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刚毕,风里一股杀意蔓延,眼前的刀光并着雷电,一齐闪过。
秋亦心上一惊,飞快抱着听君从原地侧身避开,只听“噌”的一声响,火堆旁一把钢刀赫然斜插入土。
第52章 【灾患丛生】
只听得蓬的一声大响,已有人欺身上来,拿刀挑了那烧得正旺盛的火堆,火星子登时溅了一地,一旁的车夫身上尽是火苗,烫得他嗷嗷直叫。
秋亦撩起一脚踹开那人,伸手掩着听君,怎想耳畔又忽来掌风,他险险避开,忙侧身拦住迎面而来的刀剑,两指一夹,右手疾挥将那来人推出去。
这变故突如其来,昔时还没弄清眼前情况,就莫名其妙进了乱斗之中。他先前从未接触过金人,自不知对方武功套路,拆了数招后才抽得空闲,扭头就朝秋亦喊道:
“怎么回事,你们几时又惹麻烦上身了?!”
后者并不回答,只专心应战。
金人虽是人多,但功夫并不及他二人,打了片刻,秋亦隐隐觉得敌人这手法很是古怪,不像是有心要取他们性命,反而有进有退,似另有所谋。
正疑心之时,四下里不知何处传来嗤的一响,他刚要回头,几股浓烟蓦地升了上来,把周遭围得密不透风。
因上回吃过徒单赫的亏,秋亦忙先捂住口鼻,待得另一只手习惯性要去牵听君时,手却捞了个空。
他心中猛然一凉,这一瞬意识到了什么,哪里还顾得闭气,急急朝前跑了几步,怎奈何白烟浓重,根本看不清,倒和昔时撞了个满怀。
“哎哟!你看着走啊!”
秋亦烦躁的一甩袖摆,却又还是开口问道:“听君呢,你见着她了么?”
“阿君?她没和你在一块儿?”昔时脸色微变,即刻肃然道,“糟了,没听到脚步声!他们那帮人难不成是走了?”
秋亦回身就道:“我出去追。”
“你等等!”昔时一把拉住他,“人家有备而来,都不知道跑多远了!这地方你熟么就乱跑?!”
“那还能怎么办?!”
极少见他这般失态,连说话的声音都带着颤,昔时微微一怔,只得宽慰道:“咱们先别自乱阵脚,听君和他们能有什么过节?多半是冲着你来的。”
幸而由于这风雨天气,庙中烟雾很快散尽,地上的蒲团凌乱破损,车夫在早在方才混乱之中逃走,四下里什么也没有。秋亦皱着眉抬眸四顾,但见对面的木柱上插着一把匕首,匕首一端缠了一张纸条。
他疾身上前去了字条来看,上面白纸黑字写道:
请秋少爷明日辰时来庙外十里坡处一会。
“这字也写得太烂了……”昔时拿过来仔细瞧了瞧,蓦地展开眉,“他们是你在扬州遇上的那群金人?”
秋亦心不在焉的点头。
“不对啊,上回那黄头发的,不是已经死了么?”
“我也不知道!”他懒得再回答,举步就往外走。
昔时不由一愣:“诶!你干嘛去啊!”
秋亦微微偏头:“去十里坡。”
他惊愕:“这么早……离辰时不是还有三个时辰么!”
秋亦愠怒道:“难不成要我在这儿等着?!”
“……既是冲着你来的,应当不会拿阿君怎么样,你冷静一点。”见他眼中似充了血,模样甚是吓人,昔时禁不住摇头,“你这么冲动,会出事的!”
“我如何冷静得下来!”
他咬咬牙,袖中的手紧握成拳,指甲却已深深陷入肉中。若是以往,他自然不会这么担心,可偏偏是这个时候……
单单想着她怀有身孕,胸口就徒然袭来一股恐惧,手脚一片冰凉。
“我夫妻二人的事,用不着君堡主来管,再会!”
他言罢,草草拱手,一头扎入庙外狂风骤雨之中。
*
次晨,辰时刚至。
天空已放晴,地上的水洼里铺了一层落叶,皆是昨夜因风打落的。十里坡此地原有个客栈,眼下却人去楼空,只有一棵歪脖子树尚在坡上轻轻摇曳。
秋亦就在那树前站了,双眉深拧,直看着那前面小路上渐渐逼近的几人。昔时见得此状,忙从树上跳下来,手扣在腰间宝剑之上,面色凝重。
对方来者不少,但看衣着服饰,竟有几分像是金兵的穿着。为首的是当初徒单赫的手下,他手持大刀,架在听君脖颈之处,一步一步往这边行来。
秋亦眉峰一皱,因见她双手被反绑在身后,口中也塞有巾布,青丝凌乱,形容憔悴,心里便一阵绞痛。幸而除此之外未曾受什么伤。
身边昔时亦狠狠咬着牙,低声骂道:
“这帮畜生。”
在离秋亦几人数丈距离之外,那壮汉就停下步子,操着一口不太流利的中原话问道:
“对面可是明月山庄三少爷,秋亦?”
他闻言冷哼道:“你留了书信给我,却还问我是不是么?”
那人和底下金兵对视了一眼,又用女真话嘀嘀咕咕不知说了些什么,继而才扬首对秋亦道:
“阁下杀我主上,论理我是该向阁下讨个说法的。不过如今事况紧急,要是秋少爷肯答应我等要求,我等定将尊夫人双手奉还。”
“你家主子是我杀的。”秋亦冷声道,“和她无关,你要寻仇,拿我的命换她的就是。”
听君闻言一怔,眸中含泪,只朝他不住摇头。
不想那壮汉一声冷哼:“秋少爷以为同一招还能行得通?少废话,你要是不答应,我现在就杀了她!”
眼见他当真拿刀用了几分劲,听君脖颈上登时划出一道血痕来,殷红流淌。秋亦浑身紧绷,眸中含怒,却又想不出办法来。
“好……你说,什么条件?”
“好说!”壮汉朗声道,“秋家家财万贯,我等只要三少爷肯拿出一百万两的米粮酒水,从此后再不纠缠。”
一百万两,这可比上回徒单赫开口要的一万两足足加了一百倍。
秋亦冷眼看他,面不改色:“好,一言为定,何时交易?”
壮汉左右瞧了瞧:“此处荒郊野外,想来筹钱不易,就给你五日期限。五日后辰时,仍在这十里坡,一手交货,一手放人。”
他毫不迟疑:“好。”
“我丑话可说在前头,倘使届时见不到那货物,三少爷就等着给夫人收尸吧!”
昔时想了想,忽然插话“一百万两的米粮,那可不是小数目,光运过来,只怕也要好几十辆马车,你们收的下?”
“这个就不用你们操心了!”壮汉似乎不欲多言,押着听君要往回走,临行前还不忘叮嘱秋亦。
“提醒三少爷一句,这次别想耍什么花样!否则吃亏的还是你们自个儿。”
昔时不由骂道:“这金狗有够嚣张的!”
正见前面听君慢慢转过身去,秋亦眼前蓦地一亮,瞧她被绑着的手,悄悄而又艰难地比划了几个手势。
——我在一座荒村里。
“荒村?”
他喃喃自言,“这附近可有什么荒村?”
“荒村么?是有一个。”昔时道,“离十里坡还有段距离,前朝时留下来的,因说是村中染了瘟疫,后来人都走光了。”
“嗯。”他若有所思地颔首,“那种地方,要是安营扎寨,定然十分隐秘……”
昔时听得奇怪:“什么安营扎寨……这事你打算怎么办?要回趟山庄,拿银票换米粮吗?”
“一来一回五天也就去了,哪里赶得上。”秋亦声音一沉,只举步往山下走,“更何况,我已不是秋家人,犯不着找他们借银子。”
昔时在他身后跟着,追问道:“不拿钱?那怎么赎人?”
“我自有法子。”
见他不愿多言,昔时只好也闭了口不问,仍不依不饶地随着他下山。
*
傍晚时分,天色渐暗,前方杂草丛中隐隐见得一个老旧的牌楼,那上头的文字早已斑驳看不清,只不远处堆了许多大石,顶上用朱砂写着“荒石村”三个字。
这村荒凉许久,早无人居住,那杂草都快没过人膝盖,秋亦抬头寻了一株枯树,纵身上去,昔时正在左右张望,一见他爬上去,也忙尾随。
借着夜色隐蔽身影,他皱着眉低头扫着这座村落,房舍虽不少,但很多已是残破不堪,不能住人。可放眼望去,村中竟星星点点的有些火光,待得细看之时,那街道上居然整整齐齐走过几队金兵。
昔时看得一怔,低声提醒他:“人这么多,你现下就要去救她?”
秋亦凝眸不语,瞧了一阵,才道:“这些金兵为何会在此处?”
“北方战事吃紧,他们又失了襄阳六郡,这批军队留在这里,恐怕是为了取扬州临安两地。也不知是几时潜入南边的……”他话到一半,忽而恍悟,“怪不得他们要你拿出那么大笔粮草来,你们两个,大约从至扬州起就被他们盯上了。”
昔时犹自摇头:“对方人太多,若是硬碰硬,胜算太小。我在扬州附近倒还有势力,能调十几个人来。”
“那正好。”秋亦似想到了什么,“你帮我带一封信去扬州。”
“信?”昔时莫名地望着他,“去扬州,一来一回,快马加鞭也要两日,来得及么?”
“那就还剩三天时间……”他沉吟半晌,心自焦虑,“来不及也得来得及,没办法了。”
“嗯。”昔时点点头,“事不宜迟,那你快去写,我今晚就启程!”
*
两日之后,在绍兴府附近的一处小镇上的客栈内,秦书几人风尘仆仆的下了马,脚步不停地向里头走去,还没等小二招呼,就随着昔时上楼。
“少将军!”
秋亦打开房门,此番来的只有秦书,曲无名和王随安三人,他忙请进屋中。
“书信写得匆忙,大老远劳烦几位赶来,晚辈着实内疚。”
“哪里的话!”曲无名大手一挥,在那桌前坐下,脸上表情严肃,似乎蕴着怒意,“这金狗好大的胆子,竟如此堂而皇之地侵入我大宋国土,不好好挫挫他们的威风,我曲某人就是死了也没脸去见将军。”
秦书微叹了口气:“稍安勿躁,我们此番主要是去营救少夫人,你别逞顾着英雄,却打草惊了蛇。”
末了,只肃然问秋亦:“少夫人如今情况怎样?”
“还好。”他双眉微蹙,“他们暂且不会对她如何……只是,我担心……”
“我知道。”秦书在他肩上拍了拍,“你且莫慌了神,少夫人虽怀着身子,但我上回见她面色红润,尚还健康,挨这么几日不成问题的。”
这话旁人听还好,在场唯有昔时一人并不知情,闻之便愣住,呆了好久才反应过来。
是了,也怪不得秋亦会这么失常……
思及如此他心也无端惴惴起来,知晓听君那身子本就纤弱,金人定然不会好好待她,荒郊野外,倘使……
想了想,又狠狠摇头。
孩子又不是自己的,这么着急作甚么?
真是莫名其妙。
那姓秋的的孩子,没了倒也正好,和他心意。
可转念想着若真是这般令她小产了,会不会往后身体更弱了?
乱七八糟想了一通,脑子里却似浆糊一样搅成了一团,心绪纷乱复杂,连自己也道不清说不明的。
那边秦书几人对着救听君一事早商议起来,因对荒石村不熟,又不知听君被关在何处,要救人难免有些艰难。
“以你们上回所见,对方虽带着军队,但到底要掩人耳目,人数定然不会太多。依我所见不会超过两百。”
王随安听之就摇头:“两百那也够多了。”
“我们人少,对方人多,看上去是没什么胜算,不过人少自也有人少的好处。”秦书拿出纸笔来,“若我们能得手救到人,要撤走的话就容易得多。”
他抬头问道:“我没去过那村子,不知能否弄到村落的大致图纸?”
昔时听之淡淡道:“无妨,我去过几回,笔给我,我来画。”
“好。”秦书略一颔首,将笔墨给他。
不过多时,他便将一张简单的地图画了出来,秦书看了一眼,便已有数。
“还好,房舍很多,要潜入的话,并不难。”
他拿笔划了几处位置,继而捋了捋胡须,朝众人颔首道:“我们既是要救人,那么现下最好便是用声东击西的法子。”
王随安寻思道:“几人声东,几人击西?”
秦书道:“我是个书生,什么功夫都不会,此番自然不能与你们同行。声东之人当然越多越好,可击西营救少夫人的也必须是武功上层之人才行,如我猜得不错,那金人想来也留有一手防备。”
曲无名苦笑道:“咱们一共才五个人,你若不去,就只剩下四个,救人怎么也得要两个高手,难不成让我和安子去声东?”
“呃……”
“这个不是问题。”昔时站出来,左右颔首道,“我手下还能叫十几个人来,武功虽不及几位,可只是声东的话,想来足以。”
“十几人?”秦书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此前不曾留意,而今听他这般口气,不觉好奇,方笑问道,“小兄弟什么来头?”
不等昔时回答,秋亦已在一旁淡淡插话:“他就是个地头蛇。”
昔时:“我……”
“哦。”秦书甚是明白的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曲无名拿过那画好的图纸看了几圈:“大致就这么定了,现今最要紧的就是少夫人的所处之处。”
“嗯……”秦书微微皱眉,“时间紧迫,得让个人夜里去探探才行。”
王随安苦笑着摇头:“我和无名轻功可不好,这档子事儿还是留给小辈吧。”
秋亦思忖片刻,正要开口,不想昔时却先他一步。
“好,今晚我就去。”
“也好。”秦书倒也赞同,偏头对着秋亦道,“那少将军就随我去镇上准备些东西。”
秋亦微有些讶然:“准备何物?”
“又要玩障眼法的把戏了?”王随安闻言就笑了起来,“想不到秦军师还是宝刀未老啊……”
不料秦书却是冷眼哼了一声:“什么军师,我都没脸自称,要你拿来说嘴么?”
第53章 【自言昔时】
夜深人静,时而传来几阵风声,隐约听到门边巡逻兵走过的脚步,听君从睡梦里睁开眼。地上湿气很重,凉意甚浓,她轻轻挪到墙角之处,正闭眼准备接着睡,头顶的瓦片忽的被人揭开,月光一瞬投射下来。
她皱着眉避开视线,等适应那光亮后,再抬眼,竟见着一双黑靴立在跟前,听君怔忡不已,愣愣的看着昔时撩袍蹲下身。
她被绑在此处两天两夜,嘴中还塞着帕子,虽是还有些精神,但明显憔悴了许多,眼底下一片青黑。也不知那群金人到底有没有给她送水送饭。
昔时伸手将堵住她嘴的巾帕取了下来,听君微微喘着气,嗓子干痒难耐,可因怕被人听见,也不敢咳出声。
见她嘴唇干裂出血痕,昔时未及多想拿出水袋,小心喂她喝下。
淡漠的月色照着她侧脸,依稀能瞧得嘴角的裂开的伤口。
他皱眉沉默许久,仿佛也挣扎了许久,直到最后,仍悠悠拿了拇指极轻极轻地自那伤口处抚摸而过。
如今,她已经是秋亦的人。
她怀的是秋亦的骨肉。
可为何,自己仍旧这么不甘心呢……
“君堡主……”听君尴尬地避开他手指,小声扯开话题,“只你一人前来么?”
“秋亦有事。”他笑着,甚是自然的答道,“我们正在想救你的法子,眼下我只是来看看你的所处之处。”原本打算看一眼她就走,但没忍住,还是冒险跳了下来。
听君心存感激,提醒他道:“此地尽是金兵,你要小心些。”
“无妨,夜间他们巡视的人也不多。”昔时回了神,淡淡一笑,似是宽慰她道,“你放心,明日我们就来救你出去。”
听君僵硬地扯了扯唇角,半晌才轻声道:“都怨我太没用,老是给你们添麻烦。”
“与你无关。”他心上一软,这一瞬莫名的羡慕秋亦。
“本就是他惹得祸事,反倒每每连累你,你看你,都这幅模样了,还自责什么?”
若是这辈子,也能有一个人,如此安安静静地待在他的身边,对他简单又温柔的微笑,永远不曾后悔,永远不会埋怨。
真能这样,那就好了……
不敢深想下去,他忙用别的事打算思绪:“你可知道,这金狗几时从你门边巡逻一次?”
听君偏头想了想:“白天是半个时辰,门口还会有四人看守,夜里只一个时辰一次,听着门外好像没人。”
“有的。”昔时皱眉摇头,“不过是离得比较远,金狗也狡猾,多半猜到我们会来,那夜间的守卫比白日还多上一倍。”
“啊?”听君讷讷摆首,“那你们还是别来了……”
“不来怎么行,留你一个人在这儿?”昔时无奈地笑了笑,“他们又不给你送吃的,真等上五天,你不是要饿死?就算……我不心疼那孩子,却也心疼你……”
说到最后他渐渐住了声,垂眸没再说下去。
两人就这么默默地呆着。
直到头顶的月亮被云层遮住,抬眸已见不到她的脸,昔时才轻叹道:“你……好好照顾自己,安稳睡一觉,明日,就是我死,也要把你救出去。”
她听得喉中莫名一紧,哑然摇头:“其实,你不必……”
“我该走了。”不等她说完,昔时就不动声色地打断,“呆太久毕竟不妥,一会儿巡视的人还要过来。”
知道他不愿听,听君歉疚地低首:“嗯……”
临行前,为了以防万一,昔时还是把那帕子又塞回她口中,仍旧从屋顶跃出,并仔细将瓦片一一放回。
四下里又再度陷入黑暗,而听君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眠。
*
回到客栈时,天边已渐渐吐白,秦书几人靠在椅子上皆是一夜未睡。
一见他回来,秋亦便起身问道:
“人怎么样?”
昔时皱着眉摇头:“很不好,今日必须得把她救出来才行。我看那金人压根没打算给她留活路。”
“依我之见,最好是午后去。”秦书捏着白须略一思索,“那帮金狗多半料到我们会夜里去劫人,自想不到我们大白天里就去。”
“听君的位置在荒村正中一个小院子的仓库内。”昔时伸手在图纸上指了指,“这地方不太好,左右守着人,视线空旷,要是按昨儿定的计划而行,只怕有些困难。”
“嗯……”秦书想了想,“看来买的那几匹马还不够用,一会儿得再置办几匹。”
“马?”昔时犹自不解,“你们买马来做什么?”
曲无名闻言即笑道:“这你就不懂了,他的拿手好戏就是耍诈,那马儿能跑能跳,古有田单火牛阵,我们倒可以来个火马阵。”
秋亦听着就皱眉:“要用火烧?”
“别听他胡说八道!”秦书无奈地摇头叹气,“我这马当然不是拿来放火的。”
“既然是要青天白日去劫人,若没有雾气烟气掩护,岂不是当个木桩子站着让人打么?”
昔时若有所思地颔了颔首:
“不过近来风大,烟雾也散得快。”
“这个自然。”秦书提笔在那图纸上画了画,“马匹一共有十,我会从村口赶进去。少夫人处在中央,虽是在敌军眼皮子底下,可烟雾中我们要找也方便许多。
“适才我大致算了算,只有一炷香的时间……”
王随安喃喃自语:“还是在微风之下勉强坚持一炷香,一炷香之后,烟雾会薄许多。”
“正是。”
秋亦肃然沉眸,知晓其中利害:
“也就是说,必须要在这一炷香的时间内将人救到?”
秦书点头:“嗯,不仅如此,安子和无名要分别带人在村东村西两处造出声势,届时你们还得全身而退才行。”语毕,他转头问昔时:“君少侠那边具体能带几人?”
“有十二,我已命他们在镇上等候。”
“那就好,村东村西分别六人。”秦书神色认真地看着秋亦与他,“至于少夫人那边,就要靠少将军和君少侠了……成败与否,至关重要。”
秋亦淡淡应道:“大可放心。”
见他胸有成竹,秦书也就不多说什么,拿笔在村口附近点了点。
“我安排了五架马车在此,时间一到,无论情况如何,你们都必须赶来。记住,上了马车就别停下,行到城内再下车。至于上哪一架,那都随意,剩下的车马,我会分散别处,以扰乱金兵的注意。”他言罢,这才放下笔,“救人如救火,诸位,可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
“知道。”像是一下子回到多年以前,曲无名微微一笑,“秦军师多虑了,我可从不打没有把握的仗。”
一席话,说到尾,秦书喘了口气:“眼下时间还早,大家也都累了,且去睡两个时辰罢。”
他抬起头来:“午时一到,就该行动了。”
*
今日的阳光格外好,灿烂夺目,即使是关在屋中,听君也能看到那自缝隙里照进来的丝丝缕缕的光芒。
适才曾有人开门来瞧过她的情况,大约见她仍安分呆在原地,却也没细看就离开了。
她回头看了看,反绑着手腕的绳索已在墙上磨了一半,再坚持一阵应该就会断掉。
听君靠在墙上歇了口气,好几天没有进食,她早已觉得体力有些不支,明知稍稍用些劲绳子就能崩坏,可却半分力气也使不出来。
正闭目休息了一会儿,耳畔忽听得一些吵嚷声响,她讷讷抬起头来,心跳加快,想着昨晚昔时的话,不禁既是欢喜又是担心。喜的是自己能够脱身,担心的却又是秋亦的安危。
大门被人从外砰的一下踢开,不想一股浓烟涌了进来,被阳光一照连里头细微的尘土都能看见。她本以为来的会是秋亦,怎料那人一走近,待看清他的脸时,听君心里徒然一凉。
这来者竟是徒单赫的手下。
不知是早已听到风声还是如何,他手脚比秋亦快上几分,话不多说破门而入,一把就将听君拽起来,扛着便飞快往外走。
怎奈何四周白烟滚滚,没行几步他就一头撞在了树上。
“呸!”
那壮汉啐了一口血水,狠狠抹了抹嘴角,只把听君拉到跟前来,怒目骂道:
“横竖也是死,今天我是逃不过这一劫了,你也别怪我,要怪就怪投错了胎吧!”
他言罢,从腰间缓缓抽出钢刀来,扬手就狠狠往她脖颈落下……
那刀刃离她脖子不过几寸距离,正在这时,他手腕忽被一物掷得生疼,虎口一震,钢刀应声而落。
听君忙往后退,背脊却抵上一人温暖的胸膛,她浑身一颤,悠悠回过头。
秋亦就在她身后,白烟之中的侧脸模模糊糊,朦朦胧胧,这样的侧脸,她曾在梦里在现实见过多次,梦过多次,却没有哪一次像此时此刻,更令她刻骨铭心。
眼底骤然起了一层雾气,也不知是眼泪还是那烟雾。
只见他亦朝自己低下头来,淡淡笑道:
“没事了。”
心里无端涌上酸楚,泪水沿着脸颊落入唇角,刺着嘴上的伤口疼到骨子里。
秋亦将她堵口的帕子小心取了下来,又扯断了束手的粗绳,扶着她在树旁坐下。
“秋亦!”那边,壮汉怒目而视,右手虽不能使,竟用左手拾起地上的刀来,大叫一声揉身扑上,朝他挥刀而砍。
秋亦怀抱着听君,脚步一转轻轻避开这一招,随即两指点中他少海穴,壮汉避之不及,左臂顿然麻木,秋亦趁机卸了他大刀,点了他穴道,而后旋脚一踢将其踹入浓雾之中。
与此同时,不远处闻得一声惨叫,昔时把前头几个乱窜的守卫收拾干净,牵着马拨着白雾,摸索往这边走来。
“秋亦!阿君!”
寻了半晌才见他二人站在树下,昔时忙走过去,左右看了看。
“人都没事吧?”
秋亦颔首问道:“现在什么时候了?”
“已经半柱香了。”昔时领着马,眉峰一皱,“跟着马走吧,应该来得及。”
眼下看不清敌我,怕就怕暗处会杀出个什么人来,秋亦搀了听君,沉声道:
“小心为好。”
“怕什么,大不了一路杀回去。”
四下里尽是吵嚷之声,也分不出什么方向,只能凭着来时感觉一路朝前走,沿途不时撞上几个金兵,幸而昔时眼疾手快,皆被他一刀毙命。
行了没多久,隐约见得有树,估量着快到村口,周遭反而安静下来,如此这般寂静,倒让他越发容易捕捉到声音。
昔时本行于最前,将至牌楼下,蓦地觉察到风中有利器破空之响,他猛然停下脚步,暗道不好,急声道:
“快低头!”
因浓雾之由,这话即是说了也迟了,当他能见到箭锋时,身子早先一步挡了上去,锁骨之处顿时刺痛难当。鲜血顺着衣襟顷刻间便把上半身染红。
见他中箭,秋亦微微一惊:“你……”
“没事……”昔时咬咬牙,一手摁在那箭羽上,狠狠拔了出来,箭尖呈黑红,居然还淬了毒。
他低声骂了两句,勉强稳住步伐。
“快走,这附近还藏了弓箭手,他们若是乱射一通,就算有白雾遮掩,我们也吃亏……”
话音才落,昔时便皱起眉来,看着眼前的雾气渐渐变淡,他强自提了口气:
“糟了……时间不多了。”
伴着他此话,耳畔窸窸窣窣落下几枚羽箭,不知是否是视线变好了,隐在村落街道两旁的射手竟当真引弓胡乱射起来。
身侧箭如雨下,昔时只得挥剑挡住一些,眼看身后烟雾渐散,追兵将至,秋亦也感到应付吃力。
艰难行了一段路程,那前面忽见一匹马向这边疾奔而来,原本停在村外的马车现下不知被谁驾到此处。秋亦只道是秦书久等他们不来,故而亲自赶了车营救,没想等那马车靠近,驾车之人居然是方简。
他看得愣住:“师父?你怎么会在此?”
方简勒住马,扫了一眼他几人,见他们皆是一派狼狈,忙掀开布帘,匆匆道:“此事,说来话长,你快让他们上马!”
“是。”
第54章 【诉尽衷情】
为了图快,方简的车驾得并不稳,加之这一代的路也十分颠簸,马车颤颤巍巍地朝前而行。
秋亦撩开帘子往后看去,傍晚夕阳的红色染了半边天幕,道路两旁的树渐行渐远,并没有听到别的什么声响。大约那群金人尚未追来。
车内,昔时靠在软枕,皱着眉将臂弯上的一支断箭拔了出来,登时鲜血四溢,听君看得一愣,忙取了帕子伸手去给他止血。
适才场面混乱,倒不曾发觉他身上竟受了这么多处伤,那绣了青竹的绢帕不过多时已然被红色浸透。
眼见昔时嘴唇渐白,脸色愈发不对劲,听君手忙脚乱地又抽了条帕子,随即赶紧去唤秋亦。
“怎么了?”
闻声,他放下布帘,对面的昔时一见他瞧过来,自不甘服软,偏是强撑着笑道:
“没什么大事,中了几箭而已。”
秋亦从他脸上一扫,沉声道:“箭上有毒?”
“这点小毒,我运功逼出来便是。”
昔时言罢,当即就抬掌提气,不料胸口之处猛然涌上刺疼,他惊愣之余,只觉口里一股腥甜流淌。
秋亦微怔一瞬,飞快点了他身上三处大穴,肃然喝道:
“别动气,你这毒厉害得紧,再强行运功,毒液会渗入五脏六腑的!”
听君闻之讶然:“这么严重?”
“你……你少唬我。”昔时咬咬牙,往后缩了缩,“我从前什么伤没受过,哪里会怕这等小痛小病的。”
“信不信由你!”看他如此这般,秋亦倒也不为难,反是冷笑道,“我话是说到这儿了,你要自寻死路与我无关。”
听君自知不能放任昔时不管,只得轻轻拉了拉秋亦,柔声劝道:“咱们还是帮帮他吧,好歹他也是为了救我……”
“是他自己不听的。”秋亦无奈地摇摇头,“我又没逼他。”
他这脾气发起来,说什么都难。
听君朝昔时看了看,又问道:“就没什么解毒的药么?”
“这是金人下的毒,我并不认识。”秋亦思索片刻,“就是要配置解药,那也需好几日时候,他撑不了这么久。眼下最快的法子便是将他体内之毒逼出。”
听到还是有办法,她稍松了口气:“那你不能帮他么?”
“我一个人不行。”秋亦抬眸扫了眼昔时,后者正不屑一顾地对他翻白眼,“至少也要两个人,可眼下师父尚在驾车……”
他话音刚落,就听车外方简朗声道:
“再坚持一下吧,等进了城就好了。”
离得最近的便是绍兴府,可按这速度,如何也得花上三个时辰。
时间已是黄昏,只怕那时早已入夜。
虽是担心得很,听君亦没有办法,偏头去看昔时,却见他已闭了眼睛,倚着车壁,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春日里天气反复无常,一入夜,外头居然下起了小雨,晃荡的马车把那帘子也摇得飘了起来,几粒雨丝溅在昔时睫毛之上,他轻轻眨了眨却没睁开。
听君看得眼皮突突一跳,她忙拿手在他额头上探了探,刚一触及便是滚烫,急急回头对秋亦道:
“他烧得好厉害。”
她的手还未及收回,昔时就顿然紧紧抓住,牢牢不放。
秋亦看在眼里,眉头不自在地皱了一下,伸手试着去扳开。
怎想对方似有防备,握得甚是用力,饶是他也卸不下那手,因怕伤了听君,秋亦便没再纠结下去,只冷声哼了一下:
“这么有精神,烧个一时半会儿,想来不是问题。”
听君听他此话哭笑不得,却不知该说什么好,自己亦扶着软枕坐在他旁边。
马车仍旧颠簸,薄薄的细雨不时打在她脸颊,听君望向车外夜里深蓝的天幕,眼前视线模模糊糊,有些瞧不清楚。
依稀见那才吐绿的杨柳在迎风摇曳,满地春花,漫山青黛。
仿佛像是回到了山庄里,第一次去秋亦院中侍候的时候。
那时的天,还没亮,和这颜色有几分相似。
不深不浅,不浓不淡……
官道两边的草木却开始朦胧起来,睡意蔓延上眼,她双目一合,头靠在秋亦肩上,沉沉不醒。
……
“她脉搏很弱,想是这几日身心疲惫所至。”
“那小子也伤得重,摇都摇不醒,怕是没救了。”
“我去请大夫,你先把让她好好休息一阵。”
“……君昔时呢?”
“他……一会儿看看再说罢。”
睡梦中耳边似乎听到不少人说话,有方简,有秋亦的声音,还有许多没从未听过的人声。
睡梦里,还隐约感觉手臂上被人扎了许多针,那是一种细细密密的痛楚,很深刻,又很模糊……
即便如此,她仍旧困得紧,恨不得把这一生的觉都睡过去,那才好……
*
四月末,绍兴府街道上梨花如雪,细碎的白色间还夹杂了一点桃花的鲜艳,风露漫天,满树花朵绽放,从窗外看下去,万千芯蕊,一派繁荣之景。
前来诊脉的大夫将药箱收拾好,随手把箱子上那被风吹来的几点梨花扫开,回头向听君嘱咐道:
“夫人您这是脾虚,平日里多补补身子调养一下,也出门多走走,对娃娃有好处。”
她欠了欠身,微笑道:“我会注意的,麻烦您了。”
“客气客气。怀了孩子,药少吃为好,你现在既是大好了,上次的开的方子也就不必吃了。”他走到门边,又想起什么来,转过身,啰嗦道:
“记得自个儿要学会善待自个儿,没事别总拿事儿想破脑子,你这心情得放好才是。”
她依言点头:“好……”
“行,那老朽就告辞了。”
“大夫慢走。”
她送到门口,待得要回房去时,在廊上停了步子,看着离此地不远之处的那间屋子,门还是开着的。
听君犹豫了一下,想了想,转了脚步往那边走去。
他的房间窗外正有一株杏树,和在扬州白府时,她的那间房有一点像。不同的是树上的花早已凋谢,剩下的只是茂盛的叶子,静静挂在梢头。
昔时就坐在床上,手里捧着一本书,却望着那窗外出神,连她走近也未曾发觉,记得以前他的耳力很好。
大约习武之人,总是警惕许多吧。
听君觉得略有几分尴尬,轻轻在桌上敲了一下,他才回过神,眸子一看过来,便浅浅一笑:
“你怎么来了?不是说身子没好么?”
“我好许多了。”她缓步走到他床边,迟疑片刻,仍旧在床沿坐下,然后用很轻很轻的声音问道:“你好些了么?听少易说,你的毒……”
话尚未道完,昔时忽而偏过头问道:“觉不觉得这个场景很熟悉?”
“呃?”
他笑着说道:“像不像在白家的时候,你被那金人绑走,也是生了一场病,当时我过来看你……”顿了顿,昔时甚是挫败的耸耸肩:
“可惜,眼下病的人却变成了我。”
“会好起来的……”听君不擅宽慰人,此时除了这一句话,也说不出别的什么来。
“怎么听你这话,说得我像是要死了似的。”昔时无奈地支起身子,垂眸看她,过了许久,才柔声道,“都是要做娘的人了,高兴一点,别成日里愁眉苦脸的。”
“若不是因为我。”听君低下头,喉中一哽,“你也不会……”
他脸上依然笑着,笑着笑着,笑容却渐渐隐了开去,只在她头顶若有若无地叹了一声:
“要是我能早一点遇上你……会不会现在,就不一样了?”
在很久很久之前,在他成为君昔时之前。
是不是,他也变成一个好人了,就不会落到这个下场?
听君摇了摇头,沉默良久,方道:“我们本就不是一类人,你做你的君堡主,快快乐乐的,不好么?”
不料,他竟苦恼地笑了笑:“我也是这么想的啊。”
“离开江陵后,我到处游山玩水,仍和从前一样,杀人放火,流连青楼。如果我没有去扬州,一切就都是好好的。”
说到此处,他无比怅然地抬起头来,像是自己也不甚明白一样:“要是那日,我没遇到你,我也不会……”
其实他早就明白,她想要的,不过是秋亦的“唯一”。
他曾经以为自己只是求而不得,没想到世间还有这么多不能如愿的事。
从前他嘲笑别人的痴心,而当自己也陷入这痴心之时才知晓,原来最不能亵玩的即是情爱二字。他将别人的真心踩在脚下,到头来也尝到了情为何物的报应。
“上苍是公平的,知道什么时候该报应……”昔时合上那写着《浣溪沙》的一页,双眉展开,半点也没有存心事的样子,只定定地看入她眼里,自嘲地笑道。
“知道么,你云听君正是我此生最大的报应。可笑的是,我竟然,一点……也不后悔。”
周围的一切都淡得失了轮廓,所有的一切,冰冰凉凉。
听君只觉心口蓦然纠紧。
她从未遇到过这样一个人,一个她本以为该是玩世不恭,该是目中无人的人。
或许从一开始,她就没有相信过他。
在很早很早的时候,就已经认定这个人不可能成为自己的良人,是不是正是因此,她根本就没有正眼看过他,没有认真思考过他所说的每一句话。
她别过脸,低低道:
“对不起……”
“没关系。”
昔时淡笑着,接口道,“云姑娘。”
“今后一生平安。”
*
方简上楼的时候,就看到秋亦靠在门外,皱着眉头,一脸阴沉。他悄悄往里瞄了一眼,因笑道:
“我还不知道,你这娃娃心眼儿这么小呢。”
他冷冷哼了一声,难得不理不睬的,径自就要往自己房里走。
方简犹自摇头叹道,跟在他身后:
“人家好歹救了你媳妇,你不道声谢也就罢了,何必摆着张臭脸?”
前面的秋亦登时伫足,转身看他:“他救了我媳妇,我就得把人让出去不可么?”
“什么话?”方简觉得和自己徒弟交流很困难,“这是两码事。”
“何况,他如今武功尽失,与废人无异,你好好和人家说说话儿,没得别那么冲,我都听不下去。”
“他技不如人,自然受伤。”秋亦倒是不在意道,“何况我已道过谢,他要想我报答他,我当然不会说二话,但也没见过这么趁人之危的。”
“这怎么能叫趁人之危呢……”也不就趁你出门一趟,和云小姑娘说几句话罢了。
当然,后面一句他是没敢说出口。
方简今日才知晓自己这个徒弟原来是这么能吃醋的,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
“随你怎么说。”秋亦进屋给自己倒了杯茶,又给他满了一杯,“过几日我们就要动身回去了……你可一起么?”
“我?”方简摆摆手,“你们小夫妻都在一块儿,我还凑什么热闹,不去了。”
秋亦略一颔首,随即又补充道:“过年可得记得回来。”
方简哈哈一笑:“那是自然,还得来瞧瞧我徒儿的娃娃呢。”
喝罢茶,他在桌边坐了一会儿,忽然问道:“山庄那边,你不打算回去了?”
“回去作甚么。”秋亦面无表情,“我既然不是秋莫的儿子,何必还管他们家的闲事。”
“……秋家也待你不错啊。”方简垂首嗟叹道,“前些时日,那朱管家还向我打听你,因说秋家夫人好像不行了,想让你去一趟。”
秋亦眉峰一蹙,并没答话。
方简试探性地问道:“要不,你得空也去瞧瞧吧?”
他兀自沉思,偷眼往门外看时,已见听君缓缓朝这边走过来,温暖的阳光斜斜照在她身上,恰巧此时她也悠悠抬眸,双目正与自己相对,愣过后盈盈微笑。
这一瞬,令他心头没由来一阵安宁祥和。
“得空再说吧。”秋亦漫不经心地回答,唇角微微扬起,“现下,我只想早些回山上。”
他站起身,款步迎上春光,出门的那一刻,一抹灿烂散落而下,清风过处,尽是花香。
第55章 【君如往昔】
绍兴十一年。
又是一年春。
青木山上,鸟啼关啾,昨日一夜风雨,今早绿叶微湿,朝阳初升。
安和扛着一捆柴从山上往下走,正要拿到集市上去卖,路过前面小竹屋时,他有意停了一下,探头往院子里瞧。
院中一个少年盘膝而坐,双目紧闭,似在吐纳,可身前却摆着一本已然翻开了的书。
他瞧着好笑,在门口喊道:
“专心地看你的书吧,还偷懒练功,别让你爹看见!”
少年闻声缓缓抬起眼来,一见是他,眉头便不自觉皱起,冷哼道:
“无知,书是要读的,读书时又练功,才不枉费时间。”
“什么歪理,哪有人边读书边练功的?你闭着眼,能怎么读书?”安和摇摇头,兀自不解。
“不懂就算了,这是我的事,用不着你管。”
对方听着就笑起来:“你小小年纪,怎么说话和你爹一个口气,也不怕人笑话!”
“这有什么可笑的?”少年扬眉一挑,不屑道,“背地里嚼人舌根的,量也不是什么好人。”
“罢罢罢,我才不跟你斗嘴呢。”安和紧了紧肩上的柴禾,提醒他道,“你安大娘知道你娘又有了身子,特意去跟隔壁家的老毛要了一只甲鱼,晚些时候你记得去拿一拿。”
“知道了。”少年爱答不理地又闭了眼,认认真真地练习起内功来。
不想这时,门前有人款步朝此处走来,已行至他身边,后者仍旧毫无知觉。
那人垂首看在眼里,弯了嘴角淡淡一笑,继而伸手往他肩上轻轻一拍。
“吓!什么……”少年浑身一抖,忙睁开眼,待得看清来人时,声势立马弱了下去,只收起手来,规规矩矩低头道:
“爹、爹……您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秋亦略带深意地打量他姿势,淡淡问道:“在练功呢?”
何归不敢造次,知道被他逮了个正着,必然会手法,只得支支吾吾点头:“唔、嗯嗯……”
“书念得如何了?”
“还、还好吧。”他含糊不清地应着话,小心去看秋亦的表情。
今日他似乎心情很好,竟也没有恼的样子,反而问起他功夫来:
“练的内功?”
何归忙回答:“嗯,是上回白叔叔给教的。”
秋亦若有所思地颔了颔首:“别忘了你的功课。”
“功课没落下,都做完了。”
“晚些时候我可要考你的。”他视线一转,自然道,“若是有进步,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教你一套掌法……”
话还没说完,何归眼前登然一亮:“爹爹当真!?”
“什么真不真的。”秋亦皱起眉来,冷声道,“我还跟你说笑不成?”
“是是是,爹爹的话,自然是真的!”何归点头如捣蒜,听话得不得了。
他倒也没再问下去,只看着房内,轻声问道:“你娘呢?”
何归挠了挠头:“好像还没起呢……近来她都醒得晚,我在门外叫了她几声,她也没起。”
闻言,秋亦低低喝道:“没事别打扰你娘。”
“哦……”何归抿着唇,小心翼翼地垂下头去。
“行了,去安和家拿甲鱼吧。”他弹了弹袍子,径自往房里走,“早些回来。”
“是。”
秋亦一声令下,他跑得自然比谁都快,院门一推,一溜烟就冲了出去。
后者只在原地轻轻摇头一叹,正回头时,却看听君倚在门边掩嘴偷笑。
“笑什么?”
秋亦无奈地走上前,伸手握住她的,眉间一皱,“怎么是冷的?”
“我笑你儿子的脾气和你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听君随他往房中而行,秋亦放下那买来的两包燕窝,叹道:
“早知道会是这个样子,当初就不该生男孩儿……”
“什么话。”听君好笑地摇着头,“哪有人这么嫌自己儿子的?”
秋亦理所当然道:“像我就不好。”
“怎么不好了。”她笑道,“我就喜欢的很。”
闻言,他也笑了起来:“只怕也就你喜欢了……”顿了顿,似又有些期待地望着她,“幸而还有一个。”
秋亦抬手抚上她小腹,喃喃道:“这回可该是个女孩儿了。”
听君啼笑皆非地把他手拿开:“要不是呢?”
他皱了皱眉,大约也在思索这个问题,想了想,继而明朗道:“那也不能让他学现在这个。”
此刻,远在安和家的何归莫名其妙地打了俩喷嚏。
安和娘看得一愣,收拾着东西,忙问道:“别是染了风寒吧?”
“哪儿能啊。”何归毫不在意地抽了抽鼻子,接过她递来的甲鱼,“我又不是我娘,成日里弱不禁风的。”
“这毛孩子。”安和娘笑着往他头上一戳,“你娘都要给你添弟弟了,还不好好儿照看着她些!”
“谁、谁想要弟弟了……”何归憋着嘴,提起甲鱼就要往外走。
“有个弟弟还不好啊?”安和娘在他背后喋喋不休,“多个伴儿陪着你,往后就是被你爹爹骂了,总也有人帮你啊。”
“我才不要弟弟。”何归自言自语道,“要是个妹妹就好了……”
竹屋里,听君把一壶才煮好的热茶倒了一杯给他,淡笑道:
“尝尝吧,你最爱喝的。”
清茶的味道流入鼻中,仿佛想起初见时她的样子,秋亦端起茶杯来,只是微笑,搁在唇边半晌却也没有喝。
“怎么了?”
“没什么。”
他抿了一口,淡淡道:“下回,煮一壶花茶吧?”
听君愣了愣,笑意在脸上慢慢荡开。
“好。”
*
空山新雨后,林间的气息沁人心脾,头顶上盘旋着清脆的鸟鸣声,落叶纷纷,依依而坠。
一曲笛声幽咽,在空荡的四周缠缠绕绕,绵绵不绝,似乎和那流水一般涓涓流淌。一流流过汴梁河畔,一流流过武陵山水,一流流过扬州西湖,一流流过天涯海角。
溪边大石上,正有一人半靠着,举笛在唇下悠悠吹奏,那玉笛青绿剔透,白色的穗子在风中摇曳,扫过他脖颈颈下,一抹浅浅的伤痕。
一曲吹罢,他刚要起身,忽见旁边有一个女娃娃趴在那大石上,托着腮,歪头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那人怔了一瞬,莞尔问道:“作甚么?”
小女孩眼眸清澈,双眉弯弯,笑道:“你吹得可真好听。”
“是吗?”那人垂头看了一眼玉笛,慢慢抚摩良久。
“我许久没有吹这支曲子了,本是打算送给一个人的,只可惜再没有那个机会。”
听着奇怪,小女孩问道:“这曲子叫什么名儿?”
“叫什么名?”像是被她问住,那人一时语塞。
“是啊。”她摇摇头,“难道还起没名字么?”
那人寻思片刻,淡淡笑道:“有的。”
“叫‘听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