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说那个不知深浅的太后,苏氏于他的确有助力之功。且不说前朝如何,后廷之内安泰如常,已是替他省却不少麻烦。至于日后,自然还是一面用着,一面防着。倘若真的喝杯茶就能交心,裴启旬白活三十年。
鼻息之间带出允诺之声,宫女挑了门帘,荣王随即入内。解了貂裘斗篷,身上顿时轻便很多。搁在以往,荣王总觉得后宫这地界阴气重,甚少涉足,如今是虎穴是龙潭,却也不得不进来掺和掺和了。毕竟这满局的棋,得先稳住其中一家不是。
他临着火盆子烤着手,暗自用余光打量皇后寝宫里的摆设。皇后新立,殿内自是红烛成排,喜联成双,摆设都是一新,只不过再过个十天半个月,便是一切照旧了。他摩挲着手指间的扳指,眼底里也看不出喜怒,只看着火盆子说:“皇帝的病可好些了?”
按说皇后不该与皇帝之外的成年男子独处一室,可此时她却是毫不避讳,颇有些同流合污的架势。或许搁在当下,该叫同心同德。不多些时候,自有宫女呈了上好的太平猴魁,茶香氤氲中,皇后寡淡一笑,转眸瞧他:“我非太医,皇兄问这话,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四年前,也是这个时节,大皇子和良妃接连暴毙。彼时的皇后被打入冷宫,却仍觉有大仇得报的快意。至少她还能如蝼蚁般地活着,也还能有期望的资本,而他们却带着皇帝最深沉的期许命赴黄泉。
风水轮流转,老天爷还是公平的,乐极必定生悲,三皇子的死带走了皇后最后的希冀,也打消了她破釜沉舟与摄政王针锋相对的念头。皇后颇为柔顺地说:“皇上的病,一大半儿是心病。”
这是她的揣测,也是毋庸置疑的事实。阴差阳错之间,裴启绍没能娶成自己最心爱的女人,反倒亲手将皇后凤印交予毁了他一生的女人,还要在满朝文武面前装作心甘情愿,憋屈至此,他不得病,谁得病。
荣王听着她的言语,一字一句加以斟酌考量。去年也是这个时候,漫天飞雪,血溅丹陛。一年了,他“奉诏”摄政一年,山河犹在,国泰民安,四夷来朝,八方臣服。但他还不能放松警惕。眼前这个女人,大抵是苏家的骄傲。老太后一手扶持起来的,倒也不辜负苏家的栽培。如今只等着皇帝去了,坐拥了大齐□□的风光了。
早年皇后有子,荣王不得不防着,如今她算是孤家寡人一个,倒是省却荣王不少心事,只是仍旧不可小觑。他嘴角噙着一抹笑,抿了两口茶,茶之好坏,品而方知。至于皇帝的病,心病还须心药医,只不过他手中并没有这般好的药材,就算有,也舍不得给裴启绍。
“五日之前,是王公大臣上贺表的日子。本王看着其他还好,唯有钦天监上的不是贺表,而是——密折。”他自袖筒之内取出奏章,信手翻了几页,放到一旁的桌案之上,淡淡读出几句里头的话,“南斗犯紫微,国之大凶,不可立后。”
皇后听了这话,只是一味冷笑。好一个钦天监,观天象,制历法,当真让人防不胜防。在她看来,钦天监所察,不过是用来搪塞那些庸人的话,国之大凶,是她苏临水、摄政王,还是皇上,又有谁说得清呢!任他们有通天的本事,也是棋差一着,真相永远不会大白于天下。因为真正操揽这一切之人,他们不敢算计,也断然算不着!
皇后不慌不乱,突然顾左右而先言他:“大齐自易主以来,立储立贤。皇兄须知,先帝临崩前的决断,只怕也有钦天监的‘功劳’。”
八方贺表,荣王独择这一份儿念给她听,个中寓意再明晰不过。他有大事要交给她做,然而还不够放心,故而先以此为饵,诱她上钩。皇后知道,在她为荣王稳定后宫局势,堵住悠悠众口之后,苏家同荣亲王府早已是唇亡齿寒的关系。若真有一日荣王府遭灭顶之灾,下一个要办的必定是苏家,所以只要是她能做到的事情,她必然不会违背荣王的意愿。只是到底要挣扎一下,以免被荣王拿捏住,看轻了去。
皇后相信,他们之所以能达成同盟,是因为他们生来都不是帝王和皇后的命,却偏要逆天而行。天命固然难违,只是这天命绝不该掌在钦天监手里:“可我不信钦天监的说法儿,因为我信,皇兄有斗转星移的本事。”
她盯着裴启旬,裴启旬也看向她。皇后很聪明,嘴皮子又利索,大抵是先天的聪慧,加上十年的深宫磨砺,赐予了她如今的本事。言语间透着一股野性与不羁,的确是个颇为烫手的山芋。
然而荣王并不怵她半分,反而淡淡笑道:“后宫不得干政,姑娘,这么大了,不会不懂吧?何况还是陈年旧事。”
皇后见他仗着年长自己十岁,竟然堂而皇之地叫她姑娘,一国皇后的脸,就这样在他面前被丢尽了。说到底,先帝当年若择了荣王为太子,也省了这好大一番周旋,她嫁的就不会是裴启绍,他娶的也不会是孟城澄。皇后思绪回转,把无关紧要的不满情绪一并咽到肚子里,憋着嘴说:“哦,下不为例。”
其实皇后的意思很明确,就是让这密折永远成为一道密折。留中不发,这四个字裴启旬不是不可以写,但是还要看皇后究竟有几分诚意。“斗转星移,本王或许有这个能耐吧。只是——皇帝病了。病了,就老了。你——明白吗?”
皇后闻言,心头顿时一凛。裴启旬不紧不慢的言辞间,竟暗藏着杀人的剑。一年前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皇后没有亲眼看见,此时却可以想象出当年他亦是以这样看似云淡风轻的姿态,强迫皇上在以荣王摄政的圣旨上印下玉玺。而后,杀伐决断,铲除异己。
如今他大权在握,随便一个理由,她的皇后之位,可立亦可废。就比如,他手中正在把玩的钦天监密折,批或不批,全在他朱笔之下。
皇后虽早料到迟早会有这样一天,却未想到他的动作会这样快,会这样急不可耐。她并未急于应,冷冷一哂:“新婚不过几日,您就盘算着让我守寡,皇兄好狠的心。”
实则对于皇帝,她没什么可留恋的,他的生死,她自也没必要多加置喙。兴许当下只需她点一个头,所有问题就都能迎刃而解。举手之劳,何乐不为呢。皇后面上没有半分愧色,就像以前,她爱他,爱的光明正大,现在她恨他,也恨的坦坦荡荡:“不过话说回来,我最拿手的桂花糖蒸栗粉糕,和以夹竹桃花粉,甜而不腻,皇上最是喜欢。”
皇后的一举一动落在裴启旬眼里,他微微一笑,算是予以回应。皇帝称病称的太久了,久的不仅天下人不相信,他都快不信了。这时稳定民心的最好办法,莫过于大丧。称病,撑不住了,最好的结局,也是最理所当然的结局,自然是——驾崩。
苏氏聪明,闻弦歌而知雅意。其实狠心与否,在她不在他。倘若皇后仍旧真真地爱着皇帝,自然也不会有皇后名头这一说了。
裴启旬看着她,微微地眯起了眼,一时间城澄的影子忽然出现在眼前。城澄…她不会怪他吧!他也是没有办法,既然瞒不下去了,便只能用另一种事实大白于天下。
皇后一抬眸,见裴启旬的眸光望进了她的眼里,仿佛也望进了她的心里。她突然想起一件要紧事:“大婚那晚,皇上曾出言,百年之后,要和我同归于尽。事成之后,若真有道殉葬之旨,我希望它能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儿宣出来。只不过,皇上钦点之人,要是宁妃,而非皇后。”就算荣王按下钦天监的密折,保她后半生安稳无虞,她也得有命承受才行。总不能机关算尽,反倒被一个落魄的傀儡皇帝害得功败垂成。
殉葬之法,古来已有之,但是能让皇帝这么恨之入骨的,大搞只有荣王和她了吧。皇帝权且动不了荣王,故而威逼于皇后。裴启旬真是不知,此时是该为皇帝感到悲哀呢,还是该为自己庆幸。
“本王记下了。”看来是他小瞧了苏家的女人,殉葬当然要殉,但却不是她。于她来说,正是一个化解自身危机,铲除异己的好机会。话说至此,已经说透了。裴启旬阖上茶盏,起身望着窗格外头的雪景。
雪似乎越发的大了,昭元殿里的几株寒梅,透着一阵阵幽香,斗篷拢在身上,依稀可闻淡淡梅香。荣王挑帘走出昭元殿,颇为苦恼。回去要让城澄闻见,又该胡思乱想了吧。
第88章 太子
第八十八章太子
裴启旬打外头回府时,正好与太医擦肩而过。他连忙叫住程太医,略显担忧地问:“怎么了,王妃不舒服?”
程太医不料荣王突然回来,颇有几分战战兢兢地向他行了礼,而后方道:“回殿下,王妃并无不适,微臣只是例行诊脉罢了。”
荣王狐疑道:“此话当真?”
他语气淡淡,可程太医却如临大敌,顿时满头大汗,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裴启旬心中咯噔一声,紧张地问:“王妃到底怎么了?”
“殿下恕罪,是王妃不让微臣声张出去…只是王妃久未受孕,故而让微臣仔细诊察一番罢了。”
裴启旬心中一动,挑眉问道:“结果如何?”
“王妃本就体寒,诞下世子之后,身子受了些亏损,的确是不易受孕。”
见荣王脸色微变,程太医忙补充道:“但只要精心调养,不是没有再怀上的可能…”
裴启旬默了默,低声问:“那王妃的意思,是想要,还是不想?”
程太医迟疑地说:“殿下恕罪,王妃的心思,微臣也不大清楚。可要微臣开些滋补的方子?”
别说程太医,就是裴启旬都拿不准城澄的心意。前些年他有意拿孩子拴住她,想必她早已有所察觉。现在好不容易风平浪静,她还会不会想为他诞育子嗣,裴启旬说不清,也不好擅做主张,惹城澄生气。于是他摆摆手道:“你先下去吧,此事荣后再议。”
程太医如获大赦,连忙躬身退了出去。摄政王虽然看起来总是一副笑模样,但谁都知道,他可不是什么好惹的主儿。
裴启旬踏入内室,就见元烨正窝在城澄怀里撒娇。这小子天不怕地不怕,对他这个老子态度都很冲,偏生在城澄面前一副乖巧模样,直把城澄哄得心花怒放,却叫裴启旬很是无可奈何。见他进来,元烨立即站起身,一溜烟地跑了。裴启旬刚要叫他,就被城澄拦住:“诶,由他去吧。在我这里,可不想听你那些耳提面命。”
他无奈地看着她,许是心中总觉亏欠,城澄实在太多溺爱孩子,这不是他所认同的管教子女的方法。可偏生她又是他的克星,让他毫无办法,无力招架。
“你可知道昨日元烨骑马上街,踢翻了人家的摊子?”
“我知道,烨儿同我说了,他已经知道错了。我叫人赔了钱,也嘱咐他以后不许骑马上街。他身子不好,哪里吹得了冷风。”
他气结:“这岂止是他身子不好的缘故?”
“得了,你也别光教训烨儿,”城澄不服气地说:“你们这些皇家子弟,哪个不是从小便上街骑马。”
裴启旬一噎,还真是被她说中了。他哑口无言!只是他忽然想起,自己似乎并没有和她讲过自己小时候的事,所谓皇家子弟,大概指的是三弟吧!他忽然想到晨间宫内的事情,想必城澄还不知道。或许她永远都不会知道了,这样也好,只要他和皇后瞒着她就好了。瞒着瞒着,或许就再也不用提起,就像没发生过一样。
“且不说这个。今日我与皇后商议,觉着该立出一位太子,稳固民心,你以为如何?”
皇帝膝下活着的皇子只有两个,一个是伊妃所出的二皇子,一个是宁妃所出的四皇子。两个孩子岁数差不太多,大一点的八岁,小一点的实岁才满六岁。这个时候就算立了太子,东宫也不会有什么实权,无非像他父皇一样,做一个摄政王的摆设罢了。
“若是立了太子,于荣王府来说也是好事。树大必招风,让东宫分去一些目光倒也好。只是王爷想立谁?”
荣王沉吟道:“两个皇子都是资质平平——”他一顿,“依皇后的意思,应当是要立二皇子。尽管这两个都不是她亲生的,但相比之下,她似乎更厌恶宁妃。”
“这也不奇怪,皇帝这几年有意扶持宁妃起来牵制着她,虽比不上当年良妃的势头,但她到底是皇后眼中的一根刺。”
他看着城澄说:“你呢,你觉得哪个好?”
城澄有些意外:“这样大的事情,王爷问我?”
“天下若是本王的,便是城澄的。太子人选,自然要你中意的才好。”
城澄也不客气,当真说出了自己心中的想法:“我觉得,立四皇子比较好。”
“哦?此话怎讲?”
“这两个孩子,我都不熟悉,但凭既有的印象来看,二皇子及其母伊妃都比较小家子气,上不了台面。宁妃,却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时候该站出来,什么时候该收敛锋芒,这也是皇后想除掉她的原因之一。”
荣王沉默片刻,告诉她:“可今日,皇后提出,若将来皇帝百年,她要宁妃殉葬。”
城澄直直望着他:“王爷允了?”
“我告诉她,本王记下了。原本本王并未多想,只以为不过是一个小小妃嫔的生死…直到方才听到你的话。”
城澄一下子就察觉出,荣王心中其实是较为属意二皇子的。不然以他缜密的心思,不可能没有想到宁妃是四皇子的生母。
“王爷若能听进我的话,不妨便考虑立四皇子为太子。回头皇上驾崩,新帝登基,就算您是摄政王也不能掐死新帝的生母。到时候皇后肯定无话可说,赖不到您头上。”
荣王颇为好奇:“你和皇后,不是有几分交情?”
“血亲是假,情谊是虚,身处皇家,怎敢妄言交情?”她苦涩一笑,“难道我得到的教训,还不够多么。”
他怜惜地摸摸她的头发,称赞道:“城澄,你长大了。”
她笑笑:“所以王爷可认同我的话?”
“本王也不瞒你,其实本王心里,仍然存有疑虑。你与宁妃毫无交情,为何要保她性命,予她荣华?”
“很简单,因为——我不相信苏家。”
延祚九年五月,荣亲王府举办端午家宴。明眼人皆知,这场家宴的目的乃是考校两位皇子,在其中择一储君。
家宴过后,裴启旬独自回到书房。铜兽嘴中缓缓喷出淡淡的熏香,夜色已深,空留虫鸣几响。
一盆吊兰没精打采的垂着,一如他此时的心情。两个皇子的资质都不算高,或许是他操之过急了。只是宫内的事情算下来,也快了。倘若再不择主,只怕乱中生变。
庄征在一旁侍立,摆手让其阖门,但听见外头的兵甲之声渐渐响起。一个营的将士将摄政王府内里三层外三层围住,并非防内,而是御外。
“替本王代笔。”
天色越深,黎明越快。明日的朝会,必然激起惊涛骇浪。明黄卷宗缓缓摊开,庄征俯身站在一旁的桌案边,拿起笔山上的玉管狼毫。
裴启旬自隔间取出顶戴官服,待穿戴齐整,天色已有微微泛白的趋势。他手中拿着宗人府的玉牒,打开复又合拢,犹豫许久后,方掷在一旁的桌案之上,正色道:
“诏曰:自古帝王继天立极,抚御还区,必建立元储,懋隆国本,以绵宗社无僵之休,朕绪应鸿续,夙夜兢兢,然天命不假,竟染时疾,以致躬体欠安,难以续践,仰承兄命,方稳国祚,然祖宗谟烈昭缶,付托至重,朕身心俱疲,以累苍生,以负万民,思之再三,宜应承祧行庆,端在元良。皇四子元昌,日表英奇,天资粹美,兹恪遵皇太后慈命,载稽典礼,俯顺舆情,谨告天地,宗庙,社稷。于延祚九年五月十三日,授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繁四海之心,钦哉。”
“都记下了吗?另外这道圣旨诏告天下之前,你亲领兵士一千替换皇城守卫,以免生乱。”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之后,裴启旬抬首望着繁星退却,天光渐亮。
天亮之后,明旨自荣王府出,昭告天下,立四皇子为太子。自荣王摄政以来,经他之手所拟的圣旨不计其数。然而城澄知道,这一道圣旨,他拟的心不甘,情不愿。
纵使摄政王位极人臣又如何,这太子的位子,终究是要皇帝的儿子来做。名不正,则言不顺。只不过事到如今,在那真真正正的宸宫之中,天子已然成了可笑的摆设,裴启旬也不计较那一二名分罢了。城澄大约猜得出,他所思所忧,大抵还是为国。
几个皇子,资质尚佳的去得早,留下这两个,一个呆头呆脑,一个傻里傻气,在他看来,无一堪为明君。然而立储一事,前朝后宫,早已议论纷纷,纵使大权在握如荣王,也是骑虎难下。
这天下本应是他的,但一步错,步步错,如今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们也只能把这条路走到底。城澄只愿储君圣明,能体会王爷的不易。又恐储君太过圣明,洞悉了这宫闱局势,与他们秋后算账。思及此处,城澄轻叹一声。功过自有后人说,她一深闺女子,除了祈愿,也丝毫变不了这天了。
第89章 成全
第八十九章成全
延祚九年七月,东宫既定。随着众人的视线都凝聚到东宫去,皇帝所居的乾元殿愈发萧条下来,不知还有几人记得,这里头住着个苟延残喘的延祚皇帝。
裴启绍这天子做的,城澄都替他憋屈,原也不是个没有雄心壮志的人,只可惜登基之初要防太后和老七,后来又被自己的兄长和枕边人算计。他纵然可恨,但落得这般下场,却也不是不可惜。
只是到底怎么说,他这虚设似的六宫里还住着一干如花似玉的美人。论心疼他,万万轮不到她。城澄也不知道自己今日是来做什么。落井下石?冷嘲热讽?心怀愧疚?她亦不知晓答案,或许只有见着了他她才明白,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与上一次来时不同,守卫的御林军和服侍的宫人,少了些不长眼色的愣头青,多了些荣王手下的熟面孔。甚至连通传都不必,她便轻而易举地步入了皇帝的寝宫。一进内阁城澄便是皱眉,这天儿这么热,也不见给乾元殿里放几座冰山,养病养病,就这么养能有个好吗?她交待下去,让人取些冰来,方转过身来看他。这一回连行礼也是多余,她终于可以丢掉尊卑,随心所欲地同他说上几句:“皇上的身子,可是好些了?”
城澄进来之前,皇帝正独自靠在榻上一角。炕几之上的药碗里头盛着浓黑的汤药,待宫人退下之后,皇帝便将汤药尽数浇灌在一旁的盆栽花草之内。苏临水那个毒妇让人送来的药,谁知道有没有下过毒呢!
做完这一系列的动作,裴启绍闭上眸子,不再理会外头的喧嚣。但耳朵里头自然是闲不了的,总有几个婢子落下几分轻言细语,言说东宫已立,乃是四子。诚然,并非出自他手,而是经由摄政王,这是他的一贯做法,看来裴启旬已经等不及了。
皇帝不知从何处拾来一分笑意,他瞥向东宫,暗道荣王这算盘打得好,只怕他也算不着身后之事。太子到底是他裴启绍的儿子,早晚都会有长大的那一日,到时候还会容忍他这个摄政王指手画脚么?
许是幸灾乐祸,乐极生悲,裴启绍但觉胸口发闷,咳嗽数声,方在袖筒之内取出丝帕将那一口痰裹住。眸中瞧了瞧,竟带了几丝血丝。他将帕子扔入一旁盂内,又净了手,寂静的暖阁之内忽然晃动出二三人影,只是一瞥,他便已知是谁。不过时至今日她仍愿意来看他,是裴启绍所料未及。伴着几盆冰器放入暖阁,沉默许久的皇帝方说了一句:“搬出去。”
他揉了揉太阳穴,靠在一旁的软枕之上,手里拿着本《资治通鉴》。翻得次数多了,书卷已有些泛黄。他并不想理会她,如今来此处,是看他的笑话吗!她不是和裴启旬那逆贼很是恩爱么,如今又在面前做起什么好人!
“你也出去。”皇帝没好气地说。
他没有正面回答城澄的问题,这在她的意料之中,但他咳嗽起来那副令人触目惊心的模样,早已说明了一切——他的病,愈发的重了,且是心病,无药可医。三伏天气里,他这般汗津津地靠在榻上,像是一只被拔了牙齿的老虎,不过强弩之末。一句关心之语,换来他如此回应,城澄不由地笑了,像是看着孩子般看他:“皇上气性这么大,可不利于养病。”
如今这天下,世人只认摄政王,不知皇帝,乾元殿中的一二奴仆又能如何能够例外。听他的差遣,还是听她这个摄政王妃的,宫人不言,自见分晓。她虚虚抬手至一座冰山之上,感受着那点点寒气逐渐爬上她的手心,她的眼底,她的心里:“城澄不知,万岁对我,何来这么大的怨气?”微一顿,城澄敛去笑意,抬眼看他,悠悠道了句:“您也有脸?”
正所谓“最毒不过妇人心”,早年裴启绍尚未有所体会,如今想来,只怕他现今所有的落魄与难堪,都是眼前的女子与中宫皇后共同造就的。当他终于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太迟了。他早已成为荣王的阶下之囚,成了龙座上的傀儡,不过一只牵线的木偶罢了。他遥遥望着不远处衣帽架上摆放整齐的龙袍,今时今日,即使穿上了龙袍,他却再也不是昔日的帝王。城澄——他们曾经那般恩爱甜蜜,她怎忍心害他至此!
“朕的脸是自己挣得,你的脸却是靠乱臣贼子给的。若是来看朕落魄的,看够了就回去吧。”
裴启绍言语之间带着几分虚浮的语气,喉间伴着几声痰音。皇帝的病的确是愈发地重了,有时候他会昏睡大半日,在昏睡之中做梦,梦见小时候,梦见先帝,梦见他的千里江山重归手中,但到头来也只是一场梦。最终他还是被现实叫醒,没有人能够聆听他的心事,只有满室的寂静,静到似乎这乾元殿内都积了灰,生了尘。
城澄闻言不由一笑,他们太久不见,是她忘了他是怎样要强的一个人。裴启绍也忘了,她是怎样倔强的一个人。要她走她便走,城澄几时这样听过他的话。从先不曾,以后更不会。她寻了个不远不近的位子在宫人搬来的凉椅上坐下,好笑地看着他自己挣来的“脸面”。一口一个乱臣贼子说的倒是顺溜,他大抵也是老了,记性差到忘了是谁把他们一步步逼至如今的境地。
“王爷做事可靠,皇上落魄的样子,当日我从这里出去时便已然料到了,并无甚么稀奇可瞧。今日我来这里,是想问皇上几句话。”
她瞥了眼他手中握了不知多少年的《资治通鉴》,似是为了不让他分心,又像是不想叫他病中费神,她看着他的眼睛,缓缓地自他手中抽了出来,搁到一旁。目光仍凝在那泛黄的书册之上,口中问出早已知晓答案的问题:“当年皇上说要接我入宫。那荣王将我绑至王府的时候,您在哪里?那道赐婚的旨意,您颁的可还欢喜?”
午后的乾元殿有些闷热,但此际皇帝的心内却微微发着冷汗,其一为病,其二为言,病由心中发,故而卧床不起,言自心上割,故而不能正视于她。手中的一卷书缓缓被她抽出,而后搁置在一旁,裴启绍但觉无力,索性瞧着她不说话,但由得她一句句的质问他。几句话吗,为何他感觉过了一年之久?
“在这,就在这乾元殿。也好,不用跟着我受苦,享你的荣华,岂不更好?城澄,我这是成全你。”言及心痛处,不由带出几声咳嗽,额头之上微微沁出几滴汗珠,言至激动之处连朕字也不用,而是直抒胸臆,“我斗不过他,我只能满足他。缓几年,等我的江山再稳固些,等他的兵权再少一些,但终究没有等到那个时候。你知道吗!”
在这,就在这里,多好的回答,哈哈!城澄竟是抑制不住地想笑,便也肆意地笑了,笑到眼中浮现泪花,笑到失去力气。她轻提了口气,咬住下唇试图让自己不再失态,但直至口中尝到一丝腥甜,仍旧无法抑制住那颤抖的哭音。成全?好一个成全!可他从没问过她,她想要不要他的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