑死。”
杜文登时心如刀绞,泪如雨下,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萧鹤芝轻轻拍了拍他完好的一边肩膀,又朝北面拱了拱手,道:“本官必会上折子奏明圣上,不叫好人寒心,也尽力为他们求个好结果。”
杜文坚持着爬起来,冲萧鹤芝重重叩头,泣不成声道:“多谢,大人。”
说罢,就因体力不支外加悲痛过度,再次昏厥过去。
却说那江西巡抚得了消息后也唬得不轻,不敢有丝毫怠慢,先叫人拿了罗琪等人,又写了折子,八百里加急送往开封。
且不说圣人知道后如何震怒,当即任命钦差薛崇带足人马往这边而来,又赐了两道空白圣旨,准他便宜行事,危急关头可先斩后奏。
等薛崇到了,又问了牧清寒和杜文等人,审了张巡检与罗琪。
原先罗琪还不招,可等薛崇叫人在安定县内掘地三尺,挖出来数百具烧焦的尸骨的物证;又大开县衙,请八方百姓有冤尽管诉,结果瞬间来了无数人证后,他当即瘫软在地,绝了念想,将什么都招了。
甚至为了活命,罗琪忙不迭的要戴罪立功,又咬出来饶州知府收受贿赂、克扣军饷……
听到薛崇快刀斩乱麻,直接拿了罗琪并饶州知府,甚至即刻抄家之后,牧清寒和杜文这才长长的出了口气,直觉连日来压在胸口的大石算是挪开了。
阿唐身强体壮,又年青,背上箭羽虽给他留了几个窟窿,可到底没伤着要害,才不过半月,就已经能行走奔跳,只不好做太剧烈的活动罢了。
牧清寒就叫他去把这个好消息也告诉同在养伤的张铎等人,少顷,三人便都来道谢了。
牧清寒和杜文一个大腿上直接中了一箭,一个双腿磨烂,这会儿都还起不得身,出入需得动用拐杖、轮椅,见状急的了不得,连声叫他们起来。
“此事却不该谢我们,”牧清寒难掩伤感道:“于威兄弟为此舍了性命,倒叫我”
话音未落,于猛就红着眼眶打断道:“相公说的哪里话,且不说此事本就是我等自愿为之,再者既能救一方百姓于水火之中,哥哥,哥哥算是死的不冤!”
当日情况紧急非常,张铎带于威于猛殿后,与张巡检带领的十七名骑兵正面冲击,各有损伤。张巡检毕竟经验丰富,又曾上过战场,手段之高远非张铎等人能敌,再加上一个左膀右臂的副将,十分勇猛。
他与张铎都使枪,不过三五十个回合就占了上风,逼得张铎左支右绌,逐渐呈现落败的迹象。眼见他有走脱之势,于威于猛都急的了不得。他们一行人中数张铎武艺最精,若再拦不住,剩下的彭玉最擅长的却并非马上交战,小相公他们岂不是任他砍瓜切菜?!
真到那个时候,非但不能替人伸冤,他们这一行人也都活不了!
想到这里,兄弟二人也顾不得许多,先逼退其余几个围攻的骑兵,然后对张巡检左右包抄,同张铎一起呈三面夹击。
兄弟两人自小就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又一块儿出生入死闯荡江湖,都惯用朴刀,默契非常,此刻一同夹击登时叫张巡检倍感压力,一时再次陷入僵局。
眼见到嘴边的鸭子飞了,张巡检只知道若给前面那两个秀才跑了,自己必然死定了,因此竟弃卒保车,拼着舍了一条左臂,往前急冲一段,然后猛地转身,冲后使出一招回马枪!
一寸长一寸强,于氏兄弟使的是朴刀,马战本就吃亏,张巡检这一招来得又快又猛,眼见着就要将他二人穿了葫芦,还是于威于电光火石间凭本能将弟弟推开,自己却被一枪毙命……
这一仗打的极惨烈,于威当场殒命,于猛也给张巡检那一枪的余势在胸前划了一道口子,皮肉翻卷,深可见骨;张铎又要同他一起对付张巡检,又要应付剩下的骑兵,也是左支右绌,若不是援军及时赶到,这些人便是光流血也要流死了。
牧清寒依旧拱手道:“话虽如此,可若没有我们拖累,且不说你们会不会掺和进来,难不成打不过,还跑不了?请勿多言,这份恩情我此生不忘!”
众人正说着,就听外头通报说钦差薛崇来了,有话要对两位秀才说,张铎等人忙收了泪意,转身告辞。
薛崇四十来岁年纪,容貌清俊,眉目温和,嘴角微翘,便是面无表情的时候也似带着三分笑,叫人不自觉亲近。可别看他长得这样和气,做起事来丝毫不比谁手软,十分果决狠辣,这几日牧清寒和杜文只听着外头的一道道消息,就都已是有了体会的。
牧清寒和杜文都行礼,薛崇摆手叫他们坐回去,先例行公事的问了他们的身体状况,又道:“你二人此番立了大功,可有什么想说的?”
两人都摇头,道不过本分而已。
薛崇点点头,沉默片刻,却又面容复杂的问道:“你二人可知这罗琪是个什么来头?”
什么来头?!
牧清寒和杜文本能的对视一眼,都觉得有些忐忑。
若是没来头,想必薛崇也不会这么说;可既然薛崇这样大咧咧的提出来,想必来头不小,难不成事情有变?
牧清寒只觉得一股怒气上涌,强忍着问道:“敢问大人,罗琪罔顾律法,与人狼狈为奸,草菅人命,此番押送进京会是个什么结果?”
若是,若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他当真是,当真是……
就见薛崇呵呵笑了几声,越发的温和起来,轻飘飘道:“自然是,死定了。”
牧清寒和杜文就觉得自己一颗心被人抓住,抛起又落下,直给吓出一身冷汗来,觉得这位钦差大人的性格,真是不好说。
薛崇这几天忙得着实狠了,嘴巴上面都干裂起皮,可丝毫无损他的风度。
他自己倒了一杯茶,抿了一口又面无表情道:“收受贿赂在前,隐瞒不报、杀人灭口在后,害了多少人的性命,不只他,便是饶州知府也脱不了干系!”
牧清寒和杜文正暗自觉得畅快,就听对方突然又毫无征兆的丢出一句:“罗琪本人倒不值什么,只他的岳丈,却是陆倪陆阁老。”
这一句简直像是闷雷一般,直将两人炸的体无完肤,脑袋里有一瞬间的空白。
原户部尚书,现任四阁老之一陆倪!!!
那可是曾跟随先皇打天下的开国元老,有从龙之功,两朝元勋,门下桃李无数!
见他们面上显而易见的震惊,薛崇却好似心情好了许多,唇角微翘,幽幽道:“这回知道怕了?我真当你们既然敢朝天捅一个窟窿,是什么都不怕的了。”
说不怕,那是假的!
听说陆倪虽有几个儿子,可都天资平平,唯独过了不惑之年后生的一个女儿十分聪明伶俐,爱若珍宝,由她亲自榜下捉婿……
他们这回坏了他女婿的事,来日……
薛崇又给自己倒了第二杯茶,波澜不惊道:“在朝为官,哪里有不得罪人的事儿!若真那般圆滑,倒是无人敢用了。你二人眼下虽只是秀才之身,可来日未必不会高中,此番提前经历了,也不是坏事。”
他的话说的别扭又迂回,牧清寒和杜文好容易才分辨出一点善意,也不敢问他是否识得自家几位师公、师伯,便诚心道谢。
薛崇不大在意的点了点头,就不说话了。
见他竟然没有要走的意思,牧清寒和杜文都有些不大自在,过了会儿,就听杜文小声问道:“大人,既然这回事情已是水落石出,尘埃落定,我二人什么时候能回去?”
薛崇却突然哈哈笑出声,笑了好久,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一直笑到牧清寒和杜文都浑身发毛了,他才停下,然后继续笑吟吟的看着他们,轻飘飘的反问道:“回去?去哪儿?”
牧清寒和杜文面面相觑,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还有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又小心翼翼的说道:“自然是,回家啊。”
眼下他们伤成这个样子,想继续游学是没指望了,自然是要先家去养伤。
薛崇神色不变,还是那副带笑的眉眼,却丢出一个几乎要将他二人惊的直接从椅子上跃起来的消息:“自然是要先进京面圣,听候圣人发落了,才……”
他没说到底,只是意味深长的瞧着他们。
牧清寒和杜文不亚于听见了冬日惊雷,只劈的两人目瞪口呆,面圣?!
薛崇丢给他们一个“做了天大的事岂有拍腚就走的”的眼神,转身出去了,那宽大的袍袖在空气中飘飘荡荡,好不飘逸。
此番他虽是作为钦差前来,且手持圣旨,有杀伐决断之权,然而并不意味着事件的另一方就可以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
相反,他们应该进京,必须进京!
即便薛崇临行前,圣人没说过要带他们两个回去的话,恐怕薛崇自己也要先将人提了去再说。
一来此事关系到牵扯甚广,又涉及一位阁老,两朝元老,不得不谨慎行事;二来若只有罗琪一人上京,也没个对证,若是有人心怀鬼胎,想要从中作梗,到时候翻供,岂不要任他颠倒黑白?恐怕有变!
这消息着实冲击甚大,一直到薛崇走后老半天,牧清寒还跟杜文一起发呆。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的安慰,么么哒,游学写完啦,要回归生活线,孩子们大了,要加重感情戏份和美食,哈哈哈。以及要换地图啦!会有新人物出现,么么哒~!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良久, 也不知谁声音干涩的道:“面圣,也不知是吉是凶。”
在这个皇权至上的年代,什么是非黑白, 几乎就是一个人说了算。罗琪身份敏感, 本人虽然铸下大错,便是株连九族也不为过,可到底是两朝元老兼一品大员陆倪的女婿!
旁的不说, 圣人标榜以仁孝治国, 恐怕无论如何都会照顾一下这位老臣的面子,不然岂不是叫先皇名声上过不去?
统共就这么几位当事人, 若要周全其中一位,说不得便要委屈了另一边, 难不成果真要叫人寒心?
空气沉闷的吓人,却听杜文突然低低笑了几声, 缓缓道:“我却觉得,这一回乃是大吉。”
牧清寒也不明问, 只用眼神注视。
杜文迎着他的注视,似乎难以按捺的爬起来,竟拄着拐杖在屋里缓缓转了半个圈, 胸有成竹道:“陆倪历经两代, 远比一般人想得透彻, 况且他如今已是花甲过半,近古稀之年,说句不中听的话, 便是什么事都没有,安心保养着,还有多少时光?退隐也不过这几年的工夫,如今苦熬,未必不是想给他儿子、女婿铺路。可谁承想罗琪自己作死,生生把这盘好棋下死了,想也知道陆倪必然要气的呕出两斤血来,他若不想再把自己的儿子搭进去,便只能以退为进!”
只要他主动退了,圣人势必要表态,而通过褒奖自己一行人的法子来安定民心,显示自己大公无私、赏罚分明,无疑是最方便快捷且行之有效的途径了,这恐怕也是薛崇要带他们进京的最关键因素。
牧清寒听后点头,豁然开朗道:“不错,钦差大人也说了,陆老听见消息的当日便病倒了,又于次日拖病躯进宫,已是上书要告老了。”
杜文冷笑一声,道:“有什么可告老的,他本就是开封人士,便是告老,难不成还能去别地还乡去?他到底纵横这么多年,桃李遍地,人脉广阔,只要他还活着,便是一面不倒旗!他儿子,他那个在外做三品大员的弟弟就有再进一步的可能……”
说到底,陆倪就算是告老了,没了官职,照样还是那个名闻天下的饱学之士,外人都知道他只是识人不清,被不争气的女婿连累了,说不得还要同情他兢兢业业一辈子,到老来被人带累的晚节不保!
再者毕竟依旧居住开封,真真正正天子脚下,圣人又是个孝顺念旧的,将来未必不会再生变故。
想到此处,牧清寒面色凝重的垂了头。
半晌,他又重新看向杜文,眼神十分复杂,轻轻叹道:“危年游学着实颇有成效,你当真长进许多。”
如换做是从前的杜文,那是断断想不来这么多,这么细的。经此一役,他越发成熟起来,就连思考方式也更加灵敏,换句话说,就是更像个官儿了。
“人是活物,若是不长进,当真该死了,”杜文叹了口气,旋即往桌上重重一拍,气愤道:“那么多人命!烧了的尸骨都填满几个大坑,这厮真是,真是……”
他说不下去了。
本想说猪狗不如,可他又觉得若是真这么说了,未免有些玷污猪狗的嫌疑。猪狗又何曾做过什么坏事,岂可与这千刀万剐都不足以泄民愤的千古罪人相提并论!
说到底,以前他也是有些自欺欺人了,总觉得只要好好读书,一身抱负、满腔才学必然有施展之地,可如今这一桩桩一件件,渐渐叫他凉了心……
便是从前,也不是他天生蠢笨,不会考虑,而是不想、不愿考虑,可现如今看来,官场的水啊,当真深得很!若是只一味读书,将来怕是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不过,”杜文突然又冷笑一声,双目灼灼道:“事情也未必就这样糟糕。如今已是圣人亲政第十二年了,可听说朝堂之上,尤其是高位官员中,还有过半是先皇旧臣,圣人心腹反而只能……又因先皇旧臣中大多有功勋在身,又要估计先皇颜面,当今名声,若是没得大错,怕只能苦熬,熬到什么时候看他们自己先熬不住了,恐怕最急的,却是……”
他不必全说完,牧清寒就已经明白了他的弦外之音。
最急的,可不就是当今圣人!
谁能没有野心?谁不贪恋权势?而谁又能一味的容忍别人的势力在自己眼前晃悠?
没人!便是圣人也不可能!
自古天家无父子,即便是亲生父子恐怕也要落在君臣之后,遇到权掌天下的巨大诱惑时,亲情也得靠边站。
那陆倪本是先皇肱骨,如今年纪虽有些大了,可到底是曾跟在先皇身边的人,便是文臣,体格也很不错。若当真太平无事,说不得还有个十年八年好过,偏圣人反而要越发厚待他,岂不是要生生急死!
但凡朝堂官职都是有定数的,只要陆倪一天不退,他占着的位置就一天不能安插当今心腹……
如今突然有了这天外之喜一般的现成理由,且铁证如山不容置疑,就是陆倪不想退,也必须得退!
方才牧清寒虽然也在思考朝堂,可终究没想到这么深,如今听了杜文一说,登时便如拨云见日,眼前一切都豁然明朗起来。
他在心中一叹,又惊又喜:杜文,果然不同了。
此次出行虽然凶险,然而二人都收获良多,且均坚定了自身信念。
杜文几乎是有了突飞猛进的跨越,人瞬间沉稳许多,话少了,想的多了,而思考的深度和行为方式,也更加沉稳谨慎……若不是年纪太轻,他几乎真的像个官员了。
薛崇一行人在江西一待一月,先处置了罗琪一干主从犯人,顺便抄家,不免又抄出来许多远远超过他如今俸禄、品级的财物、账簿,乃至数百倾良田,数十家铺面,自然是罪上加罪,便是现长出九个脑袋来怕也不够砍的,再来一个岳丈也保他不住。
而接下来的事情发展果然也印证了当初杜文舍近求远的做法并非杞人忧天:经查证,安定县直属饶州府知府并非对此地发生事情一无所知,只因为收受巨额贿赂,又想铤而走险,搭上陆倪这条线,故意装聋作哑而已。
若当时杜文他们真的求助到饶州府去,说不得便是自投罗网,恐怕此刻早就在阴曹地府,喝过孟婆汤,踏了投胎崖了!
说不得,饶州知府并那几个知情不报的官员一并都叫薛崇绑了,名下家产尽数封存,不日开拔回京时一同带上。
得知消息后,牧清寒等人瞬间后怕起来,不免又对杜文郑重道谢。
杜文哪里敢受,自己这大半条命还是牧家兄弟先后有备无患、张铎等人当机立断救回来的呢,慌忙避开,又对他作揖,只摇头苦笑道:“我却宁愿是自己多心了。”
牧清寒知道他的意思。若是多心,事实并非如此,好歹还能证明饶州知府是个清白的,世上也多个无辜官员;可如今却偏偏证实了他的猜测,岂不是再次印证了一句话:官官相护!怎不叫他心寒。
经过这一系列的事情,越发叫牧清寒心头发堵,也越发坚定了他弃文从武的念头。
诚然,想必武官阵营中也必然是鱼龙混杂,可到底龌龊少些,叫人好歹心里清净。
他重重叹了口气,拍了拍杜文肩膀,道:“且想开些吧。”
又过了些日子,圣人派来的新任饶州知府、安定县令到任,薛崇等他交接完毕,便带人开拔,打道回京。
又因此番查抄了数名官员的老巢,光是得的钱财怕不有数百万两之巨,又有许多暂时不方便估价的金珠宝贝,以及许多进一步牵扯到朝中其他官员的财权往来账簿,若贸然上路恐引来铤而走险的匪徒。再者那些官员的家眷、仆从加起来也有一千七百多人,再算上每日所需粮草,原先带来的军队竟不大够使的。
未防止他们中途逃跑或是造反,故而薛崇直接拿圣旨和钦差大印从当地调了一支两万人的军队,沿途护送,这才真正安心了。
****
进到六月,天气渐渐暖了之后,南边有地方已经开始下雨,外头旱情缓解,民心也渐渐安稳。
陈安县外头的荒山已经叫知县大人组织的流民开垦整理的差不多,城门开启的时间也慢慢放宽到了一日三个、四个时辰,城内外的交流贸易也渐渐恢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