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如意,纵容主子下毒害人,与宫外之人私相授受,藏毒进宫。来人,把她拖下去,关进慎刑司问罪!”
如意惊慌失措地扑向佟贵妃:“娘娘,娘娘救我!”
可佟贵妃已然自身难保,又能如何救她?
心下一转,就像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佟贵妃忽然指着如意:“皇上,一切都是这个宫女的主意,与臣妾没有关系!是她妖言惑众,是她指使臣妾这样做,臣妾只是因为太爱您了,所以受到迷惑。皇上,求您看在臣妾伺候您这么多年的份上,网开一面,不要把我送去茜华殿!”
茜华殿在宫中最西边,人烟罕至,离这甘泉宫太远太远,更别提离皇帝的乾清宫有多远了。
她不愿去那形同冷宫的地方。
皇帝看着这满目狼藉,还有这个哭哭啼啼满口胡言乱语的女人,忽然有些倦了。他只搁下一句:“你好自为之。”转身就往外走了。
荷包藏毒的事不必再提,包子里的毒如何下的也不必再提。他早就应当把后宫处理得干干净净才是,昭阳跟了他,前有狼后有虎,是他对不住她。

夏日快要进入尾声,天气越发燥热。
皇后坐在窗子边上摆弄指甲花,漫不经心地问了句:“听说昨儿方淮带人把那群夺粮饷的匪寇抓住了?”
素清点头:“是。”
“那银两也追回来了?”
“这个……并未追回。”素清踟躇着,轻声说,“据说那批银两在被夺当日,就被那群匪寇悉数倒进了黄河,石沉大海,一点痕迹都没了。”
皇后手上的动作一顿,慢慢地转过头来看着她,嘴角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扔进黄河了?”
素清点头:“是。好端端的,把赈灾粮饷夺走了,却又倒进黄河,真是怪事。”
皇后垂眸笑了笑:“是挺奇怪的。”
那个人做事总是这样古怪,没有章法,却又是最叫人意料不到的好法子。
她看看窗外的天,声音轻快地含笑说:“关窗吧,快变天了,这日子也要忙起来了。”

第88章 余生长

昭阳醒来的时候,皇帝已经不在了。空空荡荡的养心殿里只有她一个人,身侧的枕头冷冰冰的,昭示着那人已经离开很久。
她慢慢地坐起身来,看着窗外还黑着的天,一时之间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
皇帝这阵忙坏了,黄河泛滥,粮饷被夺,匪寇虽剿,但银两追不回来了。他每天前脚回来,后脚又走了,有时候她已经睡下,他才议完事轻手轻脚归来,她睡眼惺忪地抬头去看他,却只看见他褪下衣物,躺上床来亲亲她:“吵醒你了?”
她会问一句:“什么时辰了?”
皇帝说:“不早了,继续睡吧。”
而当她转醒,他总是已经不在身侧。
倒不是觉得深宫寂寥,她只发觉自己成日里无所事事,他在前头忧国忧民,可她却什么忙也帮不上。
黎姿意又来过几次,回回都说着从前与皇帝在一起的事。她听久了,竟也听出点意思来,横竖把那些故事里的皇帝换成个不相干的人,这么听着就不觉得难受了,反倒有趣。
昭阳很会自我安慰,她喜欢的男人自当身价高高的,大家都喜欢他才能证明她眼光好嘛。
她开始叫上小春子一同整理皇帝的书,偶尔把什么《天工开物》、《资治通鉴》一类的书翻来看看,还认认真真做笔记。她又不是不识字,只是在宫里这么多年没有机会接触天下大事。黎姿意能做到的事,她也能做到,她不想只当一个在宫里头苦苦等他的傻大姐,她想做一个可以为他分忧的好姑娘。
至少当他为了洪灾之事愁眉不展时,她还能听他倒倒苦水,不至于连凿河筑堤、引渠泄洪这些东西都听不懂。
感情是需要努力沟通的,沟通很重要的!
她就怕两人睁眼闭眼都只会腻腻歪歪,那样太肤浅,肤浅的情情爱爱只是风花雪月一场,到头来激情没了,爱也就淡了。
小春子成了她的“闺中好友”,成日听她碎碎念着要好好读书,当皇帝的知心人。他很懂事,总在她需要鼓励的时候对她说:“姐姐对主子一片真心,真是看得我都感动得要哭出来了。”
昭阳斜眼看着这拍马屁的人:“那你哭一个给我看看。”
小春子立马噎住,咳嗽两声:“我再给您找几本书去。”
她低头苦读,遇到看不懂的东西就仔细抄在宣纸上,来日翻翻别的书籍,查阅一下。
三更的时候,皇帝回来了,昭阳又倚在踏上睡着了,小几上的书还翻在一半的地方。他走过去低头看着,看了眼书名,又看看她写得满满当当的那些纸,小小的字迹和人一样秀气,纸张上全是和政务有关的笔注。
他一顿,抿唇看向她,她熟睡的样子是那么安静美好,总让人觉得这世间诸多烦恼其实不过那么回事。
手中的白纸也不全是认真念书的笔记,他能在空白处找到自己的名字。
清秀的字迹一遍一遍写着子之,他能想象到她一边傻气地笑着,一边反反复复在心里、在纸上写着这两个字。
皇帝挪开小几,吹灭了她为他留的那盏烛火,轻手轻脚地钻进了被窝。
迷迷糊糊间,昭阳被人吵醒,那人轻轻躺在她身侧,凑过去亲了亲她的额头,又抱住了她。她从酣睡中醒来,黑暗里是他熟悉的味道,温热的体温。
他察觉到她醒过来了,低声叫了句:“昭阳。”
“嗯?”她睁着眼睛望着他的轮廓。
他笑了,伸手覆住她的眼睛:“不许诱惑我。”
“谁诱惑你了?”她觉得好笑。
“你。”他理直气壮,“哪儿哪儿都在诱惑我。”
她当真笑出声来了,他也弯起唇角,有了更多动作。
多希望有更多相伴的时间,多希望作对平凡夫妻,日出而起,日落而息。可到底身份禁锢了彼此,他只盼着夜夜回到这冷冰冰的宫殿里时,有一盏小小的烛火,有一个温暖的被窝。
他可以放肆地将所有的渴望都与她融合。
就像此刻,他吻住她的唇,把她紊乱的呼吸全部纳入口中。

晨起时,皇帝睁眼,发现昭阳已经起来了。
“怎么不多睡会儿?”他也翻身坐起来,“你又不上早朝。”
“你每日早出晚归的,想和你说说话都不能够,索性早些起来,陪你用膳。”她把殿门推开,张罗着宫人把早膳端进来。
芙蓉酥,燕窝粥,龙凤喜饼,双色莲子糕。花样很多很丰盛,皇帝看得挑起了眉:“怎的这么多?”
“您最近这么辛苦,得好好补补。”她一本正经地替他布菜,却被他拉着手坐下来。
“别忙活了,陪我一起吃。”
她也不客气,弯起嘴角朝他眨眨眼:“就等您这句话呢。”
两人面对面坐着用早膳,皇帝忽然问她:“你怎的忽然看起《天工开物》这等书了?”
“您不也看过吗?”
“那是因为朕是皇帝,得操持政务,不得不看。”
昭阳咬了一口莲子糕:“那我是皇帝的大姑娘,得替您分忧,我也应当看。”
那句皇帝的大姑娘把皇帝给呛住了,他边笑边说:“大姑娘是什么意思?没听过这说法,怪有意思的。”
她瞥他一眼:“大姑娘也比小老婆好。”
这次换他说不出话来,讪讪地喝了口燕窝粥,半天才憋出一句:“是我委屈你了。”
“有什么委屈的,横竖在这儿能每天看着您,一块儿吃吃饭,想想别的妃嫔,就是皇后也没这本事跟您一块儿用这规格的膳食呢。”她倒是心大,想得很开。
皇帝又惦记上那件事了,凑过来低声说了句:“我老早就想告诉你这事了,只是一直不知如何开口。”
“什么事?”她抬头望着他。
皇帝迟疑片刻,声音压得更低了,缓缓道:“你什么时候给朕生个儿子吧。”
“???”昭阳张着嘴,手里的糕饼吧嗒一声掉在桌上。
他好心替她拂了拂衣服上的残渣,若无其事地说:“我年纪也大了,至今没有个皇子,将来大兴的江山该交给谁呢?”
昭阳愣愣地看着他,面红耳赤地说:“您不是有大皇子吗?忽,忽悠谁呢!”
不对,是这个问题吗?
问题明明就是:“谁,谁要给你生孩子了!”她臊得想往桌子底下钻。
皇帝低声笑起来,那笑里却有点不是滋味,半晌才轻声说了句:“大皇子不是我的孩子。”
大殿里头静悄悄的,殿门紧闭,昭阳闻言一愣,抬头怔怔地望着他。
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从不愿过多触碰他的后宫与孩子这样的话题,那太沉重,她宁可逃避。所以她不明白皇帝为什么会忽然这样说。
越过满桌子的丰富早点,她看见他平静中带着苦涩的笑意:“我与皇后有名无实,那孩子不是我的。”
到底还是要谈到这些事的,哪怕他难以启齿,哪怕那些过往他不想触碰。可他与她不能有这样的隔阂,痛苦或欢愉,总该有人分担,有人共享。
他开了口,虽声色暗哑,但从容自若。
昭阳搁下了筷子,听他寥寥数语讲明了当初种种,除了震惊之外,心头更多的是一片酸楚。她把手伸过来,慢慢地覆在他手背上:“我,我没想到会是这样……”
他低头笑着:“谁也想不到会是这样。”
昭阳发觉自己不知该说点什么,同情皇后,心疼皇帝,憎恨这皇城里的种种,羡慕那宫外自由自在的天地。
最后她只能低低地说了句:“都会好起来的。”
那是个美好的愿望,天下会太平,百姓会安乐,他会有她陪着,世间种种终会如意。
皇帝动了动,抬眼望她:“那你会给我生个儿子吗?”
又来了!
昭阳倏地抽回手,脸涨得通红:“你,你白读那么多圣人书了!这话是随随便便张口就问的吗?”
皇帝想了想,说:“那成,我好好斟酌一下,不随随便便。”假意思考了片刻,他又一次开口,“那现在我认真严肃地问你,昭阳,你愿意给我生个儿子吗?”
她想笑,绷着脸要装做生气的样子,可到底是破了功,扑哧一声笑出来。一边伸手去捏他的脸,她一边说:“该早朝了,主子大人,再不去朝臣们该着急了。”
皇帝笑了:“这才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他把她拉过来,在她嘴唇上轻轻一碰:“好,我也不急,这事儿咱们容后再说。”
她还缺少一个能上台面的身份,他希望他们的孩子能成为他引以为荣的骄傲,所以急不得。更要紧的是,他这辈子只想和她一起抚养他们的孩子,从前缺少的父爱,没有体验过的承欢膝下,他盼着能与她共同实现。
他一定会当一个称职的父皇。
朦胧天光中,皇帝走出了养心殿,昭阳在后头远远地看着,扒着门框总也不想错过一眼。她看见他大老远回过头来望了望她,因为光线太暗,她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可潜意识里却清楚地知道,他一定弯起唇角在对她笑着。
只需那样一个笑,她心甘情愿此生留在这深宫里陪他共度孤独的每一刻。
喜忧参半也好,寂寞半生也罢,有他在,她才有了家。

第89章 四王爷

淮北一向天寒地冻,一年四季里,三个季节都冰封万里,剩下那一个也好不到哪里去。
别院里的池子都结冰了,紫燕在池子边上往里看:“也不知道那些鱼死了没有。”
青霞说:“都是江南一带运过来的,哪里受得住这个天气?肯定活不了。”
前厅里传来丝竹管弦的乐声,有歌女婉转的音调朝这边飘来,天寒地冻的淮北并不适宜这样的靡靡之音,可这淮北王府素来都这个样,一年四季都是个逍遥快活的好地方。
紫燕嘀咕说:“那新来的如烟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的,王爷成日都在听她唱歌。要我说,这嗓子也没好到哪里去。”
青霞笑了两声,戳戳她的脑门子:“得了吧,你还吃上醋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爷就这性子。就跟池子里的鱼似的,他图个新鲜,年年都让人送江南弄来,可弄来了,左不过观赏几天,新鲜劲儿过了就抛在脑后,如今是死是活都懒得搭理。”
紧了紧脖子上的狐狸毛围脖,她拉着紫燕往前走:“咱们也去瞧瞧那如烟姑娘能被王爷捧几天,今儿不拘如何高高在上,赶明儿就成了黄花菜了,咱们权当看出戏。”
被她们时时刻刻挂在嘴上的王爷此刻正坐在前厅里,厅中布置典雅,装潢贵气,四个角落都放着炭盆子。
他身子骨不好,畏寒,偏偏宫里头那人把他给弄到这淮北的极寒之地,呵,安了什么好心,他可再清楚不过。
厅中坐着一众奏乐的人,当中是个绝色女子,容颜如高山冰雪,朱唇轻启,婉转的江南小调就这么飘荡在大厅里。
只是四王爷没看她,反倒盯着窗户外头的冰天雪地,低声问身侧的人:“竹青,西疆那边如何了?”
叫竹青的人俯身道:“哈察已经收下我们的厚礼,现如今正在整军。”
“他老子呢?”
“大汗已经病危了,听说神志不清,已然药石无医。西疆如今已是哈察的天下,含丹王子手无重兵,妻儿又为我们所控,想必不能也不敢与哈察相争。”
四王爷笑了笑,正欲说话,奈何喉咙里烧得慌,当下握拳捂住嘴,低声咳了起来,一咳就停不下来。
竹青动作娴熟地掏出帕子递给他,然后帮他一下一下顺着背,好一阵咳嗽后,四王爷总算是止住了。
竹青低声劝他:“王爷,还是该听大夫的话,那药得继续喝啊——”
“不喝。”四王爷眉头一皱,不耐烦地说,“那药喝了只会叫人头脑不清醒,成日犯困,眼下正是关键时刻,若是打不起精神,哪一步走错了,这么多年都得前功尽弃。对了,京城那头怎么样了?”
竹青说:“听说皇帝又从国库调了银子送去赈灾,这回应当是元气大伤。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咱们的精兵被朝廷以剿匪的名义重创,损失也不可谓不惨重……”
年轻的王爷坐在那里,面颊上有一抹不正常的潮红,那是病态。只是他生得极好看,微微上挑的丹凤眼,肤色极白,长发又乌黑透亮,懒懒地披散在肩上时,只会叫人以为这是哪家的绝色女子。
他的确生得很动人,否则厅中的歌女也不会目不转睛对着他唱那婉约的情歌了,只可惜他看也不看她。
面上冷冷的,他扯了扯嘴角,无所谓地说:“死了就死了,这条路本来就是要踩着尸首上去的,他们是为了本王而死,也算得上死得其所。”
人命而已,他从来没觉得有什么好吝惜的。就连他自己这条命也是在药坛子里泡着的,谁都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没了,他没有那个心思去在乎别人。
脑子里有很多脉络要理,可那丝竹管弦之音嘈杂的要命,他忽然眉头一皱,喝止住厅中弹唱奏乐的人:“都给本王滚出去!”
那些人顿时停止了动作,战战兢兢地退下了。
这个淮北王的脾气速来不好捉摸,高兴时对你笑得温柔多情,不高兴时拔剑砍人脑袋都是寻常事。如烟咬咬嘴唇,想留下来,可是看到王爷那冷冰冰的眼神,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也悄无声息抱着琵琶退下去了。
紫燕和青霞已经走到门口,恰好看见这一幕,虽不敢进去了,但两人相视一笑,心里很高兴。
你瞧,这才三天不到,王爷已经厌烦那如烟姑娘了,任你长得再漂亮,唱得再动人,王爷不喜欢也是空事一场。

建兴十四年,黄河泛滥,灾情惨重,朝廷两度拨款赈灾,无数医者官吏亲赴灾区,只可惜依然有瘟疫爆发,黄河两岸民不聊生,伤亡惨重。
就在这节骨眼上,西疆与大兴的边境安分了没多少年,忽然间又爆发了暴乱。西疆的铁蹄就此踏上中原,一夜之间突袭了边境三座城池,新王哈察长驱而入,带兵冲进了大兴。
国库吃紧,灾情严重,举国上下都兵荒马乱的,战事却在这时候爆发。
西疆旧王垂危,新王哈察是旧王胞弟,因手握兵权,夺取了侄子的皇位,长驱直入大兴边界,自称受大兴压迫多年,如今该是西疆崛起之日,势必踏平中原,直入京城。
西疆人是马背上的民族,骁勇善战,铁血不屈。而大兴已有多年不曾打过仗,先帝无视西疆对边境地区的骚扰,一味忍让,皇帝登基后,因为国库空虚,常年来虽有强化兵力,但也未曾真与西疆发生过正面冲突。
此战一起,龙颜盛怒,皇帝封方淮为平西大将军,兵部侍郎为副将,领十万大军前往西疆边境与驻守在那里的将士汇合,平复叛乱。
诏书一下,澜春长公主闻讯赶来,在早朝之后截住了皇帝:“二哥!”
她拎着裙子从远处匆匆跑来,没个形象。
皇帝站住了,神情依然凝重:“你怎么来了?”
她喘着粗气对他说:“我听说你认命方淮为大将军,要他带兵平复边疆之乱?”
皇帝点头:“是。”
澜春跑得面上都红了,此刻有些无措地说:“为什么要让他去?换个人不行吗?朝中那么多将领,为什么偏偏让他去呢?”
皇帝眼神微动:“让他去有什么问题吗?”
澜春一顿,随即找到了理由:“他是禁军统领,理应留在宫中保护你,保护大家才对,你把他弄走了,这宫里的安危谁来负责?”
皇帝静静地看着她,片刻后轻声说:“你在意的是宫里的安危,还是他的安危?”
澜春张着嘴站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是长公主,你要明白自己的身份。朕让他去带兵平乱,是信赖他的能力,也是想给他一个立功的机会。诏书一下,没有撤回之理。”皇帝迈步往前走,平静地说,“边疆有变,你作为长公主,理应多为天下苍生着想,儿女私情不应总搁在心上。”
澜春无功而返,一颗心却乱得不行。
她是没有想过她会和方淮有什么发展,她单纯地喜欢他、敬仰他,只要他在这宫里,她就安安心心的,什么都可以不去想。可是如今边境生乱,他却要带兵打仗去。刀剑都是不长眼的,若是他有个什么好歹……
这一次,她没法安心了。
大军出发那日,方淮身穿银甲,骑在马背上领兵往城门外走。
皇帝与朝臣亲自相送,澜春也来了。
人群之中,那个身穿将领铠甲的人仍旧直挺挺骑在马背上,他似乎从来不懂得低头,总是这样骄傲地挺直了脊背。人们常说至刚易折,他却好像不在乎这个理。
澜春忽然越过人群,快步走到他身侧,仰头叫住他:“方淮!”
她从前都是叫他方统领的,如今却忽然直呼其名,方淮诧异地低下头来,恰好看见她明亮灼人的目光。
她望着那个居高临下与他对视的人,捏紧了手心:“你一定要平安归来。”
那人丝毫没有察觉到她的心情,只点头:“长公主放心,属下必当为国尽忠,死而后已。”
澜春急了:“死什么死啊!你听不懂我说的话吗?我让你平安归来,谁要你死而后已了?”
方淮似有些诧异地望着她,却见她一字一顿地说:“等你归来,本公主有话要说。方淮,你得回来复命,这是命令。”
他还没来得及答话,就见那不可一世的长公主又仰着头转身走了,那背影骄傲得像只孔雀,却不知到底有什么命令要下达给他。
他对着她的背影铿锵有力地说:“是,属下领命!”
他并不知道转身离开的澜春得努力仰着头,才能克制住泛红的眼圈不掉下泪来。

大军走后,不过半月时间,风波再起。
钱塘江忽然出现异象,说是日出之时,北边的浪潮里出现了一块巨大无比的黑色礁石。渔民们打捞上来一看,那礁石上的纹路斑驳凌乱,碰巧一算卦老翁路过江边,凑近一看,面色大变,直呼:“大凶之兆,大凶之兆!”
正值夏末,钱塘江一带雷雨交加,电闪雷鸣,当地官员立马上书朝廷,将此事巨细靡遗报了上来。只是那个凶兆却在当地传了开来,闹得人心惶惶。
数日之后,西北一带忽然出现天火,据说一夜之间,森林里各处燃起熊熊大火,烧得昏天暗地,日月无光。大火烧了三天三夜,百里之地,满目疮痍。
文武百官都被这样的异动震住了,而在这当头上,更骇人听闻的是,不知哪里来的传言一夜之间传遍了大街小巷,据说十五年前,先帝离世那夜,曾立下遗诏废黜太子,改立四皇子为储君,择日登基。但二皇子罔顾皇命,篡夺皇权,将本该登上帝位的四皇子赶去淮北,并且瞒下诏书,从此欺上瞒下,一手遮天。
消息像是雪花一样涌向皇宫,各地异象突发,谣言四起。
皇帝站在勤政殿门口,望着宽敞明亮的紫禁城,只平静地说了句:“老四终于来了。”

第90章 金銮意

京城的秋天好像从来没有这么冷过,明明大街小巷都是金黄的落叶,明明皇城里的山都被枫叶染成了明亮动人的火海。
可是兵荒马乱的时候,没有人有心情赏枫叶。
皇帝忙得不可开交,朝廷的大半兵力都派去平复西疆的叛乱,而这节骨眼上,他还要分心处理黄河一带的后续灾情,以及盯着淮北那位的动向。过去支持过静安皇贵妃与老四夺娣的旧部须得严加监督,四方边疆驻守的将士须得重振士气。
最要紧的,是民心,是被谣言闹得人心惶惶的百姓。
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这是谁都明白的话。
可民心却是天底下最难左右的东西。不管你十来年如何勤政爱民,如何兢兢业业,可到了这天灾人祸齐上阵的时候,总有无数人觉得这是老天的意思。
早朝时候,皇帝又接到奏报,江西一带有人带头聚众闹事,成千上万的百姓涌上街头,说要皇帝给个说法。那些人烧官府,骂官吏,还有人口口声声称皇帝是谋朝篡逆的凶徒。
老四十年来没有任何异动,却原来都用来布这样一场棋局了。
皇帝一面派人平息内乱,一面要盯着边疆的外乱,这几日眼皮子下头都有了淤青。他议完政后没有回乾清宫,反而去了城墙上。
紫禁城的城墙筑得那样高,恍惚间只要伸手便能碰到天上飞过的鸟。
他望着那平摊宽敞的空地,望着京城里的万家灯火,秋风瑟瑟,却唯独他孤零零守在这偌大的宫城里。
他忽然问身后的人:“你说,朕这次还会赢吗?”
赵孟言一身天青色官府,皇帝有多憔悴,他就有多憔悴。他与方淮同是皇帝的左右二膀,如今方淮带兵平乱去了,能与皇帝无话不谈的便只有他。皇帝忙成这个样,他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从嗓子眼里发出两声轻笑,语气轻快地问:“只是这样就怕了?这可不像我认识的您。”
皇帝苦笑两声:“那你说说,你认识的朕是什么样的?”
“外表谦虚,骨子里却自负得很,哪怕趋于绝对的劣势与逆境里,也总是有扭转乾坤的本事。”赵孟言平静地看着皇帝的侧脸,好像想到了很多年前的事,“微臣记得当日您得知先帝爷留下的遗诏时,手心都捏出血来了,可面上却没有丝毫异色,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把一切安排妥当。传方淮去定国公府强取兵符,派兵封了乾清宫,四王爷和静安皇贵妃那边抽走所有宫人,不许一丁点消息传出宫去……”
沉默片刻,赵孟言笑了:“那个时候,我看到您一个人站在大殿之上,仅仅是思索片刻,就做出了最周全的布置,我想,这辈子跟着这样的君王一定很意气风发。”
皇帝也好似回到了那个时候,所有的一切历历在目。
他仿佛还能看到乾清宫门口跪了一地哭泣的人,还能听到丧钟哀戚沉重的声音。那时候他几乎一无所有了,拥有的一切都将被剥夺,可他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