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芝,这只鹦鹉你也带出府吧。等我走后,你记着送还给顾小白。”
秀芝抹抹眼睛点点头。
阮碧又看着案头只剩下虬枝的春水绿波,想起它曾经枝叶婆娑,花开朵朵,娇嫩如同春水涟漪。想起延平侯府他追忆白果树王,想起万妙居前生死一瞬间,想想玉虚观路上暴雨如注与他同困城隍庙,想起月色下他斩铁截钉地说——我平生最讨厌临阵脱逃的人…深深叹口气说:“等我走后,这盆花送还给云英吧。”
第一百一十一章 风雪欲来
一宿辗转难眠,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正朦朦胧胧,听到远处传来一声鸡鸣,秀芝顿时清醒了。从被窝里探出脑袋看了看,只见窗外黑沉沉的一片,想来时辰还早。又闭上眼睛躺了一会儿,奈何心里有事,实在睡不着,翻了几个身后,一骨碌坐了起来。
下人房里没有火盆,身子一离开热烘烘的被窝,便象被千万个冰冷的小口啮咬着,冷到骨髓深处,硬生生地打了个寒颤,秀芝忙将夹袄穿上,低低骂了一声∶“鬼天气。”穿好外衣下床,趿着鞋子,掣着烛台走出去。鞋子敲打着地面,吧哒吧哒,更衬托出黎明的安静。
茶妹、寒星、桔子的房间既无声响,也无灯光,想来都还睡着。倒是阮碧的卧室门缝里已有灯光渗出,秀芝知道她向来没有点着油灯睡觉的习惯,愣了愣,忙上前轻轻敲门,低声问∶“姑娘可是起来了?”
“起来了,你进来了吧。”
秀芝推开门进去,只见阮碧已经穿好衣服,正坐在梳妆台前梳发。看交叠的衣领,里面的夹袄正是缝了珍珠的那件。外面则套着一件半旧不新的纱绿地绣花锦袄,刺绣虽精致,用料却一般。看到这身衣着,别人只会把她当成一般富贵人家的女儿,绝对不会想到她出身世家名门。
见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阮碧回眸粲然一笑说∶“作什么盯着我看,快来帮我梳头吧。”
幽暗的烛火下,她的笑容特别明艳,象是灯花忽然爆开,整个房间都随之恍惚了一下。但秀芝心里却是一酸,慌忙撂下烛台,走到她身后,接过梳子,慢慢地梳理着头发。心里千言万语翻滚,临到嘴边,只化为一句∶“今日天色不太好,姑娘还要去玉虚观?”
“要去的。”阮碧拨弄着妆奁,挑出一对不大不小的珍珠簪子。昨日跟老夫人请求过,今日要去玉虚观看望紫英真人。老夫人哪里想到她别有肚肠,二话不说地同意了。
见她语气肯定,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秀芝手里的梳子顿时变成千钧之重。
阮碧感觉到了,在镜子里看她一眼,见她神情凄然,动作越来越慢,心里也不好受,夺过她手里的梳子说∶“算了,还是我自己来梳吧,你去把她们叫起来,让寒星跑马厩一趟,让车夫备好马车。”
秀芝脚步不动,泫然欲泣地看着阮碧。
“秀芝。”阮碧放下梳子,拉过她的手说,“你别再难过了,我昨晚就跟你说的清清楚楚,将来指定会再见面的。”
秀芝眨巴着眼睛,将泪水逼了回去,哽咽地说∶“我知道,我等着,姑娘你可记着,将来一定要来找我。”说罢,怕控制不住情绪,扭头就走了出去。到外间,平息了情绪,才去把茶妹、寒星、桔子都叫了起来。
她们一看都快辰时了,又听说五姑娘已经起床,顿时都红了脸,埋怨地秀芝怎么不早点叫她们。看她们手慌脚乱地穿着衣服,看她们毫无心事地埋怨着,秀芝异常羡慕。阮碧怕事情泄露,除了她,没有告诉过其他人她的打算。
寒星去前院马厩通知车夫备马,桔子去厨房里取了早膳。
用完早膳,已是辰时四刻了。
阮碧扫视房间,该销毁的都销毁了,该收拾的都收拾了,该物归原主的也都交待给秀芝了。走出这间屋子,从此海阔天空,鱼跃鸢飞,自由自地,她心里并无惶恐,反而只有兴奋。
走到床边,从枕头底下取出昨晚写好的信递给秀芝说∶“到时候你把这封信跟春水绿波一起交给云英。”
秀芝接过信,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吧哒吧哒。
阮碧无言地拍拍她的肩,到衣架边,取下白色滚毛披风,再次回头环顾住了将近九个多月的东厢房——繁琐明艳的雕花窗棂,微微褪色的黛青暖帐,黑色的檀木书案,以及案上整整齐齐放着的笔砚纸墨,心里居然也生出一丝依依不舍之情。
深吸口气,转身走到外间。茶妹正在抹桌子,桔子在喂鹦鹉,寒星双手大概刚浸过冷水,象萝卜一样红通通的,她搓着手直嚷嚷着太热了。
看到她出来,她们都抬头朝她笑着,纷纷说∶“姑娘还要去玉虚观吗?外头可冷了,许是要下雪,还是改日再去吧。”
“无碍,我很快就回来。。”阮碧口气平静地说着,心里有淡淡的歉意弥漫。朝夕相处,已经对她们有感情了,但怕她们控制不住情绪外露,又怕将来老夫人追究她们知情不报,所以什么都没有跟她们说。一度也想过将她们全带走,但知道那不现实的。
“那姑娘早去早回吧。”寒星边说边走到门边,帮她挑起帘子。
阮碧又点点头,走了出去。
外头刮着风,虽然不大,但钻到脖子里,跟冰凌子一样,嗖嗖地直往毛孔里钻。呵出的气在嘴边即刻化作一团白雾,然后慢慢消散。再看天空,墨云层层叠叠压了下来,将坠未坠。
街上行人寥寥无几,偶而有一两人,也都缩着脖子夹着胳膊走得飞快。官道上,春秋两季络绎不绝的马车、骡车、牛车也消失了,老半天才会擦肩而过一辆。官道两旁麦苗刚刚一掌高,青葱欲滴,被风一吹,青浪绵绵,给萧瑟黯淡的冬日增添一点生机。
到玉虚观,阮碧谢绝了知客的引路,说自己可以去紫英真人的精舍。天气寒冷,知客也不愿意离开烧着炭火的房间陪她走一遭,听她说的诚挚,也就不管了。穿过重重的殿门,阮碧没有到扶疏精舍,而是直奔万妙居。
到万妙居的墙边,捡起一块石头扔出去。片刻,外面扔进一条绳子。攀着绳子,阮碧吃力地翻出高墙。
守在外头鼻子冻得红通通的冬雪一把抱住她,欣喜地叫了一声∶“姑娘。”
阮碧不是多情的人,但在这种情况下,也是心里开心,紧紧地抱着她。但到底不是叙旧的地方,只一会儿她就松开手。看看一旁神情紧张的周柱子,说∶“辛苦你们了。”
冬雪白她一眼,不悦地说∶“姑娘说的什么话!”
阮碧拉着她的手笑了笑,又瞅着周柱子。虽然一直想方设法地拢络他,但因为她身在内院不方便,平时跟他打交道的都是刘嬷嬷,连周柱子的卖身契都还在刘嬷嬷那里,如今她不在,他还会听自己的吗?
周柱子也是个心思活络,见她一直盯着自己,明白在等自己表态,赶紧作揖说∶“姑娘请放心,刘嬷嬷早跟我说过了,姑娘才是我的主子。只是姑娘,刘嬷嬷他们怎么昨天没有出城呢?”
“她们有些事耽误了,晚点会过来跟我们汇合的。”阮碧神情自若地说了谎。不过。刘嬷嬷的安危她并不担心,晋王并不是烂杀之人,何况她留了信件,相信他会酌情考虑的。
周柱子放下心来,说∶“那姑娘咱们赶紧走吧,天气不太好,许是要下雪。万一下了大雪,马车就不好走了。”
阮碧点点头。
马车就停在后山脚下的泥路边,这一片都是农田,放眼看过去青浪连绵不绝。阮碧见附近没有人家,心里大定。和冬雪上了马车,周柱子赶车。泥路不好车,跌跌撞撞小半个时辰,终于上了平饬如镜的官道。往北行了约摸半个时辰,风势渐渐地大了,天色越发地阴沉,黑黢黢的云层就好象压在头顶,触手可及。
冬雪挑起帘子看了一眼,忧心重重地说∶“姑娘,我看是要下雪了。”
真是诸事不顺,阮碧无奈地叹口气说∶“且不管它,能赶多远就赶多远吧。”
话音刚落,听到风里传来奇怪的声响。
阮碧心里一震,连忙侧耳仔细听了听,声音渐渐逼近,象是雷声轰鸣。她赶紧挑起帘子,探头往后面张望,只见黑鸦鸦的十来骑排列整齐气势汹汹地奔来,快如流星,身后是翻滚的墨云。虽然隔着太远,虽然天光太暗,看不清楚来者相貌衣饰,但是光凭奔走中整齐一致的阵列,也知道他们训练有素,非比寻常。
除了晋王的侍卫,阮碧不作第二种想法。心里一沉,原本以来晋王发现自己跑了至少得到傍晚,天冷地冻,又是深夜,他不可能派人来追自己,便是追也追不上。那自己至少可以奔出二百里外,然后乔妆打扮成贫苦百姓返回京城,再到泗州乘船南下,经广州到妙香国(大理)。妙香国不是大周的属国,也不受大周的管辖,且女子的地位不地。
但是,他的手下来得比想象中的快。
思绪起伏间,那十来骑已经奔到面前,将马车团团围住,当先一人正是余庆。他双腿夹马,到马车边,面无表情地说∶“五姑娘,王爷说了,今日天气不好,要下大雪,你赶紧回府吧。若是想去涿州玩,等明年春暖花开,他会带你去的。”
第112章 雪满京都
冬雪抓住阮碧的手,紧张地问:“姑娘,怎么办?”
阮碧还在纳闷,究竟晋王怎么发现自己要跑的?这一回逃跑是她临时起意的,刘嬷嬷并不知情。一开始她的打算是让刘嬷嬷先去泗州打听广州船只之类的事宜,而后,她借祈福之名到玉虚观住上两天,趁机逃跑,和周柱子冬雪一起南下到泗州,与刘嬷嬷汇合。昨日晌午得知刘嬷嬷被扣,她叫秀芝大哥送信给冬雪,让她与周柱子今日凌晨出城,在玉虚观后山等着自己。
这事情只有冬雪知道,她与原主说是主仆,实属姐妹,情感很深,应该不会出卖自己。那究竟是谁呢?
车外,余庆又朗声说:“五姑娘,属下送你回京城。”
阮碧回过神来,说:“多谢你的美意,只是我不会回去,所有的事情我都在信里跟王爷交待过了,他看过后自然明白。”
“属下只是奉命行事,姑娘有什么话还是亲自跟王爷说吧。”顿了顿,余庆说,“王爷也在路上。”
怔了怔,阮碧低声问:“他过来了?”
“是。”余庆别有深意地说,“五姑娘,王爷的内伤才刚好八成。”
言下之意,阮碧自然是懂得,想到上回他咳出鲜血,心里一软。略作思忖,说:“周柱子,咱们回京城。”
“多谢姑娘。”余庆说着,拍马跑到一侧,又指挥手下分成两列。
一伙人重新上路,余庆带着四骑领先走在前面,然后是阮碧的马车,其他侍卫押后。跑出十来里,风渐渐停了,天地一片静寂,唯有车轱辘声辚辚不绝,单调而枯燥。阮碧倚着窗子,继续猜测晋王怎么知道自己要跑?
她哪里想到,是自己的仁善出卖了自己。她怕带着秀芝到玉虚观,而后自己逃走,她会被处以知情不报之罪,所以将她留在阮府。晋王接到云英来信,知道她去玉虚观没有带秀芝,马上就想到她的用意。
过了玉虚观,又过了宜春河,京城近在咫尺。
忽然听到余庆说:“停下。”
跟着赶车的周柱子吁了一声,马车渐渐停了下来。
马车一停,车轱辘的辚辚声跟着停了。便听到不急不缓的马蹄声传来,声音整齐响亮,一听就知道来了很多人。阮碧揭起帘子,站在车辕上看过去,只见一列黑压压的队伍逶迤而来,各色锦旗招展,旗帜上绣着青天飞龙,又绣着米斗大小的织金描红的“晋”字,在黯淡的天光下闪闪发光,特别醒目。
这是晋王的仪仗。
认识他这么久,还是头回见识他的仪仗,果然是气势非凡,比韩王的仪仗有过之而无之及。只是他一向崇尚轻车简骑,为什么今日要大张旗鼓地列出仪仗来呢?心思微转,便明白过来了,他列出这么隆重的仪仗,是为了接她。
到了三丈外,仪仗停了下来,领路的侍卫自动站到路两侧,镌刻着晋王府标志的松木马车徐徐地驶了过来,一直到阮碧面前丈外才停下。余庆拍马到马车边,低低说了几句话,片刻,他调转马头到阮碧身边,低声说:“五姑娘,王爷来接你,请你过马车去。”
风停树息,四周悄悄,虽然有百来骑,却不见喧哗,偶而响起的不过是马匹的喷鼻声。天空的云层还是很厚,层层叠叠,片角却泛着奇异的清冷的银白色。整个天地灰蒙蒙的,弥漫着一股肃杀之气。阮碧跳下自己的马车,走向晋王乘坐的马车走去,心情忐忑,五味杂陈。
晋王斜靠在榻上,裹着雪白的皮裘,脸色苍白,依然削瘦,眼神有点冷清,象外面的天空。看到阮碧进来后脚步微滞,便伸出手,拉她到自己身边坐下,默然地看着她良久,伸手把她脸颊边的一络头发别到耳后,问:“天寒地冻的,你要去哪里?”
“很多地方,江南,漠北,蜀中…”
“以后我会带你去的。”
“和晋王妃一起吗?”
晋王不快地挑挑眉,说:“我同你说过,她不过是个小丫头,我对她全无感觉。但她是我母后挑的,也是张榜天下广而告之的。所谓君令如山,不论是皇室的体面,还是母后的名声,我都不能不顾忌。我对你的心不会变得,除了这桩事,以后绝不再让你受任何委屈。”
“我不能答应你。”
“不是我不想给你晋王妃的位置,是我母后不同意。如今事情已经错成这样子了,你就不能为我委曲一下吗?难道晋王妃的位置对你来说这么重要吗?”
“是的,很重要。事实上我不仅想要晋王妃的位置,我还想要你身边只有我一个人。”
晋王吃惊地瞪大眼睛看着她。
阮碧笑了起来,说:“你看,我多么狂妄自大不可理喻吧?我也知道。其实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天地广袤,比我漂亮比我聪慧的女子太多了,只要你想愿意,还不都是手到擒来?所以,你就让我一个人离开吧。”
晋王沉下脸,敲敲车壁说:“回城。”
阮碧一把拉住他的手,恳求地说:“即使你带我回到王府里,我也不会开心快乐。你知道我的性格,绝不甘心居于人下,我会把你王府闹得天翻地覆,你会恨不得从来都没有认识过我…”
晋王严厉地看她一眼,打断她:“这一回我当没有听到,下回再说这样的浑话,别怪我不客气。”
“你知道的,我说的不是浑话。”
晋王别转头,看着窗子,不吱一声,但是下颌骨绷得紧紧的。
阮碧抱住他胳膊,低低叫了一声:“斐阳…”
这还是她头一回叫他的名字,却是在这种情况下。他身子微微一颤,转眸看着她,伸手按在她胸口,愤怒地问:“你这颗心究竟是拿什么做的?”手心感觉到她胸部的柔软,没有绮念,反而心里一痛,“对那些丫鬟你都体恤有加,为什么对我就这么铁石心肠?这么多天,你一封信都不给我回。”
“我也可以假模假样地回信,但那是欺骗你。因为我在乎你,所以不想欺骗你。”顿了顿,阮碧说,“但你呢?你一面口口声声说在乎我,却天天派太医过来,用这种方式逼迫我…”
“我不是逼你。我派人到过广州,知道你母亲身体不好,派太医是想治好她的病。也是让京城百姓知道,是我在乎你,而不是你攀龙附凤。你想过没有,我这么做,给沈相和母后是多大的难堪?母后数次派内侍警告我谨言慎行,不要太过份了。”
怪不得太后会派人跟老夫人说早点送自己去晋王府,敢情是拿他没有办法,阮碧恍然大悟,心里一暖,脸色稍霁。
“但能争取,我定为你争取。我只希望你能陪着我,无论漠北还是江南,我都会带你去的。”
鼻子一酸,阮碧差点落下泪来,吸吸鼻子,坚决地摇摇头说:“对不起,我不能答应你,我怕有天自己变得面目全非…”
自己如此低三下四,再三请求,她还不肯顺从自己。晋王心凉了,眼神也冷了,不容置疑地说:“今日你答应也罢,不答应也罢,我不会放你走的。我说过,你的名字只能冠我的信,即使将来变得面目全非,你也要留在我身边。”
这话就象朔朔冷风,吹散阮碧心头的一丝柔情,她转动眼珠,把眼眶里的泪意压下。默然片刻,轻笑一声,说:“难道你要天下百姓都知道,晋王纳了自己的侄女为妾吗?”
“你…”晋王浑身一震,不敢相信地看着她。
阮碧眼神直直地看着他说:“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在皇宫里你会推开我,为什么你看我眼神就象看到毒蛇蝎子,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我是你的…”
晋王厉声打断他:“你不是我的侄女。”
“那你能告诉我,当年究竟发生什么事?我的母亲与你大哥私通一事,是真有其事,还是他人陷害?若是他人陷害,陷害我们母女的人又是谁?陷害我们母女她又得到什么好处??”
晋王不说话,眼神直勾勾地看着她,半晌,他疲倦地闭上眼睛,脸色苍白如纸。没想到她会知道了,更没有想到她会留着做后手。
外面,余庆低声报:“王爷,离陈桥门只有五里了。”
京城快到了。
真要入了王府,自己从此就日月无光了,阮碧咬咬牙,硬着心肠说:“晋王爷,前面没有我的路,我要回头了。你可以选择放过我,也可以选择让大刀手砍了我。”
晋王陡然睁开双眸,戾气冲天,伸手掐住她的脖子:“你真的以为我舍不得杀了你?”
阮碧无惊无惧地看着他,不点头也不出声。
晋王一咬牙,收紧双手。
阮碧顿时喘不过气来了,忍不住轻轻哼了一声。
看着她一双琉璃般纯净不带一丝恐惧的眼眸,忽然想起初见那一日,她一身青色道袍站在葳蕤的草木间,明知道自己要杀了她,也是不带一点惊惧。“我真后悔,当初没有杀了你。”说罢,他松开手,扭头看着窗外,冷冷地说:“你去吧。”
阮碧扶着车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转眸看着他。
“下去。”他又低喝一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明明得偿所愿,心里却没有半点欢喜,反而酸楚难耐。阮碧深深地看他一眼,挑起帘子,跳下马车,往自己的马车走去,眼睛雾气迷漫,让她看不清楚前方,只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远处传来隐隐的欢呼声,还有叫嚷声:“下雪了,下雪了。”
阮碧停下脚步,仰头看天空,只见密密麻麻的雪花飘了下来,席天漫地。
嘉平六年十二月初五,京都下了一场大雪。
第三卷 鸿雁于飞完
第四卷 看碧成朱
第一章 逆旅闲话
嘉平七年二月初春的天气异常寒冷,隔三岔五地便是一场大雪。京杭运河彻底凝冻,南下的商旅尽管忧心如焚,也只得按捺下来,等春分过后再行上路。但也有急不可耐的旅客,没有办法选了陆路,风一程,雪一程。
十九日大早,天空又开始飘雪。
宿州辖下的卢岭镇不过百来户人家,只因连日风雪,羁留了一批贪心赶路的行旅,都聚在小镇唯一的鸿福客栈。近着午时,雪非但未停,反而越下越大。大家都知道不能成行,便也就绝了念想,三三两两地在大堂里坐着,喝酒吃肉,胡吹海侃。
掌柜在大堂里升了炭火,又叫伙计去把说书先生找来。
那说书先生也是自京城南下的旅客,五十出头,被风雪所阻,羁留客栈已经五日。每日午后都在大堂里说书,一来可解其他行旅的寂寞,二来可赚点小钱贴补每日食宿花销。他拎着小方桌走进大堂,刚将醒木一拍,听得外头呼呼风声里夹着急沓马蹄声,由远及远,心里诧异,便忘记了词。
其他旅客也是惊讶,这等风雪竟然还有人赶路。
马蹄声迅速到客栈门口,伙计连忙上前抽了门栓,打开半扇大门,大堂里的炭火顿时噗噗噗地直往里倒。走进来的是五个男子,当首一人二十五六岁,身材高大,体格魁梧,带着风帽,帽沿和眉毛都结着晶莹的冰霜,身上披着的黑色大氅肩膀处则积着一层厚厚雪花。他身后四个人与他一般无二的打扮,也是满脸霜雪。
伙计看他们冒雪而来,依然精神抖擞,昂首挺胸,虎虎生威,知道非一般人,心里先存三分小心。又看卷棚里多了六匹马,其中一匹驮着行礼,点头哈腰地问:“客官,可要把行李御下来?”
“不用了。只管来一桌热饭菜,再来一壶酒。”领头男子说话带着浓浓的西北口音,铿锵有力,一听就知道是说一不二的人。他撞下帽子,拍拍积雪,而后随手扔在桌子上。又解下大氅,露出一身墨绿劲装以及腰间悬挂的单刀。屋里旅客们惊了惊,知道不是便装而行的公差便是将士,纷纷移开了视线。
伙计和掌柜更加不敢怠慢,赶紧把温着的饭菜送了上来,又拎了满满的一壶酒。这五位男子显然饿坏了,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吧唧有声。
闷坐一会儿,大家都觉得无趣,有个胆子大的旅客便催说书先生:“老先生,说一段故事吧。别再说什么三国演义,隋唐好汉,都听腻了。说些新鲜有趣的,便是儿女情长也无妨。”
一位二十出头北上赶考的书生说:“就是,就是,听说京城物阜人丰,人物风流,不如说说京城里的奇闻异事。”
说书先生捋着胡子想了想,说:“也罢,京城里确实有桩公案,正闹得纷纷扬扬。”
北上旅客纷纷说:“什么公案?快说来听听。”
说书先生清清嗓子,醒木一拍,朗声说:“侠烈英雄本色,温柔儿女家风。两般若说不相同,除是痴人说梦。今日近不说残唐五代,远不说汉魏六朝,单说我大周朝京都的一桩轶闻,博列公一粲。”说着,又拍一下醒木,“列公,我大周朝并吞六合已有一百多年,与国同休的先数近支远派的宗室,再就是从龙建业的文臣武将,只因太宗皇帝仁善,后辈俱都承袭功勋,绵延百年。如一门忠烈的保康赵氏、父子双学士老少二宰相的朱雀大街沈氏、文豪辈出的京西阮氏…一一列举,怕得说上三日三夜。只因这京城聚集天下最多的世家名门、英豪文杰,也便演义天下最多的悲欢离合,恩怨情仇,此情此理,自不在话下。列公,今日小可一不说豪杰,二不说文士,单说一个女子…”
这说书人口才不错,娓娓道来,多数旅客已听得入神。听要说一个女子,便都一愣。
“…此女子姓阮,行五,京城百姓皆称之为阮五姑娘。列公猜得没错,此女正是出身于京西阮氏…”说到这里,埋头吃饭的五个男子都蓦然抬起头看着说书人,五道凌厉的眼神象匕首一般,说书人只觉得头皮发麻,脖子微凉,说不下去了。
有一位也是京城南下的商人恍然大悟地说:“原来先生要说她,没错,委实已闹得京城纷纷扬扬。”
北上赶考的书生越发好奇,问:“不过是个女子,有何才智,居然闹得京城纷纷扬扬?”
商人说:“倒不知道她有何才智,只听说她是阮文孝公的孙女、礼部侍郎的女儿、紫英真人的弟子…”
另一个京城南下的中年文士打断他说:“兄台错了,她实是沈相之女,阮文孝公之外孙。去年十月,沈府还想让她认祖归宗,都闹到朝堂之上,听说天清寺白云大师都出面调解,只是不知道为何,后来又不了了之了。”
书生听得一头雾水,问:“那她到底是谁的女儿?”
中年文士说:“是阮文孝公的外孙无疑,至于生父何许人,尚无定论。”
书生又诧异地说:“怎么会连生父何人都不知道呢?”
中年文士摆摆手,含糊地说:“此事说来话长,得提到十多年前一桩公案,事关朱雀大街沈府和京西阮府,当事人尚且含糊其说,我们外人又如何得知?听着一乐,不必追根究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