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者莫名其妙地冲陆阳直挑眉。
他淡定自若地点头:“听大夫的话。”
容萤没办法,不情不愿地挽起袖子,老医生放了一块帕子在她手腕上,两指轻轻扣下,捏着胡须眯眼琢磨。
默了片刻,转头来让她张口瞧瞧,又翻了翻眼皮,半天没个准话。
陆阳越看越着急,捏着拳头屏气凝神,想张开询问,又不敢贸然打搅。
“大夫……是什么病?”
容萤闻言也吓了一跳:“我有病?”
老医生收回手,说了句“没病”,随后慢条斯理地瞅了陆阳一眼,表情很赞许,“好小子,两个月了。”
短短几个字,陆阳思索了好久才反应过来他所指何意,顷刻间脑中似炸雷一般,满耳轰鸣。
是了。从前她一直喝药,所以没有孩子,而现在他们不再喝那些药,有孕也是……理所应当的。
“什么?”容萤像是没回过神,“有身孕了?”
后者转身去拿笔墨,“有没有身孕还来问我,连自己的月事都记不清么?现在这些小姑娘啊,也不留点心。”
他铺开纸,一面写一面叮嘱,“你体质不大好,少吃点辛辣和性寒的食物,酒是不能喝的,螃蟹这一类也不能吃,补身子要紧,多熬点汤来喝,听明白了么?”
容萤没好气:“知道了,反正就是,喜欢吃的一样不能吃,不喜欢吃的还得天天往嘴里灌是吧?”
老大夫啧了声,暗骂这丫头身在福中不知福。
陆阳发了好一会儿呆,这才想起什么:“大夫,她……嗜睡得厉害。”
“这是气血不足所致。”说话间已经写完了方子,命小童抓药去了,“回头熬点补药,吃上个七日就能见效。”
他吩咐了许多要注意的地方,事无巨细,陆阳一件一件记在心里。
回家的路上,容萤似乎仍觉得如梦一般:“我怎么就有孩子了,这才多久。”
她伸手覆在小腹上,喃喃自语:“我每个月月信疼成那样,生孩子该有多痛啊……”想到此处不禁打了个冷战。
话音还没落下,猛地察觉到陆阳握住她的手紧了紧。
容萤偏头去看他,自从得知她有孕的事,陆阳的态度转变非常奇怪,他小心翼翼的和她相处,说话,像是有些怕她……
走了半截,他停下脚,唇抿得很紧,良久才轻声问道:“萤萤,你……害怕生孩子?”
被他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问得一头雾水,容萤理所当然的回答:“当然怕了,你又不生。”
陆阳紧张地望向她,嘴唇开合了几次,语气显得很是小心:“那你,会要这个孩子么?”
这一刻,容萤忽然就明白了他一直以来的担忧。
阴沉的天气,阴沉的日光,在街角站着的这个男人身形蓬勃粗糙,而他那样如履薄冰的表情,让容萤心里没由来地感到心酸。
“‘我’从前不要孩子,是么?”她轻轻问。
陆阳静了片刻,默不作声地点头。
容萤牵着他的手掌,玩耍般的甩了两下,轻松道:“我自然要了,怀都怀上了干嘛不要啊。她不给你生,我给你生!”
她猜到他想要个孩子,尽管自己没有那么大的执念,不过能让他高兴,也没什么不好的。
然而就在说完的瞬间,脚下忽然腾空,陆阳扶着她的腰,高高将人举了起来。
“哇——”
容萤晃了两下脚,不知该笑他幼稚还是笑他可爱,“你又玩这个,烦不烦呐。”
从小到大,他举过她很多次,每次容萤从高处看他,都能看到那眼底里掩饰不住的温柔与喜悦。这大概是陆阳表达他欢喜最直接的方式了。
他的手掌宽大有力,动作轻松无比,掌心的温度在腰间蔓延开,使人安心。
容萤在半空咯咯直笑:“老婆孩子都在你手里了,这下开心了吧?一举举了两个。”
陆阳微微一笑:“嗯。”
街上有许多人,来来往往,或有一两个人好奇驻足打量,他却全然不觉尴尬,仿佛人间最幸福的时刻莫过于此。
他可以有孩子。
他终于可以有孩子了……
容萤怀孕的消息传得飞快,第二天伯方就提溜着各种补品和岳泽几人一起登门来蹭饭了。
他们这团队里清一色的男人,又基本上是清一色的光棍,毫无经验,遇到这事七嘴八舌讨论得比三姑六婆还热闹。
伯方是最热心的那个,把带来的补品一字排开给陆阳指点江山。
“来来来,瞅瞅,燕窝、海参、鲍鱼,还有一只老鳖,这东西好啊,炖汤那是大补。”
他命下人都收好,道过了谢,又拿不准:“吃这么多,会不会补过了头?”
“去,没听说补还有补过头的。你再瞅瞅咱们家姑娘那身板儿,瘦成这样,不多吃能养好嘛?”
容萤身材纤细,平时不管怎么喂,她就是长不胖,可现在毕竟是两个人了,不能由着她任性,陆阳觉得有道理。
这一边儿三个年纪相仿的围桌而坐,岳泽还很怀疑,这怎么就怀上了?
“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啊?”
裴天儒皱了皱眉:“才两个月,哪里看得出来。怎么说也要到七八个月,找个有经验的大夫才能摸出脉。”
后者似懂非懂地点头,容萤其实也不了解,跟着似懂非懂地点头。
岑景看她一副茫然的模样,忍不住提醒:“有了身子就不能亏待自己,哪怕为了孩子平时也要多吃一点。”
“哦。”
裴天儒正色道:“酒也不能喝。”
“……”
岳泽点点头:“冰水也是。”
“……”
“平日里走路当心点,别蹦蹦跳跳的,若你一个人高兴也就罢了,可莫要苦了孩子。”
“记得水果要多吃。”
“还有蔬菜……”
说了一气,听得容萤头疼不已。
“我怀孩子怎么你们一个个儿的跟老妈子一样,都快赶上伯方了。”
岳泽伸手去弹她脑门儿:“还不是为了你好!”
由于容萤有了身子,陆阳更加不放心丢下她随周朗北上,和她提了一句,后者也是反应激烈,几乎拍桌而起,吓得他赶紧安抚。
“别恼别恼,当心动了胎气……我不去就是了。”
可正因如此,他又希望北方的战乱能够早点平息,给容萤一个安稳的环境生养。
周朗知道前因后果,并不强求他,只说若哪日想来随时给他备个位置,陆阳便另绘了一副详细的布兵图交到他手上。
“若再生变故,我还会送书信给你。”他顿了顿,补充道,“一定要信我。”
他答了声好,将东西收入怀中,第二日就启程去与大军汇合。
周朗走后,陆阳依旧陪着容萤在城里养胎,不时也会打探外面的时局,能看出来,那张图纸定王爷并没有全信,一开始南军打得很吃力,惨败了两次之后终于学乖了,老老实实按着他所指的路线范围进攻。
过了清原、廊口,再往北就是栗竹。他回忆当时的路线,端王此刻应该已经暴跳如雷,他性子急,想必会不顾一切在栗竹施以重兵。
“还在看呢。”容萤端着茶进屋,陆阳望了一眼,忙扔了图纸来接她手里的托盘。
“干嘛呀,紧张成那样。”她好笑,“都没三个月,什么也看不出来,瞧把你给怕的。”
尽管知道自己小心过了头,陆阳还是叹气:“谨慎一些总是好的。”
容萤弯下腰把落在地上的图纸捡起来,抖了抖,粗粗一瞧。
“现在打到哪儿了?”
他说在栗竹。
“栗竹是谁守城?”
陆阳顿了顿,“钱飞英。”
钱飞英的性格他们几个基本都见识过,五大三粗的一个汉子,憨厚老实,直来直去,可毕竟立场不同,而今兵戎相见也是在意料之中的事。但一想到他也许会死,容萤心里还是有点不舍。
隔天和岳泽等人提及战局,一干人都发了愁,唯独岑景沉默得最久。
“我去劝降。”
“他要是不肯怎么办?”
“总有办法的。”不欲让她烦忧,岑景摇了摇头,“这事你别操心,自己照顾好自己就是。”
岳泽表示赞同:“说的是,你一个姑娘家操心也没用,交给他去办吧,咱们顺其自然。”
第61章 【有时尽】
遥遥北方,京城之中,延庆殿内。
龙袍的下摆猛然扫过桌面,杯盏灯烛呼啦啦摔了一地。许久没看见自家主子气成这副模样,底下人都不敢吱声。
外头传来的战报一天比一天恶劣,南军放下杨城不打,竟绕了一个大圈子直攻阜宁,连栗竹也失守了。
他自诩在用兵之上不输旁人,多少年来没吃过这样的亏,自打丰河城陷落,这一个月中几乎屡战屡败,对方像是能看透人心一样,和先前几年的僵持战完全不同,简直匪夷。
内侍见他脸色难看,轻声细语地宽慰:“皇上,您消消气儿。”
“这不可能。”端王支着额头若有所思,“往杨城调兵明明是朕临时起意,他们如何会知晓?”
喃喃自语了一阵,他朝旁边的居河问道:“反贼的主将是何人?”
“回禀圣上,是周朗。”
周朗此人他有所耳闻,端王当即摇头,“不对,不可能是他,他没这么大本事。”
可是定王手下还会有谁是他不认识的?
沉吟良久,才吩咐下去:“再去查查,他身后可有给他出谋划策的幕僚。”
这段时间里,丰河城内一切如旧。
容萤被伯方岳泽摁在家里温养身子,陆阳在照看她的同时,依旧会给周朗寄信。岑景前去栗竹劝降,一走就走了大半个月。他们是在月末接到栗竹攻下的消息,但令人遗憾的是,钱飞英并没有投诚。
这个看上去有些不着调的憨厚将军,在性命与忠君之中选择了后者,无论岑景如何劝说,他依旧不改初心,即便死,也要作为端王麾下的一员大将而死。城破的那一日,他立在墙头,一把长刀横于脖颈,面向北方,双目炯炯有神,直挺挺地跪在那儿。
人各有志,所规不同。
能一条道走到黑,这份信念依旧使人钦佩。
容萤听到战报时,心中感叹万千,一方面惋惜钱飞英,一方面也担心岑景。
他回城的时候,伯方几人赶着去接他,天下着大雨,岑景没有撑伞,人和马一起淋得湿透,苍白的面容憔悴不堪。容萤取了薄毯给他裹上,端来姜汤放到他手中。
初春还是料峭轻寒,有些故事讲起来难免让人涩然。
他是从十六岁起就跟着端王爷,五六年来一直藏在阴暗里。
“将军待我很好,他是个正直的人,他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责任,他的责任就是,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忠君之事。”岑景闭上眼,摁着眉心,“得知自己养大的是个白眼狼,一定很失望吧。”
因为心中有愧,怎么安慰都是无解。在场的也只能默默地陪着他。
当夜晚上,岳泽拎了几坛子酒和他对饮,吐了喝,喝了又吐,最后歪歪倒倒趴在桌上。陆阳和伯方将他二人抬回房,彼时天已经快亮了,伯方倚在栏杆旁朝他轻叹:
“都还是孩子啊……”
四月山花浪漫,北方却战火熊熊。
南军的铁蹄如疾风骤雨,踏过嵩山,横扫千里,直逼京师。
大势已去,天下人都明白,而今南王爷是要取代北王爷了,夺城早如探囊取物,轻而易举,于是能倒戈的也就跟着纷纷倒戈。
等了那么多年,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回京城,对于容萤而言这是渴望了很久的梦想。
周朗不辞辛苦地赶回来,准备接他们北上。
“您定国有功,王爷说了,公主、王侯的封号还是次要,今后世子袭爵,锦衣玉食代代相传,子子孙孙都是太平无忧的。”
容萤听完了也不过莞尔,一个王朝能存活多久谁也不知道,哪里又说得准千百年后的事。
在丰河城住了几个月,而今要离开了,总会有些许不舍,临别前伯方备了一桌好酒好菜让大家吃个痛快。
席间觥筹交错,推杯换盏,气氛很是融洽。
容萤支着脑袋看他们,满屋子酒香,也把她勾得馋了,趁人不注意偷偷倒了一小点,还没等喝,四面八方都是眼睛……
陆阳坐在她旁边,一双星眸不冷不淡,直勾勾地看他。
容萤试探性地说道:“……一小口?”
陆阳神色未改。
“就抿一下。”她撒娇,“真的就一下。”
也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大酒瘾,陆阳从她手中夺过杯子,意思意思地在容萤鼻子下晃了一圈,最后自己一饮而尽。
容萤:“……”
卑鄙!!
“行了。”伯方笑她,“都是要做娘的人了,还那么爱喝酒,得忌嘴,忌嘴知道吗?”
容萤咬咬牙,“那你们也别在我面前喝啊,居心叵测。”
“为你好嘛,这不是。”岳泽故意在她跟前倒了一杯,“特地考验你的定力。”
她翻了个白眼,“谁稀罕你来考验。”
酒不能碰,只能捧个汤碗望梅止渴。对面的岳泽喝得很急,裴天儒摁住他的手,摇头示意,“你和岑公子也是,都少喝点,前几天才醉了一场,当心身子。”
“知道知道。”他不耐烦。
说话的时候,不经意和容萤的目光相对,他转过眼来微微一笑,后者也冲他颔首。
夜色渐深,酒楼下空无一人。
高悬的明月洒出一地清辉,像极了多年前的某个晚上。
容萤走出后门时就看见那个瘦削的背影立在不远处,大约是听到脚步声,他悠悠回头,眸中波澜不惊。
“不去和他们热闹热闹?”
她摇头:“不用了。”容萤走到他身边,两个人一同望向苍穹。
月光很亮,使得周围的繁星都失了颜色。
裴天儒笑着问:“有话对我说吧?”
容萤收回了视线,似笑非笑:“和你做朋友真不知是累还是轻松。”
“哦?”他语气里带着调侃,“你能把我当朋友,我已经很荣幸了。”
“阴险。”容萤评价道。
话虽这么说,她唇边还是含着笑,这段谈话比想象中还要来得轻松。
“天儒。”容萤平静地开口,“当初的约定,我可能没办法继续下去了。”
裴天儒目光温和,闻言也只是淡淡地看着她。
“其实我骗了你。”容萤对上他的眸子,“从一开始,我就只是打算利用你们。你说让我陪在岳泽旁边,我知道你做的什么打算,但我……”她神色坦然,“从来都没有放弃过陆阳。”
面前的这个小姑娘,似乎和初识时一样,对自己的决定永远一往无前。他忽然有几分明白岳泽当时所说的话了。
裴天儒笑了笑:“我知道。”
容萤略有不解,“既是知道,你这些年还肯帮忙?”
“为什么不呢?人生在世,闲者不过虚度一生,倒不如干点有意思的事打发时间,再说……”他双手抱臂,“我看岳泽也玩得挺开心的。”
“……”
她想她永远都捉摸不透此人内心的想法。
“容萤。”裴天儒转过眼看她,“有件事,我也瞒了你许久。”
容萤抬起头,只听他淡声道:
“我是个断袖。”
周围安静如斯。
她表情平平,像是早有预料似的:“我早就知道了。”
裴天儒怔了怔,容萤把他反应尽收眼底,觉得好笑,噗嗤一下没有掩住。
后者眉峰一动,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如何,很快也随她一同笑出声来。
酒楼里尚亮着灯火,丝竹声响,起坐喧哗。
饭局结束之后,天色偏晚,酒席撤去,众人已各自回家休息。丰河城一间民宅屋顶却坐着两个身影,一个清瘦,一个壮硕。
岳泽的手边依旧放了坛酒,时不时喝两口,裴天儒在他右侧,一言不发地陪着他。
冷酒入喉,牵起前情往事。
“天儒。”他晃了晃酒坛,笑叹道,“一转眼,咱们的公主都成亲了……”
裴天儒瞧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应声:“嗯。”
“往后就要为人母,生孩子,养孩子,看着儿女成双,岁月静好……说起来人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真是短暂。”
看得出他并没有喝醉,眼底里铺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阿泽。”裴天儒问道,“你现在还觉得迷茫吗?”
“她,还是你心里的那盏明灯么?”
——“从小到大,她做什么事,都好像不会迷茫一样,永远笔直的往前走。”
——“而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的未来该是什么。”
岳泽喝酒的动作一动,唇边忽然荡开笑意,他冲着冷月长舒口气。
“明灯还是明灯,不过我这一生不会只有一盏灯。”他放下酒坛,“我想了很多,这些年来,我总是跟在容萤的身后,陪她做她想做的事情,却忽略了自己。走过那么多地方,遇见那么多人,却不曾好好的停下来看沿途的风景,实在是觉得遗憾。”
“我想,京城我就不去了,趁着年轻在江湖上闯荡,等老了回忆起来,才不会感到后悔。”
“好。”裴天儒轻轻道,“你若想去,我随时都有空。”
岳泽感动地点了点头,伸手在他肩上一打,热泪盈眶,“好兄弟。”
他笑容如常,抬手对他示意,“酒也让我喝一口。”
“行。拿去。”
寒天饮冷酒,点滴在心头。
裴天儒望向酒楼下的那一角阴影,容萤方才的话犹在耳边。
“你不打算告诉他吗?”
他说不了。
“不是所有的事都能说出口的,表明心意最大的风险就是,再也回不去了。”
*
启程的当天,伯方泪眼汪汪地将收拾好的行李递给岳泽与裴天儒。
容萤盯着那鼓鼓囊囊的包袱,怅然道:“你们……真的不随我们回京么?”
“暂时不回了。”岳泽伸出手在她脑袋上揉了两下,“等孩子满周岁我们再来瞧你。”
陆阳沉默了半晌,望向裴天儒:“准备去哪儿?”
“天下之大,四海为家。”他豪言壮语说完,笑道,“阿泽说想看看大漠风光,正好我也没去过,先到那里走一趟吧。”
岳泽背上行囊,豪情万丈,“你们等着啊,小爷我总有一日会变成一代大侠,届时有你们羡慕的。”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说完,潇洒地挥了挥手,便转身往前走。
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一别经年,也不知几时能再相见。
伯方定定地站在远处,瞧着远方偷偷掉眼泪,陆阳见了,不禁叹气:“这么不舍,为何不随他们一同去?”
他哽着声摇头:“我得在京城待着,有个固定的地方,两个孩子玩够了还能找到家回来……”
他们在丰河城门口分道扬镳,一行人往北,一行人往西。
朝阳初升,大道笔直地朝前延伸,马车摇摇晃晃,迎风疾驰。
第62章 【既视感】
去时匆匆忙忙,回程比想象中还要快。
端王的兵马在城内负隅顽抗,抵挡了不到三日就土崩瓦解,南军如潮水般涌入京都。经历了数年的战乱,大郕的江山终于合二为一,身在其中的人皆有种重担卸下的轻松感。
大军挺进,城内一片混乱,这不算是新王朝的开辟,定王对投诚的北帝旧部很是慷慨,并未伤其一兵一卒。
皇城的门大开着,然而宫内宫外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端王,像是凭空消失了似的,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三年来的交战,让定王积聚了满腹的怨愤,他心有不甘,下令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揪出来。
容萤跟在大军之后,进了城,她第一件事就是赶去公主府。
门口是进进出出的下人,从前还是卑躬屈膝的模样,眼下已抱着金银细软,能跑多远跑多远。北帝的公主必然将成为新帝的眼中钉,没道理还待在府里为她卖命。
“宜安!”
容萤在人群里搜寻,身段模样有几分相像的都被她拦住。
陆阳担心她身子不适,忙挡在前面怕她被人推搡。容萤心里着急,随手拉住一个跑过去的小丫头:“你们家公主呢?”
她茫然地说不知道。
容萤气得直啐她,就这么一路问着往里走,总算逮到个老嬷嬷,她年迈跑不动,坐在回廊下,气喘得厉害。
“公主从昨天开始便把自己关在房中,没再出来过,也不知是在做什么。”
陆阳一听便觉不妙,拉着容萤不让她过去。
“不行,我要去看她!”
“你眼下有身孕,不宜受刺激。”他的手没有松开,扣得很紧。
容萤冷然回头:“倘若这点刺激都受不了,也不配做我的孩子。”
她与他四目相对,陆阳静静地看着她,手指缓缓撤了力道。
如方才老嬷所言,寝殿的门紧闭着。
外面的人哐当一声砸开,入目便看见一双高悬的腿,在半空荡悠,陆阳不由心中一凛。
“快把人放下来!”
容萤不管不顾地拨开他,将宜安抱在怀里,摸到四肢尚有余温,她忙探了探鼻息——还活着!
庆幸她赶得及时,又恨她意气用事。
宜安这根绳子还没挂上去多久,陆阳已命人去请大夫,她很快转醒,睁开眼,朦胧间看见容萤,哑着嗓子说不出话:
“你……你怎么……”
容萤冷着脸把她扶起来,毫不留情,抬手就扇了她一巴掌,清脆响亮。
在场的都吃了一惊,连陆阳也没有意识到她会有这般举动。
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的人,气息还弱着呢,不仔细照看也就罢了,怎么还打人家……
“他都跑了,你还巴巴儿的去死作甚么?”她厉声呵斥,“就这么喜欢给他收拾烂摊子?”
宜安眼圈微红,轻声细语地说:“他毕竟是我爹啊……”
“你把他当爹,他把你当闺女了么?逃走之前带上你了么?”容萤不加掩饰地讥讽她,“自作多情。你便是替他死了,他只怕也不会记得你,更不会感激你。”
宜安微微一怔,双眸里蒙上一层水雾。
容萤道:“他贪生怕死,你怎么不也随他一起贪生怕死?你不是视他如神明,凡事以他为榜样的么?”
知道这话里的意思,宜安嘴唇轻颤:
“可我、可我到底是他的女儿,是害死你一家的罪魁祸首,你就不恨我么?”
“不恨你?我当然恨你。”容萤平静道,“你当死了就是偿债?依我说,活着才是偿债。想替你爹赎清罪孽,那就给我活下去,这辈子有的是苦头叫你吃。”
“容萤……”
她揪着她衣摆:“你听好,我救了你,现在这条命是我的了,我让你死你才能死,知道不知道?”
闻言,宜安呆坐在原地,愣了许久,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扑在她怀中。
容萤轻叹出口,伸出手一下一下轻抚着她的头发,哄小孩子似的软语宽慰。陆阳伫立在一旁,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很欣慰。
能听到她说出这样的话,他知道,她是真的长大了……
大郕的锦绣山河换了主人,新帝登基有许多繁琐杂事要处理。
容萤和陆阳仍旧搬回宁王的旧宅居住,第二日,新皇的敕封便下来了,和周朗所说的一致,郡主晋升公主,只不过封号赐的是繁昌,听上去有极好的寓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