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他口是心非的话语,素衣只觉得心霎时像被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喘不过气来。她深吸一口气,紧握的拳头里,指甲深深陷入了皮肉:“既然你认定我是你的恩人,你却为何要暗地里害我的家人?”
“姐姐…我…”听到如此质问,清歌顿时脸色一白,冷汗如雨而下,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在太子奶娘的食物中下蛊毒的人是你,在太子书房的墨砚中混入飞燕草汁液的人是你,而这盅汤——”素衣轻轻地笑,不是质问,而是极为冷静的陈述事实,在看向那盅汤时,目光中满是从未有过的哀戚:“你方才在汤里下了见血封喉的奇毒,对么?”
清歌瑟瑟发抖,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只能无助地站在原地,瘦小的身子像是随时有可能就这样失去支柱,瘫软下去。
他的反应已经足以说明一切了。
素衣眉间隐隐一抽,深深的失望和自责在四肢百骸中流窜。其实,自从在朱见济书房里发现有人想以飞燕草对之加以毒害,她对清歌的所做所为就有所察觉了,可是,在没有证据之前,她一直拒绝承认,唯恐是自己错怪了他人,希望一切都是自己太过敏感,毕竟,她不愿承认,这个眼神清澈的少年就是那隐匿的杀手。可而今,当一切终于被证实了,她却只能以苦不堪言嘲笑自己,在这深宫大内,根本就没有任何人值得信任,倘若一时不察,留下的就是终身的悔恨,她早就告诫过自己无数次,可还是逃不过宿命的谋算。
“小山,我想听你亲口对我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又惊又怕的少年,想起当年紫云山上他父母淳朴的眼神,她的知觉里闪过一丝隐痛。
罢了,罢了,在这世上,自私自利之徒毕竟是多数。
“我,我只是想要离开这里。”终于忍不住,清歌缓缓跪倒在地上,哭成了一个泪人,抽抽泣泣地诉说着原委:“她说已经有我二叔的消息了…只要我帮她做事,事成之后,她可以送我出宫,去见我二叔…要不然,我二叔一家就会没命…她说,不会有人发觉的…只要皇上死了,太上皇便会重新掌权,届时,不会有人追究皇上的死因…姐姐,她曾经救过我的命…要不是她,我肯定被那些小太监欺负死了…我…我…”他其实是不想这样做的,虽然皇上和素衣姐姐待他挺好,可是,他真的很希望离开这个像噩梦一般的皇宫,而且,他也不希望因他的拒绝而连累二叔一家。
从他模糊不清的言语中,素衣终于听出了最有用的信息,拧起眉,她只问了一句。
“告诉我,这个‘她’是谁?”
清歌用袖子拭了拭泪水模糊的双眼,声音因哭泣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她是长安宫的哑婆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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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衣失踪了。
在独倚殿里留下一封极其简短的书信和一盅血,她便如同轻烟薄雾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想起她留下的那封信,朱祁钰便顿时气不打一处出。
她说大师父和二师父会照顾他,她要去为他寻觅解蛊毒的药,但细节却不便相告,还说什么半年为期,半年之后定然要带着可解蛊毒的奇药回来医治他,要他安心等待,切不要派人寻她,至于那盅血,每日一滴,足够抑制他体内的蛊毒云云。
这是些什么话?
她是他的妻,如今却居然不辞而别,还不许他派人寻她,即便是真的急于出宫去寻找解蛊毒的药,此行定然是危险重重,她一个人能应付得过来么?再说,犯得着如此神神秘秘吗?而且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这蛊毒根本就无药可解。又何必浪费这本可执手相对的日子?
他纵然心有不安,却也无可奈何。素衣留下的那一盅血,每日一滴,足够半年之用,若是半年之后,那盅血用尽了,她还不回来,他定然会蛊毒发作,一命呜呼。他心里料准了,以她的性子,绝不会对他不管不顾,只好一方面对外宣称杭皇后身染急病,需要静养,另一方面则耐着性子,度日如年地等待那半年之期如约而来。他寻思着,等她回来,再向她兴师问罪也不迟。
日子在平淡中缓缓流逝,约定的半年之期到了,可气的是,她却仍旧行踪成谜,不仅没有回来,甚至于连个交代行踪的口信也没有,根本就当他这个为人夫者是可有可无的空气。
他本以为,一旦那盅血用尽,她便该回来了吧?可血用尽之后,凤莫归每日为他熬煮的汤药却是如此清晰地揭露了事实真相——素衣如今根本就身在京城之中,她宁肯费事地把血交托给凤莫归带回来,也不肯再次面对他!
她为何不肯回来呢?
难道是因为解蛊毒的药没有觅到,所以不敢回来见他么?
天知道,他根本就不在乎那劳什子的药!
难不成,她受了伤,所以才没有立即回来?
以想到这种种可能性,朱祁钰便免不了焦急起来,所有的耐性都被消磨殆尽了。他急切地向凤羽绯询问素衣的去向,不想,素来对他疼爱有加的凤羽绯却对他语出讥讽,抢白了一顿——
“谁让你无缘无故地冷落她?一连十几日不回寝殿去睡,放任她夜夜独守空房,这算什么?你这做皇帝的,变相地要把她打入冷宫了么?既然如此,不赶紧离开,难道还留在这里,做那顾影自怜,等着你闲暇时偶尔垂怜的金丝雀不成?”
朱祁钰的脸被讥讽得一阵红又一阵白,对此不知该作如何回应,只好转而无言地向二师父凤莫归求助。可凤羽绯却看穿了他的心思,当着他的面告诫风莫归,别说是不知道,即便是知道素衣在何处,也绝不能透露予他知晓,以此小惩大诫。
朱祁钰只觉得沮丧异常,在大师父的刻意捉弄之下,素衣的消息不仅没能知道,反而还将事情弄得愈发复杂,毫不逊色于天塌地陷!
无奈之下,他只好派沈莫言安出了大批锦衣卫,在整个京师中四处寻找,希望可以有所斩获。但奇怪的是,沈莫言竟然意外发现凤莫归出现于某一个可疑的地方,他觉得事有蹊跷,立即将此事呈报给朱祁钰。
朱祁钰也觉得甚为意外,他二师父虽每隔半个月便会出宫一次,但素来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连他也不知道去处,再说以其修为而言,怎么会让沈莫言追踪到了行迹?而且,大师父不是下了令,不许她透露半个字的消息么?除非,是她见自己坐立不安茶饭不思,眼看就憔悴消瘦了一大圈,于心不忍,便故意放水,以留下些蛛丝马迹。
而沈莫言所谓的可疑之地,便是教坊司下属的妓院——晴眉馆!
不管凤莫归究竟是故意为之还是无意而为,朱祁钰一刻也不耽搁,立马出宫,直奔“晴眉馆”而去。
他早该猜到,大师父凤羽绯素来与“晴眉馆”中的那票官妓交情匪浅,来往甚多,倘若素衣回到京城,要寻觅一个锦衣卫不会留意的地方落脚,“晴眉馆”无疑是她最为理想的藏身之处——
毕竟,谁能猜得到,向来端贞静淑的大明杭皇后竟然会如此罔顾身份与体统,甘心藏匿在那烟花风月之所?
敢毫无顾忌做这样的事,这样的性子才像是他的素衣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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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来送往,呢哝软语,老鸨花腔一般抛高了尾音的嗔笑,“晴眉馆”数十年如一日,仍旧保持着一派莺歌燕舞的景象。
便服轻装,只带了几名大内侍卫的朱祁钰,甫一踏入晴眉馆,便立刻板着那棱角分明的俊脸,微微踌躇的嘴角泄露着他的情绪,那分明是难以再继续隐忍怒气。
尹素衣,这恼人的小女子,她可知道,半年以来,他是如何日日对她朝思暮想,夜夜因她辗转难眠,时时担心她的安危,而她,竟然如此狠心,躲在这三教九流的地方,对他避而不见!
看来,他是对她太过容忍了!
如今,他满脑子只生下一个疯狂的念头,一旦找到了她,哪怕是以黄金万两筑成金屋牢笼,哪怕是要他就此背负上“囚妻”的名声,他也顾不上了,总之,他绝对,绝对不允许她再从他身边逃开半步!
任由沈莫言低声叱开了老鸨的殷勤招呼,将大内侍卫留在中庭守候,他一个人径自往晴眉馆侧院的阁楼而去。
上了阁楼,熟门熟路,曾记得,在她尚未与风湛雨断情之前,他来为双目失明的她送药,不就是在这阁楼之上么?此时此刻,他只觉脚步异常轻快,就如同当时送药一样,心里有着说不出的雀跃与紧张,只渴望快些见到安然无恙的她。
最终,停下脚步,看着曲檐门楣上那形容单薄的“莳花阁”三个字,朱祁钰微扯唇角,挤出毫无笑意的笑容,心中却是五味杂陈,只深深觉得世事轮回之间实在是说不出的讽刺。
一掌利落地推开房门,似是太过突然,房内正在低声谈话的两人全无防备,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给惊得目瞪口呆,措手不及地愣在当场。
“姐夫…”黄衣少女转过身来,俨然是自从前往广西便再无消息的小四儿尹殊颜,她的眉眼较之以前,似乎已经有了少许变化,多了一抹隐隐的沧桑与沉静,不若曾经的天真烂漫。“你,你今日怎么这么有空…”悚然一惊之后,她挤出多少有些尴尬扭曲的笑容,结结巴巴地寒暄着,想借此粉饰太平。
是了,就连小四儿也在这里,素衣,看你还能往什么地方躲!?
“素衣呢?”朱祁钰斜斜地挑起眉梢,开门见山,直奔主题,嘴上虽然是问她,可眼睛却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房间里的另一个人。
那是个窈窕纤瘦的白衣女子,背对而立,并未即刻转过身来,可是,只需稍稍仔细打量那背影,那身段,便可看出与素衣有九分相似。
“衣姐姐?!”殊颜转着眼珠,她见朱祁钰盯着那白衣女子,便偷偷吐了吐舌头,似乎是在努力编织着措辞,顿了好一会儿,才支支吾吾地企图辩解:“衣姐姐,她不在这里…”
“不在这里?”对于殊颜这近乎是睁眼说瞎话的解释,朱祁钰投以毫无笑意地戏谑,似笑非笑地一字一字将她的话重复一遍,仿佛是嘲笑她简直是吃了熊心豹子,居然胆在他眼前班门弄斧。末了,他伸手毫不客气地指着那白衣女子,懒得和她拐弯抹角,用近乎咄咄逼人的语气质问:“倘若素衣不在这里,那么,她又是谁!?”
白衣女子闻言,这才转过身来,浅笑嫣然,明明是极其熟悉的身段,可偏偏颈脖之上的脸庞连却是未曾谋面的陌生。
纤细如玉的手指轻轻拨正点缀在乌髻里的紫玉簪,她眉眼间蕴含着难以言喻的妖娆之气,红唇潋滟,精致清艳的脸庞微微仰起,披散在单薄的白衣上的青丝,映着窗缝里透进来的阳光,如同一匹熠熠生辉的绸缎,愈发衬得她媚眼如丝般醉人,可看着朱祁钰时,她的眼神却是不带一丝感情的起伏的。
这下,轮到朱祁钰止不住措手不及的惊愕神色,心底本已放松的那根弦骤然间便再次绷紧。
只听她盈盈启唇,浅笑在唇角徐徐散开,深入眉梢眼角,竟如同妖艳的花朵缓缓绽放至绝美的极限,空灵的声音似是断线的玉珠子,极潇洒极清脆地溅落在白玉盘内。
“奴家李惜儿。”
黛色参天
“李惜儿?!”
朱祁钰反复咀嚼着这个称得上有几分艳俗的名字,企图在眼前这看似熟悉,实则陌生的女子身上寻到些往日的残迹。
那李惜儿也像是个来头不简单的人物,只是保持着笑意浅浅,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一双幽谧的眸子沉沉地看入他眼底,一抹流光闪动,消失得极快,瞳仁却深邃难解,像是不见底一般。
“你真以为,用易容术掩人耳目,再换个不入流的花名,我就不认得你了么?”良久,他猛然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腕,往怀中一带,犀利的眼神晕着柔情的淡淡的光辉,旁若无人地将脸靠在她的颈间,从那脂粉味中辨识那似有若无的幽幽竹香,低低呢喃,带点刻意作弄意味的调笑:“素衣,你瞒不过我的,我认得你身上的香味!”
“是么…”那李惜儿竟全然没有他意料中的羞涩表情,柔若无骨的腰肢顺势便依偎进了他的怀抱之中,手无声无息地爬上来,大胆地揽住他的脖子,吐气如兰,胭脂色的红唇微斜着着撒娇,软软的轻唤拖了悠悠长长的尾音,慢曲一样地诱人:“惜儿一向喜欢用青竹叶沥水沐浴,难不成,有人与惜儿一样,也有这样的怪癖么?”
她的言行举止陌生得像是烙红的铁,烫得朱祁钰心底不由一颤,心口惶惶,有了忐忑的知觉,那冷漠的眼神使他的心忽地就碎在了胸腔里,一地狼藉,再也收拾不起来。此时此刻,就连那令他笃定十分的竹叶香味,也似乎在渐渐地消失。
第一次,他发觉自己全然看不透眼前的这个女子。
她究竟是素衣,还是李惜儿?
他,竟有些分辨不清。
松开她那温香软馥的身子,朱祁钰往后退了一步之遥,脸形成渐渐扭曲的形状,紧密的睫毛,凸蹙的眉,紧紧地逼视着她,神色间几乎呈现出一种近乎狰狞的严肃。“李惜儿?!”唇边噙着一点冷笑,他的眼神开始逐渐变得阴鸷,刚劲修长的手指依旧握着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陷在她白皙的肌肤里。
僵持了很久,骤然,他恨恨地一用力,将她毫不留情地推开,紧握成拳的指节因用力过猛而显出青白的颜色。“很好!”像是硬生生从唇缝里挤出,他留下两个没头没脑的字眼,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既然你执意要说自己李惜儿,不肯随我回宫,那,就安安分分地在呆在这里罢,倘若哪一日,你又凭空消失,不见了踪影,那么,别怪我一把火烧了这晴眉馆!”
不等她回答,他轻哼了一声,看不出脸上的表情是喜是怒,径自转身,拂袖大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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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日子,朱祁钰每日称病,不只罢了早朝,也不见任何阁臣,却定然要到晴眉馆去呆上好些时候,并且,他刻意带着大批锦衣卫与御前侍卫,排场大得像是刻意宣告他的行踪一般。朝臣们纷纷惊异着大明皇帝疑似狎妓的行为,也于不经意间注意到,晴眉馆中,竟然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名叫做李惜儿的女子。
在那之后,坊间便莫名地有了肆无忌惮的各种传言——
…杭皇后因太子薨逝,身染急病,如今久病不愈,怕是快不行了…
…皇上微服出宫,不过无心的惊鸿一瞥,竟然就迷上了晴眉馆中风华绝代的妖姬李惜儿,从此情愫难捺,再难割舍,宁肯捧上万里河山,只为了博得佳人一笑…
之所以称李惜儿为妖姬,是因她妖艳绝伦的容貌以及打从骨子里透出的妖娆韵味,浑然天成,毫无雕琢的痕迹,就如同,她一出娘胎,便应该是这倾国倾城的祸水模样一般。不仅如此,此女品味超绝,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就连一身缟素,也能穿出别样的风流,让人想要效仿却毫无路数。
而,最要命的是,身为大明帝王的朱祁钰,不喜南方娇艳,不爱北地胭脂,偏偏是独独看上了她!
于是,便有人说,这李惜儿美得似能摄人魂魄,这般绝代风华,堪称是艳冠京师,哪里像是人,根本就是妖孽!
也有人说,这李惜儿虽出身教坊,却有本事媚惑君王,说不定是什么狐仙精怪,前世若不是祸了商的妲己,便定然是亡了周的褒姒!
更有人说,红颜自古皆祸水,瞧瞧那玉环飞燕便知,如今有了这李惜儿,再想想大明王朝的百年基业,便更是令人忧心忡忡!
但,流言归流言,朱祁钰对一切充耳不闻,他俨然是一根被绷至极限的弦,突然就松弛了下来。每日在晴眉馆里,他甚为悠闲自得,只管品茗,听曲,下棋,甚至连午睡也毫不设防,就连衣饰也换成了他以往素来喜欢的那些,令人有种错觉,日子似乎回到了他身为郕王位居闲职的时候。
“陛下,您每日当真是好有空呢——”
一踏入莳花阁,朱祁钰便极清晰地听见李惜儿那含着点点酸味儿的声音,说不清是打趣还是发嗔,可那声音,的的确确能让人酥了骨头,与记忆中的清清冷冷截然不同。他也懒得介意,随意扫了一眼,敏感地发觉屋内的陈设有变。
熏香四溢的屋内,烛火的纱罩是充满挑逗的暖红色,凳子被换成了螺钿珠胎彩的春凳,旧屏风也已经被撤换掉了,新搬来的梨木雕花屏风上那薄薄的白绢,俨然绘着香艳的春宫图,就连李惜儿所用的团扇上,绣着的也不是什么花卉香草,而是春宫图。这一切,全都笼罩在如玉玎玲的珠帘后,那淡淡的珠晕中
这些春宫图具,怎么看都像是刻意为他准备的。李惜儿呀李惜儿,她还真是毫不避讳地把自己的用心宣告得路人皆知呀。
朱祁钰忍不住莞尔一笑,俊修的眉毛顿时飞扬了起来。
“您如今连早朝也不上,便马不停蹄地过来这里,朝务不是向来繁芜么,您近日难道不需要批阅奏折么?”此时此刻,李惜儿正在梳妆,似是刚起身不久,一身单薄的素色衣裙,衣带在腰间有些随意地系着结,微微露出里头藕色刺绣肚兜的一角,透着慵懒的妩媚。缕缕青丝在她指尖缠绕,堆叠成错落的云鬓,再斜斜地簪上一支七宝玲珑钗,桃红色的胭脂在两腮和唇上薄薄敷了一层,就连眉心也用朱砂细细地描上了梅花妆,倒真有几分妖姬太真的韵味。“您出宫,动辄便是这么大的排场,惜儿真担心这莳花阁太过寒酸,没办法将您伺候得尽心尽兴呢。”回过头,她看着朱祁钰,懒懒地,也不起身行礼,只是斜着嘴唇撒娇,酸味愈加浓洌。
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都是用这种半真半假的调调儿应对朱祁钰,闹不清是刻意这般欲拒还迎,还是真的不胜其烦,但,朱祁钰虽然日日在此厮混,却的的确确并不曾真的碰过她,甚而至于,他连坐也坐得离她远远的。
倒是她,每每主动地粘过来。
“尽心尽力批阅奏折处理政务又如何,还不是落得个孤家寡人,形单影只?何苦累死累活?”朱祁钰于这轻纱薄幔中径自坐下,深幽的黑眸,只有在这无人窥伺的一刻,才不自觉的变得柔和,满脸笑谑。那笑,有他一贯的胸有成竹,却也藏着几分让人捉摸不透兴味。“怎么,这莳花阁,难道就只有身为大明皇后的尹素衣住得,我朱祁钰就住不得?!”
“住得,住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想住哪里便是那里,只怪惜儿多嘴,自讨没趣。”那李惜儿撇撇嘴,颇有几分迎来送往中所练就的借着话尾敷衍的功力,漫步而来,优雅如猫,纤细的手指执起天青色的苏罐,将里头早已沏好的“紫芽白蕊”倒进同色的栗子杯里:“不过,尹素衣是谁?惜儿可不认得。”她眨眨眼,睫毛轻轻地刷过眼睑,脸上是三分无七分无知的表情,妩媚至极。
朱祁钰端起玲珑的栗子杯,慢条斯理的啜了口茶,似笑非笑的望着她,眼里瞬间闪过一抹狡狯的光芒:“你真的不认得?”
“真的不认得。”李惜儿慵懒一笑,低低地回应着,凹凸有致的身段如同软骨的蛇一般,黏黏地贴向朱祁钰的背部,靠着他的耳后倾吐红唇轻启,于耳畔轻轻一吹,香风暖气吹得人骨魂俱酥:“却不知,她,是否也有惜儿这般销魂…”
“或许吧。”朱祁钰不动声色,心安理得地任由她施展着媚惑的勾引,抬起下巴示意,直指桌上箱子里所盛放的物品:“朕还不曾赏赐过什么于你,昨夜思来想去,觉着这件东西你定然会喜欢,便命人送来了。”
李惜儿一听这话,顿时笑得娇媚诱人,兴致勃勃地打开桌上那上好的梨花木所特制而成的箱子——
“怎么是一架旧琴?!”她有些不可思议地惊呼出声,带着几分刻意的夸张,似乎对眼前之物与她所想的是天壤之别,惊呼中暗含着甚为不满的情绪。
她口中的“旧琴”,正是当日风湛雨送给素衣的定情之物——七弦琴“长相思”。
撅着嘴,她微微敛了笑容,不明就里地望向朱祁钰,娇滴滴的嗓音嗔怪着耍性子:“皇上,您真是恁地小气,这架琴旧成这副模样,你却将它赏给惜儿——惜儿拿它有何用处?!难道,劈了做柴火烧掉不成?!”
“那你想要什么?”朱祁钰淡淡地问道,似是不经意地搁下手里的杯子,好整以暇地回望她,深邃无底的黑眸令人心底不免发竦。
“惜儿素来就听说,皇宫内苑的奇珍异宝数之不尽,皇上何不借此机会让惜儿也开开眼界?”她无声地再次偎了过来,花俏地咪咪笑,试图尽情展露出烟花女子爱财如命的极致本性。
“再说吧。”
可惜,朱祁钰只是随口应了一声,在某个她所见不到的角度,那犀利的黑眸骤地眯了起来,厉芒乍闪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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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么半真半假地折腾了一整日,直到天色将晚,朱祁钰终于带着那一大批锦衣卫和御前侍卫,浩浩荡荡地回宫去了。此时此刻,寻芳客们才敢陆陆续续光顾晴眉馆,当好奇之人希望以黄金千两求见李惜儿一面,老鸨却只能不无惋惜地向众人宣布:
惜儿姑娘已经歇息了,除了皇上,她没兴趣见任何人。
于是,众人只好驻足于大厅之中,寻欢作乐之余,也偶尔望向不远处阁楼上那灯光昏黄的“莳花阁”,在心里一边感慨,一边想象着李惜儿的风华绝代。
过了子时,莳花阁内昏黄的灯光也熄灭了,可晴眉馆不曾安静下来,反倒是越发热闹了。但是,热闹之余,并没有人发现一身白衣的李惜儿抱着那架曾被她所鄙弃的旧琴,身形飘忽,犹如鬼魅,从晴眉馆的后门悄悄离开了。
她步履轻盈,不仅巧妙地避开了负责守在晴眉馆外的锦衣卫密探,还顺利地出了城,没有被守城的护军发现。到了城外乱葬岗的竹林边,她似乎对一切都熟悉得可疑,甚至知晓破解竹林中所布的“阳遁三局”阵法。
可是,当她站在“琅竹轩”门前,正打算推门而入时,脚步却骤然停下了。她有些惊异地回转身去,却见本应身在大内的朱祁钰,此时竟无声无息地站在她身后不到十步之处,深邃如星的眼眸在黑暗中更显得犀利如剑。
“惜儿姑娘,你果然是人小胆大,与常人迥异,这夜深人静的,不乖乖在晴眉馆中歇息,竟然悄悄跑到这种地方来闲逛。”他嘴角轻轻轻扬,纵使突然被发现也是冷静如斯,那股与生俱来、形于外的魅力全都噙在了笑里。他气定神闲地往前一步,从容的脸上带着一抹漫不经心的笑,用开玩笑似的语气询问:“就算你吃定了朕,知道朕不会在找不到你时真的一把火烧了晴眉馆,难道,你就不怕这乱葬岗有鬼么?”
李惜儿没有料到会被他一路尾随,心中一震,表面却不动声色。虽然低垂着头,她却敏感地察觉到他的视线如影随形,很是放肆,像是一把暗暗燃烧的火,在她周身肆虐。
“陛下您真坏,吓到惜儿了!殊颜姑娘说这里僻静,惜儿便到此取些青竹叶沥水沐浴,没想到陛下竟然也在这里——”等到她抬起头时,脸上的惊异表情已经尽数消失。她掩着唇,娇嗲声掩饰了一切的不自在,凄迷的双眸无辜的眨啊眨,脱口所出的已俨然是轻佻的挑逗:“难道,陛下特意到此,是想与惜儿共沐鸳鸯浴么?惜儿可是什么鬼也不怕的,只除了——色鬼。”话到最末,她竟然咯咯地笑了起来,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自然。
“沐浴?”他点点头,仍旧只是笑,像是故意要用这笑让人心虚不已。笑毕,他不以为然地伸手指着她紧抱着的“长相思”, 嗓音无端变得低哑,带着令人难以抗拒的磁性:“既然是来沐浴的,那又为何要带上那架旧琴?!”