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愣。
“我请沈公子教我的。”他红了脸,有些语无伦次,“我一直羡慕那些出口成章的人。我听老人们说,世上有一块七色神石,是由人类心中的爱意与温暖的感情凝聚而成,谁能得到它,谁就能得到缘定三生的美满姻缘。我找不到这块石头,但我把它放到这些句子里,送给你。”
永欢的眼眶有些发热,她紧紧拉住他的手,说:“再念一遍给我听听。”
“好!”
如果可以,我愿意给你念一辈子——端午的心里反复回荡这句话。
可是,他哪还有一辈子的时间?
疼痛已经从左腿蔓延到了全身,此刻的身体,也许稍被撞击就会散架吧?!毕竟,少了好几块骨头呢。
对蓝鲛来说,环环相扣的骨头就是生命,不论少了哪一块,都会渐渐断了支撑,变成一堆“散沙”。许多年前,曾有一位同族,用自己的一根指骨与陆地的巫师做交易,她有没有达成愿望他不知道,他只是亲眼目睹落魄而归的她一天天虚弱下去,一个多月后的某天,她的身体在病榻上化成了一堆闪亮的“沙”,以全盘崩溃的形式,结束了生命。族长说,人类大多数只贪恋蓝鲛的眼泪,可还有一部分人觊觎他们的骨头,只有蓝鲛在自己还活着的时候,亲自取出的骨头,才会像蓝宝石一样剔透,磨粉服下,除了能延年增寿,还有令哑人复声的奇效,但,若经旁人之手强取,则只会得到朽木一块,无用。所以,族长告诫他们,不论遇到怎样的诱惑与遭遇,都要看好自己的骨头。
可他,偏偏那么容易地、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骨头交给了当铺老板。
那一天,当沈子居拿了九厥差人捎回来的药方时,他就觉得不对劲了。一贯爽快大方的沈公子在看了药方之后却变了脸色,他要看,他却支支吾吾说可能这药方不对,他得再看看再确认一下。
他满心狐疑,偷偷走到沈公子的房间外,却听他对一个年迈的仆役说:“这味‘百花照月’真的只有万隆当铺的何老板才有?”
“只有他有。”
“需要多少银两?”
“他不要银两。公子你也知道何老板脾性怪异,他不缺钱,只收世间奇珍。”
“他要什么珍宝,我们给他就是。”
“咳,这胖子最近只收一种东西。”
“何物?”
“蓝鲛之骨。说有延年益寿之效。可咱们上哪儿去找这个宝贝?”
“这样,你千万不要同端午透露半分。先随便抓一味温补的药材顶替着,我再去想想办法。只要能找到,哪怕倾家荡产,也要买回来。谁叫我答应了九厥,要妥善照顾他二人呢。”
“公子,这事不好办啊。何必给自己找麻烦呢,咱们对他们已经够仁至义尽了。”
“不要再说了,我意已决,先这样办。”
他悄悄离开沈子居的窗前,心中涌动的居然是无比的兴奋。
左腿之上四根骨头,换回永欢一双眼睛,不亏本。
他瞒着所有人,去了万隆当铺。
那肥如硕鼠的老板好像早知道他会去似的,早早将包好的药材从窗户里递出来,一根骨,一包药老板说,四副“百花照月”,死人都能医得活,何况一双失明的眼睛。
今天是最后一包药了,看来九厥的药方没有错,当铺老板也没有拿假药糊弄他,永欢的情况正朝着预计的最好的方向发展。
“阿九大哥,我有点困了。”永欢抱着他的手臂,打了个呵欠,笑,“我想快点见到你。”
“等你眼睛康复了,第一个看到的就是我。”
“好!你再把你的大作年给我听听。”
“我都念了几十遍啦。”
“听不够。”
凉风飞过湖面,一池靛荷顿成荡漾的花海,温柔无限。
她在他怀里沉入美梦,梦里有人在说话,有人在哼唱,调子是她最熟悉的摇篮曲……
三天之后,东篱小筑里失去了端午的踪影。
沈子居派了所有人去找,皆无所获,他命令所有人都不得向永欢透露端午的失踪,只说他去洛阳为她找另一味药材。
而永欢连环一的力气都没有,自从服食了最后一副药,她整天整天地想睡觉,一觉就是大半天,醒也只醒得了片刻,然后继续深睡,不想吃饭不想喝水,脑子里越来越空。
端午失踪的第十天,也是永欢陷入彻底的睡眠的第三天,沈子居将她放入一具以金丝缠成的“棺木”里,四角皆拴上沉重的石兽,沉入湖底。
当湖面上的气泡消失时,他慎重地朝湖水鞠了一个躬,说:“谢了。”
回到东篱小筑的房间里,他从匣子里拿出九厥捎回来的药方,放到燃烧的烛火上。
药方上,只有寥寥几行字——
“得内行人指点,取白茯苓二钱,蛇胆一钱,川贝二钱,荷叶三钱,三碗水煎一碗,连服十五日,可治鲛人因泪失明之症,此药材遍地可寻,实乃大幸。然服用者会暂染嗜睡之症,在其深睡不醒之后,可寻安全之处沉入水中,三年后醒,眼疾痊愈。”
落款是“九厥”
一片灰烬落在桌上的白玉匣子上,端午离开前主动将这个东西交给他,并请他认真将一段短而怪异的咒语记在脑中,在永欢康复之后,将匣子的秘密与开启的咒语交给她。除了这个,还有一个银制的圆筒,也请一并给她。然后,永远不要让她知道这些日子陪在她身边的,是他这个让她厌恶的人。
他拿起那不起眼的匣子,嘴里喃喃:“烬弯?!易进难出,循环往复?!”
端午说,这个匣子是蓝鲛一族留在这世上最后的痕迹,也是危险的武器,请沈公子一定妥善保管。
他一定会好好地,并且永久地保管它,这个东西,不适合永欢。
他起身,走到墙边,将覆在某件东西上的锦布慢慢掀开——
一家崭新的琴,连琴弦都透着灵慧的蓝光,谁都不会知道,琴座四角,镶了四块举世奇珍的蓝鲛骨。
古籍《名琴谱》有云:深海之中有妖名蓝鲛,若得其骨镶于琴,则成千古名器鲛骨琴,音色绝美,天籁尤不及也。然蓝鲛之骨,强取无用,见光则成焦石,唯其亲手取出方可保有奇效。谨记谨记。
他的手指轻轻拂过每一根琴弦,微微的颤音中,他想,有些族群之所以会灭绝,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他们的智慧还不足以去懂得这个世界。
而他更愿意相信,这两只自动找上门的蓝鲛,是上天赐给他的珍贵礼物,让他有更充足的资本,去抓住那个“命中注定”的女人。
他重新盖好这架花费了他大把心思的宝贝,想到明日一早便要出门办货,三日方能回来,届时她看到这份礼物时,不知会是怎样的欣喜若狂……
9
“夫人,已三更天了,您还不就寝吗?”丫鬟小钏打着呵欠,看着仍在一针一线学刺绣的岳如意。
从她过门至今,一载有余,有好些个夜晚都是这么过来的。沈府所有人都说,公子爷与少奶奶相敬如宾,可就是太“相敬”了,不像夫妻倒像个半生不熟的普通朋友。而其,公子爷经常夜不归宿,顶多在老夫人出面斥责他“不像话”的时候,他才会稍微增加回家过夜的次数。好在少奶奶不是河东狮母夜叉,对夫君的行径从不过问,甚至连个埋怨的表情都没有。不得不说沈家真是积了八辈子德才娶到如此贤良淑德的女子。
“你捆了就先去睡吧。”岳如意头也不抬地说,手中的绣花针笨拙地在大红的绸缎上来回,绣的鸳鸯像鸭子。都这么多年了,她还是学不会一个女人该做的女红。
“不行啊,少奶奶您不睡卧如何敢睡,老夫人知道了一定打死我的。”小钏赶紧摇头,用力睁大了眼睛,拍了拍脸。
她笑着摇摇头,放下阵线:“看你怪可怜的,好吧,你替我准备浴汤。”
“是!”小钏高兴地跑出去提热水,她的少奶奶爱干净,每晚都要泡过香喷喷的鲜花澡才就寝,人虽然不够美貌,可身上的香味倒也能迷倒不少人呢。
“等等。”她忽然又叫住小钏,“桌上的燕窝,你替我喝了吧。”
“啊?!”小钏受宠若惊,“我喝?这是老夫人炖给您的呀!”
岳如意看着桌上那盅冰糖燕窝:“我今天不舒服,不想喝。你若嫌弃,我也只有倒掉。”
“别别,太可惜了啊!”小钏舔着舌头跑到桌前,抱起平时做梦都想吃的燕窝,一口气喝个精光。
“好喝吗?”她笑问。
“好喝死了!”小钏连勺子上的残余都不放过,非得舔个干干净净,“小时候我娘就跟我说,燕窝是神仙才能吃到的好东西!可我家连肉都吃不上几顿。所以啊,我小时候最大的梦想就是吃一碗燕窝!”
“那你的梦想实现了,现在没有遗憾了。”岳如意抽出手帕,亲切地擦去这馋猫嘴角的残渣,“小钏,你今年多大了?”
“十五啦。”小钏老实回答,圆圆的苹果脸在烛火里闪着青春的光泽。
“家里还有什么人?”
“没人啦,那年瘟疫,老家的人都死了,是表婶带着我逃了出来,然后我就被卖到沈家当丫头啦。”小钏有些奇怪,少奶奶今天的问题好像特别多,不像她平时的模样。
她点点头,笑:“没事了,你去准备吧。”
小钏蹦蹦跳跳地跑了出去。
片刻之后的内室,房门被牢牢反锁,巨大的木质浴桶里升腾出浓浓的白气,新鲜的花朵密密麻麻地漂在水面上,再加上特制的浓缩香粉,味道更是浓郁到让人窒息。
整个内室,只点了一支蜡烛,光线牵强,幽幽暗暗。
“咚”!
似有重物倒地。
然后,便是“哗啦”一阵水响,赤裸的女子将自己沉入桶中,如果可以,她希望自己的每根头发都是香的。
浴桶旁边,躺着另一个女人,死了般无声无息,微弱的光线照出一张毫无血色、白中泛青的脸孔,虽然有些骇人,但仍旧……岳如意的脸。
要支持这个死去的身体,确实不是一件太容易的事啊,但,她会坚持下来的,一定会。
因为,她在做一件多么伟大的事啊。
细碎的水光映在雪白的胸口,一道深深的伤痕霸道地刻在那里,仿佛被一支利箭狠狠地扎了进去,一圈细碎的七色光点在伤痕上若隐若现。
细长的手指在这道伤疤上缓缓地画着圈儿,远远地,两个声音从记忆深处钻出来——
他不要你,我要你!
你?!
对,我!
为什么?
他不愿意做的事,我来做。而且我能做的更好。
你知道收留我的后果吗?
我早已不惧“后果”这个词。
即便在心口里,永远埋上一支箭?
呵呵,万箭穿心之苦我都受了,一支箭又算什么?
也好,反正,落到谁的心口里对我都没什么差别。
声音又渐渐远了去,蜡烛燃尽,室内空留阵阵清冷的水声……
翌日傍晚,小钏提着竹篮出了沈府,有人问她出去干啥,她说少奶奶遣她去秋山湖岸摘几朵新鲜的靛荷。
可这一去,直到天明,也不见小钏归来。
沈老夫人把家里所有能骂得人都骂了一遍,说连个小丫头都看不住,小钏这丫头是野惯了的,等回来了,一定要打她个半死!
岳如意一言不发地站在沈老夫人面前,一脸内疚。
见她这模样,沈老夫人压下火气,说:“你也不必自责,许是这疯丫头私自去哪里玩耍也不一定。过两日子居办货归来,再商量要不要去报官吧。”
“是我不好,无端端要她去湖边,万一失足……”岳如意突然掩住嘴,难过得要哭出来。
“万一失足……”沈老夫人摇摇头,“也只怪她命不好。”
“可小钏毕竟在府里待了那么多年,突然没了……”她怯怯地望着老夫人。
“再买个丫鬟就是了。”沈老夫人不以为意,“你不要难过,不会少了服侍你的人。”
岳如意垂下头,不再言语。
看不见的地方,却有几声冷笑。
偶尔,她也回想,是怎样的家庭才能养出沈子居这般的人物,现在看来,答案不言而喻。
人哪,不就是这个样子……
10
沈子居这辈子都没想到过,会有这么一天,他像往常一样准时归家,一进家门,等待他的不是仆从们的前呼后拥,也不是老祖母惯有的嗔怪,甚至不是岳如意那张不咸不淡的脸,而是埋在白布之下的、排列得整整齐齐、沈家上下二十几口的尸体,以及漫天的血腥味。
一切,就发生在凌晨,他归来前的数个时辰。
衙差们守在大门口,时不时需要驱散前来围观的民众。
所有人都用讶异或者古怪的语气在门口指指点点,有人说沈家不知惹了什么仇家,先有送亲队伍全军覆没,不到两年居然就轮到自己家;有人说沈家为发迹也干了不少缺德事,这是老天有眼;也有人说,根本就是沈家娶了个扫把星。
可问题就在这里,岳如意这个“扫把星”竟然在两次灭顶之灾里,都侥幸存活了下来。
他冲到衙差把守的卧房,躺在床上的岳如意,额头上覆着湿帕子,高烧不退,旁边,由官府请来的老妈妈正在摇头叹息,说好好的姑娘,怎得如此命运多舛。
“起来!给我起来!”他不管岳如意是不是只剩半条命,用力摇晃她,“为什么这样?谁干的?说!谁干的?”
“哎哟沈公子,你可不能这么着,尊夫人身子正虚弱呢。”老妈妈看不过去,上来阻拦。
“出去!这里没有你说话的地方!”沈子居疯了般抓住老人的胳膊,三两下便将她推出门外,“砰”的一声反锁了房门。
什么斯文,什么风度,他不要了,全不要了。
岳如意软软地靠在床头,目光呆滞,好像根本听不到他的咆哮“你是死了吗?”沈子居的额头青筋暴涨,简直要把她的胳膊捏碎似的,“谁干的?你说啊!”
“是……是……”岳如意痛苦地朝他哭喊,“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你三步不出家门,怎可能不知道?!”他怒吼。
“我……”
“说啊?!”
“我不认识他!”岳如意抱住头,语无伦次道,“他一定是妖怪!不然怎么能像老虎一样,咬死所有人!他……他还说……”
“他说什么?!”
“他说,只要沈家从世上消失,微澜就能安心跟他走了……”岳如意哆嗦着,神智已经完全混乱,“他会法术!‘唰’一下飞过来!‘唰’一下飞过去!”
微澜……他说微澜?!
沈子居的耳朵里,此刻只剩下这两个字。
这时,岳如意突然一把抓住他:“快去找道士把他收了!我知道的,道士们都有法宝的!他们有葫芦,有碗,有匣子!能把妖魔鬼怪关起来!相公,你快去。”
他用力甩开岳如意,甚至连她幸存下来的原因都可以不在乎,转身拉开房门,飞奔而去。
老妈妈被他的模样吓个半死,赶紧跑进屋子,扶助摇摇欲坠的岳如意。
“水……我要水!”她抓住老妈妈的手,模样可怜至极。
老妈妈连忙去倒水,却发现水壶是空的,回头说:“沈少奶奶,你等一下,我这就去别处拿水。”
老妈妈的脚步声刚一消失,岳如意脸上的所有疯癫与虚弱一扫而空,她深吸一口气,坐起来,将落在身上的湿帕子扔到地上,看着打开的房门,冷笑:“沈子居,再跑快点吧,不然就赶不上见你女人最后一面了吧。”
不多时,老妈妈到了热茶回来,却发现房间内早已空无一人,只留下一缕“沈少奶奶”身上的、独有的花香。
11
她伏在翠绿的草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宛若青空的衣裙上开满了血红的“花”,脸与手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只有重重叠叠的、别人的血。
凌元峰上的微澜,让百花都羞于相见的微澜,像蝴蝶一样自信穿梭在不同男子之间的微澜,此刻却以这般不堪乃至狰狞的姿态,出现在他凝定的视线里。
昨夜,他只是离开了片刻,再去隐芳庐时,已不见她的踪影。空气里弥漫着奇异的咸味,像血腥里混了奇怪的药味。湖水前的空地上,一个竹篮尚在水中漂荡,被撕烂的衣裙躺在还很新鲜的血泊中,一堆挂着血肉的人骨散落其中,触目惊心。
他皱眉,本能地倒退几步,脚下“咯吱”一响,一块硬物被踩在脚下。他拾起一看,却是个染满血污的木制腰牌,上刻“沈府出入”四字。
沈府?!
他心下一惊。
纵然他用了最快的速度赶去沈府,看到的情景也只是满室残骸,血流成河。
他见到她时,她刚刚从一堆缠着白发的尸骨中爬起来,满足地打了个饱嗝。
“你疯了吗?”他上前,死死拽住她的手腕,将她从一团血腥里拖离出来。
“是你啊。”她怪异地笑,可她并没有疯,起码还能认出他,“我很饿。从来没有这么饿,只有这里的肉特别特别香,我忍不住不吃光他们!”
她的话,她的笑,还有她扯住自己袖口的模样,寒透了他的背脊,混乱了他的思维。
“你不会杀我的,对不对?”她仍在对他笑。
这个语气,这份笃定,他太熟悉。
“我好累啊,飞不动了,你送我回家好不好?”她靠在他肩头,娇滴滴地请求。
此刻,窗外已闻鸡啼,他一咬牙,一把揽住她的腰,迅速消失在他认定已无活口的沈府。
其实,他也累了,累到没有力气继续抱住她。
他停在了离秋山湖还很远的草地上,一线晨曦里,能隐约看到那道他越过了无数次的山坡。
“我是不是吃得太多了?”她似乎也难受起来,倒在地上,捂着肚子,“好撑啊。”
他怔怔地看着她:“你吃得是人哪,不是青菜叶不是鸡鸭。”
“我知道呀。”她又打了一个饱嗝,“可我饿呢,你难道忍心看我挨饿?”
最后的退路也消失了,哪怕她露出一个愧疚的眼神,哪怕她只对他说一句“我也不想这样”,他都可以找一万条理由说明自己谅解她。
可是,从相识到现在,千万个春秋,她的心就像她的容颜一样,丝毫不曾改变。
他蹲下来,牵住自己的袖口,细细地擦着她脸上的血迹,微笑:“你一到凌元峰,那里的花儿就怕了你的美貌,不再盛开。”
她一怔:“你怎么知道凌云峰?”
“野果还是青的,你就迫不及待地要吃,师兄们抢着替你摘。”他缓缓地说,“你跑来我身边,给我果子,很酸,可我都吃了。”
她的眼神依然一片茫然,似乎这些事只是落在记忆里的灰尘,她随意一吹就不见踪迹。不重要的东西,从来没有记住的必要。这是她永远的习惯。
“三师兄为了你,被师父处死,而你,在他尸骨未寒之时,又委身他人。”埋在心底的陈年伤疤被一道道撕开,她忘记的东西,他捡起来,从未放下。
她愣了许久,看着他的脸,突然就咯咯地笑了:“呀,是我的小师哥啊!”
他一直在等这一声甜美如昔的“小师哥”,一直在等,但真的被她喊出口时,他才发现,自己隐忍等待的,从来不是一个美好的希望,只是一场噩梦中才有的毁灭。
“是啊,微澜,我是你的小师哥。”他也笑了,“你可还记得,在你与你新欢的家中,我对你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她歪起头,想了半天,坦白回答:“我连你都忘了,还如何记得你的话?”
是啊,也许,你除了自己的“爱”与欢愉,什么都不会记得。
他看着她的眼睛:“我说,‘不管你从那里头学到了什么,你若伤人,我必亲手杀你。’”
她像是听到了最幽默的小花,伸出污糟的手,俏皮地点了点他的鼻子,将脸贴到他的耳畔,梦呓般低喃:“你不会杀我的。你连我一根头发都不愿意伤害。因为,你爱我。所有的男人,都爱我。”
他笑,第一次这么亲昵地将自己的脸孔贴上她的:“我跟你,都不太懂得什么是爱。”
话音未落,她惯有的娇媚又自信的笑容突然凝在了脸上,然后,慢慢垮下来,变成错愕与痛苦。
她推开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心口,刻满符纹的金色短刀,决绝地插进了她的身体。
五脏六腑开始搅动,越来越厉害,皮肉、血液、灵魂,都被搅进巨大的漩涡,慢慢地在剧痛中碎裂,成灰……
“小师哥……你……”
她瘫倒在地,青丝瞬间成白发,吹弹可破的肌肤慢慢干瘪成一张风干的皱皮,覆在凹凸不平的骨骼上。
“咔咔”几声,深深地裂纹自她的皮上爆裂开来,白骨渐露,她尚能视物的眼睛第一次露出深深地恐惧。已成枯骨的右手,绝望地抓住他的袍角,在所有的皮肉都化成黑灰之前,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如何忍心……”
若能忍心,又何须夜夜难眠?
若能忍心,又何须远远相望?
若能忍心,又何须自断情腺?
他的眼睛,被扬起的飞灰呛出了泪,这一定是呛出来的泪,因为他早就没有哭得习惯了。
他坐在那具森森的白骨前,恍惚地回想着当它还是微澜时,那双总爱扯住自己衣角的手。
天色渐暗,风起寒凉,他脱了披风,裹起枯骨,难得枯骨未散,努力保持着最后一点完整,躺在他的怀中。
他抱着她慢慢朝秋山湖岸走去,既然她说过这事她见过的最美的地方,那就将她永远留在那里吧。
小舟轻动,湖水涟漪,他撑着竹篙,送她去最后的地方。
从凌元峰的修行人,到月老殿的天神,再到失去神职、非神非人的自己,他觉得自己应该去找个人来怨恨,但始终又不知道该恨谁。
冰凉的风中,他想起那块有七种颜色的长得像一把箭的石头,它真是快出类拔萃的石头呢,不但会飞会走路,还会说话。
当年,“那个人”要他与葵颜将各自的神力分别注入两块石头里,而他也就此告别天神的身份,本以为日子可以平静如水地走下去,却不曾想十年前的某天,隐居于江南小镇的他,却意外地在自家窗口,见到了这块被“那个人”唤作“情起箭”的石头。
至今都记得它的声音,像个初涉人世的小孩子,奶声奶气地对他说,它从一个青色的地方钻出来,无家可归,需要他的“收留”。
“为何找我?”他问。
他并没有兴趣收留任何东西,当年,能做的他都做了,所有与天界与石头于“那个人”有关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了,如今,他只想做个淡泊隐者,独自生活。
“我的身体里有你给我的力量,所以我第一个想找的人,就是你呀。”石头回答。
“你走吧。我连一只猫一只狗都不收留,何况一个石头。”他转身,不留余地地拒绝。
石头带着哭腔跳到他面前:“没有人收留的话,我会‘死’的!”
“与我何干?”他绕开它,躺回床上。
“我可以替你做件事,作为交换。”石头跳到他的身上,箭头自作主张地对准了他的左眼。
什么?!
不等他说同意或者拒绝,石头便化成了一枚细细的针,尾巴上穿着一条斑斓的七色线,“嗖”的一下扎进他的皮肤,从左眼下钻出来,以闪电般的速度“缝”了好几针之后,才又化回本来的模样,得意洋洋地站在他的身上。
他猛地起身,摸向左眼下突然发烫发痒的皮肤,怒道:“你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