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索性拉住肖衡的一只手,按在自己的小腹上,“我们有孩子了,肖衡,你要当父亲了。”
她唤着他,秋风绵绵中,她的声音如柳丝,轻柔温和,连凝天也呆住了。肖衡的脸转了过来,阴云罩在他的脸上,眼里深得黑不见底,凝月这才发现,他的全身僵硬紧绷着,似乎还在鬼门关兜转。凝月心疼得不能说话,抬手哆嗦着去抚摸那张日夜相思的脸。
这时,肖衡狂吼一声,双臂挥动,想就势挣开她。他的声音惊得凝月后退一步,后面的凝天似乎早已料到,上前想拦住,肖衡的肘臂正巧击在了凝天的脸上,痛得凝天惨叫连连。
“真够倒霉的,也不知挨了第几次了!死小子,连恩人都敢打,早知道干脆把你扔在深山老林里不管了,哎哟,疼死我了!”
凝月终于明白过来,也许对太阳的光芒容易晕眩,她不得不闭上眼睛,“怎么会这样?哥,为什么不找个郎中看看?”
凝天皱着眉头,仿佛凝月的话极为幼稚似的,“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反而糊涂了?他是被那个肖焜射伤的,这世上知道肖衡活着的人越少越好,我连爹娘都狠心不见,难道还去见皇帝不成?他这个样子,有理也说不清,要是被肖焜知道,他还不派人将整个山烧了?”
看着依旧忙着搬运大石头的肖衡,凝月心如刀割,不断地擦着眼角的泪水。旁边的凝天长叹道:“我看是完了,本以为让你上山伺候他,兴许他会好起来,原来你肚子里有孩子了,谁来照顾你啊?不如送你回柳溪坞,等孩子生下来再说。”
凝月突然抬起眼,神情也有了一丝平静,“不,我必须呆在他身边,直到他恢复为止。哥,肖衡不是傻了,或者失忆了,他一定是因为亲眼看见杀他的竟是自己的亲兄弟,受了挫,把自己封闭起来了。”
“那… … 那他干吗对你也视如陌生?”凝天感觉妹妹说得在理,不禁结巴地问。“他或者还在某个地方神游,我相信他会很快走出来的。”凝月注视着肖衡,眼里亮光一闪,这让她本来倦怠无神的脸有了光彩,“功未建,业未立,千军万马还等着他去指挥。哥,肖焜对储君位子蓄谋已久,有朝一日皇上会传位于他,我们必须让肖衡早日清醒,夺回属于他的一切。”
凝天来了精神,他咀嚼着凝月话里的意思,心中忍不住敬佩起妹妹来,“那你说,咱们咋办?"
“你悄悄去军营大帐找李副将,他是肖衡前军副将.加之秉性厚重诚实,很受肖衡器重。记住,千万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凝月对哥哥如此这般吩咐了一番。凝天点点头,略缓了一口气,“过两个月就到冬天了,这大雪封山的,谁吃得消?肖衡就交给你了,我还等着搞个好功名呢。”
凝月白了他一眼,责备道:“你总是以为功名利禄、富贵荣华就是最大的追求,岂知王权公器,概无私情,官场星斗棋盘,波橘云诡,被别人骗了也不知道。” 说完,再次看了看肖衡,拾起地上的干柴准备烧火。
凝天搔了搔头发,知道凝月说的是他受宋鹏蒙骗的事,不禁涨红了脸,委屈地挤出低弱的几句话:“人总是会犯错的,难道肖衡没犯过错?你偏袒你丈夫,干吗老咬着你哥不放?”
凝月被哥哥逗乐了,扑味一声笑了,正欲开口,忽听屋顶上“啪啦”一声脆响,原来是山鸡误中了猎人放在屋顶的捕器。凝天抄起竹枝将山鸡赶下屋,山鸡满院子振翅乱飞。
连肖衡也停止了搬石头,迷惑地看着这一切。
第二日清晨,凝天出发去找李副将,到了晚间,李副将急匆匆地冲进了小院。
“王爷!”
曾经是何等风采烁烁的庆陵王,今日却一身布衣,连个明朗的表情都没有。李副将叩拜在肖衡面前,放声大哭。
凝月含泪道:“李副将不要太伤心,军中如何?”
李副将坐定,叹口气道:“扫平北胡,剿灭宋贼,王爷打下的丰功伟绩,却被安定王稳享渔利,末将现在才醒悟,这安定王实在是太黑太狠了。如今朝中大局已定,他的手已经伸进军中大营来了,军中调兵遣将,皇上又听他的,有些将帅受了笼络早就利令智昏,安定王早晚会将文、武两大权力独揽手中。”
“请李副将助王爷一臂之力。”凝月坦然道。
李副将拱手道:“末将愿意肝脑涂地,助王爷重新出山,刷新大翼王朝,领袖天下。”
他们又谈了一个时辰,谋划若干方略,李副将这才趁着夜色离开。凝月心存憧憬,天天等待李副将能够带来好消息。而在山里,她将破旧的小院拾掇得干干净净的,对肖衡,她知道她必须耐心。
她的眼神总是这样的和煦,她不再忧伤,甚至温婉地笑。她的服侍,尽管还是天天搬运着他的大石头。
肖衡在沉默中接受了凝月总是带着欢愉的笑容,将肖衡打理得清爽整洁,只有帮他擦拭后背时,上才会情不自禁露出痛苦的表情。
那里虽然结了痴,那道疤痕却狰狞可怖,无时不在提醒凝月曾经发生过的惊心动魄的场面。她有时难以自控,就独自悄悄躲到小院后面的丛林里坳哭,等她回来,出现在肖衡眼前的,还是那张恬静和婉的面容。
过了一段日子,军营大帐那里传来消息,李副将被调遣到北境戍军去了。凝天叹道:“彻底完了,今日肖氏大军,已成流水之舟了!”
凝月心内焦虑,还是安慰哥哥,“北境也有对肖衡忠心的将士,山高皇帝远,反而是他们任意伸展的时候。肖衡非同寻常,其过人才干与英雄气度与当年的晋王比肩,远非肖焜所能及。肖衡给翼国留下了一支精锐大军,根基扎得深,肖焜不是想动就能动的。”
“妹妹言之有理。”凝天不禁吁了口气,“眼下还是治好肖衡要紧。”
天气逐渐寒冷,凝月的腹部开始隆起。
她常常站在院子里,看着肖衡将石头一步步移到另处,每次他成功了,她的脸上就会凝起柔和的笑意。轻薄的阳光无遮无掩地洒在院子里,片片凋落的红枫在她的笑意中旋舞。她总是安静怡然,手抚着腹部,笑得如同春风,教人沉醉其中。常常,她会拉着肖衡往最高的山顶漫步,馥江的景致悉收眼底。
太阳出来了,馥江畔晨雾渺渺,青山绿水陷在无边无际的迷蒙之中。渐渐地,苍翠青山吻住了半边红日,彤云飞金流彩,天空充满一种深不可测的神秘。俯瞰下去,馥江水被霞光映得金红,渔船如白点,在江中缓行缓移。
凝月仰起执拗坚定的头,深深地吸口气,高声说道:“上天啊上天,我的肖衡他睡着了,你让他快点醒过来吧!他大功于世,保家卫国,江水里曾经流过他的鲜血,你为何还要让他受尽折磨?肖焜蛇蝎心肠,加害自己的兄弟,你为何成全他坐了储君位?上天啊上天,请惩治邪恶的凶手,唤醒我的肖衡吧!”
太阳威严地弹上了天际,长空流云飞动,凝月凝视着肖衡,脸上灿烂一笑,“肖衡,你看见了吗?人间自有爱心,还有正义,你一定能醒过来,洞察奸邪,惩恶扬善!”
肖衡的目光缓缓向江面移动,脸上依然没有表情。晨雾消散,他的身影像一座石像,久久地伫立着。、又常常,她会在睡梦中惊醒,抬眼看着睡在另一侧木床上的肖衡。清浅的月光透过木窗,迷蒙地照在他的脸上,更显得他的五官棱角分明,比以往多了成熟沧桑之感。她看着看着,泪水夺眶而出。
她和衣坐在他的面前,痴迷地看着他酣睡的样子,断断续续地一阵喃喃,“肖衡,我们的孩子在一天天长大,你能给他取个名字吗?肖衡,我好冷,多想你能抱抱我…”
她俯身下去,轻轻依偎在他身边,感受着他的心跳和呼吸。却又怕将他弄醒,只是靠了一会儿,又恋恋不舍地离开了他。
山上比京城冷得早,京城还是暖冬时,山上已经下了第一场小雪。
小雪濡湿了整个院子,草木都覆盖上了一层薄薄的白毡子,所有的绿色、黄色都消失了,满眼只有枯寂的颜色。肖衡似乎变得急躁,不像先前那样温顺听话了。他还是搬运着他的大石头,现在的他双手能够将大石头费力地搬过去。因为下过雪,石头有点儿湿滑,肖衡刚移动了几步,怀里的大石头重重地砸在了地面上。他的脸色稍显苍白,六神无主地站着不动。凝月不安地看着他,他的眼底深处犹如一池寒潭。
凝月暗叫不妙,刚想喊哥哥,肖衡咆哮着抡起一根木棍,逢东西就砸。凝月大着肚子,直直往院子角落躲避,肖衡的木棍挥舞过来,角落里高高的柴垛倒了下来,将躲闪不住的凝月埋在了里面。
肖衡突然不见了凝月,似乎吃了一惊,傻站着。里面的凝天已经冲了出来,拼命地拨开柴垛,将里面的凝月拉了出来。凝月嘴里说着没事没事,额角上的血顺着面颊流淌而下。
凝天气得火冒三丈,挥起拳头砸在肖衡的脸上,狠狠骂道:“死小子,看我不砸烂你的头!”
凝月忍痛拽住哥哥的胳膊,含泪道:“别打他,他不是故意的!他什么都不知道!”
肖衡好像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没了暴脾气,变得老实沉默起来,眼睛茫然地看着凝月。
这以后,凝天以大哥自居,不许凝月随便靠近肖衡。
雪彻底消融不久,凝月趁上好天色,去了趟京城。
肖衡的病情不见起色,她做了最坏的打算,准备在山上过冬。凝天去山下租了辆二轮木车,载着凝月进了京城。
街面上还是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的老样子,满空落叶萧萧飘散,凛冽的风提醒着行人,又一个冬日已经到来。自从八月初那场风暴后,街面上少了高声打揖问安的,人们说话也变得小心,唯恐被旁人听见。
凝天兄妹刚进一家棉花店,店老板正跟熟人聊得起劲儿。
“听说庆陵王没死,有人在北境看见他骑着高头大马,又有人说他就在王府里养伤,没出来。”
“他不是受伤后掉人馥江,陷进淤泥里去了吗?”
“那是瞎编的,还有人说射他一箭的就是安定王,谋权夺势。”
“谣言不可信,现在是安定王的天下,你别胡说八道,小心割了舌头。”他们看见有客人进来,连忙闭上了嘴。凝天兄妹佯装没听见,在店里兜了一圈,才慢慢出来。
凝月面对着阳光,低语道:“无风不起浪啊,总有一天真相会大白于天下。”
刚走了几家店铺,一阵大风起,将她头上的茶花替吹落在了街面上。凝月抬手一摸发鬓,连忙回过头去寻找,花替被风扫到了路中央,她吃力地弯下身。恰恰这时,一辆宫车不疾不缓地驶了过来,等凝天发觉,车夫“吁”了一声,马车是停下了,花替正巧被轧在车轮底下。
凝天急忙拉住了凝月,车夫怒声道:“走路没长眼睛是不是?”
车内有人掀了帘儿,探出一张熟悉的脸。
是肖焜。
凝月心里一紧,无声地看着他。肖焜只是懒懒地扫了她一眼,示意车夫继续行路,帘儿重新落下了。
仿佛,她只是大腹便便的山野女子,荆钗布裙,他连扫一眼的兴趣都没有。车轮启动,碾过花替,朝着皇宫方向扬长而去。
肖焜进了皇宫,直接去了雍武的寝殿。馥江战役过后,雍武虽是拜佛养性,调养龙体,毕竟是大见衰弱,寻常时日深居简出。
他对肖焜从器重变成了依赖,肖焜的沉稳犀利人人皆知,朝中上下从容周旋,雍武反复掂量,感觉自己的权欲日益减弱,纵是亲政再晚,最终还是会让位给肖焜的。但是雍武毕竟才年逾五十,而且肖焜对兵家战略一窍不通,一旦让肖焜独掌国政,统帅用何人替代?
他不得不怀念起自己最得力的儿子肖衡,衡儿英勇深沉,打仗刁猛狠稳,他说打出威风那便必然能打出威风,每次见到他,雍武的心就会踏实安定,可惜年纪轻轻的就永远离开了。每每想到这,雍武黯然神伤.眼里就会有泪花闪动。
肖焜进来的时候,雍武脸上的伤感还未退去,缓缓问道:“馄儿,北胡一带虽然已经扫平,但是内乱不止,你有何人选举荐,堪当斡旋特使?”
“儿臣正为此事而来,请准儿臣替父皇体察民情,安抚人心,稳定江山。”肖焜没有丝毫犹豫。
他深深知道,肖氏大军久经百战,已经坚如磐石,除了废黝肖衡手下忠心将领,瓦解削弱一部分力量外,其余还得一步步来。自己从未上过战阵,更不要说统兵作战,如果硬是插手,对军心无疑是一种无端干扰。
但他相信,一旦当政,他的手中会涌现出一大拨名臣名将,势头甚至会比肖衡还要来得迅猛,到时他肖焜独领江山,稳坐泰山之石。
果然,雍武皇帝大为振奋,赞赏道:“不愧是联的皇儿,馄儿此番事必大成!”这样父子间就此行磋商一会儿,肖焜叩拜辞行。雍武难得地亲自送到外殿,影壁后有冷风灌人,雍武突然清醒似的,对肖焜道:“外面传闻衡儿没死,有些话刺耳,怎么看?”
肖焜霍然警觉,拱手道:“父皇明察,分明是流言飞语、恶意中伤!”
雍武淡淡一笑,“衡儿要是没死就好了。身正不怕影子歪,你做的又不是谋权篡位的事,凡事总要有代价,别放在心上。”
雍武只是随意提起,口吻也是轻描淡写的,却字字像重锤,敲打得肖焜心里一阵阵发虚。他深深一躬,装作满腹委屈的样子,冷汗却从后颈渗出,直直茹在肌肤上。
走在通往宫门的雨道,前面就是钟鼎广场。放眼而望,依依宫柳拂宫墙,寒风吹得落叶乱飞,那种壮阔景象只有等到明年了。日光也是惨淡的,照得整个皇宫一片寥落孤寒。
风从背后吹来,身上的风袍像一张撑饱了的帆。他在广场上站着,依稀看到一抹纤细的身姿透逸而行,那时宫柳依依,她低着头,清冷的灯光洒满她离去的背影。
他的心中有些茫然,喃喃自语道:“杀了你,又能怎么样呢?”
有人出现在他的身侧,不安地唤道:“王爷。”
肖焜收定神思,瞥了瞥他,“张公公,你在宫里快二十年了,堪称老谋深算。你说,那些谣言可有人谋划,故意传出去的?”
“察王爷,京城没人敢如此大胆,只有一个人。”
“谁?”
“宋鹏。”
肖焜大吃一惊,“宋鹏出现在京城了?这老鬼,贼心不死。”
“王爷,奴才以为,宋鹏已是元气大伤,不敢明着来,只能偷偷摸摸的。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王爷这次将他捉到手,定要斩草除根。”
肖焜额首,眼里又闪出凌厉的锋芒,“本王去趟北胡,开春回来。你是主管,宫里的事务必管得紧,不可有所疏漏。”
张公公甸甸称诺,待抬头望去,肖焜的身影乘风而行,渐行渐远。
京城在冬季下了三场大雪,大雪封了江,又封了山,雪白世界万籁俱静,凝月陪着肖衡顽强地度过了整个冬天。
冰雪融化,天空明净,山间溪水传出清脆悦耳的涂涂声,绿意漫山遍野,山鸟的喳喳声又响遍山谷。
春天来了。
凝月挺着大肚子,躇珊地出了小屋。肖衡站在院中间,他已经恢复了九成功力,地上叠得如山的大石头日渐减少,此时他弯下腰,毫不费力地托举而起,朝院外大踏步走。
凝天正从外面进来,看见肖衡雄赳赳的气势赶紧闪让一边,不一会儿,山谷里传来轰隆隆的滚石声。凝天张大着嘴,惊诧道:“乖乖,他要是把整个院子拆了怎么办?”
凝月扑味笑起来,她全然一副农妇的模样,脸上却红扑扑的,格外动人。一场细雨过后,日头和煦柔软地飘浮起来,碧蓝的天空下,远处馥江的水在隐隐荡漾。山是诱人的,遍地茫茫绿草夹着五颜六色的野花,无边地铺将开去。山坳里有茶林蜿蜒,火红的霞光将绿色染成奇特的金红,迷蒙中透着鲜亮。这里一片静谧,只有凝月和肖衡。望着肖衡端凝的脸上浮起一缕惬意,想到他就在自己的身边,凝月满足地笑了。
“二月山家谷雨天,并手摘芳烟。绿嫩难盈笼,半坡芳茗露华鲜。冉冉绿丛园,初晴叫杜鹃。招邻院客煮花泉,无来又隔年。”
她放开喉咙唱起来,声音清越,除了山风轻柔地吹送,周围笼罩着一片静息的安逸。
“怎么没有号角声?”肖衡突然开口问。
“仗打完了,我们都还活着。”凝月眼波里如暗夜中星子划过,烁烁闪亮,“你喜欢号角声,对吗?”
肖衡并没有回答她,他只是静静地望向最远处,刚才仿佛是不经意地提起,神智又被一双无形的手牵走了。凝月心里一沉,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
二月间的气候依然寒冷,在小屋子的每个夜里,柴火必定是要彻夜燃烧。熊熊火光中,炭木不停息地爆裂,溅起碎末火星。
凝月原本睡意浅,肚子里的孩子不停地蠕动着,令她越发无法人睡。她不安地辗转反侧,木床吱嘎吱嘎地生响,透过忽明忽灭的亮光,她发现肖衡似也睡不着。她小心地起了身,拖着沉重的步子向他走去。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直到她坐在他的面前。
她抓住他的一只手,轻轻放在她的腹部,昏蒙的月光下,干净的脸上反射出母性的光辉,“你感觉到了吗?我们的孩子在踢我,他快要出来了。”
肖衡朦朦胧胧地听着,一只手在她隆起的部位游走流连,他似乎也感受到了那里的动静,露出孩童般天真的笑。猛地,他一翻身将头紧紧俯在她的胸前,深深地呼吸着。凝月的心隐隐作疼,顷刻又被一种掺了蜜的甜所代替,她轻颤着,抬手抚摸住他浓密的头发。
“肖衡,我天天在等着你叫我一声‘凝月’,你知道吗?”
她的耳畔是肖衡浓浓的呼吸声,呼吸攀过的肌肤,寸寸留下密集的细柔的热。唯有这个时候,凝月忘记了肖衡还是个病人,他是她的夫君、她的良人。发丝缕缕穿过指缝,她的睫毛抖动着,心中的惧怕毫无掩饰地流露出来。
“肖衡,你要帮我,帮我们母子平安。”
窗外,夜已深沉,极远处传来林涛呼啸的声音,凌空而过。
这些天山里热闹起来,大地复苏,一冬蜗居避寒的走兽开始急不可耐地从洞穴中蹿了出来,在群山中寻觅食物。这时虽是农耕的大忙时节,但对于贵胃们、猎户们,却正是春猎的黄金季节。
肖衡如剑的眉峰日见紧整,他似乎在深思,又似乎逃避着什么,竟异常冷峻的模样。只有凝天拉着他出猎,虽然收获不丰,却是呼喝不止极是兴奋,肖衡也是孩童似顽劣的神情。凝月不愿意看见肖衡沉重,有时也会在附近凑热闹,帮他们拿点什么。
这日他们正在山涧旁搜寻,突然,一头野羊从茫茫苇草中蹿出,向峡谷奔去。
凝天欢呼,“快抓住它”
凝月也亢奋地叫喊,眼看着他们钻人丛林,正在忙碌之间,不远处传来萧萧马蹄声夹杂人的喧哗吃喝声。凝月脸色一变,急忙喊:“有人来了,快回去!” 凝天也听到声音,招呼肖衡出来,扶起凝月就往小屋方向跑。他们知道,如若碰上猎户不要紧,怕的是狩猎的恰好是地方官吏贵胃,肖衡的身份无疑暴露,事态就严重了。
凝月心内紧张,才起步几丈距离,突然感到一股温热从下身流淌而出。她并不吭声,咬牙坚持着,不大工夫,裙下已是湿挽挽的一片。
幸好院落离山涧不远,凝天拉着两人气喘吁吁进了院子,才发现凝月脸色苍白,额角上冷汗遍布。
“怎么啦?”凝天大吃一惊,急忙问。
“哥,你快扶我进去,我怕是要生了。”凝月的双手微微颤抖,脸上失去了往日的镇静,双眼迷惘地睁着。
从院门到小屋,不过是短短的几十步,却犹如走了一昼夜。
恐惧弥漫了全身,凝月虽然有过生产的准备,但是真发生了她还是害怕。他们三个人颠沛流离之中几乎与世隔绝,对京城的消息一无所知,眼前又是两个年轻男子,她简直难以想象将会发生什么。
她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努力抬起头,正看见肖衡已经跟了进来,那双迷茫的眼睛定定地望着她。
“你去院门口望风。”凝天指挥着肖衡,自己也是手足无措,听从凝月的吩咐点燃蜡烛,将剪刀、棉布等放在桌上,闪身出了小屋。
山风穿过低矮的院墙,太阳躲到云层里,天色阴晦,沉得似乎要塌了下来。凝月的呻吟声从屋内时不时地传来,煎熬得外面的人五脏六腑都纠结在一起。凝天抱着头在屋檐下走来走去,肖衡无声地伫立在院门口,眼睛向着小屋,深邃的瞳孔里看不见底。
三个时辰过去了,小屋里还是没有动静。
凝天控制不住了,冲着里面喊:“凝月,这样会出人命的,还是下山叫郎中吧!”
“不,不行… ”
凝月微弱地回了一声。凝天从屋外望去,凝月五官被痛苦扭成一团,双手紧紧扳着床板,一塔塔散乱的头发被汗滴打湿,她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整个人几乎缩成了一团。
“你… 去把肖衡叫来。”凝月又挣扎着说了一句,下唇被咬得灰中带了紫色的痕。
凝天跺脚道:“叫这木头脑袋有什么用?还是叫郎中吧!”
凝月正想回应,阵阵撕心裂肺的痉挛席卷而来,她惨然一叫,眼前昏乱得天地倒置,一记难以克制的哭声从喉管发出,在空气中凄凄哀哀地飘忽着。
凝天再也无法忍受,咬牙道:“不行,我这就下山去!”说完抄起一把柴刀,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院子。
屋内,被剧痛折磨的女人还在挣扎着。
她费力地撑起身子,拿住桌上的剪刀,颤颤地伸向蜡烛。烛光映得她的面庞毫无血色,汗水模糊了眼仍带着一种惨烈,无可名状的一股气旋侵袭全身,她吼叫着,终是气力殆尽,手中的剪刀啪嗒掉了,连蜡烛也歪倒在桌面上,蜡油滚滚,凝成一道泪痕。
“肖衡!肖衡… ”她不断地叫着他的名字,连人带被滚倒在地面上。肖衡的面容出现在小屋外,他狼狈无措地看着她,眼中尚带着如在梦中的神情。不知道是自己迷糊还是神志不清,凝月以为眼前高大的身影只是个迷幻,死去前的迷幻。
自己要是真的撒手而去,她的肖衡怎么办?
泪水滑过脸庞,她绝望地笑了。或许,她与他的红尘缘只是一个清梦,来即来,去即去,苍天已做安排。
原谅我,肖衡,我再也没有气力。我多想带着我们的孩子,倚靠在你坚实的臂弯中,看那春日春华初放,这是我整整一个尘世的愿望,可惜,我不能陪你了。
“肖衡… ”她念着他的名字,脑海里浮现一只水鸟,红足踏破碧浪,在柳丝风线中飞翔。
“凝月!”
那声惊呼伴着屋内冰凉的气息,震响在她的耳内。依稀中,她被人紧紧抱住,那种熟悉的温暖的怀抱奇迹般重现,她睁开眼睛,肖衡的双眸明亮地闪动着,他的手紧紧握住她的手,仿佛怕她消失。
“凝月,我在这里… … 你要挺住!”
他唤她,温柔而缝蜷,清俊的眉眼正漾起清清的水波。
她眯起眼,指尖触摸到他的脸颊,心尖被触得收缩了一下。突如其来的喜悦让她充满了幸福,她摸他的手更紧,牙齿咬裂了下唇,她在他的鼓励下积蓄着最后的力量。
天上的阴云在隐退,阳光重新洒落在西边的山麓,清风舒展从容地穿梭而过,晴空里莺歌燕舞,夕阳无限,点缀着人间的真情厚爱。
“哇——”一记响亮的婴儿啼哭声响彻了整个山谷。
当凝天领着郎中满头大汗冲进小屋,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对相依相偎的年轻男女,和他们怀抱中的儿子。两人安静地守护在孩子身边,默默地柔情相视,满心满意全是幸福的笑意。
凝天的眼一瞬间被雾水迷住,他拍了拍额头,长舒一口气,“拨开乌云见天日,总算是熬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