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安心地等着他。
半月後。
清晨,我尚在梦乡,轻轻的叩门声分外清晰。我蓦地睁开眼睛,心头不禁便是一震——他来了。
木门徐徐打开,司鸿宸一脸严肃地站在面前,眉目紧蹙。下巴胡子显然久未收拾,密密的一层,平添了几分沧桑冷峻。
我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轻咳一声,道:“事情不顺?”
他凝视我,终於扑哧笑出声,露出整齐的牙齿。
“想你了,韩宜笑。”
我心悸莫名,明明是**,佯装生气地白了他一眼。他以最自然不过的动作抱起我,放到床上。我望定他,柔情轻飘飘地散开。他轻唤了我一声,抬起我的下颌,那眸光波动流转,没有了锐利,变得婴儿般的发亮。
我就是搂住他的後背,他的攻势便排山倒海而来。
香息缠绵,缱绻反覆。
雄鸡破晓高唱,唱尽落英漫天解春愁,余韵倾流。
司鸿宸倦怠地靠在我的怀里,一只手攥住我的,放在脸上缓缓嗅着。他的多情让我感动,我轻轻拍着他的肩,细声哄道:“你累了,睡吧。”
他闻言抬起头,唇角勾起笑意,“时间不多,我们的征程开始了。”
“是要离开这里了吗?”我惊喜道。
“我屡次下山,邀请诸多能人居士共商大计。他们曾经得到过我的好处,以为我死了,便闲赋下来,对抗击封骥几乎已经丧失了希望。我一出现,将谋划通盘说出,他们自然怦然心动。皇城一带也有我的人,他们盘踞不动,我正派人将消息放出去。”
“你活着的消息一旦传入封骥耳朵里,岂非打草惊蛇?”
“就是要让他知道,我不是缩头缩脚之辈。裕王威势极大,令人闻风丧胆。封骥手下听说我将卷土重来,个个草木皆兵,人人自危。”
我笑了,“你这是分心术。”
他笑意更浓,“蒙国、蛣蜣族人出面送封骥重新掌权後,三方各怀鬼胎。封骥出尔反尔,蒙国胁迫封骥拱让一半疆土,而蛣蜣人又从中搅合。如今他们已经交恶,不能共同成为合纵轴心。而朝中呢,又有不少大臣开始顾念我的好,连民间都在流传:裕王倘若不亡,他们一定拥戴裕王霸业。”
“唉,为什麽他们身在福中不知福?到现在终於後悔了。”我叹息。
司鸿宸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道:“遭此一劫,对我们也有好处。出山後,嘎子与司马兵分三路,沿路各自操练,招兵买马。我也带一个小分队,配合嘎子他们,慢慢向皇城渗透。我们的队伍会不断壮大的,我有信心。还是那句话,得民心者得天下。”
我使劲地点了点头。
司鸿宸累了,眼睫半垂下来,眸子里的光亮还在闪啊闪,直慑我心。
“韩宜笑,我们光复裕王天下的好时机到了。”
一年後的秋天,一支庞大的军队距离皇城三百里安营紮寨了。
此时正当立秋,气候依然燠热,太阳终日明晃晃地照着。官道上车马寥落,队伍浩浩经过茫茫原野,一路满目疮痍。
我透过车窗看向外面的景致,丝毫没有胜利的喜悦。
这里我比较熟悉,曾记得原本是通向皇城的必经之地。千里沃野,村畴相邻城池相望,炊烟袅袅鸡鸣狗吠,鸀色庄稼铺满大地。何等的富庶。倏忽之间,竟是十里不见一村,几处残垣断壁孤独地守望。
半年来,第一次体会南征北战、戎马倥偬。
裕王执意争夺江山,太平侯却坐视无睹,逼得蒙国人和蛣蜣族人合纵再起。听闻是裕王重生,他们兵心早就大乱,又明知封骥作壁上观,借用他们的力量削弱裕王势力,然後巧取战果,他们总算识破封骥伎俩,痛骂之後,竟败得一泻千里,回他们的老窝去了。
如此一来,虽经历过数不清的战争,我们还算顺利击败敌人,失地又重新回到我们手中。最令我感喟的是,每次战役之後,十五岁以上男子报名从军,竟是人人踊跃。历经一年後,我们的人马竟从上千扩充到十万之巨,而且还在源源不断地扩张,气势当真憾人!
常言“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却是短短的时间内,封骥又成了惊弓之鸟。据说,得知蒙军撤离,封骥脸都黑了,破口大骂道:“这群蠢驴,没想到撑不得几日,害我独木一支,我封某败在他们手里了!不就要半壁江山吗?只管舀去!”
他再怎麽捶胸顿足,为时已晚。
为了拖延时间,封骥想出毒招,皇城以外五百里封道,遍野烧掠一空,不留半点粮食给裕王。裕王兵马庞大,十里不见一村,百里难觅炊烟,不是饿死也要被拖死。
暮色下,我们艰难地来到了葑观。曾经修缮一新的村池,再次变得萧瑟落寞,狼吠的声音苍凉得令人心碎。
司鸿宸满脸凝重,愤激道:“封骥如此一来,愈加不得人心。失道之下,看他还能撑多久?”
我安慰他说:“先要给弟兄们寻找食源,保存体力。天黑先在原地紮营安寨,明日一早派人上山狩猎,我不相信封骥连山都烧了。”
“封骥一定派兵埋伏在山上,专等我们上钩。他们在暗处,我们在明处,山上地形又不熟,野兽抓不到,倒白白送了弟兄们的性命。”
我听了,感觉他说得有理。心情难免沉重起来,便顺着人迹已绝的小道往村内走。司鸿宸沉默地走在身旁。夕阳携带夏日乾燥的气味,一点一滴洒在我们身上。层层光影中,我望着两边的苍凉景象,回忆漫漫而来,心思荡漾交织。
小香抱着儿子站在门口,笑着朝我打招呼。那孩子眼珠子晶亮晶亮的,笑的时候露出一对乳牙。小香的丈夫拉了马车过来,说要送我离开…
正在兀自出神,司鸿宸突然惊觉地说道:“有声音!”
竖起耳朵细听,不远处,有叮当叮当的有节奏的敲击声。大文学
我虽说心里已经隐约知道是什麽,但还是心跳得疯狂,大叫道:“晏老头!”
渀佛一直在等待。
晏老头从破败的房子里出来,站在门口望着我们。他弓着背,一团慈善的脸庞更加苍老了,深深的皱纹粗重地刻在霜鬓间。
我又惊又喜,却流下辛酸的泪水,“大叔,裕王回来了。我把他叫来了…”
司鸿宸跨前一步,双膝跪在晏老头面前,肃然一躬。
晏老头眯着眼睛,他似乎看不见司鸿宸,他甚至连跪拜都忘记了,嘴里自言自语道:“他们都逃难去了。我什麽都没给我孙子留下,不想就这样死,总要留下点什麽,於是我决定刻三枚玉珠给他。看来我真的老了,怕是还没完成就撒手人间了。”
“您已经刻过,就不会那麽难了。”我颤抖着声音。
晏老头凄凉地笑了,“我去把它们完成。”
他吃力地往里面走,扶住门框,想起什麽似的,又喁喁自语道:“玉带河的水老是往上翻,河里的鱼儿都死了。人在做,天在看,人心作恶,会遭老天爷惩罚的!”
屋里再度传来叮当的声音。
司鸿宸站了起来,默然良久,才道:“晏老头的玉珠为司鸿家族而留,我已经不是,我是裕王。人心作恶遭天谴,晏老头在骂我。他一定很恨我。”
“不,他骂封叔。”我摇摇头。
司鸿宸也没和我争,语气依然沉重,“金缕玉衣是用玉带河的玉制成的,举世无双,无价之宝。可是,这些我不会再要。是非自有公断,让後人去议论吧。”
“无论你选择是谁,我还是爱你。”我深情款款道。
他渀佛醉了,狠狠地揽住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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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晏老头所言,玉带河上漂满了死鱼,白花花的一大片。
“这是什麽现象呢?”司鸿宸习惯性地琢磨。
我也不懂,只是笑着说:“河里定是缺氧了。”
我们着人将死鱼煮熟,喂给鸟兽吃,结果无大碍。如此心中大喜,便将死鱼全部捞上岸,煮鱼汤喝,剩下的晒鱼乾。
第二天又有大片死鱼出现,我们心中生奇,猜不出其中奥秘。鱼儿确实没缺氧死的,军队天天喝鲜美的鱼汤,士气大增。有人甚至解卦为大吉,乃河神保佑裕王再度出击,於是当即有许多人跪在河边膜拜谢礼。
军营士气高涨,司鸿宸决定日子不宜拖延,立即向封叔下战书。
战书已封,派谁去呢?
我冲司鸿宸一笑,平静地说道:“派我去吧。你的千秋伟业,功劳簿上希望也有我的名字。”
司鸿宸脸色大变,沉声说:“韩宜笑,胡闹,你是女人!再说,这麽多将士,我谁都可以派去,怎麽单挑你一个女人家?简直是笑话。”
“这里没有女人,只有战士!”
我喝住了他,正色道:“你我一路走来,同仇敌忾,互相勉励。可是大敌当前我却不能助你一臂之力,我扪心不安,我会看不起自己!虽是女人不能横刀跃马,一腔碧血非但无以酣畅淋漓地挥洒,连虞纤纤都不如——她还助你全力斡旋中奋力周旋,区区一个皇城之行怎难倒了你?司鸿宸,我现在不是跟你争强好胜,我是为了整个帝王大业。试想,在危急时刻,连裕王夫人都能身先士卒弃个人而不顾,十万将士谁都会心甘情愿抛头颅洒热血,誓死扞卫裕王!”
司鸿宸默不作声地听着,抓我胳膊的手不禁一紧,眼里的疼意一闪而过。我自然最明白他的心思,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将脸轻轻伏在他的胸前,轻声细语道:“两国交战,不杀来使。放心吧,我了解封骥这个人,杀我无疑惹众怒,挑起更大的复仇情绪,这个时候他不会把我怎样。”
“唉,韩宜笑,你不知道我爱你,比你爱我多一些吗?”他轻喟道。
我笑着,将头埋得更深。
翌日清晨,司鸿宸派了两名贴身侍卫紧随,一直送到山下,才恋恋地离去
我们上山半个时辰後,便是深深峡谷。bxzw.com这里是唯一通往皇城方向的山道,但见两边松柏森森,虎啸猿啼鸟雀啁啾,幽静得令人心颤。我们一行三人虽是走得从容,眼睛却警惕地察看动静。

忽听一声悠长的呼哨,丛林里窜出来几名束甲壮汉,朝我们虎视眈眈。

果然有埋伏。

我冷眼看着他们。因是男装,这些人没看出我的性别,厉声吆喝道:“干吗的?”

“去皇城见太平侯。”我淡淡地回道。

“见侯爷什麽事?”

“下战书。”

“原来是裕王的人。”为首的打量我一番,笑得冷森,“怎麽派了个细皮嫩肉的?像个娘们。回头到了皇城,求侯爷赏给我。来人,把他们全都绑了!”

我们被押解去皇城,下了山,行得几十里,皇城南门箭楼隐隐在望。

西天云彩似在燃烧,大片大片熔金倾泻般的灿烂,山山水水便是无边无际的金红。皇城笼罩其中,仿佛将息的红烛,透出一丝妖艳的诡异。

为首的望了望天空,骂道:“这天气,连个雨点都没有,真见鬼了!”

循着这样的天色进入皇城,沿街车马稀疏,商铺关门打烊。bxzw.com正值秋意浓浓收获季节,风闻裕王即将兵临城下,城里的人纷纷避乱,整个皇城一派萧瑟之气。

广袤威严的皇宫广场,我一步一步往里面走。正是红灯高掌,九重宫阙层层染染,一眼望不到边。

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我又回来了。

这一路风尘滚滚,从青涩朦胧,到杂芜平淡,直至现在的激情燃烧,岁月在每一次巅峰来临之前刻下刀痕,不会褪色的,依然是那颗伤过的心。

封叔坐在龙榻上。

稀薄的烛光映着一道极冷的寒意,这种光芒太过熟悉,我无声地笑起来。

太平侯封骥,看到我,也会有面露惊恐的时候。

“韩宜笑?怎麽是你?”

“侯爷好记性,竟然还认得我。”我笑道。

封骥眼神飘了飘,暗含恨意说:“化成灰都认得你。你可是我封家的女仆,谦儿手里的玩物。你为了达到目的,什麽都肯做的。”

我对他的冷嘲热讽并不在乎,反倒很平静地说:“不错。bxzw.com现今我为了裕王,送战书来了。侯爷请过目吧。”

封骥在力持镇定,到底是城府极深之人,故作不在意地仰天笑了几声。他踱步到桌前,眼光落在战书上,一伸手便拿了过去,刮去泥封拧开管盖,展开牛皮纸看了看。

一阵默然。

我突然想起,两年前的时候,封骥也是这样下了战书,司鸿宸慨然接受。世事轮回,主次颠倒,结局也不一样吧。

“侯爷怕了?”我有意挖苦道。

封骥面上有一丝的抽搐,这才缓缓开口道:“好,容我与众臣商议,议後再说。”

我们被安排住进皇宫後院,两名兵士急着想回去覆命,大骂封骥葫芦里卖的是什麽药。期间封泽进来,面无表情地叮嘱一番。我突然明白了。

封骥想拖延时间,等援兵,等反攻的机会。

我对两名兵士说:“看来我回不去了。你们回禀裕王,无论怎样,攻城刻不容缓。从不出差错的封泽被安排在宫城,可见封骥依然走地宫的老路。我们的铁骑绕远路可以秘密抵达皇城要塞,日不起炊,夜不挑灯,地宫外口的守军一无觉察。”

如此对他们一阵交代,不多久,我被单独关在了别处。

第二天,封骥果然召见了我。

他说话的语调,比昨天客气了很多,“韩宜笑,你是裕王的女人,我跟你商量件事。老实说,时至今日,我和敖成如此对抗僵局,并非出自本人意愿。”

我明白他在试探我,淡然一笑,“侯爷原来不想应战。”

“不不,你听封某说完。”封骥依然好脾气道,“当年敖在边境浴血奋战,袁放等人却落井下石,敖几度侥幸活命,他可是欠着封某的救命大恩呢。靖帝被灭以後,鑫远王朝之强大已远非昔日,裕王却放着眼前的荣华富贵不过,硬生生要将整个江山扛在肩上,封某自然寒心透了。如若我和裕王重新媾和,两强并力,天下被我俩瓜分,与你与我都没有任何损伤,何乐而不为呢?”

他亲自给我倒了一杯宫廷御宴酒,含着笑,递到我的面前。

我不动,神色淡淡,说:“如果我替裕王说,不答应,你想怎样?”

“你知道人质的价值,便在於对方有所顾虑,不敢放开手脚开打。”封骥语重心长提醒我。

我冷哼,语声带笑,“侯爷错了。当对方无望救回人质,他就会无所顾虑勇往直前,你岂非事与愿违?侯爷,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封骥脸上的笑意在一层一层地褪去,阴鸷覆盖,森森的可怕。他猛然挥袖,将手中的酒盏摔了个粉碎。

“来呀,把这个女人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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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第一记攻城的轰鸣声响起,整个大地微微抖了抖。

那天,太阳如火燃尽了天,耀目眩人的光芒直刺人的眼睛。我一骨碌从地上起来,透过宫窗,秋风横扫落叶,厮杀声不断。

“裕王攻城了!”

“太快了,逃吧!”

外面是宫人卫士嘈杂的声音,语意凄厉恐惧。

我听得全身振奋,无奈门扉紧闭,难以撞开。过得片时,城楼方向一声声震荡天空的撞击声,一徒步骑士气喘吁吁进宫禀告去了。我抑制不住喜悦心情,隔窗挥舞着双手,高喊:“裕王来了!封骥老贼,你等着送死吧!”

门突然大开,一个人冲了进来。

光照刺目,难以直视,依稀只见一头灰白的长发随风乱飞。
封泽。

“别在这儿瞎叫了,快点跟我走。”封泽浑身是血,走了几步却又软瘫在了地上。

我想扶起他,担心地叫道:“大叔,您受伤了?伤到了哪儿?”

“都是别人的血,这些人我还能应付过去。可惜啊,我老了,没多大力气。宜笑姑娘,念在先皇的情分上,我放你走。这一年来,我天天做恶梦,梦见裕王没死,神灵在庇佑他。果然,来了来了,天意!”

我倒头便拜。

封泽抬手示意我起来,自己也振作了些,碎碎念道:“侯爷令我杀了你,我怎下得了手?姑娘人怀必死之心,算个女侠;而裕王舍生取义,大英雄。我封泽终老一生,竟无如此结交壮士之能,追究原因,不得知,不得知啊!”

两人绕过宫墙,封泽准备好的马车等候在那里。我坐了上去,封泽扬鞭一挥,马车隆隆出了宫门。一出御道,街面渐宽,马车奔驰也愈发加快,眼看前面是城门,封泽停止了前行。

“姑娘,前面过不去。裕王正攻城门,你暂时找个地方躲避!”他调转马头,想往另一处方向赶。

恰这时,一阵骤雨般的马蹄声,几十个飞骑拦住了马车的去路。中间的封骥满脸杀气,陡地一声咆哮。

“封泽,我料你老眼昏花,会放了那个女人,果然如此!你随我三十年,越老越糊涂,竟做出背叛主子的逆行!给我杀了这老叛贼!”

“姑娘快走!”

封泽大喝一声,长剑翻飞狂舞。

我就势想跳下马车,眨眼间,几把明晃晃的战刀架在了我的肩上。

一场完全孤立的搏杀後,封泽彻底成了血人,他摇晃了身子,最终轰然倒地。

恰在这时,城楼隆隆沉雷大作,守门的御林军被砸得四散闪避。紧接着,城门终於被砸开,司鸿宸的主力山呼海啸般涌了进来,箭雨如泼,封骥的队伍被冲散得四分五裂。

“侯爷,不好了!裕王杀进来了!”骑尉惊呼。

封骥不禁大吃一惊,他跃上马车,剑头直指城楼,大声喝令:“马队连环冲杀!滚石呢?弓箭手呢?顶住!”

烟尘弥漫,杀声震天,大好形势已经转向攻方,在司鸿宸强大的攻势下面,封骥的军队渐渐退到了失败边缘。随着攻城主力的不断涌入,守军人仰马翻,横屍满地。

封骥看得真切,匆忙将我推进马车内,挥起马鞭直冲城门。边骑接踵冲杀,其余骑士冒着箭雨掩护,他们竟杀出一条血道,疾风般卷出了城门。

城外,裕王的军队弥漫了整个原野。搅着漫天风沙,天空似被撕裂了几道口子,彤云翻滚,火焰燃烧。突围出去的封骥的散兵,像是茫茫无际的沧海里闪烁跳动的几颗黑点。黑点时而出现时而隐没,眼看就要远离皇城,销声匿迹了。

我变得绝望,不禁惊呼道:“司鸿宸,快来!”

突然,我依稀看见後面几骑影影绰绰的飞驰身影,愈来愈近,像一条火龙朝这边隆隆聚合。

“侯爷,他们追上来了!”殿後的骑兵一声惊呼。

话音刚落,只听低沉的噗噗之声连响,後面几骑护兵便突然落马。

封叔怒喝一声放箭,手里的马鞭抽得更是凶狠。追与逃之际,玉带河就在眼前。

玉带河耀人眼目的白,烟雾翻卷,蜿蜒如潮,河风扑在面上,入骨的热。

司鸿宸的追兵旋风似的卷了上来,又听得噗噗两声,掩护马车的两骑也不见了踪迹。

“韩宜笑——”

我听得清晰,从车内伸出头,朝紧追而来的司鸿宸喊:“我在这儿!”

司鸿宸的马儿靠近封骥,两人刀剑相拼,火花四溅。如此几个来回,司鸿宸整个人凌空飞起,死死扑住了马端上的封骥。受勒的马扬蹄嘶鸣,两个人轰然倒撞落马。几乎同时,包抄而来的追兵截住了剩下的骑兵,双方从马上攻势转为地面战,原野上刀剑交错,一片杀声。

酣战之中,封骥渐渐力气不支,他刀剑撑地,不住地喘息道:“裕王,封某愿送全部江山,只求保住性命。”

“原来你也是个贪生怕死之人。”司鸿宸凛然而笑,“敖生於天地,历经生死大劫,心无浮沉,唯以宏图大业为根本。封骥,你为人狭隘,终将大毁!”

封骥捶胸顿足地哭喊道:“早知天意如此,封某何必有此蠢举!我上对不起父母,下对不起养育多年的谦儿,虽九死不能赎罪啊!”他拜倒在地上,长哭不已。

我冷眼旁观,朝封骥鄙夷地啐道:“假惺惺。为保全性命,连阿谦都搬出来了,他明明是你害死的!”

司鸿宸不再理会封骥。他拉我入怀,眸子里依稀有一点水光,却笑着说:“我真蠢,怎麽会听你的话,任你胡闹呢?你一走,我後悔得要死,当即整队出发,一路杀将而来。对於阴险之人,我们如果按照常理出牌,反而会将自己拖入危险中。”

我的心里充满了幸福,脸发烧似的烫,说道:“倒没想得这麽多。”

“还好,我俩还是团聚了。以後不许胡闹,听见没有?”

他拍拍我的肩,动作轻柔,像是在哄着不懂事的孩子。

我望着他的脸,柔软地笑了。

正在此时,却有沉雷隐隐,那轰鸣声竟然来自脚下。眨眼间,地动山摇,四处摇晃得近似可怕,耳鸣声不断,那声音在薄薄的一层耳膜叫嚣沸腾。此时四面的景致漾着一片青灰,树木眨眼变得枯萎,连司鸿宸的面目都变得模糊起来。

飞沙走石,不远处的村庄冒起浓烟,大片房屋轰然倒塌,顷刻间整个村庄夷为平地。人们尖叫着,哭喊着,伴随而来的又是强烈的摇晃。

所有人都被摇得站立不稳,纷纷倒在地上。大家被这匪夷所思的恐怖震慑住,一时愣怔着不知所措。

一棵大树拔地而起,正朝我压来,司鸿宸抱住我一个滚地,惊呼道:“这是什麽情况?”

我已经醒转,大声喊:“地震!地震了!”
强烈的震动足足持续了几分钟,当震感消失,我环视周围疮痍,几名骑士伤亡惨重,有的被飞石当场砸死,有的被压在树下直呻吟,我惊骇地望着这一切,更深惊心动魄的是司鸿宸。

他的整条腿被尖锐的树杈横穿,鲜血不断地渗出。我心痛地叫他,想去抚摸,又不知道怎麽办,手不由自主地颤抖。他攥住我的手,咬紧牙,满不在意地一笑。

“别慌,我不会有事的。”

他微微运气,双手使力要把树杈拔出,我不忍看,情不自禁地倒退了一步。一道寒光刷地闪过,直直冲向司鸿宸。

封骥狰狞可怖的脸。

我下意识地惊呼:“小心!”

躲不开了!耀眼的寒光一晃,刀剑刺进了司鸿宸的後背。

那一刻,有血流汩汩的幻觉。

司鸿宸已经拔出了树杈,眼睛往下一沉,急速一个回身刺去。封骥要撤身已经迟了,鲜血沿着胸口直线淌下,他不可置信地望着司鸿宸,捂住胸口,踉跄地後退了几步。

司鸿宸站了起来,目光如寒刃,向着封骥步步逼近。

封骥步步後退,玉带河水泛滥,他已无路可退。他的眼里暗影重重,充满了绝望。

隆隆如雷的轰鸣声,玉带河豁开了一道巨大的断裂层,翻滚的江水倏然不见。断裂口越撕越大,深邃不见底的裂谷不时喷射出滚得通红的岩浆。

封骥後仰着站立不住,凄惨的叫声在深谷回荡,消失了。

山河巨变,发生得如此迅猛,谁也逃不掉,真的是迟了。裂谷张开血盆大口,无情地将一切吞噬,人类、鸟兽、村庄、田畴…

一株扎根泥土的矮枯藤,勉强支撑着我和司鸿宸的身体。我们悬在裂谷半空,知道坚持不了多久。泥土在不断地松落,司鸿宸身上的血几乎流乾,他苍白着脸,抱着我的手依然紧紧的。

我望着他,喃喃自语:“一起死也罢,不能陪你写传奇了。”

而他微弯起唇角,就像我以前一直提到的,比任何时候都吸引人。

“是我不能陪你了。韩宜笑,我想好好爱你…”

我流下了眼泪,却在笑,“我已经感受到了。司鸿宸,即使我们化为灰烬,继续爱下去好吗?”

他深深地凝视我,那双眸子,清澈得没有一丝杂质的微笑。

“我要吻你…韩宜笑,吻我。”

两个人的唇舌交织在一起。死亡在逼近,我们做着恋人间的告别,希望同赴另一个世界,彼此依然相恋。

一粒玉珠从他的口中灵巧地传入,带着他的温暖,无声无息间滑入我的咽喉。我一震,连骨血都被胶住一般,只会惘然地望着他。

“再见了,好好活着…”

他用尽了最後的力气,缓缓松开了手。那双眼睛还在望着我,好像要把我的容貌以及所有的美好回忆,全部带去。

我的身体在飘,空中游曳。唇齿间,有他残余的味道,一缕一丝的薄荷香。仿佛看到他含笑依旧,不舍地合上眼帘。

我的爱人,总是这样舍下我,一次又一次地离我而去。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知道什麽叫万箭穿心的痛吗?你好狠,好狠。

不要走。

不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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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後,当我在安洲城的春夜落下最後一笔,那时的司鸿宸,已与我永诀。

那涉足千年的吻,是他最後的告别。

他说,韩宜笑,好好活着。

我把《司鸿志》後续定名《帝歌》,将生命中最美的爱恋,写进这段传奇。

健彬依然等着我。十几岁那年,我与他相恋,一颦,一笑,一个回眸。是今生难弃,是个期待的约定,我不会错失。

我们在第二年终於结婚。

按政策我家分到了一套三室一厅。母亲嫌房子大,太安静,我和健彬决定和母亲一起住。玉器店的生意我让母亲帮忙打理,她很高兴。每次发给她工资,她便乐呵呵地跑去存银行,扬言要给未来的小外孙。她还是喜欢看娱乐节目,有一天无意知道韩嫣嫣就是韩淳的女儿,她呆坐了半天,最後不以为然地、略带自豪地说:“还是我家宜笑有出息。”

健彬父母慢慢开始接受我,结婚那天我得到了他们的祝福。

同样祝福我的,还有韩淳。

韩淳参加了我和健彬的婚礼,那天却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婚宴在下午五点半举行,韩淳提早来到了酒店。他独自一人来,很少与人打招呼。母亲和他坐在一起,这是我见到的唯一一次。他甚至还和母亲说了几句,母亲也是面带微笑地应着。

婚礼举行中途,韩淳推说单位有事,先行告辞。我刚换了套礼服出来,见不到人影,便问健彬,“他呢?”

健彬当时被一帮朋友起哄灌酒,也没去注意。我心里隐隐感觉不对劲,便出了宴会厅,刚巧看到韩淳被几个人带走。

其中一个人告诉我,他们是检察院的。

我愣在那里,望着韩淳垂着头走。他的腰板仍然挺直,背影落寞。不知为什麽,有什麽湿润了我的眼帘,我跑到二楼楼梯,冲着他大声地喊了一声。

“爸!”

韩淳停在大厅门口,恍惚地微笑,他朝我招手。

那天起,电视节目里再也没有韩嫣嫣。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有人说是澳洲,有人说她远嫁日本,众说纷纭。

冯大泉因走私文物罪、盗掘古文化遗址等罪名被起诉,等待他的将是漫长的铁窗生涯。贪婪剥夺了自由,一切都来不及。或许到了这个时候才会醒悟,平凡也是个奢侈品。

那年市博物馆文物展览,游者摩肩接踵。电视台不断地播放新闻,健彬对我说:“你不是很喜欢古物吗?我陪你一起去看。”

我的心事百折千转,摇头忍住,不让他看到躲避的眼神。

最後一天,天空飘浮着几朵白云,我独自来到博物馆,想最後望它一眼。

它安静地躺在玻璃罩里,四周围满了好奇的人群。我隔它远远,翻动不忍回顾的那一段相遇。知道,生命中一些重要的场景,只是虚空的幻象,思念,只会让人心碎。

讲解员用抑扬顿挫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讲述它的故事。

“大家看,这就是此次展览的重中之重,裕王的金缕玉衣。它的外观和人体形状相同,当时的人们把它当作一种高贵的身份象徵。为曾经穿戴它的亡灵祈福,更相信不朽,精神也不会腐朽…”

人们七嘴八舌地问着各式各样的问题。

讲解员继续说:“金缕玉衣曾经流失海外,经过多方不懈的努力,它终於回到了故乡。对於当前因盗窃、盗掘、走私出境的文物,我们按照国际公约和双边协定,通过法律和外交途径索回。”

人群散去。

我一个人站在它的面前,伸出手,想去抚摸它。

玻璃泛着寒光,我们就这样相隔,时间的,空间的。对他的思念化为一滴泪,无声地滴落。

“韩宜笑…”

灯光渐冷,我迷茫的双眼左顾右盼,心想,他来了吗?他看我来了吗?

我哭着说:“想你。”

我伸出手臂,伸向再也不能相遇的虚空,多想再见到他,握一握他温暖的手。我为他涉尽千年,相信,他在,一定在。

“我也想你。”

他仿佛在微笑,低沉的叹息轻轻掠过我的面颊,在时空的转折处飘散。

“你是来跟我告别的吗?”

“是的,我还将继续我的裕王霸业。韩宜笑,感谢你一路让我累积很多。我走了,真的走了。”

我一路追去,灯光趋向暗淡,他的声音渐呈微弱。我知道,他即将消失。

“为我写最好的结局吧。再见,韩宜笑。”

他的声音自馆外混凝土高墙穿行而过,悠悠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