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人间群山如墨,连绵不断地形成一抹绸带,就在一帮刺客挽起袖子准备开干的时候,闻芊在黑暗中仿佛是瞧见了什么,忽然自楼砚身后站了出来,唇边浮起好整以暇的微笑。
她的表情实在太过瘆人,连常年刀口舔血的杀手也不禁怔了下,只出神了这半瞬,冷不防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叫,旁边的同伴脖颈已然被扭断,半个身子悬在空中。
寂静的山坡上不知几时多了一座巨大的黑影,小山一般矗立在背后,那双冷漠的眼睛居高临下的望过来,无形中聚成一道迫人的压力。
朗许!
他的出现就像是点燃了雷火弹的引线,让场面顷刻炸开。靠着天生的蛮力,朗许抬手架住两柄长刀,直接连人带刀举了起来,大喝一声,拎着两个人棍在刺客间横扫千军,挥得虎虎生威。
在场的杀手从未见过这般体型庞大还很是能打的怪物,再加上他出手狠辣,一时间应付得手忙脚乱,只剩下躲闪的份儿。
朗许这边的刀客碰钉子无数,便有几个知情识趣地撤出战圈,专捡闻芊和楼砚这两个软柿子捏。
楼砚到底不会功夫,一开始还站在她身前挡,很快就被闻芊嫌碍事的扯到了背后,两个人绕着朗许躲刀光,溜着几个刺客在原地打转。可惜她脚不太好,活动这么久已然疲惫,经过木屋前,闻芊目光一瞥,捞起方才遭受无妄之灾的木门残骸劈头盖脸砸过去。
“闻芊,耳门穴!”
她只好往腰包里掏,身边却念经似的响个没完,“他的手过来了,看准太渊,章门,不行动作太快,扎他人迎……当心脚下!”
闻芊借着遮挡喘口气,只听楼砚着急道,“你扎歪了,还应该朝左偏一点的,手劲也不够,再往下一寸就好了。”
她把木门扔开,龇着牙回头,很大方道:“要不你来?”
楼砚自不敢逞一时之勇,在闻芊身后拍拍她肩膀:“别贫嘴,看着点路。”
他们这一窝三脚猫自打幼年时被追杀后就陆续练些强身健体的功夫,虽未达到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境界,自保倒是勉强够用,毕竟朗许的体型优势在那里,要应付个把杀手还算游刃有余。
只可惜,闻芊这颗心还没来得及放下,神出鬼没的箭矢“嗖”的一声落在她脚边,尾羽又在轻颤,好似下一瞬,就能正中她心脉。
闻芊蓦地环顾四周。
黑压压的山坡草木丛生,适合隐蔽也适合暗杀,藏在角落里的射手随时会从她意想不到的地方放出冷箭,简直防不胜防。
诡异的安静了片刻,刹那间,暗夜里点点箭光流星般飞驰而来,闻芊掩护楼砚迅速往后退,朗许转眼看见情况不妙,急忙抽身挡在他们面前。
这么一来三个人几乎是被包成了饺子,寸步难行。
多了四面八方避无可避的暗器,刚刚的得心应手很快就变成了手忙脚乱,朗许要应付箭雨,逐渐开始分/身乏术,胳膊上挂彩无数,刀客们便瞅准时机往闻芊这两个没什么战斗力的人身边凑。
恍惚在某一刻,让她有种时光倒流的感觉,像是回到了当年他们三个人初初离开村子,离开长辈的庇佑,独自面临着不知从哪里出现的黑衣人一样。
手腕被猛地拽紧,楼砚拉着她险险避开一道刀光,催促说:“发什么呆!都过来了,扎他神庭穴。”
闻芊侧身从杀气凛凛的兵刃间回转一线生机,不等松口气就朝身后道:“你当我是做裁缝生意的么?哪有那么多绣花针!?”
话说间,自斜里杀出的刺客一刀挥来,恰好把她衣摆划出条口子,朗许已经难以为继,闻芊瞧着这帮乌泱泱的人,自暴自弃地想道:“我踹死他们,同归于尽算了。”
她想完就发了狠的提起裙摆,抬脚便准备往行将扑上来的刀客踹去。
电光火石之际,有人一把截住她的腿,凌空踢开险些逼近的刀锋,一抬手稳稳当当接住刀柄,出手如电地划过对方脖颈。
闻芊还有些发蒙,来者已然气急败坏地把她的脚放开,“不是答应过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腿吗?你还想动它!?”
灰暗不明的月色下,杨晋依旧是一身黑衣,但面巾已经摘了,染血的刀刃和外袍上有淡淡的血腥味。
远处隐在树上的暗杀者应声而落,紧随其后的施百川几人接踵而至,抽出一把长刀丢给还在苦苦支撑的朗许。
“怎么说都不听。”杨晋颦眉薄责道,“每次都这样屡教不改,往后……”
他尚未说完,闻芊就跑了过来,踮脚双手搂住他的脖颈,干净清脆的抱了个满怀。楼砚原想叫住她,一声“诶”只吐了半个音,人已经没了影。
杨晋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微微发蒙,半晌才回过神去抱她。
“真的是你。”闻芊贴在他耳畔,语气庆幸,“我还以为你会出事。”
她臂弯略收紧了几分,毫不避讳地靠在他身上,“我想死你了。”
杨晋半是欣喜半是赧然地拍了拍她后背,轻声尴尬道:“……这么多人看着的。”
闻芊不以为意的轻哼,“看着就看着,又怎么了。”
朗许还在和剩下的刀客火拼,施百川正几人忙得不可开交,楼砚环顾完了四周,最后朝闻芊望去,在内心无可奈何地摇头。
方才还担心他的安慰,现在立马就跟人跑了。
果然是女生向外。
丑时的鸡鸣声响起时,曹睿所带领的蒙古兵已经在和长安门的守军交战了,他的人马虽然不多,可对付皇城外的守卫绰绰有余,门下遍地伏尸,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此起彼伏,却依然冲不开这沉甸甸的漫漫长夜。
禁宫中的一切如往常般风平浪静,血腥的战场被阻隔在了数道高墙之外,除了在茶房里抓捕了曹开阳,似乎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波澜。
西暖阁内,灯光难得到这个时辰了还亮着,门前站着听候的小太监低垂着头,困意朦胧的双目时睁时闭。
孤灯下的黑夜充满禅意,老僧拨动菩提珠的声音格外清晰,每一下都带着深邃清脆的回响。
枯燥的讲经总有几分催眠的味道,连滴漏也跟着缓慢了许多。
承明帝一直静坐在蒲团上,神色不冷不淡,看不出任何情绪。
老禅师大概年过古稀,脸上堆着褶子,皱到眼睛都是眯起来的,他的言语忽顿了下,话题骤然从佛经上转了十万八千里:“皇上的心思很重,应该是被什么事所困扰吧。”
承明帝像是才反应过来,半晌淡淡道:“朕方才在想别的,大师不必在意,请继续说。”
“皇上心有杂念,老衲便是说上一宿,也不过徒劳而已。”活到他这个年纪,多少有点超然物外,并不把拒绝一国之君的后果放在心上。
承明帝其实不那么相信鬼神,可他素来敬重长者,蓦然良久便若有所思地颔首,轻叹道:“大师所言甚是,朕的确思虑过重,这几日总是彻夜发寐,极难安寝啊。”
老禅师波动念珠的手蓦地一滞,眯起的双目突然缓缓睁开,“皇上是有心结,心结不除自然夜不能寐。”
他不知想到什么,先是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眉峰紧锁,“可惜要除心结,也并非易事。”
“皇上既这么说,老衲倒是有一个人想让你见一见。”老禅师言语间已站起身,侧目朝门外示意。
承明帝带着狐疑哦了声,微微仰起头,“是什么人?”
老禅师:“他是……”
地上投射的人影随光线逐渐缩短,一节布衣僧袍映入眼帘,来者戴着一顶大斗笠,垂下的黑纱将他眉眼笼得朦胧又模糊。
对方在他不远处站定脚,随即抬手慢之又慢地摘下了斗笠。
承明帝原本波澜不兴的眼睛睁大了些许,神色蓦然清澈。
老禅师接着先前的话,淡声说:“您的心结。”
近处的一盏灯烛终于燃尽,火苗在罩下忽闪了几下,最后只腾出一缕青烟。室内的光线暗了不少,照着一张布满风霜的脸。
有好一会儿,两个人互相对望,却皆无言语。
承明帝嘴唇轻启,犹豫嗫嚅了半晌,才哑声叫出了那个陌生又禁忌的名字:“……明昭。”
一别二十余年的叔侄相逢,让已写入史册的战役变得不那么恢弘了,反而遥远沧桑。
曾经站在对立面的两个人,如今都是白发苍苍,建元放下斗笠走过来,承明帝看着他迟暮衰老的面容,才意识到自己也终究不再年轻。
记忆中二十出头的那个青年,好像就在一夕之间垂垂老矣,不复当初。
而他曾经纵马驰骋沙场的岁月,也已随洪流奔涌逝去,一晃十年,老尽少年心。
禅师默不作声地退到了角落,建元在桌前撩袍坐下,开口唤了声“皇叔”。
承明帝的目光一直在他的身上,他有些不太明白这个自己找了数十年的人今日出现到底是为了什么。
以他多疑的性情,本应把此事和曹开阳的谋反联系到一块儿,但不知为何,千言万语他忽然统统都压下去了,只平静的问道:“明昭这些年,过得好么?”
建元已经老了,承明帝六十出头,而他也是花甲的年龄。
“过得好。”他抬起眼时,笑容很淡,重复道,“在皇叔的大齐中,过得好。”
他说的是“皇叔的大齐”而不是“大齐”,这个字眼令承明帝无端静了片刻,“二十年来,你都在开封的相国寺?”
建元摇了摇头,“这些年,我去过很多地方。”
“在济南的明湖上泛过舟,到云滇的高山上瞧过雪,也去过东边看海,去过北边的纳木尔河边和西边的昆仑山。”
纳木尔河是他曾经与阿鲁台交锋之处,承明帝听完便轻轻皱眉。
建元望着他笑了笑,“不过最后看来看去,还是觉得中原最好。”
毕竟是生他养他的地方。
尽管这番描述看似很美,但承明帝依旧能听出他离宫后流离转徒,漂泊不定的生活,这样的人,会目空一切,毫无怨言么?
“皇叔。”在他出神之际,建元轻轻道,“你知道我在纳木尔河的时候,想了些什么吗?”
承明帝顺着他的话问:“什么?”
“那会儿我借住在河边的一户村民家中,白天有鞑靼打草谷,夜里就能听到一晚的哀嚎和哭声。老农家的儿子被打成了废人,成日里拖着一条断腿出去务农,某一日赶上阿鲁台带队掳掠,就再也没回来过。”
他说完,唇边还是带了浅浅的笑,“后来见皇叔亲征,我便在想,若是坐在位置上的人是我,能替这些人讨回公道么?”
承明皇帝突然语塞住,眉头深锁地望着他,似乎想从他眼中看出什么来。
“天子守国门。”建元道,“太/祖说的不错,四叔的确铁骨铮铮。”
他还在笑,可承明帝不知为何感到了一丝沉重,只静静坐在黄绸所制的蒲墩上,听他一言一语。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本来以为这章四千字就能写完,没想到估计得写到七千去……然后昨天又头疼欲裂所以一个字没写【。
不过我感觉再不更新就会被千刀万剐了,所以就只能分成两章……暂时先更这一章吧QAQ
←_←看了大家的脑洞,我表示女主的身份不会再有反转了。
黄雀在后的……当然是老皇帝啊!
其实,当我《明朝那些事儿》的时候就在脑补,如果建文帝和明成祖老了以后见一面会是个什么场景。
因此就有了这一章的剧情!
虽然写得仓促,感觉有许多情感还是没表现出来,但!
我依然嗅到了深深的基情【???】不是……我是说深深的历史厚重感!
能做出迁都这样有远见的事,朱棣真心深谋远虑。
换成朱允炆,明朝的寿命大概会缩短很多年吧。
虽然很可怜!因为在我的心中,朱允炆的形象一直都是穿越时空的爱恋里面的徐峥啊QAQ真是怎么都黑不起来。 【好像暴露了什么
*
第八玖章
而此时,远在宫门外的厮杀越演越烈,鞑官们身负着走上人生巅峰的重任,士气一路高涨,守城的御林军统领眼看就要挡不住,抵着城门一脸血地高声喊救援。
然而眼下能使的守军几乎都调动了,一抬头空无一人,简直能唱一出空城计。
他只觉要完,拉了副将匆匆交代:“我去一趟城外五军营,你先撑着!”
副将一听心里很是不妙,拽住他的手不肯放:“您别不是要跑吧?”
“我跑你娘!”御林军统领就着他脑门儿打下去,“要么我在这儿守着,你去通知驻军?”
副将望了一眼密密麻麻越聚越多的蒙古军,到底认怂地给他做了个“请”的姿势。
统领气不顺地踹了他一脚,这才拎起长剑飞身而起,大叫了声打算冲破重围。
他这招破釜沉舟倒也够很气势,鞑官在这不要命的剑光下纷纷必让,好容易跑出了包围圈,没等出御街,迎面竟撞上一队令行禁止,整齐肃穆的铁骑。
统领登时怔在原地,分不清对方究竟是敌是友。倘若曹睿还有一群声势如此浩大,装备如此精炼的援军,大齐的江山今儿岂不是要易主了!
短短须臾,他内心辗转出千思百转的丰富情绪,那马背上的黑衣女子长发高束,无悲无喜地看了看他,旋即收回视线平视前方,挥刀朗声说:“圣上有旨,拿下叛军,格杀勿论。”
玉皇庙后的矮坡上,闻芊正问起杨凝。
施百川一刀结果了面前的刺客,才得空回答,“凝儿拿兵符到五军营调兵去了,现在应该在往长安门赶。曹睿他那批鞑子军再怎么厉害,折腾了几个时辰也够他们受的,眼下正好,一网打尽。”
她闻言松了一口气。
这场叛乱只要能平定,也就不怕曹开阳再卷土重来,老皇帝眼下既已知道了他的真面目,想必不会再为难杨家,阁老能官复原职也说不准。
闻芊悬着的心才放下,很快又陷入了新的惆怅之中……
不过,越狱的事又要怎么解释呢?还有楼砚,他再怎么说也是曹开阳引荐的人,朝廷会不会赶尽杀绝?
编个谎能糊弄过去吗?
她不知道一国之君和当朝首辅哪个更好对付一点,从年纪上来看,杨渐和老皇帝似乎不相上下。
思忖间,坡下一队黑压压人马逐渐逼近,施百川正愁那几个上蹿下跳的弓箭手难对付,见状眼前一亮,急忙招呼道:“是赵大哥他们,赵大哥——”
赵青领着四五个锦衣卫提刀往这边赶,他好似听到了声音,驻足顿了一瞬后,脚步愈发急促。
闻芊总算是从杨晋身上下来了,解释性地与他望了一眼,随即才迟疑着朝楼砚走去。
庙中的僧人大约是受到惊扰,烛火陆续亮起。
他正看着远处,余光瞥见她,转眸的同时侧过身来,唇边有浅淡平和的笑意。
闻芊在他跟前站定,犹豫了半晌才开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楼砚貌似不在意地耸肩,“不知道,但京城应该是不能再待了。”
她想了想,说也好,“先去外面躲一阵子避避风头。”
“这儿尸体那么多,随便找一具应该可以替你金蝉脱壳。”闻芊往地上扫了一眼,复望向他,“我准备带朗许回村子住一段时间,等风声过了再回来。你,要不要跟我们一块儿?”
她一直认为,楼砚或许更适合山上那种与世无争的生活。忙时养养鸡鸭,闲时侍弄花草,看看杂书,有漫山遍野的药草供他研究。
方士一族还留下那么多的古方等着修缮,何至于非得卷入这些无底洞一样的纷争里不可呢?
以他的才学和实力,只要静下心来,终有一日能重振家族也说不定。
兄妹两人四目相对,楼砚兴许是从她眼中瞧出了什么,神色怔忡了片刻,继而浮起一丝稍纵即逝的温柔。
他约摸是想说些什么,双唇来回抿动,最后才下定决心:“我……”
就在将要开口的刹那,“噌”的一声轻响。
雪亮的刀尖自他胸前穿出,顷刻间染满殷红。
温热的血液顺着刀沿滑下,在清风乍起时吹在了闻芊面颊上。
这一刻,整个世界都像是凝固在了数九寒天的冰雪中,耳边的打斗声被阻隔在了千里之外,那一招一式仿佛都放缓了动作。
朗许挡住对面两名刺客的长剑,旋即钉在了那里,猛地转过头来,施百川尚未从变故中回神,发愣似的哑口无言。
闻芊感觉到一股血腥顺着嘴角流淌至下巴,面前的楼砚双目微怔,几乎不可置信地晃了晃身子。
在他背后,阑珊零星的灯火里,是赵青盛怒的脸。
他毫不迟疑的抽出刀,又快又准地再一次捅了进去,楼砚甚至来不及捂住伤处,在他抽刀的同时踉跄地往后退了数步,鲜血留下一条蜿蜒盘旋的痕迹,把初秋待枯的草地染出大片的触目惊心。
反应过来的众人急忙一左一右架住赵青。
“赵大哥!”
“赵青你干什么?!”
他虽被夺了刀,却犹在奋力挣扎:“别拦着我!”
赵青企图再次冲上去,“他害死彭先生,我要杀了他偿命!”
“我要杀了他偿命!”
闻芊眼睁睁的看着楼砚朝自己倒下来,她慌忙伸出手抱住他,却不知为什么,整个人竟跟着一颤,噗通跪在地上。
沉甸甸的胳膊不可抑制的发抖,她慌里慌张地抽出帕子止在他胸膛的伤口处,可是那些滚烫的血好似有生命般往外流淌,怎么止也止不住。
朗许瞪着通红的眼睛,猛然嘶哑的大吼了一声,将刀前的两个刺客推倒在地,弃了兵刃跌跌撞撞的跑过来,偌大的身躯蹲在他旁边。
施百川手忙脚乱地走了两三步,无所适从地瞅了瞅闻芊,又瞅了瞅赵青,边跑边结巴道:“我、我去找大夫……”
杨晋原本想过去,却在几丈之外倏忽停住脚,只静静地颦眉,凝眸注视着。
闻芊握着楼砚的手,紧紧的来回搓揉,拼命想让他四肢回暖一些,口中喃喃自语,“没事的,不会有事的……一点小伤,一点小伤而已。”
她虽然这样安慰着自己,然而一眨眼,泪水还是重重地砸在了他手背上。
楼砚勉力轻咳出声,含笑安慰道:“闻芊,杀人者,人……亦杀之……你不必太难过。”
“谁说的!”她扣紧他的手,大声道,“谁说的!一定也还有其他的办法……”
闻芊噙着泪视线左右环顾,“你可以补偿他们,你还能用下半辈子来恕罪啊。”
楼砚望着她笑,“还是别了……下半辈子,我只想好好的休息……”大梦当觉之时,他才浑浑噩噩的发现,前半生走过的这段路有多长。
“就是很遗憾,没能等到你出嫁……”他支起身子来,轻轻道,“谁能料到你这个丫头……会把终身大事拖那么多年。”
楼砚说完,目光不经意和一旁的杨晋交汇,仿佛在这个简短的动作里双方许下了怎样的承诺,他带了些许满足地收回视线。
笑过以后,楼砚艰难的吞咽了一番,忽然敛容反握住闻芊的手,“阿芊,你答应我,咱们家的事就到我这儿为止了……以后你也不要再去查,好好的……好好的过日子。”
“好。”她掌心覆在他手背上,咬着牙点头,“好。”
头顶的星空黯然失色,在即将到来的黎明前开始缓缓退却。
楼砚终于感觉到大限将至,五感慢慢浑浊不清,耳畔只能听到压抑且克制的抽噎声。他侧目看向身边那个高大的黑影,突然吃力地把手探过去……
“朗许。”
他登时震了一震。
“我虽然……一直都不太喜欢你……”楼砚说道,“可我的确想治好这个病,不过现在看来……只能你自己……去想办法了……”
朗许胡乱抹眼泪,望着他低哑又急促的啊了好几声,怪异的腔调,高高低低,像生了锈的铁器,听不清是在说什么。
楼砚不知是觉得难听,还是觉得很可笑,松开手,带血的嘴角似笑非笑地弯起一抹弧度。
他的视野在那片永远瞧不见破晓的天幕里逐渐暗了下去,口中呢喃似的说道:“真想……真想再回山上看看……”
楼砚咽了口唾沫,忽而强撑着一口气,紧紧拽着她的衣袖问:“闻芊……你说我还回得去吗……”
“回得去。”她心里撕裂般的疼痛,不住抚着他的脸颊,“当然回得去……”
闻芊将头靠在他鬓边,硬生生把泪水含在眼角,“你要是喜欢,我们再回去抓鱼……河边的黄鸢尾长得很茂盛了,你做的那个小木屋还在,等明年春天,就会有鸟飞进来……”
他大概已经听不清后面的话了,只是满足的轻叹道:“……能回得去……就好……”
楼砚自欺欺人的想:能回得去就好。
原来在发生了那么多事之后,他还是一心想做回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年。
只可惜,从前短暂的岁月与平静,如今已成一生回忆。
寒风吹了许久,闻芊似乎隐约从风中觉察到了不再起伏的呼吸,她抱着楼砚没敢抬头,眼泪却终于决堤一样,混着血水落在他温润平和的眉眼上。
她忽然间悲从中来,在这漫长而沉寂的黑夜中痛彻心扉的嚎啕大哭。
遥远的黎明在凄厉声中穿透云层,凝聚着无数的悲凉与哀伤。
杨晋颦眉,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方才朝闻芊走过去。
长安门下的战火被铁骑踏平,层层叠叠的尸首里弥漫着浓郁的腥气,御街的石板道血流成河,早起的百姓又迎来了崭新而明媚的一天。
禁庭的西暖阁内,最后一盏灯烛燃尽,挣扎着闪烁的微末火苗,映照着桌边垂首闭目的花甲老人。
承明帝看着他良久没有言语。
老禅师自角落中款步行出,目不斜视,只在他面前双手合十,躬身作揖。
承明帝:“他……”
老僧接话道:“他与皇上一样有个缠绕数年的心结,二十年来难以释怀,而今自知时日不多,因此才央求我带他进京。”
他顿了顿,才问,“皇上,现在您的心结,解开了吗?”
承明帝的眉头微不可见的皱了一皱,他将目光从对面神色安然的僧袍人身上挪开,缓缓站起来。
秋日的暖阳已从卷帘的缝隙中透出,他随手一掀,便是灿烂明朗的华光。
窗外是又一个清晨,朝阳初升。
作者有话要说:这盒饭实在是太难发了,还以为我昨天能写完……blabla好了我不瞎比比了……
悬在楼大妈头上的这把刀终于砍下来了!毕竟是身上插满旗子的少年,不死一把怎么对得起你妈我给你立的那么多flag啊崽儿!!←_←
【楼砚:……】
谢谢大家,赵青成功拿了一个人头!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赵青(挠头):临时给了我这么大一个戏份,真是怪不好意思哒】
好了大决战写完啦,下章结局章了~
第九十章
长安门之变就这么轰轰烈烈而又无声无息的结束了。
曹睿并未撑到被捕的那刻,当场就被五军营的铁骑踏成了饼子,不过相比之下他还算幸运的,而曹开阳就没有那么好命了,在菜市口被摁着一块一块削成了人棍,凌迟数千刀,刀刀见骨。
他大概平时人缘颇好,当日围观者里三层外三层的很是热闹,散场后亦有不少人上前来捡点便宜,没让他的骨血白白浪费,一块不剩的被分食完毕。
承明帝紧接着趁热打铁,将曾经的阉党尽数贬官发配,一夕之间,六部九卿几乎大换血,新的面孔开始崭露头角。
闻芊原以为劫狱这么大的事,善后多半麻烦,指不定得颠沛流离一段时间,恐怕还要连累到杨晋。
不承想老皇帝没多久居然病倒了,朝堂上下瞬间乱成一团,再加上东厂的地位因为掌印太监的失势岌岌可危,竟也没人有闲心顾及她这个逃出来的嫌犯,反由她乐得清闲。
在曹开阳死后的第三天,杨晋就接到了抄太清宫的谕旨,他想了想,临行时叫上了闻芊,让她去给楼砚收拾遗物。
此时的神宫人去楼空,几个道童和道士已经被关进了诏狱,门庭冷落,院可罗雀。
抄家原是个肥差,能蹭上的基本都能捞到油水,可惜这次有他在,随行的锦衣卫知道深浅,都不敢太造次,头一回把抄家搞得像是旧屋整理,样样东西轻拿轻放。
楼砚留下的有价值的东西的确很少,闻芊每间屋子转了一圈也就只找到几本星象图和他常用的镇纸,其余贵重的玉器金银,她皆叫锦衣卫来收走了。
空荡荡的别馆里骤然冷清,闻芊站在屋内四下里环顾,最后伸手碰了碰那几串珠帘,周遭顷刻响起叮叮当当的声音。
杨晋从外间进来,她听到动静回过身,不偏不倚与他视线相对。
“找到什么了吗?”他信手掀起珠帘。
闻芊摇了摇头,只冲他示意手中的书册,眸中有几分失落。
杨晋虽已猜到,却也难免跟着她一块儿遗憾。
他抿唇走到闻芊跟前,安慰似的捧起她的脸,“想来也是,倘若东窗事发,证据越少对你和朗许就越有利,考虑到这个,他应该不会留太多的物件在这里。”
闻芊便顺势把脑袋搁在他掌心,低低嗯了一声。
杨晋用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唇角,两手摊开,几乎能将她整张脸包住。
不得不承认,闻芊瘦了许多。虽然由于学舞,她身姿一直很轻盈,但这一阵接二连三的事情,让她消瘦得有些令人心疼,怎么喂也喂不胖。
四下无人,杨晋低头抵在她额上来回磨蹭,柔声问:“阿芊……我能不能亲你?”
闻芊在他手心里抬起眼,带着几分不解:“想亲就亲啊,干什么突然这么客气了?”
他闻言笑了下,“没有,只是瞧你近来心情不大好。”
闻芊踮起脚伸手勾住他脖颈,懒洋洋地靠上去:“知道我心情不好,那你还不用自己来补偿补偿我?”
杨晋垂下眼睑,含笑拨开她唇边的碎发,轻柔地张口吻住。
嘴唇相贴之处有灼热的温度,呼吸很软,力道依旧很温柔,上上下下,纠缠不休。
闻芊在他松开些许地时候睁眼调侃道:“你吃糖了?”
杨晋意外地扬了扬眉:“你怎么知道?”
“桂花味儿的,你说我怎么知道。”她拿脑袋撞了他一下,说完便轻轻咬了上去。
来向杨晋回禀情况的小旗刚走到门边,正要开口,一眼望见屋内的人影,登时险险的刹住,知情识趣地往外退。
忙活了一上午,太清宫被翻了个底朝天,但凡能搬走的物件皆被抄走充公,门窗贴上了朱红题字的封条,锦衣卫们陆续开始撤离。
杨晋一面牵着闻芊走出来,一面问她:“晚上想吃什么?”
她思索了片刻,“……糖醋鱼吧。这个时节的鲈鱼最好吃,一会儿路过市集可以买两条回去。”
杨晋点头说好。
两人正行至大门处,视线冷不防落到那台阶下的一个身影上,脚步同时一顿。
那是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身形高挑清瘦,肩头的灰鼠毛斗篷在风中烈烈而动,显得整个人愈发单薄,弱不胜衣。
闻芊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花让,她不约而同的与杨晋对视了一眼,见他颔了颔首,这才狐疑地走过去。
“闻姑娘。”花让还是数月前的模样,连笑容未改分毫,“杨大人。”
他像是要出远门,臂弯还挎着包袱。
花让将行李递给了身后的小厮,同闻芊二人沿着神宫前的长街信步而行。
“我原本是准备这几天去云南的,听说他出事了,就想来看看。”
闻芊两手交叠在身前,望着地上隐隐生出裂痕的石板道,不咸不淡地说:“是么。”
她转过头来,“你和楼砚是怎么认识的?”
“机缘巧合吧……我欠他一个人情。”花让答得很模棱两可,她倒也没什么兴趣深究,“他开出的报偿,就是看好殷方新,和你。”
不想让她进京,不想让她掺和旧事,才有了郭昀和花让先前那番意味不明的话……这些她都已经明白缘由了。
花让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不紧不慢道:“我今天来,其一是为了瞧他,其二也是为了找你。”
闻芊不解地颦眉看去,“找我?”
这反应好像是在意料之中似的,他颇有几分了然地淡淡一笑,“我想,你对楼砚可能有些误会……你知道他究竟为什么要和曹开阳联手吗?”
听他有此一问,闻芊就料想必然不会是自己先前猜测的原因,故而只如实摇头。
花让负手在后,“我是在几年前认识他的,那会儿他正满世界找楼氏余族,而我从云南北上,途中被贼人抢去了盘缠,于是顺手被他救了。”
“在济南落脚后,一来二去和他熟识了,楼砚也就把这些事告诉了我。”
很难想象楼砚会把如此要紧的秘密告诉外人,大概花让于他而言是个很值得信赖的朋友。
他缓缓道:“据曹开阳所说,当今曾经派出两队人马暗中查访建元帝的下落。一队人走水路,搜索海外岛屿;另一队人寻陆路,也就是你所熟悉的,当年上山来的那群外来客。”
闻芊什么也没说,只若有所思地沉默。
“这件事因为是密谋,故而那日晚上知道建元帝尚在人世的只有几个人,除了皇帝本人外,还有几个心腹大臣。”
闻芊的脚步斗然一停,好似瞬间醍醐灌顶地看着他。
花让语气平淡地说道:“我想你多半也猜到了,除开那四个老臣,杨渐也在其中。”
这下连杨晋也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闻芊神情里带了几分难以置信:“你的意思是,设计陷害朝臣,是楼砚的主意?”
“他其实知晓自己这辈子是很难找到楼氏族人的。”花让摇头,“因此自打得知了真相以后,他就意识到,承明帝若不死,就永远不会放弃寻找建元。而楼氏,你,还有那个大个子,终有一日会面临灭顶之灾。”
“所以他才会到京城里来。”
他平静地娓娓道来:“按照楼砚的计划,与曹开阳联手,能除掉当年主战的几个老臣,再怂恿他造反成为众矢之的,届时提前告知五军营的守将,一方面洗清自己的嫌疑,一方面也能借刀杀人。最后下毒害死承明皇帝,又可将一切罪名推到曹开阳身上。如此,所有知情的人就都灭口了。”
花让顿了片刻,定定地看着闻芊,“他从一开始便为自己做好了一切的打算,假造了身份和家世,即便事情败露也不会连累你们。
“如果你当初没有上京,那么事成以后,他会借着假死的机会逃出来,回到扬州照旧当他的楼大夫,就像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一样。”
她波澜不惊的眸中终于微不可见的闪烁一下。
花让带了些许怜悯地轻叹了口气,自嘲地笑笑,“他在这件事上的确很偏执,我想,若我猜得不错,只怕他最后也会杀我灭口的。”
末了,他这样说道:“但是不管怎样,他所做的这些,都是为了你们。”
送走了花让,闻芊站在原地里静默良久没有言语。
杨晋轻揽住她肩膀,用力靠在自己怀中,柔声劝慰:“已经过去了,就别去想了,嗯?”
她咬着唇,心里一阵难过,只转头去埋在他胸口。
杨晋伸手兜住她的脑袋,一下一下的安抚。
“楼砚从前说得没错,我确实是过惯了安逸的日子,敷衍地陪他找了几年,自己就放弃了,却没考虑过他那么想回家的心情。”
闻芊无不疼痛的低低道,“是我和朗许丢下他一个人了……杨晋。”
他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能紧紧将她抱着,
因为如今无论说什么都已经迟了。
毕竟,谁都来不及再重新活一次。
*
承明帝的病情渐渐加重,太子日夜兼程自南京赶回来,每天侍奉其左右。
宫中禁了鼓乐丝竹,云韶府清冷了许久,终于在半个月后开始遣散乐师了。游月和菱歌背着行囊上杨府和闻芊告别,她们学了近一年,虽未有大成,却也比从前进步了不少,大约终究觉得这京师巍峨庄严,透着些不近人情的冷漠,所以仍想回广陵乐坊去谋生活。
闻芊并未多做挽留,只命人准备银子和车马,送她们离开。
前段时日,曹坊主频频寄信问她几时回去,眼下似乎正好,像是有始有终。
九月初三,寒露刚过,就在菱歌二人走后不久,朗许也收拾好了行装。
闻芊原是想留他在京城找名医继续治疗嗓子,但朗许似乎对此已不那么介怀了。他咽喉伤了多年,连楼砚都束手无策,与其抱着虚无缥缈的希望,倒不如做些别的有意义的事情。
闻芊问起今后的打算时,他提笔写道:
“昨日在坊间遇上一行即将南下的商队,我想跟着他们四处去看看。”
“天下那么大,我从未有幸游览,今此远行说不定会有那么一日能找到故乡的人。”
朗许走的那天,闻芊一路将他送到了城郊。
商队的车马在不远处停下,通往各地的官道笔直的朝前延伸,就这么走下去,不知哪一条会通向哪一处,也不知最后去向何方。
想他们从扬州出发时,热热闹闹的一堆人,到现在也免不了各奔东西。
闻芊捧着厚重的包袱,低头看了许久,才不舍的递到朗许跟前。
“你真的……想好了吗?”
他接过行囊,静静地笑着,伸出手在她头上轻揉了两下,然后比划道:
——你要好好保重。
闻芊抿唇点了点头,把怀里的一块牌位和一小罐骨灰塞到他手中——那是楼砚的。
“你就带他一块儿去看吧。”
她想了很久,该如何安置他。
起初是准备将楼砚葬在济南的云雾山上,但总觉得那地方空空荡荡的,荒坟都是衣冠冢,叫他一个人睡在那里实在太孤单。
京城于他而言不是个好地方,扬州又离得太远,倒不如随朗许去三山五岳、五湖四海寻找族人,也算是圆了他最后的心愿。
朗许收好行李,回头望了一眼行将启程的商队,再看着闻芊时,眸中含了浅浅的泪光。
她颔首深吸了口气,再抬眼时已换上笑颜:“去吧。”
“我就在这里等你,若是找不到我,便去扬州……你随时来,我随时在。无论去多远,记得要回家。”
朗许紧紧咬着牙,重重地朝她点头。
萧瑟的秋风在官道上凛冽的流淌,鸾铃叮当叮当,向着远方。
南飞的大雁在天际里划出一道深邃的弧度,苍茫的天空下,马匹和平头车像是一串往前行的黑绳,在视线中越来越细,越来越浅。
闻芊抱着琵琶坐在城头上,前方万里无云,她铮铮轻吟的琴声在指尖浅唱,既不激昂,也不凄切,只是平和婉转,顺着那漫山遍野起伏的波澜在一眼望不到头的长路中飘荡。
她在城墙上弹了一日,杨晋就在树上静静听了一日。
因为背对着,他看不见她的表情,也不知她有没有再流泪。
今年的冬天好像特别的冷,连雪也降得比以往要早,寝宫之中不管加多少碳火,似乎都驱不散那冷冰冰的寒意。
承明皇帝年迈的身体早已不复当初,接连昏睡了三日,终于感觉到了大限将至。他在弥留之际叫来了太子,这个青年人有着与自己相似的眉眼,磨砺数年,仿佛隐约真有他年轻时的影子。
承明帝紧拽着他的手腕,艰难道:“高祯,凡功臣皆居功自傲,党羽众多,万万不可再用……朕已替你扫清前路,往后祸福枯荣,还需你自己细细斟酌……”
太子泪眼婆娑地点头称是,“儿臣明白。”
曹开阳或许到死也不会想到,皇帝会顺水推舟的利用他和楼砚,冠冕堂皇的扫清障碍。
“至于杨渐……此人左右逢源,为官虽步步为营,但处事过于小心谨慎,长此以往于江山社稷有害而无一利。”他说道,“其子杨清……倒是个不世之材,假以时日必能助你……造就一番盛世。”
也许父母爱子之心亦无分帝王百姓,他花了那么多的心思和时间,一生运筹帷幄,总算为儿子铺好了一条平坦的大道。
“高祯。”承明帝抓着他的手,不知为何,这个雷厉风行、顶天立地多年的帝王,在临终的最后一句遗言却是,“要善待天下啊……”
*
承明二十五年的冬天,腊月初一,承明帝沈衍病逝于床榻之上,太子正式继位,改年号为洪熙。
一个漫长的时代落幕,新的时代便如朝阳冉冉升起。
新帝有着和先帝截然不同的治国方式与脾气性格,他确实是个宽厚仁慈的君主,登基伊始,便大赦天下,将牢狱中那些上书进谏而被无辜迁怒的言官全数放了出来。
朝堂上,曾经贬官发配的人陆续召回,内阁重组,六部换人,腐朽的势力在他大刀阔斧的整治下被连根拔起。
正月十五上元的当日,一道诏令从皇城传入大江南北,但凡由于靖难受牵连的官员及家属一律赦免无罪。
无数在边疆服役戍守的人留着眼泪朝南叩拜。
纠缠了两代人的恩恩怨怨到此尘埃落定。
洪熙元年的春季还没来临,城郊荒草覆雪,梢头冰霜未消,一骑白马从门内驶出,大红的斗篷在风中飞卷翻腾,鲜艳如雪,所行之处有冰雪溅起。
很快,身后的一匹黑骑紧随而来,杨晋好容易追上她,偏偏闻芊就是不肯减速。
“诶——你什么意思?”他看着马背的包袱,拽着缰绳问道,“又要上哪儿去?”
闻芊不以为意的扬眉,“回广陵啊。”
“回广陵作甚么?”杨晋皱紧眉头,“你不嫁我了?”
她别过脸故意道,“我和师弟师妹们说好了要回去的……反正成亲这种事,又不着急。”
杨晋咬了咬牙:“谁说不着急的?你想过我吗?”
“哎呀,您着急吗?”闻芊夸张地转头瞧他,“我看指挥使您这些天在外头喝得很高兴呀,不到三更不回家的。”
原来她是为的这个,知晓了原委杨晋忍不住就是想笑,“这个是我不对……才升职难免要对付些应酬,过一阵子就好了。”
“哦,应酬啊。”闻芊漫不经心地拖长了尾音,“那也是,您现在掌管锦衣卫衙门,风光无限呢,成日里忙一点应该的。哪像贱妾我,每日无所事事,在家遭人嫌,在外讨人厌,我看还不如回去跳舞算了……”
“哪里讨人嫌了,我不就喜欢吗?”杨晋夹紧马腹跟上她,笑道,“广陵的歌楼有什么好的,改明儿咱们盘个铺面,在京城修个最大的乐坊,好不好?”
闻芊抿着嘴把笑意压在唇角,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睇他,“真的?”
“真的。”
“那我还是要回去玩几天。”
杨晋没有异议:“好啊。”
闻芊瞥了他几眼,有些意外:“……你怎么还跟着?”
杨晋含笑说:“我跟你一起,顺道去江浙巡视。”
她半是鄙夷半是取笑地斜他,“又借公事出去玩。”
“我可没有……”杨晋趁机拉住她缰绳,“行了,你跑慢些,当心点路。”
两匹马并驾而驰,沿着来时的路归去。
或许会经过济南和徐州,以及途中那几间人来人往的驿站,也或许会寻一条不同的路线,遇到更多不同的人和事。
杨老爷子没了这群小辈打搅,不知过得自在不自在。
站在某条小桥边上的酒肆老板娘是不是早就出嫁了。
有些故人可能已不再如旧,但幸而,风景不会改变,与她一同看风景的人,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