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复又垂下眼角,轻轻道:“不见。”
魏党已然到了,新帝登基,今后唐党必然如日中天。这个徒孙本就受自家连累,身上带着洗都洗不掉的魏党烙印,全因与唐党的几个小子交好,兼之唐芽不是那等惯会迁怒的人,这才躲过一劫。
可魏渊却知道,唐芽大度却不代表他没有底线,能容忍一时,未必能容忍一世。之前郭游是魏党一员,与魏渊等人交好无可厚非,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可如今魏党已经败落,他若继续倚仗着对方碍于牧清寒等人的情面,不会轻易动手,继续与自己往来,岂不是指着和尚骂秃驴,明摆着利用对方?饶是神仙也未必会无动于衷。
如今魏党第三代只剩下这么一棵还有无限发展可能的独苗,魏渊虽不指望有朝一日魏党能卷土重来,可也不愿拖累于他。
魏渊的管家本就是魏府的家生子,打小跟着他,如今也有六十载,哪里不知道主子的想法?当下也是百感交集,心中暗自感慨世事无常。
想当初他们家老爷何等风光,便是面对唐芽也丝毫不落下风,可如今,连个小辈远道而来都不敢见,何其凄凉!
终究不忍,老管家想了又想,还是软声劝道:“老爷,既然郭大人能顺利出京,千里迢迢的过来了,想必唐阁老也是暗许的,您不如就见上一见,想也没什么要紧。眼见着太阳就要落山啦!他孤身前来,又没处可去,难不成就在外头冻一宿,您就不心疼?”
魏渊略掀了掀眼皮,声音听不出喜怒:“你什么时候话也这样多了?”
老管家憨笑道:“您不年轻啦,老奴也老啦,人老了,自然唠叨些。”
魏渊也不反驳,只是又缓缓的写了一行诗,这才说:“你再出去说一遍,说我不见,让他走吧!”
“老爷,您这又是何苦?”老管家叹息道。
“没什么比活着更要紧的了,既然都知道还活着,也就没有见的必要了!”
接到老管家传出来的话,郭游并不意外,他却也没走,只是很平静的道了谢,继续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没说话,却用实际行动表明了一切。
老管家叹了口气,欲言又止,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又进去了。
过了会儿,老管家手里拎着一件厚重的披风去而复返,递给他道:“唉,老爷也是有苦衷,郭大人,莫要怪他,这件衣裳且与你御寒,等会儿天黑了你就先去找间客栈住下吧!”
郭游道了谢,披了衣裳,脚下还是一寸未动。
老管家张了张嘴,摇着头进去了。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路边宅院的灯火一点点亮起,好似混沌中几颗孤鬼的眼睛。
起风了,果然冷得很,郭游紧了紧披风,只觉得两条腿渐渐没了知觉。
他用力跺了跺脚,不去理会附近行迹匆匆的路人们古怪的眼神,继续站着。
屋里已经摆了饭,可不知怎的,魏渊却觉得胃口全无。他望着桌上的白米饭,有意无意的往大门口的方向瞥了眼,突然觉得有些不自在。
他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却又换成:“还不饿,先撤了吧。”
然后,便倒背着手去了书房。
夜深了,北风越发刮的紧,打在窗户纸上呜呜咽咽的响,听的人揪心。
老管家亲自进来加了一回碳,见自家老爷手里的书还是开始那一页,便故意叹道:“越发冷了,听说昨儿北街那头冻死了人呢!也不知今儿又要冻死几个。”
魏渊的眼珠动了动,没说话。
“瞧着天儿阴沉沉的,似乎要下雪呢,也罢,家里炭火足够,下上几尺深也不妨事……”
他好似真的已经年纪太大,唠唠叨叨的,动作也慢,不过是往炉子里添碳,却掉了好几回,几个碳球在地上咕噜噜的滚,将好好一块地皮都染了黑色,又赔笑说自己头昏眼花。
魏渊听得心烦,看的更烦,最后干脆将书用力往桌上一丢,恨声道:“罢了,罢了,你去瞧瞧,若那小子还在,就将他叫进来烤烤火,省的冻死了!如今你老爷我也穷困的很,哪里还有闲钱与他买棺材!”
老管家巴不得一声儿,闻言立刻头也不昏了,眼也不花了,立时麻溜儿的行了一礼,小跑着出去了,倒把魏渊给气笑了。
穷么?他是不穷的。虽然致仕,可并未抄没家产,这么多年来的俸禄、赏赐和下头人的孝敬,他都原封不动的带了回来,养几百号人百十年不成问题……
外头果然下雪了,稍后郭游进来的时候,头上、肩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雪片,魏渊看了,不易察觉的皱了皱眉。
郭游进来,先解了披风,然后郑重的行了跪拜之礼。
魏渊不知什么时候又把那本书拿在手中,目不斜视的说道:“老夫不过一介庶民,那里当得起郭大人一拜?”
行完了礼,郭游才略有些艰难的爬起来,听了这话,竟笑了起来, “天地君亲师,师公受得。”
顿了顿,又胆大包天的说道:“若师公当真不喜,方才也就不会由着我拜下去了。”
这才是郭旷之呢,狂放不羁的郭旷之!
魏渊气笑一声,再次将书丢在桌上,待要开口,却见郭游面上冻得青紫一片,嘴唇全无血色,刚要发话,就见老管家端着一碗滚热的姜汤进来,笑呵呵的递到郭游手中,十分和气的道:“郭大人且趁热喝了,不然得了风寒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魏渊这会儿是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一个压根儿就不怕自己,另一个更是扯虎皮做大旗,拿着自己的东西卖好!
等郭游喝了姜汤,靠着炉火烤了一会儿,果然热热的出了一身汗。
一老一少就这么一个坐在炕上,一个坐在炕下,谁也不开口。
过了会儿,突然听郭游腹中叫了几声,魏渊瞧了他几眼,郭游却没半点不好意思的冲他一笑,挠头道:“头晌刚到就来拜见师公了,午饭晚饭都没吃呢。”
魏渊哼了声,叫人传饭,又懒洋洋道:“你巴巴儿的来了,不赏你一口两口吃的,回去说不得又要有人说闲话。”
一时饭上来了,却是一个砂锅炖的野鸡菌子汤,一道烩三鲜,一盘蒸鱼,两碟小菜,两碗米饭。
郭游也不推辞,坐下就吃,一口一口十分香甜,不多时一碗饭就见底,又大大方方的要添饭。
到了这会儿,魏渊倒真是有些不大明白,这小子过来到底是做什么的了!
不过对着这么个人吃饭,自己的胃口倒也好了不少,等回过神来,发现竟也吃了一整碗,自打致仕回来再没有这样好的胃口。
亲自带人进来收拾碗筷时,老管家见自家老爷的饭碗都空了,心中着实欢喜不已,待郭游越发的和气了。
饭毕,两人倒是略开了话匣子,不过也没说朝廷的事,也不议政,魏渊倒是随意抽了一本书,考较了郭游的学问,再晚了就将他撵到客房里睡去。
次日一早,郭游又在这里蹭了早饭,又磕了个头,说了保重,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老管家亲自送他出去,回来时见自家老爷兀自坐在暖炕上发呆,也不敢打扰。
不知过了多久,魏渊突然问道:“他来时可曾带了什么东西?”
老管家眨眨眼,摇头:“不曾,就是空着两手来的。”
魏渊却突然生气了一般,低声骂了句混账小子。
老管家就笑了,在一旁道:“老爷又说气话了,他才多大的官儿?才当了几年?能有甚么?退一万步说,便是带了,难不成老爷就稀罕不成?难得到了这会儿,还有这样一个赤子心性的孩子,不计较厉害得失,千里迢迢的跑来看您,偏您又爱拧着。”
话没说完,魏渊就瞪了眼,将他轰了出去,只嫌弃聒噪。
不过两个月之后,又快过年了,开封却又有人来送了一车东西,也不是什么名贵的,不过些柔软细腻又保暖的上等好料子,鸡鸭鱼肉并各色蔬菜瓜果的干儿之类。
魏渊老家十分靠北,肉食倒罢了,到了入冬,瓜果菜属竟难得的很,这礼送的也很是贴心。
魏渊没问是谁送的,不过又嘟囔了一回,当天又满脸嫌弃的叫人用刚送来的瓜菜干子炖了半只兔子……
☆、第134章 番外二 当兵也要读书
牧清寒准备下场。
听他在饭桌上丢出这个决定, 杜瑕愣了愣, 到没说什么反对的话,只是有些好笑的问道:“如何突然就想了呢?”
原先先帝在世的时候催了他好几回, 总是百般不情愿, 如今二人的次子牧榑, 乳名木木的都过了周岁,也没人再催了, 怎的突然就又重新起了这个念头?
旁边,他们的长子正坐在一张特定的高背小椅子上埋头扒饭,因才不大到四岁的小子,使筷子使的并不灵便, 如今还是用勺子,中间也偶有饭粒菜粒掉落, 成了漏网之鱼,迫使他不得不腾出手来帮忙, 饶是这么着也时常吃得嘴边都是痕迹。
木木才一岁出头, 刚刚断了母乳不久,这会儿却也已经能吃不少辅食了,也得了一张小凳子, 跟兄长一般自己吃饭。
不过比起兄长的游刃有余, 木木就有些顾东顾不得西,勺子基本上是摆设,要么还得乳娘投喂,要么自己伸手抓着吃, 一顿饭下来堪比打仗。
偏这小子事事都爱与兄长看齐,看人家会走会跑啦,他也跌跌撞撞地要跟着;看人家吃饭能坐着,有自己的碗,他也非要;看别人都有自己的筷子,又眼热,哪怕拿着一个只在手中挥舞玩耍也不能落空,时常叫杜瑕又好气又好笑。
奶嬷嬷先前还心疼,说这对夫妇怎的能狠下心叫这样小的孩子自己吃饭?养活孩子不容易,谁家有个这般聪明伶俐健康活泼的小子不是百般疼爱?吃饭喝水,恨不得都一群丫头婆子追着跑着的伺候,哪里有直接丢开让他自己上手的。不说旁的,孩子的肌肤这样娇嫩,那些勺子叉子和筷子那般的硬冷,一不小心弄坏肌肤可如何是好?
可到底是人家的孩子,见两个主子都不反对,她这个当奶娘的也不好说什么,可到底暗地里心疼了好几回。
不过时候久了,奶娘也瞅出门道,发现这位小主子还真是不大用人操心,莫说叫人撵着喂饭的情况从未发生过,到了点儿他自己就会乖乖要吃的,胃口竟是好的很。偶尔有几样不大爱吃的,也都让夫人哄着吃下去了,久而久之也不挑食了。
若说起养孩子,最头疼的是什么,孩子不懂事哭闹,当属第一,可排在第二位的恐怕就是吃饭了。眼下日子好过了,谁家的宝贝疙瘩不是千娇万宠的,恨不得把能拿到手的最好的东西捧到跟前?但凡有一点不如意,自己当爹娘的就先疼痛起来,于是孩子越发娇惯了。
自家老爷夫人那都是大禄朝有名的人物,若是养出个衙内来,当真一点儿不稀奇。可难不成这就是读过书的武将和寻常官宦人家的不同?两位主子虽然疼爱小主子,可并不娇惯,在这儿当了三年多的差,奶娘几乎日日都见夫人教导儿子,便是老爷回来了,也不过是多个人罢了,虽从未见着打骂,可要求着实比一般学里的先生都严厉。
大概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小主子年纪虽小,可已经识得许多字,会背许多诗词,偶尔还能头头是道的说出许多典故来,十分讲道理。更别提基本的礼仪,连逢年过节宫里出来的太监、嬷嬷都挑不出错来。
奶娘每每思及都十分惊异,越发觉出主人家的不同来,在干好本分的同时,偶尔还琢磨:想来小主子日后也有大出息,若能想办法求个恩典,将自己的孙子接进来,哪怕跟在身边跑个腿儿呢,也算是造化了……
不过随着小主子渐渐长大,又有了一位二少爷,瞧这长的也是十分得人意的样儿,跟奶妈有相似想法的人不知凡几,竞争竟是激烈的很。可瞧着老爷太太这会儿一点儿口风都没露出来,谁也不敢先自作聪明的触霉头,只是暗中越发收敛自己,对的子孙也要求严格了,希望来日能被选上。
牧清寒伸手摸了摸桌边长子的脑袋,笑道:“这两年的事情渐渐的都做完了,我竟清闲的很,也不大好往军营里去,只闲的慌。明年他就要正式启蒙啦,我不如重新下场,也好与他做个表率。”
毛毛抽空从饭碗里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小仓鼠一般飞快的将嘴巴里的饭粒嚼尽咽下去,一本正经的问:“父亲,何事?”
牧清寒笑了笑,没说自己只是看着毛茸茸的,想摸了,便伸手给他夹了一筷子青菜,道:“莫要挑食。”
“儿子没挑食,”毛毛忙替自己辩解道:“要一口饭,一口肉,一口菜,而是才刚吃了菜,要吃了这口饭,再吃了这块肉,才好吃菜。”
瞧着这小胖脸儿上严肃认真的模样,牧清寒和杜瑕都笑了。
小小年纪,做事确这般有条理,着实不易。
牧清寒点点头,又替他舀了一点鱼汤:“好是为父错怪你啦,喝口汤,别噎着。”
毛毛又认认真真的想了一回,这才乖乖喝汤。
偏偏那头的小子瞧见了,又唔理哇啦的乱叫开来,含糊不清的嚷着:“爹,汤!哥哥,汤!”
杜瑕捂着嘴直笑,道:“你儿子嫌你偏心呢,快也与他一碗。”
在边关呆了几年的牧清寒到格外喜欢这种小麻烦,当即也摆了一只小汤碗在次子面前。只不过他到底还吃不了许多,没得祸害了,只是轻轻的舀了一个碗底儿糊弄过去。
木木这傻小子哪里知道这其中门道?只一味傻笑,毛毛看的也乐个不住。
牧榑,榑,神树,日出之所,可见牧清寒对这小子得期望之高。
看着长子这般聪慧懂事的模样,再瞧瞧次子也那般聪慧活泼,牧清寒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越发觉得自己该给他们好好做个表率。
刚做上太尉的那段时间,他又是帮将士们争取权益,又是重新招募士兵、整肃军容的,当真是忙的脚打后脑勺,一点闲的功夫都没有,觉都不够睡,自然兴不起什么重新考科举的念头。
可眼下手头的事情都忙完了,他位高权重,利于禁军之颠,却反而不好轻易往禁军里去,就算不怕上头忌讳,也不好叫下面的高级军官以为自己越俎代庖,抓着权利不放。
如此一来,他能干的事儿还真是少之又少,不过几个月就觉得闲的发慌。
太尉大人要重新下场考科举的消息传开之后,几位极有可能在明年的考试中成为主考官或是评卷老师的官员都觉得压力倍增,心里发苦。
您已经做了这么大的官儿啦,身上还有爵位,儿子都两个,老老实实的过日子不好吗?干什么非跟自己过不去,要吃恁大的苦呢!
且不说到时候监考老师面对一个比自己大出好几品去的当朝权臣,能不能做到心静如水,后头那些阅卷老师更是苦不堪言。万一认出你老人家的字儿来,要是您的文章做得好,顺利成章的过了也就罢了,万一做的不好,到底叫人家给过还是不给过呢?
别说什么认不出来的话,字如其人,一堆的文生里边儿冷不丁出来一个上过战场的武将,那铺满整张卷子的杀伐之气……若是认不出来才是瞎子呢!
愿意上进是好事,他们家又不是考不起,读不起,杜瑕自然是支持的,想日后父子三人一块儿读书,传出去也是一段佳话。
都说父母是孩子最好的老师,最基本的榜样,这话当真一点都不错。
原先牧清寒每日早起练武,毛毛见了也有样学样的拿着一杆特制的棍子跟着在旁边比划,摆动一下胳膊腿儿。倒有一群人跟着,生怕他弄伤了自己。
如今牧清寒重新开始用心读书,且不说已经开始准备启蒙的毛毛,就连说话还是三两个字一组往外蹦的木木看了也跟着瞎闹腾,吵吵着要了一本儿画册,装模作样的坐在父亲和兄长身边翻看,自以为得意。
这也就罢了,哪知过了大半个月,牧清寒突然又说光自己读书不管用,还得叫军营里的将士们也都读书识字。
“这些日子我想了许多,归根到底,士兵地位低下,叫人瞧不起,同他们不读书不识字有很大的关系……”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还有那士农工商的工种排序,足可见读书人地位之高,亘古不变。
而细细追究起社会各阶层对于士兵的贬低评论中就难发现,诸如粗俗、粗鄙、武夫之类的词汇占了绝大多数。诚然这里面绝对有部分人刻意抹黑的缘故在,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受教育程度偏低,甚至是完全没有接受过教育,是最普遍军人中的现实。
不要说出口成章了,绝大多数的士兵连最起码的识字都做不到!
这样一来不管是在跟文晨的斗智斗勇,还是想要治理国家方面,他们就占据了先天弱势,时常被人打压的抬不起头来。
就在前几天牧清寒读书时突然就想到了,哪怕自己考个文状元,外面的人最多对自己评价高,说他文武双全等等如何如何的,可就整体的军人层面来看,并没有什么用处,反而越发显出下面人的不堪来,而这绝对不是他的初衷。
说到这里,他越发兴致勃勃,当即把自己的初步打算说了:“眼下四面都没有战事,将士们的日子也松快些,除开训练,其实每日都能剩下许多时间。往常他们不过是打打闹闹混过去,甚至有些管的不严的军营还会任由那些士兵出来作乱,甚至是嫖~娼,越发不上进了。远的不说,老这么下去,哪里有好姑娘肯嫁呢?成家更加困难。”
杜瑕听了直点头。
在战争期间,军人死亡率高,平常人家不愿意嫁,有情可原。可是和平年间还是这样不走俏呢?归根结底,跟时下当兵的名声不好有很大的关系。
粗鲁、粗俗、粗鄙,不解风情等等诸如此类的不好的词汇,都曾经被用在将士们身上,而其实他们恰恰应该是最可爱的人。
想要改变这种现状,单纯的靠营造舆论态势,完全不可取,因为老百姓也不是傻子,就算你吹破天,难道人家自己不会看不会听?
牧清寒面上带些兴奋的说道:“我知道许多士兵年纪大了,再讲读书识字的是有些难,到不必强求,只是还要循序渐进地坚持下去,只叫他们先从自己和身边人的姓名,官职籍贯,兵器等等最常接触,也最简单最容易记住的开始,哪怕一天只记一个字呢,不必太久,三、五年之内必定有起色!”
“这个主意好。”杜瑕拍手叫好,毫不吝啬地夸赞道:“若果然能成,实在是造福后世的好事。”
说办就办,牧清寒又仔细的想了几天,将各种细节都周全起来。杜瑕也在旁边出主意,比如说对于进步特别巨大,或者是表现特别出突出的将士给予口头的当众鼓励,这种没有实质的鼓励,对于本就有些争强好胜的武人来说,最有用不过。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当然,光口头儿的只能起一时的作用,比不得实在的东西有劲儿。这事儿到底是咱们提议的,也不必动公款,只一个季度自掏腰包奖励一番也就是了。若是圣人果然有心,也就会主动表示,若真没那个意思,咱们巴巴儿的跑上去要钱,反倒没趣儿。”
牧清寒是公子哥出身,自然更做不出那种伸手问人家要钱的事,当即点头:“你说的很是。”
口头鼓励固然有效,可是未必能坚持长久,毕竟对于那些人来说,有认字的功夫还不如出去打两套拳。可一旦中间加上实实在在的银钱或者是衣裳布匹食物之类实用的东西,那效果必然截然不同。
饶是有牧清寒坚持“国无兵不强”,又努力活动,如今众将士倒是没怎么被人克扣俸禄,之前欠的俸禄和抚恤金也都补齐了。甚至他还趁着新君登基要施恩的当儿,死磕着给大家都涨了一点俸禄,可想要彻底改变生活状态,是个漫长而久远的过程,如今底层武官和士兵的日子依旧不大好过,因此实际财物的奖励就至关重要。
他牧大人不缺银子,便是再多几个儿子也养的起一辈子,哪里舍不得这点付出呢?
这个消息一传出去,整个开封都跟着抖了三抖,引发的轰动远比牧清寒本人要重新参与文举考试要大得多。
毕竟他本来就是文举秀才出头的,而且当年还因为名次相当靠前被推荐到府学读书,后来才出乎意料地去考了武举。甚至进入朝廷之后,先帝对他也十分器重,时常督促,叮嘱他不要放弃文举考试,因此这会儿他再重提旧事,大家也没觉得多么意外。
不过你自己读书就罢了,好歹还靠谱,可如今又呼啦啦地要拖着下面那一群两眼一抹黑的莽汉念书,这算什么事儿!亵渎圣贤吧!
甚至就连杜文听后都呆了半晌,下朝后直接抓着他问:“你当真下定决心了?”
牧清寒反问道:“怎的,你也觉得我是在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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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文挠挠头,又摇了摇头。
两人相识这么多年,对彼此的性情不能更了解,他深知对方不是个会所胡乱说话的人,既然已经说出口,就必然是下定决心,不会轻易更改的了。
可问题在于,这事儿,他难办呀!
让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去打仗,他信;去杀敌,他信;哪怕是去造反,他都信!
可是读书?识字?
杜文本能的就把自己的一张脸纠成一团,真是不敢想象。
他不是嘲笑牧清寒痴人说梦,甚至对方能做出这样的决定,下了这样的决心,他十分佩服。他在意的是外面的人会怎么看?
这事儿的难度实在太大了,简直不亚于训练后宫的宫女去打仗,一时半会儿见不到成效不要紧,杜文怕就怕永远见不到成效,那么自己这个妹夫加好友就要成为全国上下的笑柄,人们茶余饭后的笑谈啦!
甚至在他来之前,王氏还有些抱怨,说这姑爷看着挺稳重,没想到也有点不着调。都这会儿了,仗也打完了,官也升了,儿子也有了两个,钱财不缺,你安安分分的过日子不好吗?偏偏要这么折腾,一个闹不好可就是往人家手里递把柄呢!
要说女儿也是,平时看着多硬气,这会儿还讲究什么夫唱妇随呢?
杜文在太尉府坐了半天,到底觉着这是利国利民,造福千秋万代的好事,自己万万不能拖后腿,当即抱拳,爽快道:“既如此,若有什么,我能帮得上的事儿,尽管开口!”
他家去之后把话一说,本等着他去劝和的王氏一听,险些没气死。
有你这么火上浇油的吗?
☆、第135章 番外三 当兵也要读书二【二】
号召军营上下读书识字是个大动作, 牧清寒同杜瑕夫妻二人琢磨了大半月, 又拉上杜文,报与唐芽知晓, 反复研究了各方面细节之后, 就直接上了一道折子。
明宗看过后也是愣了半天, 心道历朝历代都有太尉,可如今自家这位大人, 咋的跟旁人家的不大一样呢?净干些以前从没人干过的的事儿。
他想了想,还是叫人宣牧清寒进宫,准备详细问问。
牧清寒也不藏着掖着,直接痛痛快快的说了, 末了还非常体贴的加了句:“如今国库空虚,臣也不打算动用公款, 所幸这些年还有些体己,倒也够用。”
仗打完了不假, 胜了也不假, 可过去几年竟流水似的往外花钱了,便是抄了几个贪官的家也没能把窟窿尽数不上。再者新帝登基,又免了天下三年赋税,国库也没个进项, 完全是吃老本。
明宗一听这个, 先是欣慰, 然后就有些脸红。
听听,多好的臣子啊!
他怕就怕牧清寒这些军功在身的武将因为没仗可打, 整日闲着憋出些大逆不道的心思来,这会儿既然他们自己个儿想折腾,倒也好。
读吧,读吧,只要不造反就好!
不过,就军营里头那些张口干,闭口他娘的大老粗……读书,能成么?别到最后书没读好,反而得罪了天下读书人!
虽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可他们却不必造反,只要每天写点破烂文章,说几句话,就够恶心人的了。
明宗小心翼翼的把这个担忧说了,然后就见牧清寒吸了口气,他心头顿时一咯噔,心道坏了,早知道就不问了。
果不其然,眼见着牧清寒就滔滔不绝的说开了:“臣不以为然,圣人云,有教无类……”
这一说就是小半个时辰,亏他是武将出身,竟还是脸不红气不喘,连茶水都不必喝。可怜明宗,本就对唐党几位中坚骨干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畏惧,也不敢中途打断,只是干笑,坐的屁股都痛了。
好容易等牧清寒中间停了,明宗二话不说就抓了折子过来,在上面刷刷写了一行朱批,麻溜儿的叫太监递过去道:“朕准了!”
牧清寒意犹未尽的脸上就有那么点儿遗憾。
明宗在心中暗道侥幸,转念一想,这事儿也不好全叫对方自掏腰包,不然传出去,只说朝廷和自己这个皇帝一门心思挖大臣的家底儿,还不够丢脸的呢!
国库里是没多少银子,可有给太监、宫女这些下人们做衣裳等用的寻常布料啊,左右每年都用不完,如今挤压不少,不如就借此机会发下去凑个分子,好歹也是自己尽心了。
得了圣人许可后,牧清寒亲自签发的告示次日就张贴到了各营各处的演武场,每一张告示前头都围了上千的人去看,然而……
不识字!
看不懂!
有个勉强听邻居家念过几页书的士兵耐不住,拼命挤到前头,眯着眼睛辨认起来:“什么日起,全军什么什么,每日什么什么”
他还没念完一句,周围众人早已听不下去,纷纷对他拳打脚踢起来,又笑骂道:“什么什么的,听听你念的这都是些甚么!”
“就是,简直像那羊拉屎,拉都拉不到一块去!”
正当众人面面相觑干瞪眼之时,有人瞥见一个三十来岁的士兵,当即喊道:“秀才,秀才,快来与咱们念念,上头写了甚么!”
众人就都跟着起哄,纷纷让开一条路来。
那汉子反被臊得满脸通红,只嚷嚷道:“闭嘴,都他娘的闭嘴,这话也是能浑说的?”
他哪里是秀才,不过儿时与村中大户放牛时,在村塾旁边听了几天,略识得几个字,这才给人起了这个绰号。
若真说起秀才,太尉大人不也是个秀才?大家私底下胡乱叫叫也就罢了,可一但给人传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在讽刺太尉大人呢!便是他老人家宽宏大量不计较,叫外人听了也不像话。
大家也不管,只一味哄笑,又七手八脚的将他推到告示前面,催促着。
那绰号秀才的汉子还有些紧张,心道这太尉大人可是正经文秀才,武状元的出身,他老人家写的东西,自己能看懂么?别到时候丢了脸……
好在牧清寒充分考虑到军营将士们的平均文化水平,尽可能写的简单直白,“秀才”很快便顺顺当当的读完了。
“即日起,全军上下开始识字……每月一考核,名次靠前者公开口头嘉许;三月一汇总,各都选出学得最好,和进步最大者各十人,分别奖励粮食一斗,猪肉十斤,棉布两匹,或等值它物……”
不等“秀才”念完,众将士都已经嗡嗡议论开了:
:“太尉大人也真是的,他自己考那个劳什子科举,遭罪就罢了,做啥子还要拖咱们下水呢?”一个面皮黝黑的粗大汉子挠了挠头,瓮声瓮气道。
话音未落,身边立刻有人呵斥道: “快闭嘴吧你!越发能了,什么屁话也敢往外说!”
又有人附和道:“少胡说八道,太尉大人都是为咱们好。”
粗大汉子有些委屈的抱怨道:“怎么这就为咱们好了啊?俺这么大年纪了,脑子也不好使,咋个读书嘛!”
他才说完,另一个约莫同样年纪的人就劝道:“不过大人说的有道理,咱们不老因为不识字什么的,被那些文官瞧不起吗?若是咱们回头也能读书识字作文章,还不把他们都踩到脚下去?想想就觉得怪威风的。”
粗大汉子又道:“可是就俺这脑子,怎么识字?”
一石激起千层浪,他的话顿时引发不小的反响,许多人都为难道:“就是啊,俺真有那本事早去考状元去啦,还来当什么兵?”
若是有条件,谁不想读书呢?可一来家里读不起,二来,他们也没长那个脑子啊!要说真能记住书本上的话,会写几个字,便是去镇上当个账房也比来当兵强啊。
这话不要紧,登时就有人笑开了,道:“快拉倒吧,就你还考状元?”
方才赞同的那个老兵却虎着脸道:“少混说,太尉大人不也是正经科举出身的吗?要打仗了,人家头一个上,当兵怎么就丢脸了呢?你们自己都看不起自己各儿,回头少赖人家!”
一群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还在这儿满嘴胡咧咧,就你们这些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的人,拿着通敌文书放在你们手里,也是白瞎。”
正说着,一个穿戴打扮略有不同,约莫是个低级军官模样的人走进来,笑骂道:“这也就是太尉大人的告示,你们自己说说,若是分明一个叛徒手里拿的通敌文书给你们缴获了,可你们谁都不认识,还不是人家说什么是什么?有个卵子用!”
见众人都有些羞愧,他又道:“也就是咱们这位太尉大人是个干实事的,又体恤上下,这才有好事都想着你我。若换了旁人,你们自己试试!感情前儿被人克扣军饷的事儿都忘了?”
“人家出身富贵,如今又身居高位,原本不必理会咱们这些穷当兵的,自自在在过日子岂不好?”这军官又语重心长道:“我已听说了,这本就是大人自己想出来的,自掏腰包!没准儿传了开去,还吃力不讨好哩!”
“谁不知道读书是个烧钱的营生?你们得了这实惠,反倒卖起乖来!好不要脸!但凡出了这大门,你们自己找去,看哪里有这便宜事!且不说自己学了,一辈子得益,日后找媳妇也有的说道。来日再生个一儿半女的,自己先就能教导了,这又省下一笔!且自己算算吧,一个两个的,吃饭时像头驴,谝这会儿了,脑子像头猪!”
说到最后,这军官索性骂起来。
现场一阵沉默,也不知过了多久,方才带头抱怨的那黑汉子却率先道:“干,左右太尉大人也不图咱什么,老子就学了!”
他一出声,旁边的人也纷纷不甘示弱道:
“可不是,多好的事儿,俺也是糊涂了!”
“旁的不说,没听到么,若是学得好了,一年还能拿几回粮肉布匹,托人拿回家去与老娘老父也能吃些日子哩!”
“就是,也叫外头那些书生瞧瞧,老子也能写字了!”
“俺媳妇快生了,俺也学,回头就亲自教俺儿子去!”
这喜气洋洋又充满期待的声音放在一众光棍儿中分外刺耳,刚还欢欢喜喜的众人齐刷刷朝声音来源地望去,一个两个将拳头捏的啪啪响。
“他娘的,这还有个饱汉不知饿汉饥的!”
“还等什么,上啊,揍他!”
于是,以驻扎开封的禁军为试点的全军上下识字运动,就这么轰轰烈烈的展开了。
消息刚传出去那会儿,果然引得许多文人议论。
有的是欣慰,觉得那些粗鄙的汉子总算也开始知道廉耻,归根结底,还是有个读书人当兵头儿的好处,天下果然还得是他们读书人掌控着才靠谱。
可有的人,却真如皇帝所担忧的那样,破口大骂,只说这一举动实在亵渎圣贤,分明是那“弃明投暗”的丘八头子牧清寒长年累月处在军营里,给生生腐蚀了,这会儿便要倒过头来侮辱他们读书人!
传来传去,这些话就进了军营,牧清寒还没说什么呢,那些当兵的先就不干了,恨不得这会儿就冲进城里,摔桌子砸碗。
简直是放屁!
先前俺们不识字的时候,你们说俺们粗鄙;如今俺们太尉大人号召俺们识字,大家伙儿都会写自己和一屋子睡的战友的名字了,你们竟又掉过头来,说俺们污辱你们?
好么,合着是黑是白,全是你们说了算!俺们怎么着都不对了!
甭管是当兵的还是练武的,最怕什么?最怕给人瞧不起!
好,你们说是被侮辱了是吧?俺们就继续侮辱了,咋地?
合着你们天生从娘胎里出来就会读书,能写字的,压根儿不必一笔一划的学是吧?不然怎么非要笑话俺呢?
还是说,跟“秀才”说的是的,其实你们只是怕了。
得知外头的议论后,同样生了好大一场气的“秀才”是这么说的:“依我说,他们就是怕了。你们想啊,原先他们趾高气昂的,恨不得拿鼻孔瞧咱们,只从门缝里将咱们看扁了,凭的是什么?还不就是比咱们多看了几本书,多识得了几个字?若是回头咱们也都能读书写字了,他们还有什么可牛气的,可不就怕了么!”
别说,到底是放牛的时候偷听过先生讲课的,这厮就是比一般的睁眼瞎有点见识,众人听后纷纷点头,直如当头棒喝,越发清醒了。
对啊,即便是我们读书,可咱们井水不犯河水的,我们不吃你们的,也不喝你的门,你们生的哪门子气?
原来说来说去,就是怕我们上进,日后若跟你们平起平坐了,岂不是抢了原先只属于你们的那份荣光?
意识到这一点后,全禁军上下将士便都如喝了鸡血、杀红了眼一样的亢奋起来,饶是原先还叫苦连天,预备借机偷懒的也都憋着一股气,重新掰着指头在自己大腿上划拉起来。
不就是识字么,都是人,你们能学会,偏我们就注定了要低你们一头不成?
我们也学!
牧清寒偷偷去看了一回,回来后便拉着杜瑕长吁短叹,十分感慨,连说自己惭愧,转头便也埋头苦读起来。
次年秋闱,牧清寒竟中了第六名举人!朝野内外一片震惊。
又有人眼红,跳出来说不服,可等他的卷子贴出来,看过的人都纷纷闭嘴了。
且不说那一手铁画银钩的好字,便是文章内容也颇有可取之处。相较于那些还只是单纯的光头学子,也许牧清寒的辞藻算不得多么华丽,形容算不得多么精美,便是引经据典也不如寻常学子那般整齐、繁多,可通篇上下,就没一句废话!
每一字,每一句,都是扎扎实实的立足于国家现状,从他亲身经历的,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出发,不光分析现状,还很诚恳地提出了相应的对策,当然,也许部分地方忠言逆耳……
尤其他本人就已经做了许多年的官,又亲身经历了惨烈的朝堂斗争和皇位更迭,看待问题更加锐利,分析起来也越发一针见血,只叫人拍案叫绝,哪里能是那些大多数情况还只流于表面的学子能比的呢?
一句话,这是个做实事的人!
肖易生也看了他的卷子,完了之后就笑,说:“写的不错,可三鼎甲,悬了,便只奔个二甲进士吧。”
都说文人,文人,说到底,办事能力要紧,可才华,同样要紧。
当了几年武将之后,牧清寒溜须拍马、粉饰太平的功力越发不济,甚至辞藻也凝练的有些干巴巴的,读他的文章经常会有种冷不丁就被戳一下、噎一下的感觉。这样的卷子,落到一干讲求文章格式和词句美观的判卷老师手里,绝对能给过,但也绝对不可能放在头几个。不然日后一个两个的都效仿起来,还不得把上位者呕死。
忠言是好,可若日日都逆耳,当真不是人受的。
听了这话,牧清寒非但没沮丧,反而松了口气,只道:“老师这么说,我心里就有底了。”
说的肖易生、何厉和杜文都笑起来,纷纷打趣道:“你人都杀过那么许多,难不成还怕考试?”
牧清寒却正色道:“还真叫你们说着了,到底是许多年没正经读书的,如今骤然重新下场,自然是有些惴惴。”
说完,他自己也笑了,道:“我自己倒也不怕,只唯恐带累了先生你们的名声。”
说到底,他也是正经肖易生的门生,没得自家师门内一众师伯、先生、师兄师弟俱是有名的大小才子,偏偏他屡试不中,岂不丢人现眼?
肖易生等人也哄笑起来,笑完了,又安慰道:“放心,你这文章也算鹤立鸡群,等闲文生再没这般有见识的,若考官不取中你,只怕满朝武官和大半文官都不应哩!”
说归说,笑归笑,饶是有肖易生的话作保,牧清寒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也没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除了上下朝就是埋头苦读,拼命做文章,轻易连应酬聚会也不去了。
好在众同僚都知道他有正经事要做,且等闲人也不敢得罪与他,便也都或真或假的鼓励一番,牧清寒也都乐得装糊涂,照单全收。
转眼到了春闱,杜瑕和牧清寒的一众师伯、师兄,以及要好的同僚都去等他出场,竟还有些许紧张。
过了会儿,考场大门开了,里头先后晃出来许多精神恍惚,神态萎靡的考生来,有的干脆就是被抬出来的,依旧昂首阔步的牧清寒果然十分鹤立鸡群。
不等众人发文,牧清寒自己先就接过手巾擦了擦脸,然后唏嘘道:“我已然全力以赴,若这回不中,我也当真是不能够了。”
唐洌就笑说:“莫要灭自己威风,父亲背地里还夸你哩!”
待到发榜那日,牧清寒果然如肖易生所言,中了二甲第九名,一时上下俱都欢喜无限,光是赏钱就发出去不知多少。
后明宗亲自主持殿试,又做主,将其点为二甲第一名,到底还是应了肖易生的话,死活没叫他挤进三鼎甲去。
后太尉府大宴三天,消息传到军营中,众人也都与有荣焉,转头读书识字越发勤奋刻苦了。
这些人见了面还都说呢:“如今我们大人也都是正经的二甲进士了,没得咱们还都给他老人家拖后腿咧!”
☆、第136章 番外四 尿床
转眼三年过去, 毛毛, 也就是牧杺已经七岁,木木也四岁了, 两个小子也从一床睡、一桌吃, 换成了一个屋里的东西两间。杜瑕准备等木木过了五岁, 就正式将两个孩子到两个房间,等过了七岁, 就分到两个跨院。
牧清寒自己就是与哥哥相依为命长大的,杜瑕同杜文也是情分深厚,这些年也一直相互扶持,彼此受益良多, 自然明白兄弟和睦的重要性,每每耳提面命, 教导兄友弟恭。
牧杺的性子随了牧清寒,话不多, 可小小年纪就十分沉稳, 一本正经的小模样看着就颇为可靠的样子。
他是亲眼看着弟弟从只会嗷嗷哭着要奶吃,一直长到这么大了,很多时候父亲忙于公务,母亲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碌, 在书案旁边一坐就是一整日, 便是他这个哥哥亲自带着乳母照料弟弟, 一点点学着帮他穿衣裳,扶他走路, 给他念书……
到了夜里,两个肉呼呼的小东西又所在一处睡,当真是坐卧起居,没一刻分开。
甚至有一段时间,木木最亲近的便是牧杺这个兄长,只叫杜瑕和牧清寒这对当父母的想吃醋都不好意思。
牧杺四岁就已经正式启蒙,原本牧清寒想亲自做这活儿的,可无奈他日日都要上朝,实在不得空,于是杜瑕便很高兴的接过。
孩子这么小,往外面的学堂送他们不放心,可若是请人来家里教导,并非请不起,而是年岁尴尬。请个一般的先生吧,还不如他们夫妻自己上呢;若是请个当世大儒来教个毛孩子,又大材小用,也耽搁人家的正事儿……
倒不是她托大,而是如今小家伙不过还是初步阶段,只需要读书练字,通晓文章意思即可。即便再稍微深入,教些做人的道理,甚至是基本科举考试做文章的格式、流程、套路,杜瑕也完全应付得来,也就当仁不让了。
不过等过几年,需要分析朝堂局势和为官之道了,杜瑕就要退位让贤。毕竟耍摆政治非同一般,稍不留神就杀人于无形,可不是能由着自己性子来的。
木木月初刚过了四岁生日,如今终于如愿以偿,能正式跟着哥哥上学,只是进度不同罢了。
都说耳濡目染,这话实在不错。
木木虽然算是刚刚启蒙,可之前杜瑕夫妇二人和牧杺也都经常有意无意的叫他念书识字,如今虽才上学,也已经认识了不少字,学了不少典故在腹中。哪怕因为年纪小,有时候讲起来显得不是那么条理分明,可究竟基础已经打好,再学起来,就比一般孩子快得多。
天色微微有些昏暗,牧杺就很自然的睁开眼睛,轻手轻脚的起了床。
外间伺候的大丫头书香听见动静,轻声问道:“大爷,可要叫水洗脸?”
牧杺嗯了声,自己穿了衣裳,又问:“你去瞧瞧,弟弟可起了?”
那小子这几天才开始上学,如今天又冷了,偶尔还会睡过头呢。
一时热水端进来,牧杺正要净面,却见书香抿着嘴儿从对面隔间里走过来,一副要笑不笑的样子。
因两个孩子还小,许多生活琐事不能也不必自己打理,杜瑕就亲自掌眼,各挑了两个本分机灵的大丫头、几个小丫头,两个书童和几个得力的跑腿儿小厮在身边,都很稳重大方,不是那种会挑事儿的。
牧杺就问怎么了,书香强忍笑意,低声与他说了。
听罢,牧杺自己也轻笑一声,摆手示意她不要声张,又飞快的洗了脸,擦了手,然后便往隔间去了。
屋里还有些暗,便要点蜡烛,微微跃动的烛光之中,牧杺只见床铺中间鼓起来老大一个包。大约是憋得慌,时不时还动一下,边缘留出来的空隙中偶尔可见一闪而过的白胖小爪子。
四岁的孩子,已经是知道害臊的年纪了,牧杺轻咳一声,往那鼓包上推了推,软声道:“该起了,等会儿要上课了。”
木木在里头动了下,闷声道:“我,不去,不去!”
牧杺在心中暗笑,又联想到昨夜突如其来的大雨和随之而来的少有惊雷,越发了然。
木木其实从前两年就不尿床了,可到底兄弟二人刚分床睡不久,冷不丁雷雨交加,大半夜黑洞洞的,等闲大人都能被唬一跳,难为这小东西能忍住了没喊人,不过么……
牧杺正色道:“昨儿不是还说能同我和母亲一处读书识字很好么,怎的今儿就不去了?虽说昨夜下了雨,一场秋雨一场寒,可咱们在屋里,也起了地龙,冻不着。”
说话的当儿,他注意到,当自己说到“下雨”这个词的时候,鼓起来的大包很可以的抖了一下……
牧杺在心中狂笑不已,心道这傻小子,尿床就尿床呗,难不成谁还会笑话?还是说你这么捂着大家就不知道,或是等会儿你自己个儿便能毁尸灭迹,将这一整套被褥都洗了?
过了会儿,就见被子里缓慢的钻出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鼓鼓的包子脸上委屈巴巴地撅着嘴,两只大眼睛转了几圈,软趴趴的哀求道:“哥哥,哥哥,我想睡觉,今儿,今儿就不学了,我,我在床/上读书还不成么?”、
牧杺几乎要笑出声来。
在床/上?你也不怕给自己泡坏了!
“胡闹,”他强忍住上去捏弟弟小胖脸的冲动,故意板着脸道:“读书一事何等庄重,哪里能这般,衣衫不整,容貌不洁,岂不亵渎圣贤?快起来,我已叫人去打水了。”
说罢,又转头飞快的交代了书香几句,书香点头,快步去了。
一听这话,木木都要哭出来了,嘴巴越撅越高,一双眼睛里也隐隐带了雾气,想说什么,却始终不能下定决心,憋得小脸儿都红了。
哥哥不疼我了!
见他这样,牧杺自己先就心疼起来,可又不好说破,只得狠了心,连声叫书香端了温水进来。
书香垂着头,也不必小丫头代劳,果然亲自端了满满一铜盆水进来。只是瞧着水却有些多,莫说洗脸了,便是给木木洗澡都差不多!
而这个时候牧杺已经自己重新挽了袖子,接了帕子,俨然要亲自替弟弟净面。
哪成想,就在此时,异变陡生:他是面对木木坐着的,取帕子蘸水时也没回头,胳膊一抬,竟直接将铜盆给掀翻了,里头的水顿时全都泼到了床上,连带着木木的脑袋也打湿了大半边,还有好些水顺着他的头脸脖子往被子里都流。
书香见状“大惊”,忙带着一众丫头、小厮跪下请罪,而木木那小东西这会儿早给扑面而来的温水浇懵了。只自己扎巴着眼睛茫然,心道书香姐姐这是怎么了,平时多机灵的人呐!
开封冷的早,十月中旬早晚就颇有凉意,而小孩子又不禁冻,太尉府早几日就起了地龙,因此被子并不厚,不过眨眼功夫就连同褥子全湿透了。
牧杺二话不说,直接将湿哒哒的弟弟从被子里头拎出来,毫不在意的抱在怀里,又一叠声的打发书香看着,叫人将床上的东西全都换了。
木木有些不放心的伸着脖子看,只见褥子上一大片水渍,哪里还分得清是什么?当即放下心来,又呵呵傻笑。
一众丫头小厮一拥而上,乱而有序,拿枕头的、抱被子的、掀褥子的,一会儿就只剩下光秃秃的床板。
木木的大丫头墨香看了眼,恭恭敬敬的对牧杺道:“大爷,湿的有些狠呢,床板有几处泡着了,得烤一烤,今儿天阴沉沉的,晚上恐不好睡呢。”
木木这会儿早缩在自家兄长怀里了,胖鼓鼓一团,肉包子也似,听了这个,二话不说就道:“我同兄长睡!”
牧杺笑了,终于捏了捏他软乎乎的腮帮子,心满意足的吐了口气,点头道:“也罢,小孩子肌肤娇嫩,天气本就阴冷,今儿便同我睡。也不必你们回话,稍后去用早膳,我一块告知母亲便是了。”
墨香点点头,这就退下了。
牧杺又拍了拍自家弟弟的小屁股,皱眉吩咐道:“烧热水,先给二爷泡泡,怪冷的,别出去着了凉,再拿一套干净的衣裳来。”
又打发书香跟杜瑕说,自己这边有事儿,估计要稍微晚一会儿才去。
墨香亲自领着小丫头取了衣裳,又放在火盆边烤,等会儿小少爷出来,便能直接穿暖烘烘的衣裳了。
木木果然飞快的在热水盆里泡了一回,又细细烘干了头发,这才戴了帽子,由牧杺领着去给杜瑕请安。
十月底十一月初的早晨,还是很冷的,寒风扑面好似刀割,带的树杈上所剩不多的枯叶扑簌簌掉落,好似狂蝶乱舞,萧瑟的很。
木木本能的瑟缩了下,牧杺忙将他的手拉的更紧了,又低头与他扣了扣狐狸皮的帽子,脚下也加快了步伐。
杜瑕早就从来报信儿的书香口中得知了事情的原委,也很为长子的沉稳机变欣慰,见他们进来,便一边一个拉着,嘘寒问暖。
牧杺正为今儿的迟到自责呢,木木先就急了,忙大声道:“母亲,是,是不小心翻了水盆,这才,这才湿了被褥,不是木木尿床!”
杜瑕:“……”
牧杺:“……噗!”
哎呦,这傻弟弟喂,你这不是不打自招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