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出神地想着过往一切,唇角轻轻地弯了起来,这样轻松的笑意让她看上去像是十七八岁的少女。
下一刻,她听见外面的宦官在问老四:“沈娘娘这边……还是继续让她,当皇后娘娘吗?”
沈娘娘是她了,如今尴尬的身份让她既不是皇后,也当不了后宫之主。
她躺在那里感受着被里残存下来的温暖,听见新帝咳嗽过后有些沙哑的嗓音:“不了,皇后须得另立。她身份敏感,不宜再出现在外人前头。”
“那这坤宁宫……”
“再过些时日,把外头的事情都处理完了,另辟宫殿让她搬过去罢。”
“是。”
那番对话让她怔怔地望着床幔,好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皇后要另立,坤宁宫不能再住,她身份尴尬,只能被称为所谓的沈娘娘……
那她算什么?
一刹那,昨夜的温存似乎成了笑话,她明明身处温暖的被窝之中,却忽然感到浑身发冷。
昭阳在周川出事了。
皇帝到金陵的头两日,昭阳没有抵达,算算路程,周川是要比河西绕一些。他在沿途经历了一些小挫折,但最终顺利抵达,可昭阳没有到。
他耐着性子等了两天,可是原本该到的人始终没有来。
他开始坐立不安,终于第三日清晨接到消息,原本以为最安全的周川竟然成了最危险的地方。太傅留下的学生和旧部,如今的周川太守,在皇后的授意下将途径周川赶往金陵的大军拦截下来。
大军拼死反抗,可对方出其不意,杀了大军一个措手不及。听说驱车的两匹马被人用弓弩射死,马车都翻了,驾马的人当时就死在了马蹄之下。
现如今,昭阳的马车被重新接回了宫中。
当真是晴天霹雳,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皇帝站在偌大的新宅之中,只觉得身子摇摇晃晃,几欲倒下。
她有没有事?是不是受伤了?
他原以为周川会是最安全的路,那是太傅留下来的地方,那是他全心全意信赖的地方,可没想到!万万没想到那居然成了最叫他措手不及的凶险之地!
为什么?
他攥紧了拳头,眼神蓦然阴沉下来。
皇后?
竟然是皇后!
他大步出门,咬紧牙关问门外的禁军副统领卢青山:“方淮还有几日抵达金陵?”
卢青山道:“约莫还有七八日功夫。”
等不及了。
老四是睚眦必报的人,静安皇贵妃自今以后,两人之间的矛盾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他只怕老四会对昭阳不利,会把旧事迁怒到女人身上。
昭阳不是后妃,不是主子,若是老四拿她开刀,不需估计天下人说什么,更没有道德上的诟病。
怎么办?
他死死攥着拳头,几乎要怄出血来。那是他唯一放在心上的姑娘,他宁愿将五千禁军的大半部分派去护送她,也不愿多留些兵力在自己这一路,可她竟然还是出事了。
他大步往外走,这就要驱马外出。
卢青山有不好的预感,骤然跟上去:“皇上,您要去哪里?”
皇帝一声不吭,背影似乎都在颤抖。
“皇上!”卢青山拔高了声音,急道,“您若是要回京,这万万不可!四王爷刚刚进宫,您这么贸然回去无异于自投罗网!咱们来金陵本就是权宜之计,待到方大人率大军回到金陵,咱们再商议如何营救昭阳姑娘也不迟!”
皇帝在解缰绳。
卢青山急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老泪纵横:“皇上,您也知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您是社稷的根本,是所有人唯一的希望。您若是执意要回京,那就是断了咱们的后路,断了天下人的后路。您是明君,理应知道壮士断腕,知道在这节骨眼上他们抓走昭阳姑娘就要是扰乱您的心神啊!您不能中计,不能回去!”
皇帝倏地转过头来,目龇俱裂:“那要朕怎么办?眼睁睁看着她陷入漩涡之中?若是她有事,朕要怎么办?”
他翻身上马,怒喝一声,纵马越出了宅子大门。
天大地大,昔日全是他的天下,可如今他的家被人所占,他的心上人被人抓走。他这皇位妥协得太轻易了,他这皇帝也当得太窝囊了!
好啊,还曾暗暗想着若是老四此番归来,稍微有点君王的样子,他也许能容他当个一两年的皇帝。
老四有病,娘胎里就带来的,而他这个二哥确实是夺了遗诏。现如今他有了昭阳,有了一切,还想着这辈子能避免骨肉相残,那就尽量避免。
可是老四不肯善罢甘休。
不,是他信赖多少年的皇后,她也不肯善罢甘休。
皇帝死死攥着缰绳,可身下的马狂奔到了金陵城门口,到底是被他紧紧勒住了,长嘶一声停了下来。
他双目蕴泪望着外头没有尽头的路,望着远处的青山,还有青山后头那看不见的地方。
生平第一次,他知道自己不能去,可所有在血液里奔腾的念头都在呐喊着,叫嚣着。
去了,就没有明天了。
可是不去,也许就彻底失去她了。
第96章 苦做戏
大军在周川被截,原本说好的畅通无阻变成了城门紧闭,为首的将领持着皇帝的信物去与守门士兵沟通,哪知道当场被拿下。
城门上忽然出现无数手持弓箭、张弓欲射的士兵,四面八方团团涌来的军队将这支护送昭阳的禁军给包得严严实实。
禁军有命在身,决不可让马车上的人出半点岔子,副将领兵欲突围,将马车送走。
可城门之上有一架钢铁铸成的巨大弓弩,从上头射出一支足有手臂粗细的铁箭,一箭横穿两匹马的身躯。
驱车的人被一瞬间高高跃起的骏马掀翻在地,没来得及躲闪,铁蹄已然将他踩得血肉模糊。
随即,两匹临死挣扎的马也倒在了地上。
缰绳还连着马车,马儿倒下,车厢也倏地翻了。
昭阳从里头滚了出来,满头满脸都是灰。她睁开眼时,正好瞧见那被马蹄踩得面目全非的驱车人,瞳孔都紧缩了一瞬。
她被俘虏了,重新上了另一辆马车,由另一支军队护送原路返回京城。
老四身子不好,早朝一直推迟到天光大亮。
一殿的朝臣站了将近一个时辰,才等来姗姗来迟的新帝。他微微弓着背,一言不发地坐在了上头的龙椅上,眼皮一掀,不冷不热地看着一众朝臣。
“有什么要说的?”
大臣们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谁也不愿先开口。
堂下有好些新面孔,都是老四从西疆带回来的人,这些人过去都是他的幕僚,而今就要成为朝堂新贵。
其中一人叫谢中钦,当仁不让地站了出来,拱手道:“皇上刚回宫,接下来的日子自当筹备祭祖仪式,登基大典。宫中事务先前都由恭亲王代为打理,而今皇上既已回宫,也该把这些都一一收回来了。”
新帝回京,首当其冲的便是实权。
这一次的早朝没有任何悬念,旧臣几乎无人做声,唯有老四的人滔滔不绝,口若悬河。
反观龙椅上的新帝,阴晴不定,漫不经心,像是在听大臣说话,又像是百无聊赖地盯着地砖上的刻痕。他本就不是个爱说话之人,眼下只是听着,也不知思绪到底飘到了哪里。
他还间或咳嗽一阵,一咳起来就没个完,身侧的竹青不断替他抚背,他拿着帕子堵着嘴,咳得撕心裂肺。好容易停下来,他面色发白地靠在龙椅上,神情更加阴郁了几分。
这样一个孱弱、懒散的帝王,朝臣们看在眼里,愁在心里。
出人意料的是,早朝后,澜春在门外头等着新帝。朝臣们鱼贯而出,看见长公主站在那里,纷纷行礼,澜春没开口,没回礼,待人都走光了,大步流星地朝着殿里去了。
“这皇帝当着可还舒服?”她跨进门槛,几乎是第一时间问出了这么一句。
老四还坐在龙椅上,闻言看向大殿中间的她,似笑非笑地说:“是你?”
“是啊,是我。”澜春耸耸肩,“听说你回来了,昨儿还忙了一宿呢。本来我是昨儿就想来见你的,可都走到乾清宫外头了,听人说你去坤宁宫,还一去就没回来了。我只得今儿再起个大早来瞧瞧。”
她说起老四在坤宁宫待了一宿这事,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就跟完全不觉得做弟弟的在嫂子屋里待了一夜是什么惊世骇俗之事,反而再正常不过。
老四盯着她,唇角轻扬:“你会想来看我?我还以为你最不想看见的就是我。”
澜春笑了:“干嘛不想看见你?横竖你当皇帝也好,二哥当皇帝也罢,我都是我的长公主。你们谁坐这位子,对我都没有影响。”
她也不客气,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来,还把腿翘得老高:“只是我倒真没想到,皇后居然是你的人。”
老四没说话。
她又兴致勃勃地凑过来:“我说,那大皇子该不是也是你的儿子吧?”
老四还是没开口。
“这么多年没见面,还是这么小气啊。”澜春撇撇嘴,“不过你不说我也猜得到,我二哥这么多年和皇后一直不怎么亲近,对大皇子也疏远得很。可按理说大皇子长得也很像顾家人,不可能是外人的子嗣。你一回来就去皇后那儿待了一宿,这我可算想明白了,当初把皇后给怎么着的根本不是你的手下,恐怕就是你自己吧?”
“你来这儿就是为了自作聪明?”老四盯着她。
“叙叙旧也不行?”澜春歪着脑袋天真无邪地笑。
“我跟你有什么旧可叙?这我还真不知道。”他一副愿洗耳恭听的表情,末了又笑笑,“你是想聊聊你五岁那年死了的那只猫,还是七岁那年掉进池子里头的事?”
澜春的笑终于有点勉强了。
五岁那年她得了只猫,外头进贡来的,她千方百计讨了回去,就差没当成祖宗供起来。那是只白色的波斯猫,眼睛一黄一蓝两个色,漂亮又娇气。她给她起名叫球球,喜欢到抱它之前一定要洗手,每顿与它一同吃,要不是母后不允许,她几乎就要抱着它一块儿睡了。
那是她最好的伙伴。
可是那个秋天,当她抱着球球在后花园玩耍时,被老四看见了。他与二哥水火不容,看她也异常不顺眼。
他也不知哪根筋出问题了,非要抱球球。
她不愿意给他,他就毫不留情地伸手去抓球球的脖子。球球痛得喵喵地叫,她心疼极了,怕弄痛它,只得松手。
可是老四并没有抱着球球,反而拎着它的脖子在空中晃悠。
球球怕高,慌乱之中乱抓一气,竟抓到了他的手背。
他倏地松开手,球球从高空坠落,重重地摔在地上。
澜春吓得脸色都白了,赶忙扑过去把球球抱回来,心痛地问它:“伤到哪里了吗?疼吗?乖,别叫,别叫……”
她含着泪水死死瞪着老四,老四却只是笑了两声,转身便走。
哪知道那事没完,因为球球受到惊吓,总是一有风吹草动就藏在床底下,她抱着球球偷偷钻进被窝睡了一觉。可不过一夜功夫,大清早的天还没亮,寝宫的门就被人打开了。
慎刑司的人冷冷地站在门外,问:“那只猫在哪里?”
她不安地瑟缩着,抱着球球不敢吭声。
可球球被那声势吓到了,倏地窜出了被窝,往外头跑去。慎刑司的人立马追了上去。一群人围攻一只猫。
澜春穿着里衣,连外衣都来不及披上,赤着脚跑出了大殿,大声嚷嚷着:“不要伤到它!不要伤了它!”
可是晚了。
当她踏着秋日的露水,双脚沾满灰尘地站在大殿院子里时,只看见球球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
有两个太监还掐着它的脖子,她那漂亮的眼珠子睁得大大的,了无生气。
再也不会有这样一只小生灵陪着她了。她出生在深宫里,没有朋友,没有可以倾吐心声的对象。她受人欺负,可有可无,原以为能有一只小猫作伴,聊以慰藉,可是如今连它也没了。
慎刑司的人笑着对她说:“这猫性情顽劣,昨日居然伤了四皇子,皇上一怒之下派咱们来捉猫。惊吓了公主,真是过意不去。好在现在这猫已经制服了,将来想必也不会发狂误伤了公主殿下。”
澜春什么都没有听进去,只是怔怔地看着地上那只染了灰尘的猫。
什么都没了。
她和老四从来就没有过什么兄妹之情,可如今在这宫里当皇帝的是他,她这么多年一路走来,刚极易折的道理又怎会不明白?
因为球球的事,心中明明在滴血,可她却还是笑了出来:“瞧四哥说的这是什么话,眼下京城里就只有我和三哥是你的手足啦,往日的事又提他做什么呢?左不过是陈芝麻烂谷子了,没什么比咱们的骨肉亲情更重要。”
她低头玩弄自己的指甲,语气轻快地说了句:“对了,我听说之前二哥身边的御前宫女被你们抓回来了?那宫女做的东西挺合我胃口的,我能把她讨到我宫里去做吃食吗?”
大殿里岑寂了片刻。
老四不紧不慢地掀嘴皮说:“御前宫女?只是个宫女吗?”
“不然呢?”澜春一脸纳闷地抬头望着他,“我还在想你们抓她回来干什么呢。后来一想,难道是二哥怕你有追兵,就兵分两路走了,一路是障眼法?”
老四顿了顿:“难道不是你那好二哥的心上人?”
澜春就跟听到天大的笑话似的:“心上人?二哥那清心寡欲,大和尚似的人,也有心上人这种东西?”
她一边笑一边说:“你要非得这么多,不肯把人给我,那我也就没法了。一个宫女都舍不得给我,哼,你果然是个小气的四哥。不给也就罢了,还找这捞什子借口,听着都笑掉大牙。”
她起身往外头走:“成了,人我也见了,这皇帝我也祝你当得顺利,当得开心。至于那宫女你给不给是你的事,我也就不在这儿碍你的眼了。”
她潇洒地扬长而去,踏着一地昭阳,外头还有积雪,她缩了缩脖子。可转过乾清宫外头的拐弯处时,她才猛地靠在墙上一动不动地闭上眼。
手心已然湿了。
指甲陷入掌心的软肉之中,掐出了深深的印子。
关于球球惨死的事,她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而昭阳那边,那是二哥唯一放在心上的人,她虽如今在宫中只算得上一个闲人,一个没有实权的人,可费尽周折,也绝不能让昭阳有事。
她还闭着眼在盘算什么,忽然有人一把拉住她的手臂,把她往一旁空空的偏殿里拉去。
她吓一大跳,睁眼欲出声,却猛地被赵孟言捂住了嘴。
“我偷偷进宫来的,昭阳那头什么情况了?”他松开手,在阴暗的偏殿里眉头紧蹙。
第97章 叹无情
赵孟言问:“昭阳怎么样了?”
澜春摇头:“还不知道。我想去四哥那里问问情况的,但又不敢暴露太多,也没能问多仔细。”
“他还不知道昭阳和你二哥的关系?”
“看样子还不知道,但是皇后知道,皇后要是跟他说了,昭阳的身份肯定暴露。”澜春有些迟疑,末了眉头紧皱,“我真没想到皇后会是他的人!”
赵孟言笑了两声:“谁能想到呢?堂堂太傅大人之女,竟然与他同流合污。太傅一世清正廉洁,就连死也死得轰轰烈烈,为了当今皇上,为了江山社稷。可皇后居然和那人里应外合,当真是叫太傅泉下有知也死不瞑目。”
澜春一脸嫌恶地说:“我也是到今日才知道,大皇子居然是他的儿子。”
赵孟言一怔,沉吟片刻:“这个将来倒是可以拿来大做文章。”
“做什么文章?”澜春百无聊赖地抠着墙上的字画,“你如今也是个闲散世子爷了,朝中为官可没你什么事,四哥连早朝都没让你来。你要真有做文章的机会也好啊!”
赵孟言笑了两声:“谁稀罕来上早朝啊?就他那个样子的皇帝,我哪怕是一辈子做个闲散世子爷,也不愿意在他手底下做事。”
“哦,说到这个,你是怎么溜进宫来的?”澜春凑过去好奇地问。
“你不会想知道的。”赵孟言说。
“谁说我不想知道?我这不是就在问你吗?”澜春催促,“赶紧的,你到底怎么进来的?”
赵孟言眨眨眼:“赵良人的妹妹递牌子进宫见姐姐,我坐在她轿子上一起进的侧门。”
澜春愣了好一会儿:“你和赵良人的妹妹有交情?”
片刻后,她觉得哪里不对,猛地一拍大腿:“你跟那千金小姐勾搭过?”
“我可没勾搭过她,是她来招惹的我。”赵孟言也不耐烦说这个,只想了想,对澜春说,“昭阳那边,你多费点心,别叫她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算我谢谢你了。”
澜春不客气地说:“你甭谢我,这话用不着你说,我也会好好看着她。但我不是为了帮你,我是为了帮我二哥。我也浪费唇舌多跟你说两句,那是我二哥的姑娘,你就别再惦记着了。说好听些,你和我二哥的交情犯不着为了一个姑娘出什么岔子;说不好听些,你就是花花肠子再多,也经不住人家两情相悦,你何苦横叉那么一脚?”
赵孟言苦笑了片刻,低声说:“早就没什么花花肠子了,只是她的安危,我到底放不下。”
澜春拍拍他的肩膀,没有半点姑娘家的娇羞,只跟个哥们儿似的说:“没想到啊赵孟言,你痴情起来也还挺有气质的。”
赵孟言轻笑:“长公主殿下莫非看上我了?”
“呸。”她转身欲走,忽然间又想到什么,回头又问,“对了,方淮什么时候回来?”
“方淮不回来。他直接去金陵与皇上汇合。”
澜春愣了愣,遂点点头:“也好,这边正乱着,他那性子,正面碰上四哥还不知道会说出什么话来。他不回来也好,守着二哥,他日还能重新把京城夺回去。”
“你倒是很关心他。”赵孟言似笑非笑地说。
澜春微微一笑,坦言道:“是啊,我很关心他,你嫉妒不成?”
赵孟言:“不嫉妒,不嫉妒。被殿下您关心惦记,这不是常人能享受的福分。”
贫嘴归贫嘴,两人到底还是有事牵肠挂肚着。澜春临走前叮嘱他:“出去的时候小心些,如今宫中可不是二哥当家了,若是四哥逮着你,他铁定心里乐着呢,一早就想给你下马威了,不定怎么处置你!”
昭阳被软禁在了甘泉宫。
自打佟贵妃成了佟充仪,又被勒令搬出了甘泉宫,住进了茜华殿,这甘泉宫就一直空着,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老四去了一趟慈宁宫,居高临下地看着太后,微笑道:“你没想到吧,这天下最终还是到了我手里头。”
太后坐在那里,手里捻着一串佛珠,无悲无喜:“这天子之位素来是能者居之,你能坐上去,说明你能耐不小。想想也是,能与异族人勾结,能不顾天下安定与手足相争,你的本事确实很大。”
“用不着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老四一把夺过她手里的佛珠,轻蔑地掷在地上,大笑几声,“你心里在滴血吧?当初费尽心思把你儿子扶上皇位,结果一切又都回到了原点。你当初是怎么对我的?你是怎么对我母亲的?你这女人蛇蝎心肠,我等着看你的下场。”
太后抬眼看他,也跟着微微一笑:“你何不看看你与你母亲是怎么对我和我孩子的?又为何不看看你母亲撺掇着先帝如何对待天下百姓的?君子为尊,帝王又是至尊,可你们连同定国公等人到底在把先帝往哪里引?大兴没有亡在他手里头,那是祖宗积蓄得太厚,才没让这天下被你们这些蛀虫给败完。如今你回来了,是打算完成先帝和你母亲未能完成的大业不成?”
老四眉心一蹙,阴郁的神色一闪而过。
太后却和他直直地对望着,丝毫不曾避讳他的目光。
老四弯起嘴角微微一笑:“好啊,我就看你如何死鸭子嘴硬。横竖这天下已经不是你儿子的了,要怎么败,我说了算,你且看好了。”
他转身朝外走,淡淡地留下一句:“太后年纪大了,身子骨不好,往后合该吃清淡些,穿素净点。何况黄河决堤,国库用于赈灾的银两太多,如今宫中财局吃紧,吃穿用度理应有所节制。那就从太后这慈宁宫开始带个头吧。”
这样一句话,慈宁宫用度大减。
从今往后早中晚送来的膳食都不再准点,常常来的时候菜都凉了。以往太后的规格,菜说不上山珍海味,至少也算丰盛,可如今呢,新帝给的规格竟然常常是冷菜下馒头。
太后跟前的大宫女闹着要把事情嚷嚷开:“他就算与您不合,好歹您是先帝亲封的皇后,如今的太后娘娘。他这么做,就不怕天下人耻笑他气度狭小、睚眦必报?”
倒是李勉平静地喝止住了她:“不过是点吃食罢了,有什么好计较的?慈宁宫不是没有小厨房,热一热也能吃。”
“您就看着他这样欺负太后娘娘?”
“这点也就算是欺负了?”李勉看着不远处的宫殿,冬日的紫禁城被阴云笼罩,看上去黑沉沉的,格外压抑,“如今还有吃的,也该谢天谢地了。”
按那位的脾气,没直接赐一丈红、三尺白绫,已经算是歇脾气了。
“下去吧,今后不要再说这些话了。这宫中如今正乱着,好好过日子就够了,不要节外生枝。”他把人弄走了,自己慢慢地推门进了大殿。
太后站在窗边望着远方,听声音也没回头,却知道是他来了:“你说,老二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前几日,我猜想约莫还要一阵子。今日看来,恐怕不出半年,皇上就会回来了。”
太后倏地回头:“哦?何以见得?”
他唇角轻弯,声色从容道:“今日听闻,昭阳姑娘被皇后的人抓回来了。”
太后一怔。
李勉走上前来,替她把地上的佛珠捡起来,吹了吹,又送回她手里:“若是您有难,我就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如今昭阳姑娘被抓了回来,想必皇上无论如何不会袖手旁观。”
太后顿了顿,抬头问他:“你的意思是……”
“保住她。无论如何保住她。她是皇上如今唯一的支柱,只有她在,皇上才会抛下手足之情,下定决心不惜一切代价夺回皇位。”
就在澜春想尽办法要接近甘泉宫时,皇后却先去了一趟甘泉宫。
出人意料的是,被抓回宫来的人并没有寻死觅活,没有绝食抗议,反而一日三次都按时吃了,也不管送上来的是什么,冷菜冷饭也好,馒头清水也罢,她一点不剩全部吃下去了,在这种情况下竟然还胖了一圈。
皇后看着她圆润的脸,轻声说:“看样子你倒是过得不错。”
这是昭阳第一次看见她,传说中的皇后,后宫之首。
她果然和传闻中一样高贵典雅,美得不食人间烟火。
昭阳顿了顿,说:“皇后娘娘想必过得也不错,皇上离京,四王爷归来,原本我还在想您该如何自处。如今看来……恐怕我该跟您说一句恭喜才是。”
她是在周川出事的,周川是太傅旧地,如今与皇后颇有渊源。这件事思来想去,不难想明白。
她只是万万没想到,皇帝口中那个受人侮辱、无依无靠的皇后竟然会和四王爷是一路人。太傅清廉一世,大概死都没想过女儿会背叛自己,背叛皇帝。
“恭喜就不必了。”皇后看她片刻,“你心里恐怕也喜不起来,现如今最恨的便是我。若不是我从中作梗,你已经到了金陵,不管是在宫里还是在宫外,你都有他护着。”
昭阳慢慢地问了句:“他待你不薄,你为何要害他?”
“他是待我不薄,可他也从未待我好过。我在这宫里当了十来年的皇后,所有人都拿我当笑话看。我算什么?”皇后笑了两声,再问一次,“我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