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自嘲一笑,把太子妃交给了旁边的女官们。
太子妃走了,他没走。
他盘腿坐在跪着没动的苏公公面前,沉默了好一会,问他,“你说母后要是走了,我要怎么办?”
苏公公把头磕到地上,这个以安静寡言侍候了皇帝一辈子的内侍这头一磕下就再也抬不起来,他哭道,“太子,老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皇后娘娘从没告诉过老奴,如果有朝一日她先走了要怎么办才好…”
他要是知道,也就不用害怕皇上会跟着她一块儿去了。
第278章
宋涛战战兢兢又进了趟万安宫,出来时,跪在万安宫面前,头碰着地,流泪不止。
人已经去了。
可谁都不想认。
身躯已经不再有温度,血都已经凝固了,可皇上抱着她的样子就像她还是个活人一样,他还低头去碰她的脸,完全没觉察出她的冰冷。
他还能说什么。
“太子,你进去吧…”苏公公再次出来,眼已木然。
太子手撑着冰凉的地,慢慢地站了起来。
他进了万安宫,跪在床前,看着那握着他母后的手指,五指交缠放在腹前闭目养神的父皇,淡道,“父皇,刺客查出来了,是禁卫军那里出了乱子,三十那晚的护卫少了一个人,要不要叫王统领过来跟您仔细说说?”
皇帝睁开了眼,眼睛往皇后那边看了一眼,见她睡得安祥,轻轻地掖了掖她那边的被子,松再轻轻地掀开他这边的下了地,直到这时才松开那只跟她相握的手,又把她身上的被子紧了紧。
“去边上说,你母后睡着了,别扰着她了。”皇帝轻轻地道。
“哦。”太子木然地点了下头,慢慢地起身,眼睛一直看着睡在床上的那个苍白的女人,她脸上没有了血色,可就是如此,她黑色的眉毛,长长的睫毛,小巧的鼻子,淡白的嘴唇,依旧美得让人惊心动魄。
她是个漂亮的女人。
从开始美到了最后。
难怪有人爱她爱到不想承认会失去她。
皇帝到了皇后平日看书喝茶的偏殿,在她常坐的软椅上坐了下来,舒了口气,道,“你母后素日最爱跟朕叽叽喳喳,这冷不丁不听她说了,朕还怪不自在。”
太子“嗯”了一声,提着他的鞋袜过来,跪在他面前为他穿鞋。
皇帝见了一愣,随即摇摇头,叹气道,“也不知道宋涛什么时候能让你母后醒来,她这一日不在的,朕也没个人伺候。”
太子没说话,碰到他父皇冰冷的脚,仔细地放到胸口暖了暖。
皇帝见了笑了,“干净得很,别擦了,这不是你干的活,让老苏进来为朕穿就是了。”
“孩儿来就好。”太子低下头,这时候,他那隐隐作疼的胸口也不疼了。
都疼得木了。
“嗯。”皇帝也没多说,伸手满意地摸了摸太子的头。
太子从小就是个孝顺的,皇后对他是想疼又怕过宠把他宠歪了,所以把太子全权交给了他教导,他一手带太子长大,心思确实放了不少,但太子也没让他失望过。
等到把反军彻底清了,他就让太子提前些年头当皇帝,那时候他母后应该也好了,他也该带她出去走走了。
“王易怎么说?”皇帝问起了正事。
“王统领已经捉拿回那刺客潘河的家小了,那家的女人知道的也跟内务衙记录的差不多,儿臣想这刺客长期潜伏下来,怕是连家小也蒙在了鼓里。”
“作保者是谁?”
禁卫军经他改制,每个禁卫军需朝中至少一位五品以上的官员的作保,才能进入禁卫军,在皇帝内巡逻。
“是顺天府文保田,已捉拿归案。”
“把他家人也给拿住了,往下查,查一个就捉一家,朕许你不用通报就可动手。”皇帝不介意多死几个人。
“您不过问?”太子困难地咽了咽口水。
“不了,朕身上的伤没好,得养养,也正好陪陪你母后,省得她醒来又说朕只欢喜政务不欢喜她。”
太子把两只鞋都穿好了,听了这话怔怔地跪在那,没有出声…
“行了,你下去吧,你母后这朕看着,你忙捉拿刺客的事就好,政务朕会把加急的看了,剩下的你自个儿看去。”承武皇说完,就起了身,皱着眉头道,“叶苏也不知道哪去了,让他去拿药都半来个时辰了这药也没来…”
皇帝回了正殿,这时候见小女儿正趴在床上看皇后,他不悦地低斥道,“这么大了没规没矩,下来,别扰着你母后了。”
周辰曦把眼睛埋在胳膊里从床上爬了下来,皇帝看她缩头缩脑的,叹着气摇了摇头,这不成器的东西,都被她母后宠坏了,都两个孩子的娘了,还跟小时候那样没个正形,随了她那爱胡闹的母后,也不知道她那驸马以后还能不能跟现在一样对她好,找个时日,他还得敲打敲打一翻她驸马才行。
曦公主直到在偏殿看到太子,才扑到他的怀里痛哭出声,跟他哀求道,“皇兄,我要母后,我要母后…”
太子抱着她,痛苦地闭上了眼。
她想要,他也想要啊。
**
柳贞雯被接进了宫,太子妃迎了她。
太子妃眼泪就没断过,贾夫人倒是冷静,帮她擦了擦眼睛,跟她道,“现在这宫里得靠你了,你现在别哭,等事情办完了,你再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可好?”
太子妃忍着眼泪点头。
贾柳氏细细地擦干她的眼泪,牵着她的手往宫里走,“那好,现在带我去看看你们母后吧…”
看看她可怜的妹子,现在是什么样了。
“皇上,贾夫人来了。”苏公公上前跟抱着皇后睡的皇帝轻声说。
“她来作甚?”
“来看娘娘的呢。”
皇帝皱眉,他头有点晕,脾气也不太好,不过还是坐了起来,揉了揉头道,“行了,让她先候一会。”
他起身穿衣,等内侍端上参茶,他喝了两口就丢在了盘子上,朝为他穿衣的苏公公说,“宋涛什么过来?”
“宋太医正在焦药呢。”
“什么药焦这么久?”
“许是有用的药。”
皇帝这才不说话了,等穿好衣服,他朝苏公公道,“朕头昏得很,你也去煎点药过来让朕喝喝。”
这他要是倒下了,也没个人看着她。
太子那儿还要忙着国事。
“是。”苏公公去门外站了一会,就把备好的药端进了屋来,跟皇帝道,“皇上,这是专治头昏的。”
皇帝也没问怎么一说就有了,苏公公跟了他们一辈子,他们的衣食都经他手,也没什么要防的,便拿过药一口喝了下去。
苏公公见他眼也不眨地喝下了药,接过那温热的碗,垂下双眼端着盘子给了身后的人。
是烫还是不烫,想来皇上也是不知道了吧。
“让贾夫人进来。”皇帝喝完药,坐回了床边,摸了摸皇后发白的唇,转头对苏公公说,“才几天皇后脸色就不好了,宋涛要是再不想出法子来,我看他们太医院的人都想见阎王了。”
“皇上,娘娘脸也是凉的。”苏公公轻轻地道。
“是吗?”皇帝摸了摸她的脸,又低头亲了亲,摇头道,“朕倒是没觉着。”
苏公公惨然地笑了笑,退了几步,转身去叫贾夫人进来。
现在也只能看看贾夫人有没有法子,一个个地试了。
还有长公主,佑皇子他们,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
皇宫的天都塌了。
柳贞雯进来后,跟皇帝磕头请了安,声音清楚。
皇帝这两天听多了诸如太子太医苏公公等难听的声音,听到个说得清楚,纹丝不动的,也不觉得有那么糟心了,还看了那贾柳氏一眼。
贾柳氏长得跟她妹妹不像,皇帝向来不怎么喜欢她。
这时见贾柳氏不慌不忙,算是还看得顺眼,对她点头道,“起来吧。”
“谢皇上。”柳贞雯起身,把颤抖的手放在衣袖下藏着,嘴里淡然地问着皇帝,“皇上,妾身能走近看看皇后吗?”
皇帝犹豫了一下。
她是来探病的,是得让人看一眼吧?怎么说都是她姐姐?她这人年纪一大把了,贾柳氏进宫她都还爱跟说悄悄话,他不喜欢贾柳氏的众多地方中尤以为这点为最,都各自嫁人这么久了,哪来的那么多悄悄话可以说,不过他再不喜,贾柳氏也是她看重的娘家姐姐,他以前也没想过拿这事跟她计较,现在也只好让人看了,免得她醒来又说他的不是。
“嗯,过来吧。”皇帝还是挪开了点位置,让出了大半挡着皇后的身体。
“谢皇上…”柳贞雯走了过来。
等看到妹妹苍白僵硬的脸孔,她腿一软,跪了下来。
皇帝只当她是见礼,瞥了她一眼,然后跟她说道,“你帮朕看看,皇后是不是瘦了?她这两天根本吃不进东西,药也喂不进,朕都烦了,再瘦下去怎么得了?她本就瘦极。”
柳贞雯看着已无任何生气的妹妹这时心就像被人生生从胸口挖了出来一样的疼,她根本没把皇帝的话听进去,抖着手臂去摸了摸睡在里头的那个睡着的人的脸,眼泪一行一行地从她的眼睛里掉落了下来,飞快地滑过下巴,落入空中…
“贞吉儿…”她轻轻唤了她一声,生怕扰着了她一般,“妹妹,妹妹。”
我的妹妹。
第279章
“皇上…”柳贞雯低下头,拦着眼睛,泪水一会就浸湿了她的手,她道,“贞吉儿走了。”
她得替妹妹告诉他。
妹妹不会让他睡在她冰冷的身躯旁。
皇帝皱眉,他看着说着奇怪的话的贾柳氏,“什么走了?”
“贞吉儿走了。”
皇帝这次听明白了,略挑了下眉,好笑地道,“你哭是因她走了?”
说着就沉下了脸,“滚。”
喝罢头又疼了起来,他喊苏公公,“把这个丧气东西带下去。”
说着就上了床,一掀床帐,厚厚的金色帷纱垂落了下来,一里一外隔开了两个世界。
“贾夫人,走吧。”苏公公老态毕现,驼着腰走了过来。
皇上不认,谁也没办法了。
床里面,皇帝跟睡着的皇后讲,“朕可没罚她。”
说着捏了捏她的脸蛋,又淡道,“我脾气很好,你醒来别念叨我。”
说着想起她憋着话难过的样子,他叹了口气,“说几句就行了,别没完没了的说。”
别没完没了的说…
可现在,只剩他一直跟娘娘在说了。
皇上要到什么时候才愿意承认…
苏公公闭着眼睛,拿袖子把流出来的眼泪擦干,又朝柳贞雯低声道,“贾夫人,走吧。”
柳贞雯跪在地上,摇了摇头,“贞吉儿不想的。”
“她不想又如何,她都…”苏公公咽下“死了”两字,缓了好一会,才又低低道,“娘娘都走了,没人劝得住他了,老奴侍候了他们一辈子,一辈子,也没见过除了娘娘,谁还劝得住皇上…”
“苏依…”帷帐内,皇帝不耐烦地道,“你在念叨什么?还不赶紧退下,朕跟皇后要睡了。”
“走吧。”苏公公拉着贾夫人起来,又动了动嘴。
劝不住的,他早该明白。
帷帐内这时候起了皇帝的咳嗽声。
柳贞雯想起了每次进宫,妹妹说起皇帝那张笑得甜蜜的脸,想起皇帝别说咳嗽,就是身有哪点不适,她都会紧张得团团乱转的样子…
“她怎么就这么狠心。”柳贞雯抬头任由眼泪流下,怎么想都想不明白,那个信誓旦旦说要走在皇帝后面的人怎么就先走了。
她走了,留下谁也侍候不了的皇帝,让她的孩子们怎么办,让这个皇宫怎么办,让这个天下怎么办…
“走吧。”帷帐里快要伸出手,苏公公拉着她往外走,再留下去,皇帝就要生气了。
他最不喜有人在他面前放肆了。
这世上,那个能让他稍微忍忍的人已经走了。
**
太子在外面等着,见到柳贞雯跟苏公公步履蹒跚地出来了,原本有点想望的脸又暗淡了下来…
他想叫一声贾夫人,但过大的失望让他虚弱得厉害,他推了来扶他的人,扶着宫柱深吸了几口气,这才朝贾夫人额首,道,“劳烦大姨了,这段时日,还需您陪纱儿和皇长孙他们几日…”
柳贞雯也是木木的,她点了点头,好一会,她沙哑着声音道,“长公主呢?辰安呢?她在哪?”
她肯定有办法的不是?
她以前就救过他们的母后。
“辰安和辰佑会很快回来。”太子淡淡地道,又吩咐了身边的内侍送贾夫人去东宫,他则又往里走。
“太子,皇上歇着了。”苏公公驼着腰拦了一下。
“我去看看。”太子扶了下他的肩,稳了稳,又往内走。
他刚走到里面,就听到了明显压抑的轻咳声。
太子没有放轻脚步。
“谁又来了?”
“父皇,我。”
皇帝掀开了帷帐,看到太子跪到了床前,等太子把帷帐系好,皇帝叹了口气,“就不能让我们好生歇会?宋涛呢?让他过来一下。”
说着他往里瞧了瞧,第一次朝太子露出了忧虑的神情,“你母后脸色有些不好,药都喝不进了,朕担心呐。”
“您脸色也不好。”
皇帝不以为然,“刚喝药了,睡一晚就没事了。”
他说话的时候是压低着声音的,但太子这次没有,皇帝有些不快地看了太子一声,“声音小点。”
太子摇摇头,淡道,“没事,再大母后也听不到了。”
皇帝看着他,眼睛定定地看着他的儿子,他的太子,眼神越来越冷,冷得就像太子母后的脸孔一样冰冷又僵硬…
“太子,你最好现在就下去。”
“没用的,父皇,您杀了我,母后也是没了…”太子淡淡,他跪着,于是卧在床上的皇帝看不到他袖中紧捏的拳头上的血,正滴答滴答地往地上掉,“您杀了我也好,我先下去服侍母后,告诉她没了她,您连她为您生的儿女都不要了。”
皇帝冷冷地看着胡说八道的太子,一直看着…
太子的声音竟丝毫未抖,依旧有条不紊地用他哑得不成形的喉咙一字字地说,“母后死了,父皇,您的皇后已经断气两天了,您是想让她烂在您的龙床上吗?您没看到她的脸都僵了,都不好看了吗?”
皇帝死死地看着他…
太子这时候把一直拿在手中的剑放到了龙床上。
“父皇,要么杀了我,要么把母后放到冰棺里去吧。”太子知道他这是在挖他父皇的心,在刮他的肉放他的血,他知道。
他也同样的挖自己的心刮自己的肉放自己的血,他也疼。
可再疼又如何,他已经没了母亲了,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养育他,带大他,跟他并肩作战的男人也一道走了。
他没有能力能同时承受丧母丧父之痛。
他不能,他的弟弟妹妹们更不能。
远在他乡的辰安和裕佑,连他们的母后最后一眼也没见到,如果连父皇也这么没了,他们该如何自处?
他们父皇不能想的,不想想的,他都得想了。
太子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这么憎恨过自己的冷静,他想哭,他想就这样放任他的父皇跟着他们的母后去——可是不能。
他是这么的自私。
皇帝一直在盯着太子,盯着太子说话的每一个神情,直到他把剑放到床上,松开的手流出的血染红了他们的床。
太子手心一片血肉模糊。
皇帝看了两眼,转过头,问身边躺着的女人,“你是走了吗?”
他伸过身去,在她唇上轻吻了几下,良久,他轻轻叹息,无限惆怅,“竟然是走了。”
所以,这一次,她是彻底抛弃他了。
说好的天长地久,白天偕老,竟然是她骗了他。
“我对你太好了。”他这一生原谅过她太多次了,所以,她都敢不把他的话当话了,要是早知如此,就不该那么放纵她,让她在他的身边,在他的心里为所欲为,然后,话都不留一句就走了。
太子在这一刻,再也忍不住流出了眼泪。
那眼泪打在床上的声音,让皇帝转过了头。
“你哭什么?”皇帝淡道,“朕都没哭。”
是他的皇后没了,他都没哭,他们大可不必哭泣。
“父皇…”太子把头磕在龙床上,悲泣出声。
“冰棺就算了,”皇帝疲倦地靠在床头,拉过她的手放到嘴边亲了亲,想了想道,“你母后怕冷,别用冰棺,屈奴那上贡的万年木打好的棺材还在着吧?”
太子抬起头,脸上全是泪…
皇帝见他一脸痛苦说不出话来的样子,摇摇头,道,“朕记着是在的,就拿那个出来吧,早前朕嫌晦气,你母后倒是敢把木头打了棺材,那个合棺本来是要先装朕的,没想成,倒是先装了你母后。”
皇帝说着笑了一声,“这天下臣民,都道朕是个百无禁忌,无所不做的,没想到朕这性子,也把你母后养成了个百无禁忌的,这天下哪有她不敢做不敢为的事?仗着朕疼她,她是什么事都敢做啊。”
所以走了,连句话都可以不用留。
“父皇…”
“朕敢做的事,她都敢做,以前还道朕要杀人,她就帮我递刀子。”承武皇说到这,把手中的那只手放到腹间,又回过头去看了看她,尔后转过头来对太子淡道,“朕知道朕这一生所做的事都是有后果的,你看,朕的报应来了…”
说罢,他摸了摸牙咬得紧紧的太子的头,那淡然的脸慢慢地冷酷了起来,“你放心,朕不会跟着你母后一同去,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的报应是到了,但那些报应他的人,他们的报应才刚刚开始。
没把那些人杀干净,他是不会带她走的。
他会让那些背后的宵小明白,他从来不会因她被人打垮,他从来只会因她而更勇往直前。
就是她死了,也亦如此。
**
元昌二十八年正月底,长公主与佑皇子回到了他们阔别已久的皇宫的家。
只是家中这次已没有母亲相迎,更没有她的欢声笑语。
往日在长公主眼里巍峨雄伟的皇宫,在踏进去的那一刻,她感觉到了萧瑟寒冷,那以往望去通往温柔的人身边的路,竟一望无际到让她举步维艰。
一路坚韧,近十日连夜赶路回京也未吭过一声的周裕佑在踏进皇宫的那一刻,扶了墙门许久,才直起了腰。
太子迎了他们。
走向他们的太子身上的蟒袍在空中飘荡,冰冷的脸孔在这时候竟有七分肖似了他们的父皇承武皇。
“回来了?走吧。”
长公主牵着手中女儿的手,往万安宫的方向看去…
太子也随着她的眼睛看去,尔后笑了笑,“走吧,回万安宫,母后现在依旧跟父皇住在里头。”
一路所有人都没有出声。
等到了万安宫,皇帝不在。
“父皇上午在德宏宫忙国事,中午才回来。”太子带了他们进去,进了偏殿,指了指正位旁边的棺材,便没再说话了。
他坐下,掀炉吹火提壶烧水,准备茶叶…
他手边的紫砂洗盆里,早上他与皇帝喝的茶杯还放在里面。
太子找了找,看杯子不够,转头对跟进来的叶苏公公道,“再拿几个杯子来。”
辰安拉着她在信里跟她母后说过的那个长得肖似她的女儿的手,伸手碰了碰棺材,跟她道,“这是你皇外祖母…”
“母后,我带您想看的小郡主来看你了…”她把脸贴上冰冷的棺材,眼泪缓缓地流了出来…
她回来得太晚了,太晚了。
周辰佑还是没有说话,他从怀中掏出他的金算盘,把它搁到了棺材上面,然后坐到了太子的身边,看着跪下的长姐一家,他淡道,“皇兄,我以后不走了,不想走了,也走不动了。”
再走,就没有人等他回来了,他就要没有家了。
第280章
政事本来之前大多已是太子在理,太子受伤后,皇后想让太子好好养伤,别落下病根,皇帝就又拿了一些回来。
承武皇还是跟之前一样,要去德宏殿半天。
皇后与他一生,很多东西已不需用言语说道,她懂他对这天下的期盼,对他们周王朝的展望,懂他的放不开手,所以她就一直陪着他坐在这宫中,理着这天下的琐事。
她这一生,用自己成全了他所有想做的事。
所以承武皇想怪她言而无信先走了,怪了两天,也就不怪了。
有什么好怪的,都原谅她那么多次了。
而她也包容了他一辈子。
一辈子啊,又不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而是一辈子,她用一辈子说她爱他,就是死,也是为他死的。
那么锋利的剑,也有像她那般爱他的人,能想也不想挡在他的面前,甚至来不及与他道一个别,威胁警告或者哀求他就是没有她,也要好好活下去。
承武皇懂就是她走了,她也要他好好地过。
所以他就好好地过。
跟过去的十年一样,上午理政务,下午回来陪她说说话,陪她走走,然后处理点报来的琐事…
只是,当他生气想跟她说道几句的时候,没人跟他吵架了。
但皇帝也还是不寂寞的。
他原本以为没有她,就什么都没有了。
但其实没有。
他有那么多的往事可回忆,而且,她现在就在他身边,在等着他一块儿走。
他不过是比她多活几年,把他们没做完的事做完了才走。
过了几天,他就觉得没什么需要悲伤的了。
他等儿女回来,等太子继位,等到差不多了,他还是可以跟她在一起。
她一声都没留就走了,想来自己也后悔,正在等着他过去了,跟他道歉呢。
承武皇想起这事来还有几分愉快,心道自己这次得生气久点,不那么容易原谅她才行,要不然,她都不长记性。
知道长公主他们回来了,皇帝让苏公公回去帮着太子安置好长公主他们的内务,他自己还是按原来的时辰午时回了万安宫。
见到长女带着儿女向他问安,他嘴角翘了翘,“嗯”了一声,多看了长女那肖似他皇后的女儿一眼。
不过也只是多看一眼而已。
他跟皇后一样都很喜好爱屋及乌,但他跟皇后有点不一样的是,皇后爱是真爱,恨不能对人好上加好,他则就是看人长得顺眼,也不过多看几眼。
即便是孙子孙女,在他看来,也还是不如他的儿女看着来得宽他的心,悦他的眼。
皇后见他不亲孙辈,无可奈何,安慰她自己也是安慰他说人的感情是有限的,他能对他们母子几人好,她就心满意足了。
承武皇也当如是。
他自认管好她与儿女就妥当了。
太子的儿女,和公主皇子他们的儿女,是他们自己的事。
长公主见她父皇的眼又到了她身上,她不由挨他挨得近了些。
“您最近都是午时才回来的?”辰安给他父皇拿过茶吹了吹,放到他手上,淡道。
承武皇点点头,没看她,对一直望着他打量个不休的外孙们微微一笑,朝他们道,“出去跟你们的弟弟妹妹玩罢。”
屋子里放着她,她要是在,是不会让小孩子们在屋子里玩的。
“去吧。”太子渝摸摸在他手边的外甥的头,叫一直恭敬站在祖父身边的皇长孙过来,“启恒,带弟弟妹妹们出去玩一会罢。”
皇长孙孺慕地看着他高高在上的祖父。
承武皇摸了下他的头,见皇长孙眼睛亮了一下,不由笑了,温和地朝他道,“去吧,代皇祖父皇祖母招待好表弟表妹。”
“是。”皇长孙其实也开始帮父亲太子处理朝务了,这几天父亲忙于他事,剩下的大半政务都是他代为处理,可惜皇祖父自来与父亲亲近,对他却是淡淡,他与他上午在德宏殿御书房同理了一上午朝务,皇祖父总共也不过看了他一两眼,现在见皇帝摸他的头,还笑得温和,眼睛亮得发光,更是在祖父身上流连了几下,这才去请了表弟表妹们出去。
长公主的二儿一女,看着威武雄伟,完全不像一个老人,却尤如天神一般的皇外祖父眼睛眨也不眨,等皇长孙催他们出去,见外祖父对他们好像也无话可说,这才遗憾地退了下去。
小辈们崇敬的神情没有任何掩饰,一览无遗。
坐在皇帝身边的太子笑着跟他道,“您就招小辈们喜欢,偏偏还不喜欢跟他们亲近,母后要是知道了,不定还要怎么数落你。”
“她自来爱噜嗦。”承武皇淡定道。
“母后还爱说您呐?”长公主温言道。
“还好,”承武皇这时候倒不愿意承认皇后噜嗦了,轻描淡写道,“朕不爱说的时候,她就多说几句,她也知道朕爱听。”
这只能自己说她的不是,不能别人说她的不是,连儿女也不能的毛病,父皇还是没改…
看着一如往常的父皇,长公主不知为何,心更酸楚了,表面还是依旧温声说道,“母后向来最怕跟您无话可说,以后还老跟我说,哪天你们要是无话可说了,那才是糟糕了,一定是您不要她了。”
承武皇听得笑了起来。
这时候曦公主搬着自己的凳子坐到了皇帝身边,挨着他的肩膀,撇撇嘴道,“姐姐不要一回来就占着我父皇说个不停。”
曦公主心眼小,这时候有点吃味。
皇帝摇摇头,低头看靠着她的小女儿,取笑她,“什么时候父皇专成你一个人的父皇了,连你姐姐都不能跟我说话了?”
“那也老说不停嘛,母后说当哥哥姐姐的都得让着我,我还没说呢…”曦公主被皇后宠得有些娇气,孩子都生了两个了,这时候说话还拖着娇音,很气愤的样子。
一直没开口的佑皇子——佑王爷很奇怪地道,“曦公主,我怎么听到的跟你听到的不一样?我听母后说的是兄姐要让着些小的,那个小的是我才对吧?”
是得让着他,而不是她吧?
“哪有!”曦公主抓着她父皇的手臂朝佑皇子激动地道,“我才大你那么一点点,就一点点…”
佑皇子摇头,“不是这么个说法,大一点点也是大。”
“白疼你了,以前都白疼你了。”曦公主不想跟弟弟说了,转脸对皇帝撒娇,“父皇你要为我做主。”
以往皇后在,皇帝就会坐一旁作壁上观,才懒得理会儿女这种斗嘴的小事,现在也还是依旧摇摇头,“朕不管。”
太子这时候接了话,笑道,“咱们曦公主这一理亏就爱搬救兵的毛病看来这辈子是没得改了…”
周辰曦一听,朝太子扮鬼脸,“我有得搬就要搬。”
太子作势过去要打她,曦公主躲皇帝背后笑,太子往背后打她,她又往姐姐那边闪,还叫,“姐姐救我!”
长公主把她抱入怀,也不放手了,朝太子道,“皇兄就别打她了,这娇皮嫩肉的,打着了咱们就得心疼了。”
曦公主一听,满足地呆在她的怀里,觉得刚见到长姐的陌生和埋怨也没了,她的姐姐还是跟以前那样,疼她得很。
太子摇摇头,“一个两个都惯着,就我操心了。”
皇帝拍拍他的肩,无声地勉励了下长子。
这以后,他走了,他还得太子管着他的弟弟妹妹们。
皇后为他生的儿女,哪个他都希望他们好好的。
**
承武皇看着哪点都没变,但朝野之间却暗潮汹涌。
事情是太子在查,不过经手这些事情的人却换了承武皇自己的人,他自己的那一批老将。
就是现在的兵部尚书,大理寺主卿,镇国大将军,位高权重,也都成了执行他命令的人,亲自带队绞杀刺杀者。
太子隐于他其后,尽管父债还是会由儿子背,但他人生最后一场杀戮,承武皇没想着让太子为他背。
所以人是他的老将,最后出面的,也会是他。
让太子来查,也是他最后磨太子这柄剑。
朝廷太平了多久,太子的刃就藏了多久,他得在走之前,再磨上一磨。
远在屈奴的俞飞舟在二月下旬的时候,提了现在屈奴的屈奴王爷喀哈尔和他的几个手下的脑袋来了卞京面圣。
人是他亲手杀的,喀洽尔一府上下二千余人,他带队全杀光了,一个也没留,连只畜牲也没留下,最后把喀哈尔的王府一把火烧光了…
他下了重奖,让屈奴人举报屈奴反贼,经报属实,有一万银两,百亩良田的赏赐,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屈奴主城经过一翻腥风血雨,在俞飞舟走之前彻底安静了下来。
六十岁的老将,带着一身还未褪干净的杀气来京面主。
那日早上他踏过金銮殿上面铺着的腥红毯子走到皇帝面前时,分开在两边的朝臣甚至能闻到他身上血腥的味道。
而这个时候,兵部尚书没在朝上,他正在西域展开他那一部份的清肃…
同在殿上的大理寺主卿司文也是一脸杀气,人不怒而威,站他身边的臣子,哪怕是与他同派是好友,现下也都离他远了一点。
听说司文已经呆在大理寺一月没回过家了。
这一月他做了多少事情,可以凭朝廷里上朝的人少了几个里看出。
而文武百官里,殿内的重臣没少,但外面阶台上站着的五六品官员,可是少了五个了,而且看样子,是要继续少下去。
俞飞舟的到来,让承武皇的脸上多了几许笑。
但俞飞舟把他在屈奴的事朗朗禀报完毕后,承武皇点了下头,“回去后继续,没死光的,替朕杀光了。”
“末将遵旨。”俞飞舟无所不应。
等下了朝,俞飞舟跟着承武皇往宫里走。
承武皇没带他去德宏宫,而是回了万花宫,在皇后爱坐的的偏殿坐下。
俞飞舟郑重地跟皇后请了安,按皇帝的吩咐坐到了他的对面。
承武皇还在起火烧水,这时候他开了口,道,“等过段时日,朕调你去西域,你是当王还是继续当镇定大将军?”
俞飞舟犹豫。
“当王吧,”承武皇为他安排前程,“你儿子可以承你的王,但到你孙辈那代就承伯,我看你那个儿子还行,能有一番作为,还能替你管西域一些年头,不过你那些孙辈不行?”
“愚钝者居多。”俞飞舟点头。
这世上虎父犬子多,他儿子能还成器,俞飞舟已经觉得老天待他不薄了,他不想再就这事说下去,反而直面皇帝,“您这是在安排后事?”
他在屈奴造了杀戮,皇帝让他去西域只好不坏…
西域现在周朝人居一半,而且西域人多顺从,爱好享受弱点多,不如屈奴那些人一些难以驯服。
俞飞舟不得不想,皇帝这样为他打算,还在他活着的时候就给他异姓王至高的荣耀,这是在安排后事。
承武皇听了他战友的话,微微一笑,“朕老了。”
“您看着不老。”
“那是皇后以前侍候的好,”承武皇淡淡道,“她走了,朕也该老了。”
没人对他再无微不至,他也没想着为她英武不凡,只让她心里只有他,他也该老了。
第281章
“皇上,您不老。”俞飞舟摇摇头。
“朕老了,”承武皇微微笑,见他还有话要说,淡淡道,“朕现在很好,但朕很想她。”
他摸了摸身边的棺木,垂下眼敛,微笑地看着他心爱的皇后睡的地方…
就是她还在身边,他不寂寞,但还是很想她,也还是想听她说说话。
这世上确实还有他的天下,还有她为他生的儿女,但到底是没有她了,这天下已不一样了。
“皇上…”俞飞舟朝他跪下,“您三思啊。”
“飞舟啊…”皇帝拉了他起来,到身边坐下,为他泡茶,给他倒了一杯,道,“你别拦着朕,皇后那人你也不是不知道,她心软,朕不在她身边,那些孤魂野鬼还不定怎么欺负她。”
俞飞舟为他话间的深情眼睛一红,“娘娘等着您去找她,知道您会生气,不会让人欺负了去的,再说她一国之后,谁有那胆儿欺负她。”
“朕是不信的,朕得去。”她还是被人刺杀死的,怎么会没人胆敢伤她,但愿这次找着她了,他能让她再也不离他的身边。
“皇上…”俞飞舟深吸了口气,还要再说。
“别说了,来,喝茶,跟朕碰一杯。”那晚是他喝多了酒,身手迟缓了些,被刺客抓了时机才让她毙命,自那后皇帝就不喝酒了,皇帝以茶代酒跟他的老将军碰了一杯,跟他道,“这一杯是朕多谢你这么多年的忠心,没你替朕守着屈奴,守着商道,朕半个天下都要不稳。”
“不,您说错了,是您给了我命,给了我兵马权利地位,才让我大展抱负,是老臣该敬您。”
皇帝摇头笑笑,“嗯”了一声,端着茶水一饮而尽。
“第二杯…”皇帝又给他倒了一杯,“朕走后,你辅佐的人就成太子了。”
“我待他,亦如对您。”俞飞舟肃容举杯,第二杯一饮而尽。
皇帝从从容容,给了倒了第三杯,这次道,“来,为我们兄弟俩喝一杯。”
没有他们年少时候的相互扶持,生死相依,就没有他周容浚和周朝的现在,也没有他的老将军铁马冰河战功累累的一生。
俞飞舟这次真的是老眼饱含了热泪,“是,敬我们一杯。”
自狮王回京,他留屈奴后,他就知道他们俩从此就要各别一方了,但那个时候,他知道他效忠的王爷会成为周朝最英明的皇帝,知道他会好好活着,知道他身边有他最心爱的女人陪着,但这一杯之后这一别,那是真正的天人永隔,从此不再相见了。
“皇上…”俞飞舟铁骨铮铮一身,身上背的人命不胜其数,他手下过的人命太多了,他的心比皇帝还要残酷几分,但这时候他真是忍不住泪流满襟,“那么难都过来了,怎么就…”
皇帝摸了摸棺木,淡道,“她陪了朕太多年了,朕习惯她在朕身边了,去了,朕踏实,她也踏实…”
“皇后不是…”
“她是,”皇帝温和地打断他,给俞飞舟倒了杯茶,端着他那杯懒懒地靠近皇后睡的那边的椅背上,就是这个时候,皇帝还是跟当年当狮王一样看起来淡定从容,耳聪目明得很,完全不呈丝毫老态,“她不过是放心不了儿孙罢了,她没了朕,如朕没她一样。”
她怎么可能过得惯没有他的日子,她每早早一睁眼,必要寻到他的身影才会揉眼睛,这也是他要早些时候去找她的原因,没有他,她心不知道得有多慌。
俞飞舟已知他心意已决,苦笑数声,“那太子知道吗?”
“朕没说,但他们都是知道的吧。”
所以一个两个的,都不离开宫里。
太子更是每晚恨不能睡在偏殿…
说起太子,皇帝也是舍不得。
这个孩子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是最像他的孩子,每每对着他母后的无赖小时候只知道生气,长大了只会傻呵呵地看着,却从来不忍真正苛责跟他母后一分,与他一道宠着她。
他是个好孩子,所以在走之前,皇帝要把所有威胁他地位生命的弊端一锅端了,把罪孽能背都背到自己身上。
“皇上…”
“朕走的时候,你应该在西域,”皇帝是打算在临死之前解决他封王的事,不想有什么变数,“你替朕守着西域,就不用过来奔丧了。”
“皇上!”俞飞舟跪下,老泪纵横。
“替朕守着西域,”承武皇知道这有些为难他,但还是坚决冷酷地看着他,“将军,这是朕的命令。”
俞飞舟已后悔跟他来这一趟万花宫,皇帝这不仅仅是告别,而是在为难他这个跟他生死与共过的老臣下,老下属啊。
他怎么能不来送他一程?
“皇上…”俞飞舟是真哭出了声音来,铁血将军跪在他的面前,抬头看着他跟随了一生的主子,“皇上,老臣遵旨。”
承武皇脸色这才松动了下来,口气也好了些,“难为你了。”
他又道,“屈奴朕会派开王过去守着…”
“臣知道了,臣会把您的人留下来。“
承武皇见不得他跪着哭的样子,拉了他起来,掏出帕子想给他,发现这是皇后为他绣的那条,他拿着看了看,没舍得,就对俞飞舟说,“自己拿袖子擦擦脸,都这么老的人了,哭甚?”
俞飞舟勉强一笑,掏出帕子擦了脸。
皇帝见他有自个儿的帕子,脸色一暖,对他道,“你媳妇对你好吧?”
“好。”
“章家现在也还过得去,不过让你媳妇以后少沾着他娘家一点,太子看着是比我要仁慈得多,但他是朕一手教出来的。”皇帝提醒他,让他别跟章家粘在一块,他走后,有他们的前车之鉴,太子要是动起手来,不会比他手断软。
“老臣知道了。”
“将军…”
“皇上,臣在。”
“都这么多年了,”皇帝看着他,又是微微一笑,“你老了,但朕很欣慰,还能跟皇后一道见到你。”
他这一生,有他的皇后,有再忠心不二的将军,有得他心的儿女,有经他手繁荣的天下,想想,竟是毫无缺憾。
“朕想她了啊…”皇帝闭眼喃喃,手指不停地触摸着身边的棺材,嘴角微扬,“念得紧呐,天天都念…”
要是能早一些时候见着她,那该有多好。
那该是多生欢喜的事,应该比他此生第一次见到她那刻还要让他的心砰砰地跳,就像他还在活着一样,而不是像现在一样,再如何,那心也是死的。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用很长的时间,听我讲了这么一个故事。
第282章
兵部尚书回朝,朝廷少了十来个官员以及他们全家皆被关押后,俞飞舟封王去了西域,开王也接了他的令去了屈奴驻守,等收到所有尘埃都落定的消息,皇上当朝颁布圣旨下令全国同日在菜市场斩杀一千余人的被关押者。
而这一次宰杀,全国观望者到达十万人之多,这事在许多年后,还记录在周朝刑册。
事毕几日后,皇帝让睡在偏殿的太子过来。
太子与他的父皇同枕。
父子俩已经共同执政有二十余年了,这二十余年里,皇帝手把手教会了太子他所有擅长的东西,皇帝不急于退位,确实是因他舍不下这天下,而太子从无二心,是因他父皇给予他的权利,远超于一介太子…
就是他父皇在他身边,他也已经按他的方式处理这个国家的政事了。
而且,他父皇先前说六十岁后他就要完全陪他的母后,他说他六十岁之后的所有时间,都是他们的母后的。
太子之前已做好了等他父皇退位,他登基的准备。
可是,他还是没等他父皇的退位,没等到他把所有的时间给他们的母后,而是等来了他们的母后,父皇的相继离开。
太子躺在父母躺了许多年的龙风床上,整个人都是木然的。
“儿。”承武皇喊了他一声。
“嗯。”太子淡淡地应了一声。
“替为父照顾好你的弟弟妹妹?”
太子没吭声。
良久,他又“嗯”了一声。
承武皇撇头,看到眼泪从他儿子的眼边流下,落入了发里。
“我离不开你母后…”承武皇闭上眼,淡淡道,“我现在还能记着第一次见到你母后时的心情,还有娶到她那天想为她做的事,尚还能想起她为我生下你,还有你的弟弟妹妹那天所有想为她,为你们做的打算…”
是她从开始到她闭眼的那一刻,收养了他的心,收纳了他所有的好与坏,而这一切里,她做的每一件事,走的每一步,都是因她爱他。
他得到了一个于他而言最好的女人,一生没有哪天失去过她。
而现在,他已经失去她很多天了。
“想为你们做的,朕都做了,想为你们母后做的,朕还没…”承武皇拍拍太子的肩,“让朕走得安心点?”
太子默默地点着头。
“朕不喜欢你哭,”承武皇顿了顿,突然无奈地道,“你母后老说朕这人太自以为是,老是按自己的标准要求你,说朕在你年纪小小的时候就给了你众多压力,但她又怕亲自教导你,说要是像了她,你就没了生路…”
“孩儿都知道,”太子闭着眼睛流着泪,嘴里的声音已经发抖,“所以孩儿一直愿意当这个太子。”
为了他们心里嘴里全都是他,为了他,他们这样心里全是对方的人甚至会吵架,所以他很愿意当这个太子,心甘情愿地承担他父皇为他打下的江山的重责,甚至可以说,他每天早上醒来都非常欣于上朝,处理任何政事——哪怕那些事情再繁杂冗长。
他更是非常乐于担负起皇长兄的责任照顾弟弟妹妹,就因为他是他们的长兄,他们是父母交给他的责任。
可也就是因为如此,他已经没了视他若心肝宝贝的母亲,现在,连那个把他看得很重的父亲也要没了吗?
“你啊…”见太子哭,皇帝反倒笑了,“就爱哭这一点像了你母后。”
“父皇。”
“你哭,你母后要是知道了,会心疼的,见着了朕会怪朕不顾她为我生的儿女…”皇帝叹了口气,“是朕对不住你们,尤其是你。”
太子替他一同承担了他的责任,可现在,他却要抛下他了…
“父皇,您别这样说。”太子已经泣不成声。
“怪朕吧,”承武皇微笑地看着他的大儿子,道,“想怪朕的时候就怪,想朕的时候,就好好坐在朕给你的皇位上,就当朕还在陪着你。”
“您别说了,别说了…”
太子伤心欲绝,皇帝本来还有话要叮嘱,但话至此他已不想说了,他把他母后的帕子给了太子,等太子擦完眼泪,他给太子盖了被子。
第二天,太子醒来,身边没人。
苏公公跟苏叶公公,跪在龙凤床前。
太子茫然地看着床顶,好久才道,“他们在一起?”
“是,皇上。”苏公公五体伏地,泪水涟涟。
“皇上…”太子自嘲地牵起嘴角,疲惫地闭上了双眼。
他是皇上了啊。
如果可以,他能不能不当这个皇上,就是当一辈子的太子,他也愿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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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绝气于他与皇后的双棺中,怀抱着娇小依人的皇后。
黄泉路上,皇帝左顾右盼。
有人看见他来,撒开腿丫子就跑。
皇帝不再往四周边上看了,眼睛只顾盯着那人的背影,问着来拘他魂的判官,“那人是谁?”
判官呵呵笑。
那人跑了一会,就不跑了。
等到皇帝近了,那小女子过来挨得近近,扯着他的袖子,道,“你来了,我等你很久啦。”
皇帝没理她。
等到要过桥,那女子故作娇弱,不肯踏上船尾,皇帝眉眼不动,当没看见。
“哎哟…”她还是爱耍她那套小把戏。
见到他不过来扶,故作要摔倒的女人扁了扁嘴,自个儿提起裙子往船上跳,身手干净利落得完全看不出刚才的娇弱。
她还嘴里这时还不停嘀咕,“我连前世的父母都没去看,就为了等你,谁知道呢,等来了一张面瘫脸,都不知道这人是不是我的狮王哥哥,许是来了个壳子一样的,里面才不是那个欢喜我的狮王哥哥呢…”
皇帝还是没理会她,坐到一角,看着清澈见底的忘川水。
她说不是就不是吧。
看她如何?
“你真不理我了?”皇帝没理会她的一会后,她又过来,挨得他近近地坐着,还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很委屈地道,“我等了你很久呢。”
皇帝抬头看着银河,面无表情。
原来死了能看到此奇景。
不过他看到的这黄泉路的一切加起来,也比不上真见到了一个人。
无论阳间阴间再如何千奇百态,也没有什么比得上她的重要。
“狮王哥哥…”她哀求地叫着,抱着他的手臂不放。
“皇上。”
“夫君。”
“孩儿他爹…”
她一个一个地换着称呼,在她流出泪的那刻,皇帝的心蓦地被她的眼泪扎得生疼。
他回过头,还是面无表情地道,“我没管渝儿他们了。”
“我知道,不管他们了,我天天盼着你来呢。”
“你撒谎。”
皇后咬着嘴唇不语。
皇帝有些失落,但想这也不能怪她。
她为他生的儿女,她当然要疼,当然舍不得。
“她天天都找你…”站于他们之前的判官突然回头,跟皇帝说,“说要等你走一道走。”
皇后朝判官瞪眼。
判官不怕这纸老虎一样的皇后,又道,“她可以回去她前世那一世,但在她留下的那一刻,那世的那一位就彻底地断了最后一口气。”
皇后眼红了起来。
她终究是抛弃了她真正的家人…
她一辈子都想当一个好人,可是,到最后她连自己的家人都伤了。
她对他有多爱,对她的家人来说就有多残忍。
可就是如此,她居然也没想要去后悔。
“你说我还可以回去看一眼的…”皇后眼红,拉着皇帝的手不放,朝判官道。
“骗你的。”
“你…”皇后本来要跟判官讲道理,但突然想起,她现在身边已经有人了,所以回过头就跟皇帝讲,“狮王哥哥,他本来答应我带你去见我在那一世的父母的,现在他反悔了,你说要怎么办?”
皇帝冷冷地看着判官,就跟以前看着他的死敌一样冷酷。
判官摇头,“这里是阴曹地府。”
不是他的周姓王朝。
判官说得淡然,皇帝也淡定,“那你试试。”
判官见到了地府还跟在阳间一样不可一世的皇帝,摇摇头不语…
等到了阎王殿,功过栏一块,皇帝的功可以翻出几百页来,他在世时,阳间人口居然多了百万之多,而相比那几百页的功,他的过被衬得不过只是寥寥几笔。
不可一世的皇帝,到了阴间,也还是不可一世。
阎王也拿他没办法。
皇帝带了皇后去看她爹娘。
皇后带着皇帝,给她前世的父母拜了一拜——那一刻,那对老年夫妻朝空中茫然地看来,皇后哭了。
皇帝突然朝那对白发苍苍的夫妻跪下,磕了三个响头,沉声道,“对不住了。”
他们的女儿,他要了。
他愿意用那几百页功劳的福泽,换他们的女儿,换她生生世世的相伴。
他磕完头,站了起来,转身挡住了她的身,拦住了她的眼,很认真地跟她说,“你别哭,我以后再也不让你哭了,你去哪,我就陪你去哪。”
生生世世,她去哪,他就去哪。
这一次,换他来陪她。
不论是孤魂野鬼,还是凡间普通夫妻。
皇后在这一刻,哭成了傻子,抱着他的头,喃喃不停地喊着狮王哥哥。
尤记当年,春花漫天飞舞,他回眸定定地看着她,她从他清澈执着的眼里,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笑脸,而那一眼,即是她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