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嫂有孕,小胖手牵着她晃荡,不忘还往她嘴里塞一两样酸物,长怡半晌后寻了话半路开脱,仅回路就差人去告了罪,不思再去了。
四嫂近来发奋种花绣草,长怡不忍打搅,便也止了去往四兄院子的路。
如此三来日,她又灰溜溜地回了母亲身边。
所幸母亲心神已被两孙夺走,未见她丑态。
蜀光这次又比信中说的要来得早了好几日,这次长怡去城门口迎了他,回来路上,把自己这几日寻思要做的事与蜀光说了一遍,说到末了,她道,“想来你也不会有一个太厉害的夫人了。”
蜀光点头,“也好。”
长怡带了他去客院放下行李,这客院倒是她收拾出来的,清爽干净,也是从父亲那央来了几盆翠竹,就放在他屋子的窗台上。
长怡也没与他说,等他换了干净的衣,就带他去见父母。
蜀光来得悄然,家中也无动静,每个人都在做每个人的事,长怡想带着他,一一去见她每个都在做着自己事的亲人。
此时已过晌午,父亲那头应是随母亲浅浅午睡了一道,去了前衙办公务去了。
那是与他们所居之所最远的一个地方,但也不是很远,打马去,也不过小半盏茶功夫,走路去,大路半柱香,小路也就仅半柱香。
长怡带蜀光走了小路。
那是母亲常慢悠悠散着小步,前去找父亲的小路,也就家里人知道,也就家里人走过。
蜀光这次来,看到了与过去不同的住处,走上了从未见过的小道,听长怡指给他看沿路的每棵树,是他们家哪个人,什么时候从哪抬来种下的,那片花丛,是谁亲手栽种下去之类的话。
长怡懂得基多,天文地理,战局兵法,就是农田桑木花草之事,也是皆知一二,听她娓娓道来,蜀光能听一个白日都可不挪一下凳。
她所知的,比他以前认为的还多得多,也详尽得多。
**
“九月我出嫁之时,桂花就全开了,到时我做了桂花蜜与你吃,我们再回温北。”路过桂花树,长怡抬起头,看着树笑着道。
蜀光也是抬头,道,“到时我与你摘。”
“嗯。”长怡回头,又挽了他的手臂,同他一道往前继续走,“爹说让哥哥们都与我送嫁,你看如何?”
“甚好。”蜀光点头。
“家中可是准备好了?”长怡笑。
“皆又备妥,我挑了族中数十儿郎为我挡酒。”蜀光淡淡。
至于舅兄他们,他也另寻了人,挡他们的发威。
“爹说了,不许哥哥们过份。”长怡回想了父母对兄长们的反应,想起母亲似笑非笑扫过兄长们时兄长们低下的脑袋,她不由又微笑了起来。
“娘也不许他们胡闹。”长怡又补了一句。
“嗯,等会我会多谢夫人。”蜀光点头。
战事过后,他未要封赏,向昭和帝与狄家求娶了一遍,皇帝与他们下了圣旨,定了他们十月初八成婚。
他将带长怡于九月从家中离开,前往温北。
他偏头看去,见她到嘴边吟吟浅笑,那因终于奔波在外晒得有些偏黑的脸上也微微地翘了起来。
无需她说,他已知道她是欢喜嫁与他的。
“等到年后,我会抽空回来与你拜见岳父岳母,”蜀光说到这,顿了顿,“以后每隔一年,或许两年,就带你回一次。”
他领了前往祈岭的差,那是深山老林之地,路途甚远,要是有事耽搁,或许只能两年才能回得一趟。
“三年罢,”他的事,长怡皆知,他祈岭刺史任期六年,“也许六年也行,且看罢。”
“会想家吗?”走了一段不见风景的草路,蜀光问沉默了下来的她。
“会想,”长怡点头,示意他往前看,“所以我会带你走遍我在崔山过去的每一个地方,告诉你我喜欢的地方长在哪,到时候想起来,便有你同我一起回忆,想也就没那么可怕了,你说是不是?”
蜀光顿了下脚步,他顿足四望,青草河边远远望去,是一片金黄的农田,田埂边上种着几颗小树,再远远去,白云悠悠,是无边天际…
“我替你记着,”蜀光回头看她,“还有古安的,南海的。”
长怡笑了起来,她闭眼闻了闻花香鸟语,再睁眼时,眼里的微笑溢满了温柔,“现在才想起来,其实我们一道同去过许多地方,以后还要一道同走,去往更多之地。”
“嗯。”蜀光带了她往前走,“以后会有些苦。”
祈岭是穷夷之地。
“我知道,大哥说,那里的府尹大人来信与他说,他已三月不知肉味…”祈岭是丘陵之地,土地不能种水粮也无太多树林,长怡找来地志看过,看过之后倒在母亲的怀里笑了一会,道她未婚夫君当年果然逃得还是不够快,竟还是娶了她这个狄家出了名的娇幺女。
“我没吃过苦,”长怡笑着道,“事到临头时我会学着些,就是怕到时可能还是学不好,我刚才也与你说了,我找二嫂她们学在外面的掌家之道,一天睡着一天跑掉,另一天还没走到门口,光只想想我就回院了。”
蜀光听着也是笑了起来,眼睛里也全是笑,“这些我会一些。”
“我知道。”其中一半,可能还是她的兄长们逼着学会的,长怡攀着他的手,看着他刚毅的侧脸,与他道,“我也会学会一些,就是会慢点,你多容我一段时日,我会上手的。”
她已经学会去付出,只是走的步子还是不太快,但长怡知道她会做得好的。
她想做好的事情,她没有让自己失败过。
“你也要答应我一些事情…”长怡带着他往小河边的小径走去,靠近河边时,有狗汪汪叫着摇头尾巴飞奔朝她而来。
长怡止了嘴,松开了挽着蜀光的手,抱住了向她飞奔而来的大黄狗。
“猎鹰,猎鹰…”
大狗抱着长怡的脖子朝她吐着舌头,那表情,竟是笑的。
“猎鹰。”长怡替它松了松脑袋,拉了它下来,带着它往前走。
猎鹰去嗅蜀光,闻了一下,就摇着尾巴回了长怡身边。
“猎鹰是牢狱里的看门将…”长怡朝西方指去,“那是爹来崔山,找皇上要的银钱建的牢狱,石碑的字,是皇上题的,你要不要去看看?”
蜀光听过狄大人刚来崔山就大建牢狱之威,却是没去过那举天下有名的崔山监。
“可能去?”
“能去,猎鹰来了,独眼叔也在等我了。”长怡拉了他的手,带他走向猎鹰奔来时之道。
等靠近山丘,蜀光见到了长怡刚才嘴里的独眼叔。
独眼叔果真是独眼叔,只有一眼尚存。
“叔…”长怡朝牢台上的人挥手,“我来了。”
猎鹰对着上面汪汪叫,不知为何,蜀光竟从它的叫声中听出了笑意,真是奇怪至极。
而那牢台上的只有独眼独手老者竟是欢笑大笑,对着下面的他们道,“长怡今天是带未婚夫婿来见我了?”
“是,带来了,你快快放下门,给你看两眼。”
“这就来喽。”
牢门被放下,进去就是一片树林,树林之后再远一些的距离之处,就是一片高高的墙墩,想后那墙墩中间的大门之后,就是有名的崔山监了。
蜀光一眼放去,也觉出了几分森严。
“见过前辈…”蜀光躬身。
“受不起,担不得。”老者用单肢托起她,笑着与长怡道,“还不跟叔讲讲?”
“蜀光,您知道的,我跟你说过的那位会娶我的小将军…”长怡不害羞,跟上官放笑着道,又回头与蜀光说,“这是上官叔叔,我叫他独眼叔,他是我舅舅手下的大将,崔山监建成,父亲向舅舅求了他来主持。”
“什么主持,咬文嚼字,学了你爹去…”上官放轻拍了小丫头的脑袋,朝蜀光道,“就一监头,你若不嫌弃,随长怡叫我一声叔即好。”
“上官叔…”蜀光抱拳,沉声道。
“诶,饼三…”长官放随即大叫了一声,声如震天。
那声音中,高空中的树中竟跳下一人,跪地抱拳,“大人…”
“带蜀将军去里面逛逛。”
“是。”
“你随饼三走走,我与丫头在外头说几句话…”
蜀光见长怡朝他点头,便随那饼三进了崔山监。
他走后,长怡去与上官迈整理着他的衣裳。
这是她舅舅的老兵,也是他们家的老兵,长怡小时候暗中受过他的保护,等到崔山再见他,他身边无儿无女,她便当了他的半女。
她嫁后,不止父母少了女儿,她的独眼叔,也要少半个女儿喽——分别其实是痛苦的,只是不容人细想罢了。
“丫头啊,”上官放低下头,看着那娇美的小姑娘,他本是想笑着的,只是渐渐的,笑容欣慰中带着苍凉,“丫头啊,心上人要来接你走了啊。”
“是啊,去温北成亲,再去祈南,一去六七年…”长怡抬起眼,眼中有泪光,“也不知以后还能见不见得到您,您要是想我了,去找我爹娘,我与他们说了,让他们代我多陪陪你,我的侄儿们也要长大了,他们会有几个呆在我娘的身边,我还得托您代我照顾他们呢,您说,您应不应我?”
上官放唉着叹了好几声,末了他点了头,抬起少了一半的大拇指,擦拭着她脸上流着的泪,道,“走罢,没关系,独眼叔等你回来看我。”
他看着生出来的小姑娘长大了,也成□□成人母了,岁月就这么直直地往前走,一步也不停,即便是有人想多留住它几天,它也不给他老头子留步啊。

 


第286章 怡人浅笑共金樽(二)

蜀光出来时,看到是长怡若无其事的脸。
她挽了他的手,与老者挥手。
他们走开很远后,她回了头,蜀光也随着回头,看到老者在高高的楼台上,朝他们挥手。
长怡笑着挥了下手,回头时,蜀光看到眼泪从她的眼角蜿蜒而下。
**
长怡带了蜀光去了父亲衙门内常办公务之地。
他们到的时候,父亲已经坐在了茶桌边,凉茶已经上了,他正一杯杯在倒,在他们与他请安时,他放下茶壶,嘴边微笑,看着他们行礼,叫了他们入座。
“一路可顺?”父亲问蜀光。
“挺顺,中间遇见了几桩小事,加起来耽搁了一会,也没多大的事。”
“嗯,那就好。”
“你去接的蜀光?”父亲又问她。
长怡笑着点头,“我算了算时间,就去了,还提前到了一会。”
“总算有点像个要知道见未婚夫婿的姑娘了。”父亲笑了几声,伸手大掌轻拍了下她的后背。
长怡含笑,望着父亲带笑的脸。
她曾经以为,这天下再也不会有比她的父亲更威武伟岸的男子,也不会再有一个男人,会像他一样对待一个女人。
世事美好,也有它无比丑陋的一面,人*望繁杂,欲*壑更是难填,一个像她父亲这样的男人一生只守着一个女人过,这其中有的不仅是他的母亲的爱,其间起最重要作用的其实是他自己的品德。
一场恩爱坚持一辈子,比跟人一辈子坚持只做一样事更要困难万分,所以母亲才会说,她爱慕的不仅是她的丈夫,她爱慕的,同时还是一个与许多人完全不一样的男人。
长怡从不以为她能得到一个像父亲一样的男人,以前不,哪怕是现在也不这样以为,她的蜀光,是另外不一样的另一个人。
她的父亲,也并不让她幻想,他知道他与母亲的一生,这世间要是找到相似的一样,怕是很难,所以自小也会带着她去看别人家的日子。
比他官大的,比他官小的,寻常百姓家的,商富人家的,皆带她去看过,母亲怪父亲把她当男儿养,长怡却也因此早早明了,诗书那些风花雪月之事里,对镜流泪的总是女人——当男人往前踏步走的时候,女人却还在回头往后看,岂能不流泪。
长怡在他的教导下长大,母亲一直认为父亲教她的,和她所自知的那些所失偏颇,长怡以前不明白母亲为何总是与她说“且看看明年你如何认为再说”的话,她对母亲的话也是有些不以为然的。
可世事却是如母亲说的一样,待到明年,天空即便是一样的,她看它的样子,却是变了许多。
长怡也就深信,她与蜀光的以后,也会变得明朗与美好。
因为在时间消散的同时,她也变得好了起来,她能给他带去幸福,假若他能与她携手相伴,想来他给她带来的幸福也必不会少。
你不去相信这世事间最好的一面,又如何能找到通往它的路。
父亲让她瞧遍了世间百态,母亲却用她的耐心,一年一年替她铸成了认真对待每一日每一样变化,静待幸福累积成她能感知到模样的态度。
这世上从来没有一蹴而成的幸福,更没有一蹴而成的相濡以沫。
**
与父亲喝了一盏凉茶,长怡与蜀光回家,这一次,她带了他走了另一条小道。
他们穿过了一座桥,长怡带他去看了几户人家里种的菜,然后,在一块田地里,找到了正在劳作的祖父,和在一旁坐在凉亭里正在打盹的祖母。
祖父是个歇不下的,天一亮,就要扛着锄头出来看他的田地,祖母近来身子没以前好了,在家歇上半天,见不到祖父回来也心焦,便也会寻来,找个静处呆着,等着与他一道回家。
长怡时不时就会跟在他们身边,陪上那么一天半天小半天的。
有时他们祖孙三人呆上一天,也未必会说上几句话,但长怡能舒服地挨着祖母的头颅睡一觉醒来,祖父就会去他种的果树上摘两个果子过来,洗了干净,一个给她,一个给祖母…
可惜这种日子,是不能用言语清楚说道出来的。
长怡带他找到了祖父母,她把蜀光留给了祖父之后,去祖母呆的亭子,悄悄看了正睡着的祖母一眼,见祖母肚子上的凉巾并无不妥之处,见风不大,又用手势示意了一下看着的丫头注意着点,就又轻步地回了他们身边。
祖父见她回来,伸手过来摸她的头,与她道,“今日我会带你阿婆早点回家。”
来了这个小客人,狄祖父知道要早点回去才好。
“知道了。”
“跟你娘说一声。”这样就不用儿媳妇特地派人过来叫他们了。
“嗯。”长怡点头。
“回吧。”狄祖父把早上从田里捉的泥鳅篓子给了蜀光,道,“拿着到厨房,让他们晚上做个菜添上。”
蜀光接过,点头道,“知道了,阿公。”
他清楚知道,今天他见到的每一样风景,见过的每一个人,跟他前面所见过的完全不一样了。
崔山监的暗卫头领,与他仅道几只家常话的狄大人,还是这个让他拿竹篓的祖父,对待他的方式,已经像在对待一个自家人了。
他们都承认了,他是长怡未来夫君的身份。
这跟以前是完全不一样的。
**
去见狄夫人的时候,蜀光的脚步稍微慢了一点。
他去内院的次数不多,能记得的一次是上次他母亲来,带他去了一次。
他记得那天,长怡对他还是很是热情,但那种装出来的热情带着多少虚假,长怡与他皆心知肚明。
蜀光进去狄夫人所住的长秋园时,头稍低了一点。
见他无意识地摆出了恭敬的姿态,长怡笑,与他道,“别怕,娘其实很喜欢你。”
蜀光点头。
长怡知道他没把她的话当真。
可她母亲确实是喜欢蜀光的,当然,她也曾讨厌蜀光,但用她娘的话来说,就是没有一个母亲会喜欢讨厌自己孩子的人。
但自从她娘觉得蜀光的眼睛放在她身上之后,当时她娘就觉得“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意思”这句话还是挺对的。
“也不知立成,立誉醒了没有?”进门时,长怡喃喃道,“那两个捣蛋王可莫把我的头绕得也昏了才成…”
“小姐来了?”正要出门的桂花见到他们,笑得眼边皱纹都起了,“小将军也来了?快快进罢,夫人正在等着你们呢。”
“姨,我们家的小大公子和小二公子呢?”长怡一手叉着腰霸气地问桂花。
看她一脸要跟小侄们大战的样子,桂花好笑,道,“大公子给带走了,说要带他们去河里捉鱼。”
“我刚从河边回来,可没见过。”
“你们走的小路?”见她点头,桂花又道,“你大哥他们许是从大路那边去了河堤处,那里宽,鱼多。”
“看来是,姨,你回罢,我们进去了。”这个点是他们家桂花姨要回她家的时辰,长怡没耽搁她,朝她道。
桂花朝他们点点头,先回她自个儿的小家去了。
长怡眼见大战不成,松了一口气,与蜀光传授她的对敌经验,“回头那两个小的缠着你玩,你只管喊他们娘来了就是,我大嫂就是他们的死穴,他们娘一棍子挥过去,小霸王们都得认罚,求他们曾祖父都没用。”
蜀光听了还真是有些意外,“是大嫂?”
他还以为管得住的,是大哥。
“是大嫂。”长怡很肯定地点头。
说话间,她带了蜀光去了母亲平时闲坐的屋子。
此时狄母萧氏正坐在绣架前绣衣,见到他们进来,她搁了手中的针。
蜀光行礼,她起身朝他微笑道,“以后与长怡一样就好。”
长怡正去摸盘中的葡萄吃,听到这话,回头朝蜀光道,“那你也来扯一个,这葡萄是井里冰过捞上来的,每个都可甜。”
蜀光微笑,坦然地朝狄夫人望去,见她朝他点头,就学着长怡去在葡萄串上扯了一个。
母亲已经坐下,长怡就拉了蜀光坐在了她的对面,伸出手掌与她数,“刚进家里,换了个衣就出去了,先见了独眼叔,见了爹,还有祖父母也在路上碰上了,等见过你,我就带他去见大哥大嫂他们。”
“你大哥大嫂出去了,先去你二哥他们那边罢。”
“诶,好。”
“走着去的?”
低头的蜀光听着她们说话,此时屋子静了一下,他抬起头,看到长怡笑望着他,他这才明了狄母这话是问他的。
他忙看过去,沉声道,“是。”
“饿了没?”狄母淡淡道,眼睛里含着一抹细微的笑容,如若远看,就看不到她眼睛里那点微微亮着的亮光了。
她是与长怡完全不一样的人,长怡明亮,她却是温和中透着极致的冷淡。
蜀光自打小起,就和别人一样认为狄大人家的那位夫人是温柔贤淑的,但,却是不能多见与直视的。
她的温柔,只是听说,但实际上,身为狄家家将家眷出身的蜀光一直都知道她并不是那么容易让人靠近。
他与长怡订婚数年,老实说,这是蜀光头一次坐得离这位夫人这么近,也是第一次从她身上感觉到了真正的温和。
“有点。”她温和的眼睛让蜀光点了头。
“那就吃点罢,我正好也想尝点肉丝面,再让他们送几个凉菜上来。”
蜀光听她说着,就见她起了身,去了门边叫人去了。
听她在门外慢慢吩咐下人要抬什么菜上来的时候,蜀光侧头,问一直在拿葡萄吃的长怡,轻声道,“这就是你真正的娘?”
长怡一听,往嘴里送葡萄的手顿了,她想了好一会才想明白蜀光的话,然后她“噗”地一声笑出声来,点头道,“是,是,是我家那个真正的娘,不是那个在外面坐在首位一动不动,笑得谁都琢磨不透的狄夫人。”

 


第287章 紫王太上皇太后(一)

易修紫记得她临终前的前两个月,他在沙州。
沙州离暮山不近不远。
不近,是因为大易疆土近百万里,沙州在天的西边,而暮山在天的南边。
不远,是因为一个在西,一个在南,暮山离沙州也不过两千里,快马五六天的路程。
不近,不过是两千里,快马五六天的路程,她一生却从未来过一次。
不远,他装满一罐沙土,差人送去,不过五六天,她就能看到她以前说过的沙州的沙土了。
就是不知,她还记不记得,她当年说过,如果沙土一望无垠,是否跟一望就到天际的草原一样让人赏心悦目。
易修紫也是来了沙州之后,才知是的,是一样的赏心悦目。
沙土送去之后,在他即将离开沙州的时候,暮山的人找到了他。
他的皇兄说让他去暮山一趟。
她不行了。
易修紫后来都想不起,他是如何跟着暮山的人日夜兼程赶路,途中有没有跑死过马,五六日的路程,终让他四日赶到。
再见到她,她双眼已是看不见任何东西了。
曾经睥睨天下的凤眼在望向他时,平静无波,那如冰一样的寒眼,不再散发着那曾经让他惊心的生命力。
易修紫也就知道,沙州的沙土,她也就看不到了。
“我闻了闻气味,沙漠的味道跟草地的味儿挺不一样…”
当她淡淡地说出这句话来,易修紫突然就笑出了声来,不过就那么一下,他突然觉得海阔天空。
原来他记得的,她都记得。
他向他们走去,拱手朗声道,“那么皇嫂应该也能闻得出,沙土寂寥,不似草原那样能孕育蓬勃生机。”
“你可有找到河流?”她问。
“有。”
“水可清澈?”
“湖泊胜似仙境。”
他已走到他们面前,他生平第一次恭敬地跪在了文乐帝的面前,感激他的慷慨,承认他宽阔的胸襟。
“起罢。”他扶了她去坐,让易修紫也跟着他们坐下。
易修紫知道,他与她,其实都敬重他于易国的功绩,所以,易国的太上皇,太后相站着,迎他入门。
这就是他一生的情敌,他爱慕一辈子的女人,还有站在他们背后的大易——他奉献半生的国家。
他人生中所有最重要的一切,现在全都在他的面前。
“多谢你能来。”她轻颔了一下首,那一低一扬中,依旧能见她当年的高贵与骄傲。
易修紫一生,从没见过比她更拔动他心的女子。
当年如此,今天亦如是。
“知道要来,我赶得路急,这一身…”易修紫失笑,这才醒悟地低头去看自己脏泞的一身衣裳。
“有沙漠的味道?”她侧头去看易修文。
太上皇淡淡地道,“一身的臭味。”
她笑了,转头对着他的方向微笑道,“我鼻子这两天也不好用了,以为你自沙州来,应也带来了沙漠的气息。”
太上皇闻言若有若无地冷哼了哼。
易修紫却在她一笑中,呆若木鸡。
于是,太上皇的冷眼,代替了他的冷哼声。
不过这一切,她都看不到了。
易修紫先是呆,再是笑,慢慢地,他的脸沉了下来,他往他皇兄这边挨得更近了一些,这便离他身边的她,也就更近了一点。
“我还去过乐山,那座跟你同名的名山。”为了离她近一点,他在太上皇的面前倾了点腰,显得无比虔诚。
“修文与我看过你寄来的松枝。”她朝他的方向点头,“多谢你。”
“臭。”他的皇兄却在这时打了他的脑袋一下。
那一下,不轻,但也不重。
易修紫也就觉察出了他的皇兄的心思。
他这个当了一辈子皇帝的皇兄,实则没那么讨厌他,当然,也不喜欢他就是。
但,他喜欢上了他的女人,还喜欢上了一辈子,他仅就不喜欢他而已,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好几天没沐浴了,皇兄你多担待点,跟皇嫂说会子话我就去洗。”易修紫轻松了起来,他笑着与太上皇告罪,身子往她那边拼命探,“那你可收到了我给你从青云城捎来的青瓷?”
她哑然。
“收到了,全碎了。”又是他皇兄在答,声音悠悠。
易修紫抬头看他,有点怀疑是他给摔碎的,但见他一脸正直,又只得收回头,又弯腰往她那边探。
“我给你的红枫林的枫叶,你可见到了?”
那是更早的时候给她捎来的。
“见到了,”这次她答了话,点头道,“那是片红得就像旺火的叶子。”
“是罢?”易修紫喜滋滋的,“我挑了大半天,才挑出了最漂亮的一片。”
“很好看。”她又轻颔了下首,眼睛却往他头顶上看去。
易修紫抬头,看到了他上面的太上皇怔怔地看着她身边的一点,不言不语。
他就觉得有什么不对了起来。
“那天之后,我就再也见不到你送来的东西了…”她朝那个发呆的人伸过了手。
易修紫看到他们两手紧握,却发现自己一点嫉妒也生不出来。
“不过你皇兄有跟我说,你又跟我送了何物来,我喜欢你从北河州送来的玉…”
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越来越低,低到了细不可闻的时候,然后,易修紫看到她慢慢地倒在了他的身上。
她身边的男人抱住了她。
好一会,她就像死了一般地睡着了。
易修紫惊恐地瞪着眼,看着他们,他不是来一进门就看她死的。
“她没事,只是睡了过去。”他的皇兄眼也没抬,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样,“说着说着就睡了过去,也就我们现在这么悠闲,才能让她想睡就睡。”
他微笑着抬起脸,脸是笑的,眼里却一片苍凉,“既然来了,那就多陪我们几日,等她醒来,再与她说说外面的光景罢。”
等到他抱了起她起来,易修紫一路跟随,直到要进他们的住处了,他才在侍卫的拦阻下停了脚步。
“让我再看一眼。”易修紫伸出着脖子,眼巴巴地看着那昏死不醒的女人。
他的皇兄终于不像以前那样残忍,他把她抱近靠近他的方向,让他看她的脸,嘴里轻轻道,“她老说她心里知道她老了,不信我与她说的话,你这几日要与她多说说话,要说她还好看。”
“好看,她一直都很好看。”易修紫却是真心道,“我一生从没见过比她更好看的女子。”
哪怕她容貌苍老,头发灰白,眼睛再无光芒,她依旧是他心中那只艳绝天下的凤凰,世上再无一人及她的高贵美丽。
他皇兄看着他笑,眼里有着一种找到同道中人的柔和,“我也是这般认为的。”
说着想来是舍不得了,抱了她就走。
易修紫不能再跟过去,看着他抱着她踏过天栈,走向了悬崖的那一边。
那一边是她以前姑娘时候的住处,易修紫以前曾随他的皇兄去过一次,可惜今日是不能再跟过去了。
不过也无妨,想来,等她醒来,他还是能再见到她的。
**
太后凤体久恙,人却要比以前对他好,现在是太上皇了的文乐帝时不时想跟他的太后讨论一下她以前对他的爱理不理,是不是欲擒故纵。
可惜,对于这方面的事,太后还是不太乐衷,她喜欢太上皇跟她说话,但也仅限于喜欢而言,她答话的时候并不多,不过,会在太上皇说累的时候,会抬抬她那尊贵的手,给他端杯茶来。
太上皇对于这种态度很是受用。
太后气虚很久,能为他端个茶,对他来说已经是天大的恩宠了。
太后也越来越爱睡觉了,即便是他说个不停,她也不能听个不停了。
所以,太上皇就叫了紫王来了。
他的太后说,难得人家这么用心,要代她感谢人家。
身为一家之主的太上皇觉得这挺对,他们即将离世,是该到要对道谢的人好好道声谢的时候了。
他虽然看紫王很不顺眼,但紫王就是紫王,他是弟弟,他是国家的功臣,更是那个会不远万里,为他爱的人去取一片叶子的人…
太上皇一生也没离开过宫里几次,紫王踏遍的江山,一直都是他的江山,可惜他却从未去见过几次。
太后从他那里看到了她从没去过的地方,然后,她把这些地方,也带给了他。
太上皇跟着她,就也走了一遍他统治过的土地。
这就是他曾经的皇后,现在的太后,她无论在什么也永远比他更知道他需要的,要得到的是什么。
他是有多爱她啊,可惜一辈子也无法对人深情的太后是不能明了了。
太上皇也没打算让她知道他会跟着她去,他很久前就已经不逼她去明白她不会明白的事情了。
这个时候,紫王来了也好。
太上皇想,这个人虽然讨厌,但他与他一样,曾经见过她最美丽无暇的时候,也会与他一道见证她就算苍老也还是在他们眼中风华无双的现在…
这天下,有一个人像他这样的一样爱着她,其实也是好的,不是吗?
她这么好,应该有人像他这样的爱着她。

 

第288章 紫王太上皇太后(二)

太后很小的时候,很爱站在山顶,看着晨阳升起,山河遍染金光。
那令她愉悦。
她也曾认为,她会踏遍那被光抚过的大地,就像许多暮家人所做过的那样,朝出修行,落暮归根。
只是后来她进宫当了皇后,那些曾在她心中流淌过的长河大海,矗立过的高山名川,成了纸张上的字句,一生得不到成全的念想。
暮皇后的天地,就是皇宫那片方寸之地。
皇宫的大半生里,她没有生过悔,不曾为谁生过爱,也不曾生过恨,她淡薄的七情六欲,放在宫外,本该随着这不着声色的尘世悄无声息消逝,无人觑知原貌,更不会被大张旗鼓宣告世人。
所以,她很长的一段时日里,不懂文乐帝的爱恨,不懂紫王的痴心,他们张扬容忍的感情让她觉得费劲过,也觉得可惜过。
人世一生,无论何样,都可算作是一场修行,她修她的,他们亦修他们的,她不曾爱慕过谁,也不觉得应该为辜负谁的深情负疚。
但后来,她确也感谢文乐帝的陪伴,和紫王一生不曾让她为难过的知情识趣。
皇宫没有成全她的长河高山,但这两个人,成全了她的人生。
也就是如此,太后也就觉得,她没有长河高山的一生,也是不曾虚度,她来这世间走一遭,完成了这个世间最需要她做的事。
她落暮的这一年,还是不生忧,不生悔,不生惧,但却生了爱。
她会为文乐帝在她背后流的泪心疼,也诚虔感谢那在远方为她踏遍山河的紫王。
她就要远离这尘世,下一趟,不知何年何月,也不知会不会再与故人重逢,身边压抑痛苦的文乐帝不再让她觉得不解,而是让她觉得不舍。
这个人在她身上投注了他人生最激烈的爱恨,而她带给他的痛苦要多于幸福,她突然觉得抱歉了起来。
紫王来了后,他们三人从早到晚都坐在一块,她听听他们说外边的事情,山河,民间传说,许多事,有趣至极,也有许多事,无奈又悲伤。
太后并不能时刻都在听他们说话,一天大半的时间,她都昏昏沉沉。
这日她突然醒来,睁开眼,看向太上皇,清楚地问他,“你要跟我走吗?”
太上皇愣了,然后朝那个眼中好像突然能看到了他的人点头。
太后也点头,“那好,下辈子,我来找你。”
然后她转头看向紫王那边,说,“你就不要来了,你属于南海,只有它不曾辜负过你,它才是你的爱人,你应该呆在珍惜你的地方。”
太后说完,在模糊的视线里,看到了他眼中掉出的泪。
她突然也觉得可惜了起来,这样好的一个人,居然是在她身上浪费了一生,而不是被人珍惜。
多可惜。
**
易修紫到乐山的第五天,大易的太后死了。
死在了他的面前,他爱了一生的女人没了。
他看着他的皇兄抱着她失声大哭,他却觉得好生庆幸,这世道终是没有对他太残忍,还是开恩让他看了她走,让他送了她一程。
奇异的,他当时居然没有太多伤心。
等到他皇兄当夜走了,他才觉得心口有些发疼了起来。
等到她的儿子来了,扶着棺木,看着他一滴一滴地掉着泪,易修紫才觉得悲哀了起来--她可能不会明白,她就算是死了,也会有人思念她至死。
她就是那块烙在人心底的疤,谈忘记,谈何容易。
她的儿子葬了他们,要走了,他说要守墓,那个小子连想都没想,就点了头。
易修紫看着未犹豫过一刻的他,他就想,这就是她的儿子,他应该把南海送给他的这个后辈,就让他来传承他的大半生。
来送她的人都走了,易修紫留了下来。
他皇兄死前找了他,告诉他说不管如何,她都不会想让他有什么事,而他能给他的不多,她满屋子的书籍画册,如若他不嫌弃,就给了他。
易修紫守在他们的碑前,一日一点,一日一点,守时她旧时的书,守着她死去的躯壳,一年一年地过了下去。
他年过百岁好几年后,有一日清晨,他看到一个嘴边有点点浅笑的少女踏着金光而来,他朝她伸手,看到她迎向了他,他终于闭上了眼,掉下了那衰老的手,嘴边含着微笑。
他爱了她一生,终于等到了她来接他。
何其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